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集 一人做事八人當 第四章 溫柔如我 文 / 溫瑞安
冷血只見那人又是前村所見的美麗女子,一下子又從臉頰紅到耳根,耳根紅到手心去。
那女子除了臉上飛起兩朵彤雲之外,仍白皙亮麗得如陽光下的一片雪。
阿里笑道:「他故意的,他故意的!居心不良,嘻嘻,居心不良!」
除他以外,二轉子、儂指乙、但巴旺和耶律銀沖都沒有笑。
笑不出來。
——剛才冷血那一番嚴辭厲句,還留在他們腦裡心中。
那女子很氣,把紅紅的唇抿得一片白:「你……!」
冷血覺得自己這次不但手大腳大,還頭大舌大:「我……」
那女子仍是很氣。
氣得大力抿著唇。
「你故意的……下流!」
阿里因為冷血剛才罵過他「卑鄙」,現在聽人罵冷血「下流」,開心得嘎嘎大笑,樂不可支。
院子裡有一棵大樹。
樹頂上的陽光很亮、很熱、很烈。
樹葉在上空把陽光切成一片片,又把灑在地上的陽光切成一絲絲。
陽光映在那女子臉靨上,暗的光的,都在她那張美臉上柔和得泛了花。
冷血忽然想:她的唇一定是甜的。
他覺得自己的鼻子很幸福。
胸膛更是幸運。
那女子彷彿也知道自己這個姿勢很美。
她就站在那兒,院子裡,階前,樹下。
冷血象著了魔似的站在那裡——如果那女子願意這樣對著他在那裡,看來他是願意在那裡站一輩子的。
「你們膽敢污蔑大將軍!」原先那發話的聲音又用出自肺腑的語音叱了一句,然後還衝近冷血面前,隔開那亮麗的女子。
那是一個濃眉秀目的青年男子,眉骨和鼻骨都特別高聳,但唇薄而紅,像櫻桃一樣,就是他的眼和唇使他粗豪的男子氣概柔和了一半。
「你想幹什麼?」那青年氣憤的問,「你這無賴!」
冷血一見到那女子,就說不出話來,鬥志也不剩多少,所以不大介意那青年的話。
——見到那女子原來有個男子伴著來,他反而是難過多於生氣。
儂指乙看不過去,反問:「你們又是誰?來老廟做什麼?你們是將軍的什麼人?」
那濃眉秀目的青年倒給這突眉陷目的儂指乙問得一怔,有點期艾,女的卻展現了一個美麗的笑顏。
「我叫小刀。」她說,「他叫小骨。」
「啊?」阿里誇張的叫了一聲,表情更是誇張:「女孩子叫做『小刀』啊!」
「因為我太溫柔了,」那女子大大方方得像陽光下的風,「溫柔如我,不叫辛辣一點的名字,是不能行走江湖的。」
「溫柔如你者,其實根本不必行走江湖了。」二轉子討好的說,「因為誰都不忍欺負你,誰都要保護你。」
儂指乙見二轉子要在美女前搶他的風頭,忙又攔在小刀的面前,忙不迭的截住二轉子的話頭,帶著開心和警誡的口吻說:「小心,別看他長得一臉聰明樣,但從來都對這長相轉作不靈。」
二轉子一把扯開他,變得又站在儂指乙身前了:「別信他。他來自落後的地方,成天不洗澡,娶十幾二十個老婆……」
儂指乙轉到前面來一把揪起了二轉子:「你可以污蔑我,不可以污蔑我的族人,否則,我讓你好看——」
阿里嘩啦啦的笑了起來:「好看好看,狗咬狗骨。」
儂指乙和二轉子一同霍然回身,面對阿里,目露凶光,齊聲問:「你說什麼?!」
阿里連忙抬頭望天,低頭看地,只說,「沒、沒什麼,我只是跟狗說話而已。」
儂指乙向那女子指著阿里罵道:「小刀姑娘,你更別信這無賴。他有著狼犬的個性,而且還有一對看似溫馴的狗眼——你千萬別為他眼睛所騙!」
二轉子也附和說:「對對對,小刀,我們之中,最卑鄙的就是他,他自己也承認他是下三濫……」他暱稱那女子為「小刀」,比儂指乙少了「姑娘」兩個字,自覺是一大勝利,沾沾自喜。
阿里也翻了臉:「你說是說,別涉及我的門派,我可是以『下三濫』為榮!」
那青年小骨也趁機說:「你們背後罵驚怖大將軍,誰都不是好東西!」
阿里、儂指乙、二轉子全停止鬥口,望向小骨。
阿里問:「不是我們要說大將軍的壞話,而是大將軍實在太差太差,太壞太壞,太沒人性太不正道了。說他好話的就不是好人!」
「不是不是好人,而是不是人——」儂指乙道,「鄰村小秀才十二歲,才去當大將軍府小丫環,沒兩天,給抬出來,下體就流血不止而死!小刀姑娘在這裡,我還沒臉多說呢!我呸!」
「兵馬都監孟怒安不是人人稱戴,平民感頌的好官嗎?可是這幾年來,他沒露過面,卻一改往昔為民請命、克勤克儉的作風,作了多少惡事,殺了多少好人,判了多少冤案!」二轉子道,「到頭來,才弄清楚,原來孟二將軍早已死了四年,頭顱早給割了下來,拋在城西大糞坑裡,已浸成了蛆蟲的安樂窩。他的腳早已給大將軍的狼犬啃光了,雙手和脊椎骨給大將軍造了一種兵器,聽說就叫做『青龍白骨鞭』。他的肚腸聽說還賣給市場的肉商,下令他們得當作是豬牛的內臟,沽給百姓作餚。他既然死了四年,那麼,那些傷天害理的命令是誰以他的名義下的呢?像驚怖大將軍這種人不罵,還能罵誰!」
小刀臉色慘白,陽光一下子在她臉上淡褪了色:「……有這種事,天!」
小骨的眼瞪得越大,唇就緊抿得越小:「……怎麼這些……我都不知道的!」
「我呸!」儂指乙罵道,「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難道是大將軍的老爸不成?那種老狐狸做盡喪盡天良的事,你這些雛兒知悉才怪呢!」
他還是針對小骨來罵。
對小刀還算口下留了情。
「是好是壞,騙得一時,騙不了永遠!是善是惡,騙得了一小撮人,騙不了大家!大將軍老說他為了大部分老百姓的利益,出兵平亂,『東零村』是這樣變成寸草不生的廢墟了,『烏金壁』的好漢義盜,也給斬草除根,」阿里氣忿難平地說,「就你們這些公子少爺不知道!」
「我一看就知道你們是外地來的,當然什麼都懵然不知!」二轉子也忿怒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他以為已盡掩天下人之耳目,但大家心裡明白,今天他當權有權,大家忍辱偷生、忍氣吞聲,可是歷史會記下他那一筆的。」
他們三人常在一起,早有默契,一旦罵戰起來,你一言,我一語,緊密快急而有力,小骨全無還口之能。
倒是冷血冷冷的加了一句:「與其坐等歷史還個公道,莫如我們今天就向他討個公道來!」
只要一談起鋤奸去暴、行俠仗義的事,他的話又有力有勁、敢作敢當起來。
小刀竟氣得眼中有淚花泛漾:「我不信,你們沒有證據。」
一見她想哭的樣子,阿里也扁了嘴,想哭:「我們說的都是真的。」
儂指乙說:「你一定是剛出來闖天下的了,大將軍是百姓們的公敵,誰都知道的呀!」
二轉子道:「唉,你為他那種人傷心幹嗎?白費了姑娘珍珠似的眼淚了。」
他居然也「憐香惜玉」了起來。
一直沒說話的但巴旺忽道:「她要證據,還不容易!這幾天,兩省十七縣有十一起秀才書生,赴京上書,陳訴黎民疾苦,奸佞當道,但據我們所知,已給大將軍派人殺了六起,有一起人,便是由著名太學生張書生為首,一行十六人,因生怕途中遭人殺戮,由忠義之士『大寒公』梁大中親自押陣,大概入暮前就會經過老渠,我算定驚怖大將軍決不會讓人到京裡去告發他,一定會在這一兩天內半途殺這一十七人……你們要是不信,且拭目以待好了。」
冷血雙眉一軒,道:「一路來,我也聽說有三起太學生、書院同學給山賊攔路劫殺了,原來是——」
小刀恨聲道:「我不信。」
小骨高聲道:「我更不信!」
耶律銀沖忽道:「什麼信與不信,去看看不就得了!」
小刀說:「好!」
小骨道:「求之不得!一定是有歹人攔殺太學生,嫁禍大將軍!」
儂指乙瞇著眼,使他的深目更凹凹的陷了進去:「你們是將軍府的人?」
小刀嫣然道:「我們是京裡來的。聞說大將軍威名遐邇,不知竟會有這等事!」
然後遙向冷血一指道:「我們一路上都聽到駭人的血案,又見此人行蹤詭秘,所以就跟來查個究竟,不意卻聽到了這些……」
耶律銀沖道:「且不管你們是從哪裡來,因何而來的,讓你們知道真相也好。」
冷血忽然問:「你們既知大將軍如此凶狠,殘殺太學生,為何不阻止救助?」
「救?救得了幾個?」儂指乙說,「我們早就習慣了。」
「救?我們早已餓癱了,銀子都給苛稅刮光了,」阿里說,「我們還等人救呢!」
「救?救他們我們就得給說成是亂黨暴民了。」二轉子道,「我們現在也只帶你們去看個真相,而不是救,不過是要讓你們清醒清醒。我們就躲在老廟,不聞不問,看也不看。」
小刀說:「人人都像你們這樣獨善其身,天下人就要苦了,這算什麼『五人幫』!」
「我們連獨善其身也有所不能,還說什麼兼濟天下?」但巴旺也說話了,「住在老渠的人,最是自量,最有自知之明。朝廷的事管不了,最好填飽我們自己的肚皮!有什麼辦法?哪兒有我們效力之處?我們擔心的倒是……」
他嘰嘰嘰嘰地笑著,像一匹黑色的馬,涎著臉向小刀阿諛地說:
「我倒是擔心溫柔如小刀姑娘的,一旦見著這種場面,我怕會……」
眾人見他也一樣討好美人心,全噓叫起來,把但巴旺下面的話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