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集 乳房 第五章 不快樂的魚 文 / 溫瑞安
「他在早年的時候,身體上受傷太多;晚年的時候,心頭上受創更重,所以鬥志全消,隱遁乳房,自稱『三罷』。」梁大中繼續回答但巴旺的疑問:「所謂『三罷』,就是『罷功、罷鬥、罷手』。」
「什麼是『罷功』?」
「他不再勤練武功了──但他的武功仍是很高,尤其是施毒手法,仍是溫門一絕。」
「什麼是『罷鬥』?」
「那還不簡單,他不再與人爭強鬥勝了。」
「『罷手』就是放棄了?」
「是放下,而不是放棄。看開了,就放得下;放棄,只是認輸,而沒有看開。」
「如此聽來,這『三罷大俠』倒是滿有意思的。他的人生境界就像我一樣高!」但巴旺以一種長輩的口吻道,「這樣吧,我就上『乳房山』讓他結識結識我,我們一定宛若老友重逢,一見如故!」
開了門的三罷大俠,很是覺得意外。
「什麼風,蟲二?」三罷大俠笑著迎迓,「咱們雖住在近處,但你也有一年多沒上我這兒來了吧!」
蟲二大師大概是笑了笑,嘴邊的白堊裡生起了一些裂紋。
他走了進去。
「……魚,養得還好吧?」
蟲二低著頭低沉的問。
他低頭看大池裡的乳汁。
乳汁裡游著的是魚。
──這些魚,有的獨睛,有的斷眉,有的裂鰭,有的魚鱗已脫得七零八落。
但它們卻有一些共同的特點:會在乳水裡打噴嚏;喜歡十一、二條魚尾首相銜的接合在一起,像一條長長的鞭子。有時候會把嘴冒出水面,疾吐一口水箭,然後筆直躍上半空,去追那自己噴出去的水箭,再落回乳汁裡來。每當它們的主人三罷大俠說話的時候,它們都會在乳液裡直立著,尊敬的洗耳恭聽。
「這些『傷魚』,恐怕是自古以來,培養得最好的一批,就跟你養的『救魚』一樣,都是空前出色的品種。」三罷大俠說時眼光閃亮,看來,對這些魚,他不但未能忘情,簡直還有點得意忘形了呢,「只要把九八婆婆的『怒魚』和三缸公子的『忙魚」結合起來,咱們的『一元蟲』,至少可以為大家各提升四十年的功力,屆時……」
蟲二大師似震了一震。
三罷大俠含笑道:「人人都以為『一元蟲』只可用作治病,其實,只有咱們四人心知肚明它們的用途還多著呢。譬如說,這些傷魚,養在乳裡,只要乳汁摻了人血,就成了毒魚,誰要是讓它吮上了,嘿嘿……至好的東西一翻身就是最壞的,世事往往就是這樣。」
他身上穿的綢緞浴衣,十分輕柔華貴,而他久浸乳汁的膚色也白皙明亮,像有一層淡淡的光澤映著乳色,看去象池邊的一座玉像。
三罷大俠的自滿很是帶點自豪:「咱們這『一元蟲』研製成功,就可以堂而皇之的重返嶺南『老字號』去了。九八婆婆是因為偷生而不戰死,所以給逐出門牆;三缸公子是為了方姑娘,也沒面目回老字號。你則是生了怪病,我呢,因太爭功了,開罪了同門前輩……不過,咱們要是研創出『一元蟲』來,可以光宗耀祖,就什麼都不怕了……」
忽然,他奇道:「你怎麼不說話?」
蟲二大師低聲道,「你要我說什麼?」
三罷大俠詫然:「你沒話可說麼?」
蟲二大師沉聲道:「我能說什麼?」
然後,他緩緩的回過頭來,指了指自己的喉嚨。
三罷大俠不明所以,湊前去看:「什麼?」
蟲二大師慘然道:「我讓人打傷了。」
三罷大俠怒問「是誰傷你?」
蟲二大師道:「是三缸公子和九八婆婆。他們的忙魚和怒魚還咬住我的脖子不放。」
三罷大俠於是湊過身子去看。
他那粉白的頸項很漂亮。
忽然,蟲二大師一動。
太快了,又似沒有動。
然後,三罷大俠身子一搐,僵硬了。
他的姿勢保持依然。
但他的粉致致的脖子多了一條紅線。
三罷大俠恨恨的道:「你……為……什……麼……要……殺……我?」
蟲二大師笑了。
大笑。
他大笑得一點也不張狂,反而令人聽起來愉快、開心,似全無惡意。
──很少人大笑依然不予人囂張的感覺,正如極少人在大勝的時候依然不會傲慢張狂一樣。
「因為我不是蟲二。我不是『風月無邊』!」他笑著,和和氣氣的說:「我是鏡花水月、薔薇將軍。」
話才說完,三罷大俠那僵直的身子忽然一震。
然後,他的脖子就離開了身軀,隨著一道血線驟變為血泉,滾落入乳池裡。有幾點血漬,還濺到那扇屏風畫像上。
乳池立即冒出幾股殷紅,很快又化入乳液之中,整個乳池,看去顏色只深了一些,沒有多大的變化。
但池裡的魚目,已變成了綠色。
薔薇將軍自袖子裡一寸一寸的收回柄掃刀,然後輕輕摸了摸臉上的白堊,低笑道:「可真管用。」並飛起一腳,把三罷大俠的屍身,踢落到池裡去跟首腦會合。
薔薇將軍還用一種似是祝禱的語音向乳池裡說:「你放心吧,我會代你好好的等小刀、小骨他們來的。至於『一元蟲』的功效,我記住了,也一定會代你享用的,安息吧。你安息也是死,不安息也是死,既然死了,還是安息的好。你不是號稱『三罷』的嗎?現在不是罷了嗎?」
池中那隱約躺在乳汁底的屍首,擱在那裡,就像一條不快樂的魚。
那些魚,嘗過了血腥,開始聚攏過來,似是要啃他們主人的屍首。
「我又寫了一首好詩。」薔薇將軍喃喃對著鏡子裡的自己說話,彷彿,對自己所作所為,很感滿意,並搬來一張竹椅,守坐在門前,以一種抄經文的虔誠,來等待他的獵物。
人生裡有大半的時候都在等待和忍耐。
他覺得他的「獵物」已逐漸靠近他了。
他甚至有一種奇異的感覺:
──那「獵物」似乎也感覺得出:他在這裡。
可是感覺得出來又有什麼用?夕陽知道自己不應西移,可是,仍是一步一步走向沒有光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