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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十五章 山神廟裡的風雷 文 / 溫瑞安

    鐵蒺藜已到了張五的眼前!

    饒是一向機變百出的張五,也不及作出任何應變。

    這是一枚奪命的暗器!

    因為這一下避無可避,非死不可,在這剎那間,張五的腦裡,因為自忖必死,反而沒有震愕,沒有恐懼,全副心神都在一個「死」字上!

    (沒想到我就這樣死了!)

    這是張五在這生死一發間唯一想到的事!

    他盯住疾飛而來的鐵蒺藜,居然連眼也不眨。

    正在此時,突然,一片小物飛旋而至!

    就在鐵蒺藜差一分就要釘入張五鼻樑之際,這片事物後發先至,從側激撞,「啪」的一聲,爆出了星花。

    張五甚至感覺到自己鼻尖微微一癢。

    那枚鐵蒺藜被這一撞,突然加快,往相反方向,迅若星火,疾飛而去!

    而那片事物,餘力已盡,落到地上。

    張五大叫一聲,仰身而倒。

    狐震碑突然厲嘯一聲:「來了!」揚手打出一道火箭花旗,在夜空裡璀瑰爍目!

    戚少商的呼息已調勻。

    他雙目發出冷湛的神光。

    他盯著綠焰,一字一句地道:「九幽神君,虧你還是個武林前輩,在暗裡施展這裝神弄鬼的把式,這算什麼?!」

    只聽一個幽幽細細的語音卿卿笑道:「好眼光,居然識得我老人家的『奪魂回音』。」

    戚少商冷冷地道:「還有『勾魂鬼火』。」

    那幽異的聲音忽又哼哼嘿嘿轉成了嬌嬌厲厲的女音:「靜無虛念、以制萬幻,戚寨主落到這個地步,還能有這樣的定力。」

    戚少商微微一笑,道:「過獎。」

    那語音轉為陰惻惻,直似從地底裡傳來:「不過,定力是不夠用的,在江湖上,要講究實力,而你我之間,則要比功力。」

    正在這時,廟外突然光了一光,亮了一亮。

    戚少商瞥見夜空爆起一朵奇花,綻如雨樹,墜如流金,這劈面映得一映,已聽九幽神君笑道:「劉獨峰已去了搶救他心愛的部屬,他再快也不及回來救你了。」

    這句話才說完,那一面被火焰托起的綠色薄紗,突然震起,攫了過來!

    那薄紗看去只是火焰燃燒時所形成的一種幻覺而已,可是這「綠紗」竟然離開了火焰,活似一頭綠獸,罩向戚少商!

    戚少商眉眼全碧。

    「綠紗」已直蓋下來,一陣腥膻污穢的惡味,撲鼻而來。

    戚少商突然拔劍。

    他身上無劍,劍在何處,

    原來劍就藏在他的斷臂袖子裡!

    劍拔出時,「綠紗」已離頭頂不及半尺,青光乍現,迅逾電掣,把「綠紗」斬而為二!

    那「綠紗」一旦裂開,便發出一聲暗啞的慘呼,聽來令人不寒而悚!

    「綠紗」一分為二,竟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平削向戚少商!

    戚少商一生歷過不少險,跟不少高人交過手,但如今始終是一面「綠紗」追襲,可謂聞所未聞,遇所未遇!

    戚少商腳步游離倒錯,突然一翻,間不容髮的自兩片綠光之間穿過,青芒一閃,又把兩片「綠紗」,砍為四片!

    戚少商手上的劍,正是「青龍劍」。

    「青龍劍」在他第一次跟劉獨峰交手時已失去,劉獨峰知道九幽神君的弟子已經出現,便把「青龍劍」還給戚少商,以備應急之需。「青龍劍」是戚少商的愛劍,當日連雲寨叛徒人人都以為戚少商已被炸死,獨顧惜朝見「青龍劍」不在現場,認為戚少商定已逃逸。

    那四塊「綠紗」,嗚嗚哀鳴,在半空游散飄蕩,忽又四片合一,筍接無間,天衣無縫,並乍然響起一陣桀桀怪笑,呼地向戚少商平削而至!

    這片「綠紗」,竟然像活的一般!

    戚少商一時也不知如何應付是好!

    那片「薄紗」已經飛切而至!

    戚少商一個旱地拔蔥,孤鶴橫空,全身拔起,「薄紗」削空,銼入廟柱,喀喇喇一陣瓦落梁移,那偌大的一條柱子,竟給割為兩截,使得這陳年失修的廟宇一陣幌搖!

    「薄紗」卻似人一般,以後為前,退撞而至!

    戚少商對這毫無生命不怕傷害、但卻又似有生命能傷害人、倏忽在前忽焉在後的「事物」,束手無策,退跳丈遠,眼看「綠紗」飛襲而近!

    戚少商突一讓身。

    他背後原是火焰。

    他一腳橫掃,往火爐掃去!

    幾根兀自燃燒的柴薪,直撒向「綠紗」。

    戚少商想以火滅紗。

    那些火團撲到了綠紗身上,果然蔓延開來,幾處都著了火,可是經這一燒,變成了鑲滿朵朵綠焰的袖子,中間一陷,兩邊包抄,恰似一個罩袍人展袍左右一攏,要把戚少商用綠火袖子摟實!

    那一道「綠紗」,連柱子都削木如灰,加上「滿身」火焰,一旦被他沾上,豈有活命之理?

    戚少商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一個「敵人」、一種「武器」,任何招架它或反擊它的方式,都只使它更加威力強大!

    戚少商唯有再退。他退往廟角一片灰暗所在。

    他腳倒踩七星,橫劍當胸,正待全神對付那片「綠紗」,突然間,天地全暗了下來。

    原來,他退入的地方,不是地方。

    而是一張灰袍。

    灰袍已合攏。

    戚少商正要掙扎,忽聞到一陣如蘭似穗的香味,全身如同跌入了一個不著邊際、渾不著力的地方,已覺一陣昏眩。

    這時候,戚少商已完全失去了抵抗力。

    灰袍覆蓋向他,就像一張天羅地網!

    突然間,他被裂帛刺耳的銳響驚醒!

    他出力一掙,一個翻身,撲跌出去!

    人逸丈外,足下一穩,回劍邊峙,卻見那一張灰袍已然粉碎成漫天布片,在廟內迴盪如灰蝶飛幅。

    灰袍碎裂處,有一個人,手中有一把劍。

    紅光蕩漾。

    三縷長髯,目蘊神光,正是劉獨峰!

    綠芒紅光,把這人臉上映得陰晴不定。

    灰布飛揚,只聽廟裡迴響著一個慘厲的語音:「你沒有走!」

    劉獨峰道:「我根本就沒有離開過!」

    那語音厲聲道:「你丟掉兩個手下親信的生死不理,卻來救這小子性命?!」

    劉獨峰道:「因為我知道你會來,你一定會來。」

    語音突滅,剩下那片「綠紗」突然顫震扭曲,駁纏絞結,就似一條抽搐的綠蛇。

    劉獨峰道:「你已中了我的『一雷天下響』,萬籟無聲,五雷矗頂,你可夠受了。」

    那綠紗絞成一個時老時嫩的音:「你……你這老狐狸,你暗算我,傷了我形神——」

    劉獨峰長吸一口氣,道:「不錯,我暗算了你。」他又自背後拔出一劍,藍光湛然,與右手紅劍相互浸揉成紫,他臉上也煞氣大盛,「我還要殺了你。」

    那九幽神君的語音淒淒慘慘的道:「我早知道,你和諸葛都容不得我。」

    劉獨峰長歎一聲道:「你又何嘗容得下我!」

    那「綠紗」突然光芒暴長,竟向自身一投,全影即時變形,化成一縷綠煙,一溜兒往廟處掠去!

    劉獨峰長嘯一聲!

    地上近破鼎之處,原插著一把劍。

    嘯聲一起,劉獨峰凌空接引,隔空發力,黃光陡起,破鞘而出,攔截綠煙!

    那「綠煙」竟似有人性一般,半途一扭,竄入破舊幔帳之後,往神龕掠去!

    神龕上供著被蛛網繞纏、臉目難以辨認的山神!

    劉獨峰沉聲喝道:「哪裡逃!」藍紅雙劍合一,電射入幔簾之後,雙劍一分,一斬綠煙之首,一截綠煙之尾!

    戚少商歷過不少陣仗,但這等怪異鬥法,平生僅見,他只覺神志迷惚,四肢無力,未能恢復,一時也不知何從插手臂助是好。

    卻眼見劉獨峰馭劍兩頭一截,那縷綠煙走投無路,劉獨峰這下急掠,陳舊的黃幔已陡揚了起來。

    戚少商眼快,只見那座山神神像,突然眨了眨眼。

    ——神像怎會霎眼?

    那一雙眼神,倏地變成極其淒惡!

    「山神」突然動了:雙手一掣,多了一柄三尖刃鑲鏈齊眉棍,一棍自上而下,往劉獨峰攔腰打落!

    戚少商勉力叫了一聲:「留神!」

    劉獨峰身子陡止,雙劍一架,剪住齊眉棍!

    正在此時,那黃布幔暮地夭矯盤旋,已捲在劉獨峰腰上!

    這時候,廟內突然充滿了風雷之聲。

    這一連串悶響,使得戚少商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大力,像萬浪排壑、驚濤裂岸的潛湧而至,耳為之塞,鼻為之窒。

    只聽拍功功一陣聲響,再看去時,只見捲裹在劉獨峰腰畔的黃幔全碎。

    接著一聲厲嘯,像是痛極而呼,非男非女,刺耳欲聾,這時龕上的神像、那一縷綠煙,一齊消失不見。

    只剩下劉獨峰一人,臉色微微發黃,他那紅青雙劍,全插在身前土中,兀自幌動不已。雙手執持黃劍,狀若入定。戚少商率眾與他對敵數次,甚至毀掉他的青、黑、白三劍,從未見過他動用黃劍應敵的。

    戚少商道:「你——」

    劉獨峰陡地睜目,神光暴長,叱道:「退後!」此語一出,廟內陡而響起了一陣萬鈞怒發、驚魄欲裂的怒嘯,像九萬張強弩滿弓欲射,億串厲雨狂飆飛襲的剎那,全湧了進廟裡。

    戚少商只覺廟門砰的一聲,被震了開來,外面無星無月,一片漆黑,其中一張黑色的「蒼穹」,竟以碩峨無匹的聲勢,罩蓋而來!

    戚少商看不見敵人。

    只見一張黑袍!

    他甚至一時無法分辨得出,是蒼穹還是一面黑衣!

    黑影一至,天地盡黑。

    劉獨峰全身突然發出一陣風雷之聲,閃身便到了戚少商的身前,坐馬揚聲,雙掌平推而出!

    這兩掌推出之後,外面突又一聲爆響,一朵火樹銀花,在半空亮了一亮,而厲嘯聲突然增強,但由近而遠,滿廟的勁氣忽一掃而空。

    星月滿天。

    古廟寂然。

    劉獨峰緩緩收掌,一晃,再晃,三晃,戚少商想上前扶持,但又渾不著力,只見劉獨峰一個蹌踉,扶著一排木牌架子,回首苦笑,邊揮袖揩去嘴邊的血跡,道:「這一掌對得好實!」

    卻又反過來問戚少商:「你覺得怎樣了?」

    戚少商仍覺天旋地轉,剛才的事,就像一場來去如風的惡夢一般。

    「這是……怎麼一回事?」戚少商很有些迷茫。

    劉獨峰歎道:「敵人已經退走了。」

    戚少商還是覺得有些渾渾飩飩,劉獨峰道:「你中了『屍居餘氣無心香』,幸你的『一元神功』基礎穩實,所以中毒不深,但一時三刻,怕仍難以復原,必須要抱元歸一,活脈行血,祛逼毒力。張五廖六恐已遇危,我先過去探探。如無意外。敵人經已遠去,會調兵蓄銳,再發動攻擊,但決不會是頃刻間的事。」

    戚少商知道他心念部屬,忙道:「我不礙事,你去救人吧。」

    劉獨峰一跺足,忽道:「我不放心,我們還是一道兒去的好。」

    戚少商知道他是擔心自己的安危,而不是防自己脫逃,心中感念。劉獨峰一手搭住他的肩膀,道:「你不必發力奔行,只消提氣便可。」當下便以這「一臂之力」,扶著戚少商疾馳起來。

    劉獨峰與戚少商在亂巖嗟峨、怪石矮樹的河澗,找到了幾具屍體。

    一名是被斬成兩截的死人。

    一名是首頸之間只剩一張薄皮連著的老漢。

    另一名便是被開了膛子,背插鐵叉的廖六。

    劉獨峰用手輕輕合了廖六怒瞪的雙目。「小六子,你是死不瞑目的,我是知道的,你們遇難,我沒有趕去救援,可是,我也知道九幽老妖的目的,便是要我過去,他們好把戚少商殺死,他們既有這一著,便會防我趕至,所以,我是萬萬不能中計,不能離開戚少商的。」

    劉獨峰平靜地道,「我雖不能及時趕來,但我一定會替你們報仇,一定。」

    戚少商被晚風一吹,已清醒了大半,加上路上血脈暢行,剩餘的一點毒力已被迫出體外。他當然明瞭劉獨峰正在極度的悲痛之中。他心裡又悔又憾,知道劉獨峰是為了不忍放下他不理,以致無法及時救援他的兩名部屬的。

    他只能在旁說:「張五不在這裡。他可能還活著。」

    劉獨峰喃喃地道:「是的,他可能仍然活著。」

    戚少商垂首道:「都是我累事,害死了……」

    劉獨峰長歎一聲,道:「也不僅是為你。我料想九幽老怪用他幾個徒弟調虎離山,旨在殺你。他以為我趕過去營救,再趕回來山神廟時,大約他已能把你制住,他同樣會設法取我性命,故此,我讓他錯以為我已離開,先發制人,一舉先重創了他。」

    戚少商茫然道:「他……他究竟是人還是鬼?是什麼妖魔?怎麼變成一道綠芒?那綠芒是什麼東西?」

    劉獨峰道:「這九幽老怪有過人之能,古怪武功極多,他能借五行五遁攻襲對方,倏忽難防,那道由火焰煉化的綠紗,就是他形神凝聚的化身之一,只要能使那綠芒粉碎,便可以殺傷他。但我還是太疏忽了。」

    戚少商也很想明白個究竟,不由問:「為什麼?」

    劉獨峰說:「我忘了他還有一個小徒弟叫『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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