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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集 下三濫 第五章 年年失望年年望 文 / 溫瑞安

    「舊樓」有七層高,位於「神侯府」南面,裡面藏的儘是古籍、經書和各種希奇古怪的冊子,以及數百座羅漢泥塑及其他諸天神佛的雕像。

    鐵手住在這裡,也負責守在這兒。

    ──不過,這兒一向都很平靜。

    因為現在的人,連讀書也懶,更何況偷書?要偷,也寧偷些奇觀異珍、值錢的東西。

    所以,無情守的「小樓」,最需提防,因為那兒有不少奇珍異物、名畫古玩,無情精於機關佈防,旁人根本混不進去,也沒人敢來太歲頭上動土。

    冷血的「大樓」放的是兵器,追命的「老樓」貯的是好酒,那就更少人「光顧」了,只有對械器有特別研究者,或對此道有特別嗜好的人,才會徵得樓主同意,得入「大樓」內參觀;至於赴「老樓」的,多半是追命的同好酒友了。

    其他,他們四幢分座四方,中為「神侯府」,分四面匡護著諸葛先生,並替諸葛先生看護著兵刃、醇酒、古籍和名畫。「神侯府」一旦有事,大、小、老、舊四樓立即赴援,就算是蔡京權傾朝野,並收攏無數江湖好漢異士為他賣命,想要拔除諸葛先生,也一直未能如願;再說,諸葛曾三度救過皇帝性命,又懂得揣測天子的心思,深知進退之道,並投其所好,實暗促其行有助國泰民安之策,就算是趙佶一向聽蔡京擺佈,也斷不肯擯斥諸葛先生這等對他百利而無一害的人物。

    蔡京無計,只好實行暗殺。

    這夜殺手便來到了「舊樓」。

    兩張凳子徐徐的平空送出了夜空。

    然後兩張凳子也緩緩的在半空轉了回來,就像半空中有無形的絲線,正在扯動著凳子一般。

    兩張凳子。

    一個人。

    一個人坐兩張凳子?

    不。

    睡。

    這人是支頤睡在兩張平排的凳子上渡了過來。

    這人還浮在半空中時就說:「我不是來打架的,我是來觀察的,至少,第一個動手的不會是太平門的人。」

    鐵手抱拳問:「你是『空穴來風』梁自我梁兄?」

    那浮在半空中的人向諸葛先生微微稽首,道:「在下梁自我,拜見諸葛先生。」

    鐵手跟他說話,他理也不理,對諸葛先生雖說「拜見」,但亦全無敬意;但他半臥側躺,能御二凳飛翔如蝶,這一手輕功竟連座椅也沾了光,成了輕若片羽之物,也著實教鐵手敬羨。

    諸葛先生捋髯笑道:「何平不是一道來的麼?怎就你一人亮相?」

    話一說完,只聞「奪」的一聲。

    聲音只一響。

    針有四十九發。

    鋼針。

    針長一尺三分,全釘入諸葛先生原來的坐椅上。

    但諸葛先生已不在椅上。

    他端坐在一座伏虎羅漢旁。

    ──這座「舊樓」,除了藏書之外,擺放得最多的,便是神像。

    神像又以羅漢雕像為最多。

    光是這七層木塔裡,就有一百零八座。

    座座栩栩如生。

    雕像都不一樣。

    諸葛先生含笑端坐,下有收服的虎,旁有羅漢虎目,上有羅漢揚起伏虎的拳頭。

    只聞他和氣地道:「賢侄是這般拜見長輩的麼?」

    只聽一個稚嫩的語音自梁自我進來的相反方向傳來:「晚輩無狀,因久慕前輩武功蓋世,大膽獻醜,求睹神技,而今一試,果然震服。」

    鐵手一聽,知道此人尚未出場,便好話說盡,備好後路,謙虛極了,但手段卻無所不用其極,知是極厲害的角色。

    說話的人有一張孩子的臉,他手裡握著一把蚯蚓似的劍,他的手指白皙柔軟,像只畫眉繪梅的手。

    這是一個美少年。

    他皮膚細膩而嫩,唇很紅。

    但眼神很堅銳。

    鐵手知道,這人該由他來應付。

    雖然這人不好應付。

    但更不好應付的是蔡京。

    ──他不知用了什麼方法,使「下三濫」和「太平門」的人為他辦事,替他殺人,如果殺了諸葛,自然了卻心頭大患,如果殺不了而為諸葛所敗所殺,一定會跟梁何二家結仇,那麼,「下三濫」和「太平門」的人自然會跟諸葛先生煩纏個沒了。

    諸葛先生畢竟只是一個人:他在江湖糾紛裡,還能遣下多少時間心力為朝政操心?

    蔡京旨在如此。

    所以這件事,諸葛先生不好應付,尤其這二人相伴同行,坦然以討教為名,實行狙殺之事,稍一失著,就會惹上沒完沒了的仇隙。

    所以鐵手站了出來。道:「閣下是何平何公子?」

    「不敢。」何平態度也十分恭謹,「兄台便是名震江湖的鐵游夏鐵二爺?」

    「豈敢。聽說閣下年少得志,已當上「下三濫」中「德詩廳」的總主持,連「戰僧」何簽都命喪你手,了不起。」鐵手道,「可是戰僧一向都是你好朋友。」

    「他是我的朋友,同時也是何家的叛徒,也是武林中的盜匪;」何平怯生生的道,「我只好奉命大義滅親。」

    「好個大義滅親,」鐵手道,「他一向盜亦有道,除暴去惡,濟貧安良,我很佩服他。」

    「奇怪,」何平笑道,「我沒聽錯吧?鐵捕頭居然為一個送命在我手中的強盜歌功頌德起來了。」

    鐵手道:「我也聽說他是死在你的暗算下的。」

    何平心平氣和的道:「我們『下三濫』招招都是暗算的,就像無情一出手就是暗器──那不算暗算了吧?二爺,你不是要罵我賣友求榮罷?」

    「不是,這不是賣友求榮;」鐵手道,「你殺了他,所以變成了「德詩廳」的主持,應該是殺友求榮才對。」

    何平若無其事的說:「我要是能殺了諸葛先生,回去也一樣能高昇。」

    鐵手揮手道:「你回去吧。」

    他竟直截了當的叫何平回去。

    梁自我忽道:「你憑什麼叫他──」

    他的話徒然而生,徒然而止,讓人感覺到無頭無尾,但也有一種不可忽視的力量。

    鐵手道:「他自己回去,便省得我動手。」

    梁自我一聲冷笑。

    連冷笑也倏然而生,倏然而止,甚是突然。

    何平低首看自己的手指。

    他的手指很漂亮。

    指尖很秀氣。

    然後他問:「要殺諸葛,就得先殺你?」

    鐵手誠摯地道:「你過不了我這一關的。」

    何平歎了一口氣。

    然後他以一種奇特的眼神望著鐵手,像一個小弟弟看一名大哥哥一般:

    「你知道我最希望的是什麼?」

    「有的人要錢,有的人要權,有的人要天下無敵,我不知道你要哪一樣。」

    「我樣樣都要。可是,什麼事情都總要有個開始,得先有一樣。有了一樣,其他的自然就會接踵而來了,只要我聰明一些、沉著一些、運氣好上一些。」

    「那是你的事。」

    「也是你的事。」

    「哦」?

    「如果我打敗你,我就會很有名。」

    「我勸你不要冒這種險。」鐵手說話很直接。

    何平逕自說下去:「……如果我能打殺諸葛先生,我就更有名,簡直名動天下了。」

    鐵手道:「你在做夢。很多人都做過這個夢,但都夢醒了。」

    「不,我是在希望。」何平有些惘然的道,「你知道嗎?我想成名想瘋了。上頭叫我來殺諸葛,我自知不才,明知不逮,還是一試。因為這誘惑太大了。諸葛先生是當今智勇第一人,殺了他,我就是武林中的九五之尊了。其實,現在武林上剛冒起來的江湖年少,誰不想殺諸葛?不殺諸葛,即殺蔡京,這是人人的夢想。多少人試過,多少人身亡,年年希望人人望,今日輪到我。」

    他正色道,「我是要一試的。殺不了諸葛,也許可以殺了你。殺了你也可以名聲大噪。」

    鐵手惋惜的說:「但你已經很有名了呀。」

    何平臉色陡然乍白,額上青筋一閃:「我不要那種名。不生不死,一萬個人,只有五百個人知道,那就不是大成大名!我要的是萬人中一萬人都聞名色變!我既在武林,就得在武林揚名立萬,不但要名滿天下,還要名震江湖!」

    鐵手道:「那你今晚只好失望了。」

    何平道:「為什麼?」

    鐵手道:「因為你連我都打不過。」

    何平詫道:「我們還未動手,你怎麼知道?」

    「因為你用卑鄙的伎倆殺了戰僧;」鐵手道,「你這麼年輕,就心術不正,你不能坦蕩磊落,怎打得贏我大丈夫的武功?」

    何平笑了。

    梁自我也笑了。

    他的笑陡生陡止。

    「從來大丈夫都是給小人攢倒的。」何平悠悠地道,「你知道嗎?我們『下三濫』的武功絕技,是愈要心術不正,才愈能成大器的。你不信就看看當今身竊高位的,哪一個是天真無邪便能扶搖直上的?誰不是你虞我詐心機陰詐才能保住大位的?你真幼稚得令我不敢置信。」

    「錯了。」

    鐵手正色道:

    「真正大人物、大手段、大功夫、都是在大道路上直行出手的,你要成大功立大業,卻沒有一點大氣派,連當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都不行!不信?你連我這關都過不了!」

    何平面對他的話浮一大白的說:

    「好,我就先拿你祭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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