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傳統武俠 > 四大名捕鬥將軍:少年追命

第二十九集 突然,有一隻眼睛 第五章 不死 文 / 溫瑞安

    梁癲解下了身上的粗索。

    放下了屋子。

    他的動作很慢。

    如臨大敵。

    ──蔡狂的確是他的大敵。

    他們已敵對了二十年。

    「瘋子,是你太囂狂了,殺了你也怨不得人。」

    「最好你能殺得了我,」蔡狂吃吃地笑道,「不然,上回你欠我的沒還,這回又慘敗,你還是殺死自己好過些了。」

    「你們二位通曉密法佛義,卻又何必拳來腳往呢?」鐵手見二人就要動手,忙道,「你們剛才不是說過嗎?除了武鬥,還有文打!為何不先來個文比再說呢?」

    他不希望這兩人會打起來:

    ──既然梁癲欠下蔡狂一諾,一旦這次敗了,只怕就得要付出性命的代價;蔡狂狂傲一至於斯,一旦落敗鎩詡,定必無法忍受。鐵手憶起諸葛先生和知交大石公在「神侯府」裡一番感慨萬千的對話。當時,自己和追命、無情都在場……

    諸葛:「七幫八會九聯盟,良莠不齊,如果聯手共抗,實力倒遠勝蔡京指揮童貫統領的『十六殺手奇派』,只可惜,他們之間,多半彼此殘害,互相毆鬥,有的已給殲滅打散,有的早已向蔡京卑屈求存,偏是由大將軍統率的『大連盟』和『朝天門』日漸壯大,直屬蔡京的『萬人敵』也實力日壯,至於『鐵劍將軍』和『青帝門』卻互拼不已,力量對消,少林一味出世,武當只顧修道,五嶽劍派早已互鬥得個人材凋零,中土武林,花果飄零,有骨氣的多遭殺戮,有良知多受殘害,人材不能出頭,高手後繼無人,如要在綠林、江湖道上找出對抗蔡黨橫肆,只怕只有借重中原之外的門派實力了。」

    大石:「本來『南天門』、『五澤盟』、『迷天七聖』、『下三濫』、『太平門』、『霹靂堂』、『金風細雨樓』等組織,尚可抗衡,無奈他們都互不相讓,勇於內鬥,疏於外敵。想當年,『南天門』門主鍾詩牛不肯易名為『南天盟』,不肯加入『七幫八會九聯盟』的組織裡,自成一家,志比天高,遂成一股清流,行俠世間,專劫花石綱,專門對付假借奉旨搜刮民家的貪官污吏,令人肅然起敬。『五澤盟』盟主蔡般若,屢崛屢振,自創『般若神指』,領導門人,鋤奸去惡;蔡京曾以國庫財帛在天下各地建他自己的長生祠,並將先賢忠烈司馬溫公、范純仁、蘇氏父子等立碑刻石,稱之為元佑奸黨,刻意誣蔑塗污,蔡般若和鍾詩牛便見一處毀一處,遇一碑碎一碑,天下豪士,聞之莫不額手稱快,可惜,他們二人卻又鬥了起來。」

    諸葛:「說出慚愧,魔頭惡人,較能為了彼此共同的利益,能夠昧著良心,捨卻私見,緊緊團結在一起,同一陣線,打擊敵人。所謂正義之士,正道俠客,反而相輕互訐,誰也看不順眼誰,為些小事不快成仇,令人感歎。二十多年前,一次比武,蔡般若失手重創鍾詩牛腦門,後來,鍾天王矢志尋仇,也誤傷了蔡般若夫人的腹胎,造成深仇巨恨。他們的仇,一直延續到下一代,不僅蔡般若的胞弟蔡狂跟鍾詩牛的師弟梁癲苦鬥不休,連同梁癲的兒子梁四跟蔡般若的養子蔡五也年紀小小的,就開始比武決戰,這樣打下去,別說對付蔡黨大敵了,連『萬人敵』、『大連盟』、『朝天門』、『鐵劍門』、『四大兇徒』,只怕都要比他們強多了。」

    大石:「我曾勸過他們罷休。」

    諸葛:「他們鬥爭多年,結怨已深,自然不肯聽你的話。」

    大石;「所以,我在他們的一次拚鬥裡,作了一個建議。」

    諸葛:「他們聽了?」

    大石:「我用激將法。那是『五澤盟』的蔡狂跟『南天門』的梁癲。」

    諸葛:「你是用對了方法。據說蔡狂的武功,未必在總盟主蔡般若之下,只不過他行事似癲詐狂,不受羈束,故不適合當盟主;梁癲也深得鍾詩牛信重,但他太狂妄自大,得罪人多,不合領導『南天門』。你若能勸服此二人,息干止戈,也算是大功大德了。」

    大石:「這兩人互瞧不起,積怨太深,動輒為雞毛蒜皮無聊小事,也大起干戈,不死不休,早已失去理性,我何德何能勸服他們?不過,我倒在他們比鬥之時,以話相激: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你們既是修持的人,光在武力上勝了對方,也沒啥了不起,有本事你們就文武雙全,連道理也贏過對方。理直氣壯武功強,這才是真的高明!」

    諸葛:「結果如何?」

    大石:「結果?他們武也鬥,文也鬥。」

    諸葛:「你原意是勸他們比文不比武,殺傷力也不會太過可怕。」

    大石:「卻只弄巧反拙,他們更多拼了一樣。」

    諸葛:「其實文批有時候比武鬥更可怕。文人一向要比武人更不能相容,他們用理殺人,義正嚴辭;用筆傷人,猶甚於刃。」

    大石:「所以,事後我也頗為後悔,只希望能善因終成善果,用口罵總比用拳頭打來得不見殺傷力一些。」

    諸葛:「也罷,他們只要起意比文,至少也會花些時間來進修學識,一旦學養增進,便有望能心平氣和,轉化愎戾之焰。如果我這四個當捕役的徒弟遇上他們,若要化干戈為玉帛,他們最好還是不要遇上冷血和無情的好。」

    大石:「為何?」

    諸葛:「冷血寡言。他性好拚鬥,遇上他們,交手多於罷手。這是他的缺點。」

    大石:「無情呢?他睿智過人,運計無雙,早得你之真傳。」

    諸葛:「他太孤傲。他喜歡的人,便會侃侃而談。瞧不起的,他是不屑一顧,一句話也不說的。這是他的弱點。」

    大石:「真正的人材都有獨特的個性,有個性的人便難免有脾氣。」

    諸葛:「這也不全然。追命就好說話,有他在,氣氛就特別熱鬧。鐵手也辭鋒得體,但他更善於聽人說話。在江湖道上闖蕩的人,能言善道,應對得體,自然便會佔了絕大的便宜。」

    大石:「不過,到了真正動手廝拼的時候,冷血強悍勇猛,無情冷靜專注,所以都能激發潛力,可以打垮比他們更強大的敵人,反而追命和鐵手講究情面餘地,不能做到全力以赴。」

    諸葛:「人總是有優點和弱點的,也總有優劣之分。正如做生意做得好的甲,要遠比藝術創作成功的乙來得生活舒適、有錢有勢多了,但這只是彼此特長不同,而一個較能適應這時勢的需求,另一則受落而已,並不能說乙不如甲。同樣的,甲當官當得鴻圖大展、八面威風,但在這一些人而言,他們只欽佩乙繡花繡得好,種菜種得肥。或有人深佩某君文名蓋世,丹青妙筆,但對某些人法眼之中,只是媚俗阿世,難以入流。同理,今天研究玄學術數的,並不受當朝器重,地位遠不及文才出眾的,但說不准哪天變了天,文名見棄,科技求功,這些文人又給廢如草屣,便是時勢左右豪傑之又一例了。」

    大石:「有那麼一天,我們只怕也看不到了。我們活著的一天,只願看到一統江山,天下太平,人民富庶,國泰民安;只要百姓自由自在,我們便可無憂無慮──到有那麼一天,當真是歿也無怨,死也瞑目了。」

    諸葛:「沒有那麼一天的。」

    大石:「沒有那麼一天你還拼?」

    諸葛,「沒有那麼一天就不拼,那麼什麼時候才有那麼一天呢?」

    大石:「所以你才拼?」

    諸葛:「因而你也拼。」

    大石:「要是本來就沒有這一天,你拼來幹啥?豈不逆天行事?」

    諸葛:「你去問天吧!誰知道天意若何!我們可以身死,但壯志不死,雄心不息,總有一天,或許可以感動了天。」

    大石:「只要人心不死,天底下本無難事。」

    諸葛:「天下本有的是難事,有心人也不見得就能克服,因為窮盡一生之力,所能做的,也不過如此而已。秦始皇併吞六國,一統天下,在宇宙浩瀚中,也不過是一隻蟻大王;曹操橫槊長歌,縱橫三國,在歷史的長河裡,也不外是大蜉蝣。人是會死的,不能不死的,不朽只是一場夢,因而,我們更要懷抱深情大志,去做好這一場夢,才不負了來人間這一遭。」

    大石:「是以這便叫做: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了。」

    諸葛:「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今天我們做的不外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大石:「你倒讓我想起梁癲修持時常喊的四句:天不容人,人不容天,人不容人,天人不容。」

    諸葛:「其實天就是人,如果無人,怎有人眼中的天?梁癲常大喊這四句,是因為他要把自己心中的壓抑和積鬱借大呼而適當地宣洩出來,從而強化自己內心和內在的力量。」

    大石:「這如何辦得到。」

    諸葛:「相學中,以聲相為最高識別手段。一個人要是掌相敗破,面相俱不足取,只要聲清氣朗,但仍有可取,仍有作為,便是這個道理,因為聲隨氣發,氣壯則聲壯,聲壯則身壯,身壯自然心壯,身心皆壯,大有可為,佛法修持,有憑身、口、意,即為『三密加持』。其中以苦行手印,是『身修』的方式之一。人身經脈,遍佈指掌之間,所以才有命運握於掌中之說,也有心線紋顯示運程之理,其實只要呼息得當,靜坐調氣,截斷下盤血液循環,以特殊指掌折合之法,有助於血氣集中靈動調循心腦之間,使自己能力增強、內力遽增,這其實也是你我練功之法,並非神秘。京裡『六分半堂』雷損「快慢九字訣法』,便是更進一步的活用了大手印的奧秘潛力,以五指所代表的五種形成宇宙萬物的元素,互相締結,新奇配合運作,產生了莫大威力的按鈕法旨,天竺之『瑜珈』亦活用了此法門手印。梁癲覺得人生下來就是苦:生本非自己可以控制之事,而死偏偏亦非自我能操縱之事,既生死均由不得人,所以人生不過是一段苦程,他以苦行加持,望能快把罪孽消解,重入輪迴。他一路狂喊問天,正像歡悅者自然『嘻』笑、『哈哈』不已,悲傷者自然『嗚咽』、痛哭流涕,『唉』聲連連一樣,把內在的情緒有力的抒發出來,得到萬里長空間無形力量的震盪與回應,成為一種心咒,有助於他們功力修持。他的問題,可以說是沒有答案的,但他的悲喊,卻形成莫大的力量。梁癲武功,不可小覷,一若如水,既能載舟,亦能覆舟,便因此故。」

    大石:「聽君所言,解我疑困。既然梁癲以苦行修持,以天問練功,那麼,蔡狂凡所過處,均刻『唵嘛呢叭咪吽』,又有何深意呢?」

    諸葛:「你念過『般若心經』?」

    大石:「謁諦謁諦波羅謁諦波羅僧謁諦菩提娑婆訶。」

    諸葛:「此咒有字十八,音階共十,如修行者念逾百萬遍,則成心咒境界,只聞『咱』、『啊』、『』三音。其實宇宙萬物,不離此三原聲,要是不信,你運功出掌、持器刺擊之際,在空中發出之聲,亦不外這三音,所謂咒語,即是以聲階音量的震盪與宇宙力量同步同剎,共息共鳴,於是力量無盡無休,源源不絕。『唵嘛呢叭咪吽』亦是此義,此句原是梵文,發為漢音,藏人將此六字,視為萬法之源,以『唵』字為佛部心,『嘛呢』字為寶部心,『叭咪』為蓮華部心,『吽』為金剛部心,意為祈求在蓮華寶藏中的佛。藏文即是大明王咒,包含了理事悲智,具足萬德,成就萬行,只要念此六字明咒,循環往復,持誦思惟,一如漢人念『阿彌陀佛』,只要唸唸不絕,久必心體顯現,成就一切法功德聚,實乃天人修行竅門,萬法歸宗,本源心海,含攝極高的哲理。蔡狂修為已有相當境界,故改聲換形,以刻字渡世為法門,擊大法鼓,是他的小手錘,敲大法鐘,以他的小手鑿,立大法幢,樹真佛旨,度天下人。他們是在學佛,其實也在求道。」

    大石:「學佛為了什麼?」

    諸葛:「成佛。」

    大石:「何者為佛?」

    諸葛:「汝就是佛。」

    大石:「既然修本尊法就是變成本尊,那麼佛還要互相鬥個你死我活?」

    諸葛:「大道無道,欲行難行。修持之苦,在於就算苦苦修行,仍不一定就能得道。孽欲欲重的人,修行時孽障愈多,以為修著佛道,其實已入魔道。人一出世,本是空的,但迅即便充塞著許多似是而非的訊息,使到真誠蒙昧,正如知道要追求『幸福』,卻不知道『幸福』是什麼,又從何追求呢?又如會寫『快樂』二字,卻一點也不『快樂』,所以必須要懂得『空性』:去除一切,達到不生不滅,實相無相,真空妙有,空無一物的境界,才能從第八識阿賴耶識淨化到第九識蓄摩羅識大圓銳智的境界。如果心中還有執迷,就像走路的人會踢到石頭,水上行舟會遇到風浪,空中飛翔也會遇上風雨一樣,入魔道愈深,愈會以佛身現世。蔡狂和梁癲之鬥爭,乃如波恩教與密宗在藏之衝突:波恩教有了密宗的充實,成了黑教密;密宗亦吸收了波恩教的一些特色,自成喇嘛教派,最後仍同歸於佛。如果不能同化、不許並存,那只有互毀相滅了。」

    大石:「中國人真是善於內鬥。這跟前朝新舊黨人,互相攻奸,有何不同?新舊黨中皆有英傑之輩,才智之士,惜就在互鬥中耗亡殆盡,以致道消魔長,給蔡京、童貫、傅宗書這等人當權得勢,趾高氣揚!幸佛學有容乃大,妙造涵和,決不似其他宗派過於排斥和激烈,對修道者倒是好事。」

    諸葛當時就向無情、鐵手、追命三人問道:

    「你們三人,聽了我和石公的話,有什麼看法,且說說看。」

    諸葛先生常問他們意見。

    常要他們發表意見。

    因為這是一種訓練。

    ──一定要表達自己所領悟的,才能讓人可以教你再進一步的領悟。

    無情道:「一個真正的文人,不止要有才氣,有學識,還要有擇善固執的道德情操,才能算是個大儒。武人也一樣。真正的武林高手,不是武功好就得了,還要有行俠仗義的操持,本著良知濟世的勇氣,才能算是個大俠。犬儒偽俠,互爭相毆,吾人不取。」

    追命道:「我們師兄弟四人,一定要團結,佛啊密啊的我不懂,搞學問我不來,越搞越迷糊,我的雙腿就是我的佛,仗義除奸就是我的道。」

    鐵手道:「希望能遇到五澤盟和南天門的人,得好好勸勸他們。」

    ……今晚卻真的給他遇上了蔡狂和梁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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