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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十九章 青紅雙袖黑影子 文 / 溫瑞安

    一邊是峭壁千仞,屹立如削,崖下溪聲急湍,隱約可聞,卻不知有多深多遠。

    那一邊是參天古松,籐蘿密繞,牛腰般粗大的枝幹,栲栳般粗的搓丫,掛滿流蘇般的籐葛。

    月色溶溶,那一頂怪轎,仍靜寂寂、黑漠漠的,全無動靜。

    馬車裡的三個人也靜了下來。

    松風陣陣。

    溪水漏漏。

    一二聲馬蹄踏地輕響。

    馬車,轎子,就僵在這斷崖松嶺上。

    又隔了半晌,劉獨峰才開口道:「九幽老怪,你又何必在此時此地還裝神弄鬼呢!」

    忽聽轎子裡一個年輕而負痛的聲音道:「你是誰?快叫潛入松林的人止步,不然我就不客氣了!」

    這句話使劉獨峰為之一愕。

    正在自崖壁滑貼入林,再自密松上移枝渡干,準備在劉獨峰吸住對方的注意力時,作首尾相應的突襲的戚少商,也為之怔住。

    轎內的人已經知道他的舉動。

    可是聽剛才那一句反問,轎內的人難道不是九幽神君?

    ——九幽老怪的語聲千變萬化,誰也不知道那一個聲音才是他的真正聲音,可是,剛才的語音,卻恁地熟悉!

    劉獨峰問:「你是誰?」

    轎內人語音忽顯驚異:「林內的人是不是只有一條胳臂?」

    戚少商一時也不知答好,還是不答的好。

    劉獨峰冷笑:「你這是多此一問!」

    轎內人道:「我不是多此一問,我只是從他的步法中聽出他上身左邊虛乏,故才有此問。」

    這人頓了一頓,又道:「如果他是獨臂,又有此功力,那就一定是戚寨主無疑。如果他是戚兄,那麼,閣下就想必是劉捕神了!」

    劉獨峰一震,乍想起一人,道:「無情!」

    轎人語音悲酸,也喊:「劉大人!」

    劉獨峰禁不住道:「你不是受傷了……?」

    無情忿聲道:「九幽老匹夫……他使詐,我——!」

    劉獨峰掀開布簾,走出車外,停住遙相問道:「賢侄,你……可不可以出轎來一趟?」

    無情喚了一聲:「鐵劍。」

    只聽轎後緩緩地走出一個扎辮梳髻的幼童,悲聲道:「公子。」

    無情說道:「把我的印鑒,交給劉大人。」

    劉獨峰道:「無情,你這是——」

    無情截住道:「劉大人,我雙腿早廢,此際雙手又斷,生不如死,也不想讓人見到……我這個樣子,只求大人把我的印鑒轉呈諸葛先生,就說無情已……有負他老人家厚愛……」

    說到這裡,竟說不下去。

    劉獨峰慼然道:「賢侄,你切莫這樣想……」

    那劍僮這時已鑽進轎裡,不一會又閃了出來,他身形雖小,行動卻有些僵滯,可能是因身上也受了傷之故。

    他手上拿了一方事物,雙手捧著,低首前行。

    張五一撒絲韁,躍下車轡,道:「爺,讓我來接。」

    劉獨峰點頭道:「去呀!賢侄,這個仇,我一定會問九幽老怪討個公道,這件事,你還是跟我一道返京、跟諸葛兄稟明再說,千萬不要懷憂喪志,遂了九幽老怪的野心!」

    無情悲憤地道:「劉大人,你想想,一個人,四肢全廢,活下去還有什麼樂趣?」

    這時,鐵劍已經把手上的印鑒,交到張五的手上。

    張五接過印鑒,突覺手心涼,寒颯颯的感覺十分特異,詫道:「這是什麼東西……」張開手心一看,「印鑒」竟只剩下一灘粘粘的液體!

    張五大吃一驚。他原本早有防備。劉獨峰那一句「去呀」,已經是提醒他「小心防範」的暗號,要不然,平常劉獨峰會說「去罷」或「好」。張五有提防鐵劍倏然出手,但萬未料到握在手裡好好的一枚印鑒,竟成了幾滴水,見熱就鑽,已全吸入張五的掌心裡!

    張五隻覺全身一寒,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冷戰,再想說話,舌頭與牙根已糾結在一起,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鐵劍陡然出手!

    劉獨峰即已警覺,怒叱一聲:「你幹什麼?!」

    鐵劍雙手已按在張五兩肘上!

    張五全身僵硬,動彈不得,鐵劍一觸他雙肘,五指揮動,彈了幾彈,又迅速向他雙腿關節處按去!

    劉獨峰長嘯一聲,全身衣袂如吃飽了風的帆布,青劍凌空虛發,劍氣破空而至,挾著隱隱雷聲,越空銳斬「鐵劍」!

    「鐵劍」雙目盡碧!

    本來好好的一個小孩子,突然間,雙目盡碧,暴射妖光,而全身骨骼也陡然長了起來,他口中呼嘯有聲,雙手已按住張五的膝部。

    在這緊急的關頭,「鐵劍」的舉動無疑十分不合常理!

    劉獨峰的劍鋒已當頭斬至!

    「鐵劍」身形暴長,雙目綠芒一如劍光般寒厲!

    劉獨峰從「鐵劍」的瞳仁中乍見一道紅色的布帛,已向自己的後頸迅速無聲地伸掩而至!

    劉獨峰半空換氣,陡地拔起,鐵鷂翻身,月影橫斜,劍光回切紅布,但就在他整個姿勢在半空中作極大變化之際,右足同時踢出,凌空飛蹴「鐵劍」額頂!

    劉獨峰身形陡變之際,紅帛一折,已把「鐵劍」攔腰捲起,迅速至極地抽回轎車中。

    紅布雖收得甚快,到了半途,白影一閃,戚少商已一劍斬下!

    突聽到劉獨峰怒叱道:「小心!」他已仗劍攔在張五身前,原來在他鷂起兔落的剎間,左手已跟「鐵劍」過了三招,把「鐵劍」本已到手的「春秋筆」奪了回來,那劍光回斬,是抵禦紅布突襲,飛足蹴踢,其實是對「鐵劍」作扭轉乾坤之一擊:他算準轎中人會救「鐵劍」,他便可以護住張五。

    紅布果然捲走「鐵劍」,但「春秋筆」已被他奪回!

    他喝得一聲,戚少商乍然發現,一條綠巾,已像寒蟒出洞般,無聲無息地掩切而至!

    他要斬斷紅布,腰身也得被綠巾切為兩截!

    戚少商把心一橫,「一飛沖天」,往上拔起,「一意孤行」,人劍合一,「一落千丈」,陡然驟沉,「一往無前」,半空迎著綠布折射而去!

    他決意以馭「青龍劍」無匹劍氣,力抗那一面既似光芒似布帛的事物!

    劉獨峰一見,再不遲疑,彎弓搭箭,「呼」的一聲,只見一道極為燦目的金火流光,自劉獨峰手上疾溜而出,凡所過去,金光奪目,強勝白晝!

    轎中突然飄出一條黑影!

    這黑影一出,青紅二帛,立即疾縮了回去,戚少商那馭劍一絞,擊了個空,忙斂神落地,只見轎前一道黑影,用左半身綠色右半身紅色的袖子一合,己把金光抓在綠布紅袖黑袍裡!

    劉獨峰怒叱一聲:「開!」這一聲真有移山動地之威!

    只聽「轟」的一聲,萬道金光竟然自紅、綠、黑中炸了開來!

    這一炸,轎車立即軋軋催動,急馳而去。

    劉獨峰已彎弓搭上另一支金箭,但這已是最後一箭了,因無法認準目標,一霎眼間,轎子已隱入松林之中。

    劉獨峰跺足道:「又給他逃去了!」

    戚少商疾道:「為何不追?」眼睛瞥處,只見張五目光呆滯,神志迷惚!

    戚少商道:「他——」

    劉獨峰道:「抱他先上馬車,老怪已一傷再傷,此時不誅,留著禍患!」

    說著,一手抄起張五,如鷹隼搏兔,飛掠上車;一策繩韁,策馬追去。

    戚少商知道自己可施展輕功,追躡轎子,但張五情形不妥,而劉獨峰甚懼污物,九幽老怪的弟子又擅放穢物,是以決不便棄車!

    追得一陣,只見松林漸密,松蔭所蓋,風入林間,高吟低哦,各種巨松,不同形態,有的如蒼龍攫海,有的如獨釣寒江,有的如群魔伸爪、穿雲拿月,有的如丹風朝陽,岸然獨立;而路徑至此,則分作左右中三道。

    戚少商風馳電掣,打馬過去,選擇了右邊有轎痕的一道追去!

    忽聽背後車內的劉獨峰道:「你佯作未見,繼續前駛。」:

    劉獨峰這樣一說,戚少商仍然控轡前駛,但不禁多加留意,驀然發現,一棵數人尚不能合抱的巨松枝杈上,有一頂黑忽忽的事物!

    如果不留意細看,這掛在樹權上的事物,很容易便被忽略過去了。

    戚少商渾足目力看去,雖樹影沉沉,但依稀仍能分辨得出,那是一頂轎子。

    轎影正隨松風飄幌,跟松影恍惚交揉在一起。

    戚少商心道好險,若果自己一時不察,策馬掠過,轎子裡的人從上狙襲,只怕難以防範!

    說時遲,那時快,馬車已在那株巨松下馳過!

    突見一道青光,自馬車裡疾掠而出,飛射向松頂,直取掛在樹上的轎子,劍風夾著悶雷之聲,剎那間掩沒了一切山嵐雜響。

    戚少商心中喝了一聲采!

    劉獨峰是以其人之道反治其身,在對方以為自己方才中計落入陷阱之時,攻他個措手不及!

    這一劍,顯見劉獨峰是全力施為,只許成功,不可敗!

    劍過蒼穹!

    劍氣掠空!

    劍意振出了殺氣!

    殺氣逼止了疾奔中的馬車。

    馬長嘶。

    人怒叱!

    一聲慘呼!

    一人自半空摔落下來!

    白影在樹上一閃,一時間,好像下雨一般的聲音,細、碎而急、疾!

    那瘦小的身形,已然落下,剛好掉在馬車的蓬蓋上,「砰」的一響,再彈落到馬前來。

    戚少商一手接住,默運「一元神功」,凝神看去,只見一名垂髫小童,胸前一大灘鮮血。

    戚少商手所觸處,心神一震:

    ——這是個小童!

    ——小孩子的骨胳!

    ——沒有經過易容化妝!

    ——九幽老怪的九名徒弟中,只有「土行孫」孫不恭是個侏儒,但孫不恭是個中年人,只是骨骼奇小而已,「泡泡」雖精於易容,形象難以捉摸,甚至通曉「縮骨法」,但肯定不會是個小孩子!

    ——然則這中劍落下的人確是個小童!

    戚少商心中一陣茫然,這只不過是瞬眼間的事,再抬頭望去,只見那白色影子和劉獨峰已三分三合,兩條身影,均搖搖幌幌的,欲墜不墜!

    戚少商覺得情形不對勁,正想大喝住手,只見頭上人影倏合又分,劉獨峰啊聲道:「怎麼——」那白影也喘息道:「是你——」

    正在此時,兩股巨飆排山倒海從松林深處而至!

    一襲青袖,如流雲般穿枝越干,飛捲而來,罩向白影!

    一襲紅袖,如長蛇般迴旋起伏,疾橫切掃向劉獨峰!

    啪勒勒一陣連響,那一株巨松,轉眼枝斷葉落,成為一株疏禿禿的松樹!

    戚少商策馬急移。

    「轟」的一聲,那轎子驟然跌落下來!

    戚少商勒住馬韁,樹枝和轎子全打落在原來馬車停著之處。

    那轎子凌空摔下來,竟然未碎,但也變了形狀。

    這時,月光已有一方之地可以照見。

    紅袖已捲住白影。

    青袖罩住劉獨峰。

    奇怪的是,青紅二袖全部拉得崩直,似發出這雙長袖的人正與劉獨峰和白影子全力對抗,相峙不下一般。

    青袖子不住顫動著,像有無數的青蛇在裡中蠕動;紅袖子不停的在翻動著,像千浪萬濤在裡面滾湧不已。

    戚少商知道情形不妙,百忙中先把張五往車篷內一放,拔去他腰間的「春秋筆」,抽出青龍劍,劍作龍吟,一拔而起,連人帶劍,射向青袖!

    這裡,紅、綠兩袖,陡地收了回去!

    一條人影,半空躍起,迎面向戚少商打出一件東西。

    泡泡!

    戚少商是「連雲寨」寨主,他未入連雲寨前,早就以文會友,以武結交,對江湖上各門各派的武功秘技,瞭如指掌。

    而今他雖然寨毀子弟亡、斷臂人負傷,但他的識見反應,仍是在武林中年輕一代好手裡足以睥睨群倫的!

    敵人這一手兵器——或是暗器——竟是一個似透明又似無形,既膠粘又輕盈的「泡泡」,實令他無法應付!

    他第一個意念就是把這一招人劍合一的「一瀉千里」,往「泡泡」攻去,以劍氣大力攻破這無足輕重的事物!

    這剎間,戚少商心念電轉,他想起張五以「后羿射陽箭」射去,但金箭卻被「泡泡」裹住,絲毫發揮不了威力。

    ——以「后羿射陽箭」尚且攻破不了「泡泡」,自己連人帶劍射去,豈不自投羅網?!

    這時,泡泡經月色一映,竟漾出千萬道眩人心魄的幻彩來。

    彷彿每一個幻彩裡,都有憧憬,都有夢幻。

    誰願意親手去刺破自己的夢境?

    誰忍心去終止自己的憧憬?

    這一迷惚,泡泡已迫了過來。

    「青龍劍」已刺入泡泡裡。

    泡泡立即裂開,但迅速有一種奇異復合的魔力,裂開處自動縫合,裹住了「青龍劍」。

    ——人劍合一於一擊的戚少商呢?

    ——會不會也被吞噬在泡泡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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