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集 太平門 第五章 自棲棲人 文 / 溫瑞安
趕了七百里路的鐵手,在未到「七分半樓」的三個要寨上,遇上了三個人,然後在淚眼山腳下,遇見了一個人。
前句看似不通,其實是說得通的。
趕了七百里路的鐵手,沒理由只遇上三個人。但事實上,這七百里路途上,只有三個人是令識多聞博的鐵手暗自驚心,為之駭疑的。
既然是前句說是遇上三個人,後面又說遇上一個人,難道前面三個不是人,或最後那個是鬼不成?其實是:前面三個是男的,後面一個是女的,同樣使鐵手怵目驚疑。
「七分半樓」前三個要鎮是:
苦淚鄉
大車店
越色鎮
「七分半樓」就建在「淚眼山」上。在腳下老遠,就看到山頂斜懸著一道飛瀑、兩口池潭,遠遠看去,像一對帶淚的眼。更遠處的火山,噴發濃煙稠霧。
淚眼山腳下有一處久久飯店。
明白了這些就很容易明白鐵手遇上的事。
和他遇上的人。
午時三刻二十七分三十一瞬十五剎(「分」,「瞬」、「剎」皆為諸葛先生特別推算出來的「瑣碎時間」,認為如此才更精確的把握時間,尤其是當諸葛排命盤演天文之時,同年同月同日甚至同時同刻生的人的確太多,難以將術數推算準確,故再分計出分瞬剎來[一剎間約有一彈指的六十份之一,一瞬即一彈指,一分則有六十彈指。]四大名捕則沿用了這種計時方式)。
鐵手策馬路經苦淚鄉。
離苦淚鄉約兩里三碑之處,他看到一間屋子。
一棟會走的房子。
房子在走。
一點也不錯。
會走的房子。
房子自己當然不會走。
偌大的房子會走,是因為人在拉動。
拉房子的人,就像長江三峽的縴夫一樣。
但「縴夫」只有一個。
他幾乎是背著他的房子走的。
一個人用四根幼兒臂粗的麻繩拉動一整座房子,在烈日下行走,──他把自己當牛不成?他為什麼要這樣做?莫非是瘋了不成?
房子以木板和磚塊、茅草砌成,滿壁貼滿了裸女。
裸女畫得很漂亮。
很聖潔。
拉房子的人臉黑,發黑,全身穿著黑色的衣服,但牙極白眼極白,頂上戴了一頂火紅色的僧帽,整個人在烈日下就像一塊燒著了的煤炭。
更特別的是:
屋頂上有一頭牛。
──他不是牛,他背的才是牛。
牛上有一隻斑鳩,黑身黃嘴咕溜眼。
凡他過處,人人都跪倒當堂,膜拜不已。
鐵手大奇。
他問當地的人:
──他是什麼人?
──他不是人。
──不是人?
──他是神。
──神?
──他是「狂僧」。
──狂僧?梁癲?!
──他不出山已達十一年,卻不知何事驚動他的聖駕,路經此地,真使苦淚鄉也沾了佛氣聖光。
鐵手心中驚疑,只見「狂僧」每走九步,即向天大吼一聲:「天不容人!」
再走九步,又向天狂吼一聲:
「人不容天!」
又行九步,向天長嘯:
「人不容天!」
他和那頂屋子已漸漸遠去:
「天人不容!」
語音咆哮猶自傳來。他去哪裡?為什麼要去?為什麼要這樣拖著間滿是裸女畫的大房子走?
秋
時正秋。
仲秋的涼意帶著虎舐的熱氣。
正是「秋老虎」。
左邊是禾。
──早稻。
右邊是火。
──火燎。
右邊的已收割,農夫們正放一把大火,把禾稈燒掉。
左邊的稻禾一片金黃,風過稻動,一面熱熱的熱風,像人與人鬥爭時噴出的熱浪;禾穗之間廝磨婆娑,似極戰場上的廝殺拚搏。
這兒是大車店。
門口有大車。
水車
水車引入了水,水灌溉稻田。
下午的大車店,趕路(也趕在那狂僧前面)的鐵手,卻不想住宿。
他只要歇一歇,喝幾口水。
他坐下來,要了一點水。
──沒有水。
要就沒有,買就有。
──真是無「水」不行舟。
他只好「付賬」。
──還真不便宜。
他喜歡喝水,一天喝很多水。他跟三個師兄弟都不一樣。
冷血喜歡大口吃肉,一日無肉不歡。
無情不喜歡吃肉,只愛吃疏菜、水果,有時還吃花。
追命什麼都吃,對吃素有研究,但最喜愛的還是喝酒。
諸葛則愛吃辣,「我的點子,」世叔曾笑說,「八成都是給辣出來的。」
他自己則不然。他愛喝水。只喜歡喝水。他認為水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最清的、最好喝(吃)的東西。
──世叔就有這點本領:把四個徒弟都培植成不同樣式、性情,隨他們性格去自由自在的發揮成長。
就像無情喜歡思考,冷血愛打架,追命老愛開玩笑,自己則好交友讀書……
想到「書」字,他就看見一個女子,捧著一大疊的「書」,走了進來。
女子穿花衣。
花得像生命都在她衣衫上開透了。
女子很美。
美得像把生命一時間都盛開出去了,明朝謝了也不管。
女子很香。
搽很多粉。
──鄉間裡突然出現這等女子,把人都看直了眼。
鐵手也不例外。
他只覺蹊蹊。
接著下來,卻更不可思議了。
另一個女子進來,抱了琴。
再一個女子進來,捧了數十畫卷。
又一個女子進來,在桌上獨自下子。
然後進來的女子,正在誦詩。
女子都美。
都撲粉。
很香。
一下子,這鄉野路店裡,有詩,有畫,有音樂,還有許多美女。
和酒。
酒
鐵手先看到酒罈子,再看到那人進來的。
因為那人一面走進來,一面捧著一埕酒痛飲。
──好酒量!
那人喝完了這一埕,隨手一拋,光啷一聲,他又拍開泥封,再飲一罈。
──鐵手馬上想起追命。
但追命沒有這人那麼大的排場。
絕對沒有。
那人進來之前、之後、身左、身右,都圍繞著花衣女子,有的撒花遍地,有的載歌載舞,有的撒嬌不已,有的相互調笑,都很歡悅,很開心,很香,很美。
那人熊背虎腰,粗眉大眼,滿絡鬍髭,身長八尺,濃眉虎目,進退生風,且聽他一面喝酒一面狂歌當哭:
衣希──
前不見古人
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
獨愴然而涕下
──唏噓
歌聲豪。
歌意壯。
歌動聽而人悲豪。
然後他們看見了外面秋收的大火。
於是那些女子歡呼,狂舞,有的撥劍,有的拔刀,有的拂琴,有的沏茶,有的吟詩,有的飛天,一起也一齊的在大車店之外,在近黃昏無限好的暮日下,慶舞歡歌了起來,跟火焰燒在干稈上一般熱烈,手足交擊一樣劈啪的響,跟火光沖天而起一般狂烈,她們的雙眼裡都狂燒著生命的亮光。
那豪壯悲歌的人手一揮,腳一蹬,酒罈子也一路載歌載舞的滾入火海焰濤裡。
酒灑的地方火光烘地一亮,像炸了什麼。
她們全都歡悅的暢呼起來。
她們圍繞著他跳舞,一面痛飲狂歌。
火燒得像愛的狂歡。
她們像經歷一種極過癮的自殺。
鐵手看得出來:
她們崇拜那人。
──那個悲歌慷慨高大豪壯的漢子。
他心裡默數:
一、二,三、四……十五、十六、十七……二十九、三十、三十一!
他知道來的是誰了!
他偷偷的自後繞了出去。
翻身上馬。
在那些人狂歡狂舞中悄悄的打馬而去。
「……念天地之悠悠……」的悲愴歌聲猶隱隱傳來,漸漸遠去。
他必須要趕在這些人之前抵達「七分半樓」。
──三十一個女子!
他一定要避過他和她們。
──因為那漢子一定是他。
他是誰?
「(神手)大劈棺」:
燕趙
──還有他那三十一位死士。
他的「紅粉知己」。
燕趙來了。
──唐仇還會遠嗎?
鐵手的原則是:他趕歸趕,但決不鞭馬。
──人為了趕路常打死了馬,跑壞了馬匹,累斃了坐騎,那是件自私而殘忍的事。
他不願這麼做。
──畜牲也是「人」,它們也有生命,它們只是不像人那麼聰明,懂得駕御它們,而它們也只是不懂得反抗罷了。
欺負畜牲的人本身就是畜牲。
他策騎趕至越色鎮,太陽已經下山了,入暮時家家戶戶點起了白色帶灰的灶煙,鐵手看在眼裡,心中像那漸暗的窗邊點上了一盞燈:
──不知何時我流浪的歲月才告終結……
──我何時才有個溫馨的家……
──家裡會有我所愛的女子,正為我點上一盞燈,照向我歸來的夢程……
哎。
縱是江湖浪子、武林漢子,也難免偶爾有這般醉人的遐思。
所以他停了下來。
住了下來。
睡了下來。
夜涼如水。
月如狗。
一隻白狗。
因為有雲,也有霧,由於靠近淚眼山的飛瀑之故,已開始有水氣空濛,一街迷霧,小鎮如夢,月給打濕了,像趴在蒼穹的一隻白毛絨絨的狗。
鐵手正在榻上,未眠。
他想起燕趙出沒時的香味和美女──看來,這好漢是愛女人和喜歡香味的。
就在這時,他聽到街外有釘鑿聲。
──這麼晚了,誰在打鐵?
月光下,上身赤裸,黑背朝天。
背上縱橫著幾個大疤痢。
光頭,頂上又有一個大疤痢。
腰畔橫掖了一把銅銷藏刀。
在月亮下的影子很憤怒。
上前看他的臉容很慈和,在笑,但右腳足踝上綁拖著一塊大石。
笑的時候血盆大口,牙齦有血。
他用錘鑿打在石板上,砰砰崩崩,碎石飛濺,發出老大的星花,有藍紅青綠紫,然後一個黃色的,像地縫裡閃上來的電。
他在刻字。
刻。
唵嘛呢叭咪吽
他在牆上刻。
樹幹也刻。
茅廁上亦刻。
現在他正在青石板地上刻。
──月亮照著他的背,近處一看,原來那幾個疤痢正是刻了唵嘛呢叭咪吽之字。
碎石片打在他手上。
星火濺到他額上。
他毫不在乎。
他嘴裡哼著歌。
歌低幽。
歌聲怪異。
村民都來看他。
而且都向他吐口水,男女老幼都一樣。
鐵手不禁駭問:
「為什麼?」
「吐口水是尊敬他。」
「為什麼不用別的方式?」
「他只許人用這種方式膜拜他。」
「那麼,他是誰呢?」
「你不是本地人?」那村民不屑的看著他,「連「瘋聖」都不知道?」
「蔡狂?!」
鐵手驚動之餘,只見老村長俯首向正在「越色鎮」的石碑上刻上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的漢子恭敬的問:
「聖主,你為什麼來?」
「我還沒來。」
「你要到哪裡去?」
「我去過了。」
「你在唱什麼歌?」
「驅鬼歌。」
「我們村裡的人能幫你什麼?」
「你們幫幫自己吧。」
「你刻的是什麼字?」
「唵嘛呢叭咪吽。」
「那是什麼意思?」
「萬佛之本,六字真言。」
「我們有人看見狂僧在前三村趕來。」
「嚇?」
「他是趕來和你會合的吧?」
「他是他,我是我。」
「那麼,他背後為何背著間房子呢?」
「你背後也背著東西,你沒看見嗎?」
「什麼?」
「我倒看見了,人人都背著,你背的是人命,他背的是錢,這廝背的是名,那廝背的是田……只不過,梁癲背的是一間自棲棲人的房子,而我……」
他仰首望月。
月在中天明。
但不甚亮。
他的眼光像在月華上鐫字:
「而我……只是渡人……救人……救人……渡人……」
這時,鐵手已靜悄悄的離開了客店,溜了出來。
他決定不騎馬。
因馬已太累。
他把馬偷偷送給了向他探詢的村民。
他決定要在蔡狂刻完字之前動身。
他決意要夜上淚眼山。
上山容易下山難。
──水行不避蚊龍者,漁夫之勇也;陸行不避凶虎者,獵夫之勇也。
(明知「狂僧」梁癲和「瘋聖」蔡狂還有「大劈棺」燕趙及其三十一死士都來了,我還是得上七分半樓淚眼山──我算是什麼?俠者之勇?還是愚者之勇?)
鐵手苦笑。
他仍逆風而行。
逆山勢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