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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7章 過關衣 文 / 溫瑞安

    李布衣怔了一怔,只聽葉夢色夢囈似的道:「大哥,你看……這像不像紅紫山下的夜晚?」

    李布衣順著她清亮的明眸望去,只見幾截燃木,被風吹得火舌忽隱忽現,炭焦處也暗紅一陣,金亮一陣,遠近斷柯裂石,宛似宇宙洪荒,李布衣不由得想起荒山之難,兩人對篝火彈唱雖然當其時荒山寂寂,全不似而今風雲飛但由於伏首平視,眼前所見,恍錯問有置身當日紅紫山之感。

    葉夢色唱:「……思往事,惜流芳,易成傷。擬歌先咽,欲笑還顰,最斷人腸。李布衣聽見這微微細細的歌聲,夾在風嘯中傳來,更為動聽,這首歌是荒山之夜,葉夢色曾對他唱過,他擊環節相和,一念及此,便想拍地擊節,這才省覺所處身之地,是在危殆之中。自己貼近在葉夢色身畔。悚然一省,忙道:「小葉,你不要怕……」一時間也不知如何勸慰好。

    葉夢色卻欣然一笑說:「我哪是怕,我是……」下面的話,因風湧急證,也淹沒了語音,李布衣聽不清楚,但這時葉夢色離他極近,這一笑間美不可方物,風怨雨翻只增加她一種冷的艷的愁思的美!

    李布衣在風中聽葉夢色說些什麼,可是看見她的明眸,隱蓄幽怨。唇吸動著,李布衣忽然明白了。

    他震了一震,心裡只有一個意念:不可以的,那是不可以的……他本來陡地想避開去,但是看到葉夢色翠黛,在幸福安詳的容顏透露一種不勝淒楚的哀幽,李布衣實在不能那麼做!

    此刻他的心亂得就像風。

    葉夢色只覺大地欲裂,自分必死,再也矜恃不住,雙手擁抱李布衣的腰身,哭倒在他的懷中。

    李布衣本能地想推開她,但又不忍,正想溫言安慰幾句,這時天際星光疾閃,一個接一個大霹雷劈了下來,昏沉的地面閃了一道又一道的白光,李布衣剛才低首,第一道電光,看到烏髮布散下白皙秀細的玉頸。第二道電光。葉夢色剛好抬起頭來,反光照見她白生生艷臉上淚痕未乾,第二道電光,照進她的明眸裡,李布衣忽然之間。覺得滿心柔情密意斬不斷,而山移岳接天崩地滅,他再也無法自持,雙手緊緊地抱住葉夢色的嬌軀,兩人都在說著一連串的話,但誰也沒聽到對方的說什麼,只覺得對方的身軀微微顫抖著,卻不是為了懼怕天誅地滅。而是忽然間,都那麼地不想死;那麼希望活在一起。

    很久後,大地風雷逐漸平息。

    地底熔岩終未能衝破地殼,洪濤駭浪的岩漿重新歸人地底,致令河翻海轉的地震也化作蒼龍止歇。

    李布衣和葉夢色仍相擁著,這剎那,沒有應該或不應該,沒有可以或不可以,沒有害怕世故和禁忌。

    就在此時李布衣和葉夢色忽被一聲哀號驚醒,兩人迅速的離開了對方。

    一絡髮絲還粘在葉夢色的唇邊。

    那一聲低吼是柳無煙發出來。

    他這一聲自盔甲內發出來,充滿了絕望、哀傷、憤怒與悲痛。

    這一聲驚醒了大家。

    一一一暴風雨,地震已過去了!

    一一:我們沒有死!

    葉夢色微驚似的匆匆抬眼望了李布衣一眼。

    李布衣自腰畔拔出竹杖,霍然一回身,就看到何道裡。

    飛鳥正自地上巍巍顫顫的爬起來,何道裡已疾如電掣般對他下了手。

    李布衣全力趕去,但因腳傷,待掙扎到時,飛i鳥肋下中了何道裡一掌,血流了一肚子,他揮舞雙斧,劈向何道裡,何道裡一閃竟然一失足,「哆」地一聲,滑落到土堰下的澗水裡去了。

    飛鳥倒沒想到自己可以兩記板斧把何道裡邊下河澗,在歡喜間,旁裡人影一閃,正要出斧,但已給人一腳勾跌,直墜水澗。

    原先掉下澗裡的當然不是何道裡,那只是一根本頭而已。

    不過。這塊騙到飛鳥的木頭同時也救了飛鳥,飛鳥不諸水性,但卻緊緊抓住了這截木頭。

    何道裡打下了飛鳥,李布衣已至。

    他們拚鬥,只有三招。

    在大地震之後,兩人誰也沒有再用五行法或五遁陣對付對方。

    因為他們都覺得,這一點「法力「,在天威之下,顯得太渺小,太不足道了。

    他們同時都沒有勇氣再用。

    他們對搏了三招,勝負立判。

    第一招,李布衣刺中何道裡。

    何道裡血濺,但李布衣自己手腳無勁,出招不靈便,無法重創對方。所以在何道裡第二招還擊中,李布衣手中的竹杖便為其所奪。

    第三招,何道裡被打跌地上。

    這時何道裡手上的銀光大盛,一出手就震飛掠來的葉夢色,眉心盡赤,雙頰火紅,目中殺意大盛,一掌就向李布衣劈了下去。

    李布衣避無可避,只得雙掌一托,硬接那一掌。

    若換作平時,李布衣的內力絕對不在何道裡之下,但而今苦幹臂筋受創無法聚力。頓時只覺得雙掌中猶有兩柄刀子。一直錐割人心肺裡去。

    何道裡咳著。笑著。雙眼佈滿血絲,另一隻手,又發出銀浸浸的光芒,加在李布衣雙掌上。

    這一刻間,李布人只覺對方內力如狂濤暴湧,不下如刀割裂人體,苦撐之下,身上竟冒起裊裊白煙。

    何道裡這種武功叫道」元磁神刀」,是以丙丁真人練就反五行真金,用陰磁御掌刀,無堅不摧,可折百金。這下他要把李布衣以淬礪無匹的刀意擊殺。

    兩人這時站得極近,已到生死存亡的關頭,何道裡臉色突然一變,本來赤色的變成墨色。本來紅色的變成灰色,一時間,他臉上儘是烏黑一片。

    「元磁神刀」之力急邃銳滅。

    何道裡雙目睜得瞪毗欲裂,陡聲道:「你的衣服……」陡鬆了一隻手。捏住自己的咽喉。這時他喉頭正發出一種沙啞難聽的古怪聲音,連目光也呆滯起來,狀貌十分可怖。

    這時。李布衣身上的白煙,愈來愈濃。何道裡連另外一隻手也放了,反抓住自己的咽喉,舌頭伸出了長長的一截,不住的淌著血。

    李布衣艱辛的掙扎起來。葉夢色忙攙扶著他,李布衣吃力地把身上的草稷脫去,撩起一大撮泥土,蓋在冒煙的攘衣上,白煙才告稍淡,漸又由淡而隱。

    但何道裡舌已腫脹,變成灰色,五官都溢出了鮮血。

    葉夢色駭然道:「怎麼會這……樣的呢?

    李布衣運氣調息,道:「原來……『神醫』賴藥兒在我入陣之前,贈我這件草服,一定要我披上……看來他是算準我能破『五遁陣』卻未必能在何道裡掌下超生,他又知道何道裡患『飛屍』病,這是一種肺臟出血的病症,使用蒸曬的藥草編織成此衣,一旦遇看真元繡發之反五行兩火的『元磁神刀』,便等於煎迫出藥味,平常人吸著倒沒什麼,但何道裡已病入膏肓,一旦症候被誘發,便只有……」他以上滅草衣煙氣,為的是保住何道裡一條性命,但而今看來,何道裡全身抽攣,目光散渙,眼白盡灰,眼看難以活命了。

    賴藥兒贈衣李布衣,目的確如其所測,何道裡的「飛屍症」日益嚴重,咳出血、呼息難,一半是因為耗盡體內庚金兩火練就「元磁神刀」,以致腎血氣虧,罹患肺炎,已至末期,賴藥兒用了十四種藥草,只要對方一施掌力,草藥便被蒸發,何道裡體內潛伏之病症必一發不可收拾。

    其實這藥應該在何道裡第一次使用「示磁神刀」時便已誘發。何致於生死一發生問才發揮作用?原來李布衣曾身陷浮沙之中,草衣盡濕,所以何道裡數用「元磁神刀」都不能誘發藥力,直至後來,藥衣已被狂颶烈焰烘乾,何道裡又欺李布衣無法聚力。逼近以掌力毀其心魄,才蒸發藥力,終致何道裡死命。

    這些轉折,何道裡當然意想不到李布衣先時也沒想到。只覺賴藥兒本身,也沒想到藥力幾不能發作,在送了李布衣一條性命。不過,到頭來,死於非命的仍是何道裡。

    這難道是冥冥天意,自有安徘?

    李布衣長噓了一口氣。道:「過關了。

    葉夢色嫣然一笑。她剛才把臉埋在李布衣身上,玉頰上沾了些草衣上的泥塊,她自己不覺,看去更美得清艷淒迷。

    李布衣怔了一怔,呆了一呆,想到剛才大變色時的相偎相依,心裡千頭萬緒,不知如何是好,他所思所念,心底纏惻的,一直都是米纖,米纖之前,他也曾喜歡過女子,但如下是沒有好結果,就是未曾表達、相忘大涯,米纖一直是他系念至深的。

    只是在大崩地裂的剎那,他競緊緊相擁著一直當地是妹妹、女兒的葉夢色,心裡被狂熱的愛念所溢滿,甚至無視於生命。

    一旦天翻地覆的驚變過去後,李布衣癡了一陣,不知道何以解釋那種忌去忌來的情感而充滿了內疚。

    可是葉夢色看來像是渾忘了剛才的事,道:「李大哥,你去解柳大俠身上的禁制之物。說著,她過去攙扶飛鳥和尚和枯木道人。只有極細心的人才會發現她美麗的唇邊,正展著一絲微美麗的弧度,洋溢著神秘的幸福。

    李布衣過去,以竹竿扳掉柳無煙金甲上的牟頓。

    柳無煙聳然而立,在盔銷裡仍可以感受到他以一雙受傷野獸的怒目焚燒似的瞪著李布衣。

    李布衣不明所以。道:「柳兄,這次若沒有你仗義相助……」

    柳無煙低沉地咆哮了一聲。大步走向葉夢色,就這樣對著她。瞪視了一會。

    飛鳥忍不住道:「你要怎樣?

    柳無湮沒有答他葉夢色卻感覺到那看不見的眼神裡有更多說不盡的意思,她彷彿捉得著,但又分辨不出,柳無煙這時已闊步而去,每一步地面都震動一下。

    葉夢色叫道:「柳大俠一一:」

    柳無煙魁梧的身軀並沒有回頭,只是沉濁地道:「我不是大俠。

    葉夢色急道:「可是……你救了我們。

    柳無煙沉重地道:「我只是要救你。

    葉夢色道:「可是……你是我的朋友……

    柳無湮沒有再說話,但呼吸突然急促起來,葉夢色道:「你這樣走。天欲宮必定不放過你……你是我們的朋友,不如跟我們一起走吧。

    柳無煙聲音微顫著。似很激動:「你……你真的當我是朋友?

    時夢色道:「這句話。我們不是早就說過了嗎?

    柳無煙道:「我……」

    葉夢色向李布衣道:「李大哥,你幫我勸柳大俠留下來吧。」

    柳無煙忽然道:「我,我不能跟你們一道。說罷,飛步奔去,如大鼓重擊一般,在他的身影消失後,仍可聽到他沉重的步伐聲響。

    李布衣微唱道:「這個人。似有很多難言之隱……」

    葉夢色一笑道:「人人都有很多苦衷。

    李布衣、葉夢色、飛鳥和尚。枯木道人相互攙扶,走出一米家小徑。一彎紅月升了上來。只見山谷裡。滿目瘡瘦。斷樹殘枝。百碎土掀,原先留在此地看熱鬧的武林人物,早在地震之前,狼奔泵逃,走得一個不剩,其中相踐踏致死或掉落壑谷者,不知凡幾,谷中只剩下五個蒲團,四個人。

    一個足少林驚夢大師,看來他夢猶未醒。臉上、眉上、發上、衣上,沾滿了碎石、泥塵,似是在大地震之時被巖土擊中,但他依然如同朽木,又似睡了千年的老樹,全無所覺,眾人近前,亦連眼皮也沒睜翻半下。

    李布衣卻對他長揖及地。

    沒有驚夢大師捨耗功力傳給他的一指,只怕他早在第一陣時已喪在何道裡手中了。第二個留著的人是武當天激上人。

    天激上人樣子看來,很是激動,石屑、塵土也是沾滿了他衣衫,他臉上、臂上各有幾處傷痕,衣袍也有數處被劃破,他顯出等得已不甚耐煩的樣子,而未去餘悸仍或多或少殘留在他的神色中。

    他一見到四人出,才有鬆了一口氣的樣子。

    第三張蒲團是空的。

    綠林領袖樊大先生,早在地震之時,不知去向。

    第四、第五張蒲團上端坐的是刀柄會的張雪眠和天欲宮的俞振蘭。

    張雪眠臉上現出了喜色:「你們來了。

    張雪眠的輩份,在「飛魚塘」裡是「老人」比葉夢色、飛鳥、枯木都高出了許多,三人按照禮數向他行禮。

    俞振蘭淡淡地道:「你們贏了。

    他緊接又道:「不過,半個月後,飛來峰金印之戰,你們若也勝利了,才是真勝。

    飛鳥道:「我們一定會勝。

    俞振蘭一笑,離開蒲團,道:「我去看看我們活著的還剩幾人。」走罷飄然向米了小徑而去。

    張雪眠道:「四位辛苦了白兄他……」

    李布衣道:「白兄只怕已……」

    張雪眠歎了口氣,道:「他的遺體在陣裡麼?」

    飛鳥道:「還沒有發現他屍首,倒不一定死了。

    張雪眠道:「無論如何,找白兄是我份內的事……莊主和四位辛苦了,有請四位返飛魚塘慶功,並且共商金印之戰大計。

    李布衣只覺無限疲乏,道:「元傷未癒,答應過賴神醫,這事過後先回到天祥。

    葉夢色也道:「家兄被暗算重創現在賴神醫處治療。我須先探他才赴飛魚塘。

    飛鳥道:「我也去。

    枯木冷冷地道:「什麼東西都有你的份兒!

    飛鳥白了他一眼,道:「你不去就你不要去好了。我可要去。

    枯木沒好氣地道:「我是怕賴神醫以為我們要找他治傷,我才不要求他。

    飛烏哈哈笑了一聲道:「這一點小傷,算得什麼?昔日我在試劍山莊之役,大傷九十二,小傷六十三;也不三幾天就不藥而癒了麼?到時候他認定我們求他的醫治,我們硬是不求,氣得他吹鬍子、瞪眼睛,不也好看?」

    葉夢色笑碎道:「賴神醫哪有鬍子。

    飛鳥改口道:「那麼吹白髮也是一樣。

    枯木冷冷地道:「昔年試劍山莊之役,你不過傷了七處,都是皮外之傷,你痛得媽媽叫,傷處還長了膿瘡,治了兩個半月才好,你胡吹什麼牛皮!

    飛鳥被人揭了瘡疤,怒道:「就是吹你這張棺材臉皮!

    張雪眠見兩人惡言相罵,忙道:「四位身上都帶傷。何況葉小俠還在天祥,先去找賴神醫一趟,也是好的。

    飛鳥道:「我就想去找那文抄公、文抄婆鬧一鬧,我看他兩公婆跟我倒挺對調兒的,而且又是老相識,你不敢去,就不要吵!他這句活是衝著枯木說的。

    枯木道:「好,去就去,我怕你麼?到時候,去到天祥,誰給賴醫兒醫治的,誰就自打嘴巴三百下!

    飛鳥也光火了:「好,誰一一一」

    張雪眠見二人人氣大,忙陪笑道:「聽說賴神醫一下治江湖中人,二不治小傷……兩位身上這些傷,憑二位高深功力,不消一、二天當能復元。想必賴神醫也不會治。

    李布衣亦岔開話題問:「是了,賴神醫和那兩位與我同來的朋友,到那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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