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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晚上卸新裝 文 / 溫瑞安

    這野店並不十分乾淨,蒼蠅嗡嗡地盤旋飛著。

    眾人人店已一段時間,卻在此時才對蒼蠅的聲音清晰可聞。

    因為這是唯一的聲音。

    隔了好半晌,才有人說話,紅巾漢說話,他說:「收回你的話。」

    藍巾漢冷冷加上了一句:「否則躺下。」

    那文士坐下,慢條斯理他說道:「仲長九,仲長十,你們兩人,替汪逼威為虎作倀已久,七年前『打鼓嶺』上的好殺慘案,『銅鑼棚,的雞犬不留,全是你們作的好事。」

    紅巾漢、藍巾漢兩人的臉上,都現出十分詫異的神情來,紅巾漢臉色一沉;喝道:「你究竟是誰?」

    紅巾漢喝問同時,藍巾漢已下了殺手。

    紅巾漢的叱聲如雷,完全掩蓋了藍巾漢下殺著的風聲。

    戰鬥在驟然間發動。

    戰鬥在驟然間結束。

    藍巾、紅巾兩條大漢,分左右兩邊倒下去,咽喉處各冒出一股血泉。

    現在他們相同處,除了眉心印堂處的一顆紅痣外,便是至死不信的大眼睛。

    那文士彷彿沒有動。

    那兩柄劍仍在桌上。

    他的手也平放在桌子上。

    唐甜低聲向蕭適七道:「好快的劍法!他,正是我們需要的人。」

    蕭七冷冷地道:「黑劍鞘內的是白劍,白劍鞘內的是黑劍,他以左手使白劍,右手使黑劍,以右劍刺殺左邊的紅巾漢,以左劍刺殺右邊的藍巾漢。」

    唐甜偷愉地瞄了蕭七繃起的臉孔一瞥,這次她沒有把笑容堆在臉上。

    文士殺了兩人之後,慢慢地把杯中的粗茶,品嚐似的飲完,然後起身付下兩文錢,拍拍身上的塵埃,靜靜地離開。

    他喝了茶,就要忖賬,就算一兩文錢,彷彿他也從不欠人賬。

    但茶店外的人群,井沒有散去。

    文士的步履,走到門口,忽然淡淡他說:「你可以下來了,九月天的太陽,並不好曬。」

    只聽茅棚頂上,一個聲音大笑道:「好耳力!只是我汪某人,向來喜歡騎在別人的頭上,包括閣下的頭上!」

    聲音是這樣說著,人已飄然躍下。

    一個又矮又肥的肉團,人不到四尺半高,但有百來斤重,一身金衣熠熠,手中拄了一根鐵拐。

    唐甜忽然明白門外那些人為什麼不走了。

    因為他們的頭頭在這裡。

    他們的憑藉還在。

    這時茶店外又走進來一個人。

    一個背上掛了搖鼓,呼呼作響,帶油紙傘的書生。

    他彷彿是路過鑽進來看熱鬧的,但當三四個「神秘人物」皺著眉頭要把他摔出去的當兒,那三四個人都莫名其妙的被扔了出去。

    這之後就役人再敢動這個作風憨憨的書主了。

    狂逼威比那文士矮一個頭,但至少粗肥三倍有餘。

    但他手裡的枴杖,卻比文士還長上一倍。

    他笑著問:「你就這樣走了?」

    文士談談地道:「我沒錢替他們買棺材。」

    逼威笑笑道:「你殺了我兩個得力助手,就這樣便溜之大吉了?」

    文士道:「不必相送」。

    汪逼威拎了拎他的鐵枴杖,那枴杖合兩人高度,純鐵打造,兒臂粗,在他左手拎來,就像拎起一支鵝毛也似的。

    「也好,至少你要賜告名號,好讓老夫向下屬的家人交代。」

    文士道:「我在江湖上,沒字沒號,說了,你也不知道。」

    「這樣吧。」汪逼威也表示無奈:「你把兩把劍留下,勉強算抵『仲長雙雄』的兩條命吧。」

    文士談談地道:「三條命。」

    江逼威奇道:「三條命?」又問:「誰的命?」

    「你的。」文士冷冷地道:「十七年前,你陷害結義老大方墨洲全家,又蜀結官府,將師門殺得一人不剩,雞犬不留,來造就你的一方獨尊……你這種人,早該死了。」

    汪逼威大笑。他的長杖忽裂為二。左右手各執一,一攻一守,發出破空的尖嘯:「你不把劍留下,就連命也得留下!」

    但留在地上的是他沒有生命的軀體。沒有人敢相信。

    名震四方、九雷重手汪逼威,竟忽然死了。

    只三劍。

    第一劍是白光。

    第二劍是黑芒。

    到了第三劍,黑白合一,雙拐飛起,落下時,已在丈外,而它們的主人,已喪失了性命。

    那些包圍的人,來得快,退得也快。

    他們的信心已然失去——誰者不敢跟那一雙「魔劍」拚命。

    唐甜的眼睛發著亮:「五展梅』的『一笑傾城』、『福慧雙修』、『陽關三疊』!趙師容的遺學,已經好久未現江湖了!」她奮慨地低呼:「我們『剛極柔至盟』有這個人,不愁不得天下。」唐甜的上齒輕咬下唇:「只有這一雙劍,才是公子襄的勁敵!」

    她甜笑著走過去,可是不管她笑得如何甜蜜、純真、可愛,那文士眼睛發了亮,但卻不是因為看見她。

    他眼裡只有那剛從外面進來的攜油紙傘的書生。

    「你來了。」

    那文士的眸子裡,發出友善樣和的光芒。

    「我來了。」

    那書生笑態可掬。

    他們倆緊緊握著對方手腕,然後面對面坐下來,唐甜就愣在那邊;文土沒有招呼唐甜坐,那書生卻趕忙鬆了手,騰出一張凳子給唐甜。唐甜帶著含蓄的甜笑,盈盈坐下,誰都看得了出來,她是一個名門淑女,大家閨秀。

    可是那文士的一雙眼睛,就像他鼻尖一樣,朝上翹得高高的,除了看那書生的眼神像個看放鞭炮的小孩子一般外,唐甜那麼一個可人的女孩子坐在那兒,他就當茶壺擺在桌子上沒什麼兩樣。

    那書生介紹道:「她就是蜀中唐門的唐甜,近來創立『剛極至柔盟』,跟兄弟我;蕭兄、鐵二哥、唐三千等一起闖……您也是我們借重的人物。」

    唐甜正在等接話頭,那文士卻只關切在那書生身上道:「你近來可好?」

    那書生笑道:唐甜尷尬,便又道:「這位就是方小哥兒,方覺閒,他是當年趙師容的入室弟子,權力幫李、趙、柳潰倒後,他傷心失望,從此遁跡山林,不問江湖世事……」

    唐甜笑語晏晏地道:「其實倒了權力幫,江湖上可以再起個……」

    方覺閒打斷道:「容兄若沒有什麼事,兄弟我要走了。」

    方覺閒淡然站起,那書生也只得站了起來。唐甜可急了,道:方小哥兒,『剛極柔至盟』留你來行俠仗義,替天行道……憑你武功,是武林一把黃羅大傘,咱們都靠你的庇蔭呢……這番打天下,不愁沒名兒,俗語說地好,豹死留皮,人死留名……」

    方覺閒淡淡地道:「我要出名,早就不必賣劍了。」隨後向那容姓書生一拱手道:「容兄,我告辭了。」

    「打鼓書生」容肇祖一時僵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唐甜粉臉一寒,叫道:「蕭七!」

    蕭七站起,向容肇祖一拱手,道:「容兄弟,多有拜託了。」

    客肇祖臉上一陣陰晴不定,終於咬了咬牙,趨前說道:「方小哥兒。」

    方覺閒一直往前走,他聽到了叫聲,仍然走了幾步,越走越慢,終於停了下來,沒有回頭,他的聲音出奇地低沉:「容兄,我這一停下來,可以感覺到,我一生不涉世事的修為,全給毀了……容兄,您真的要叫我嗎?」

    容肇祖沉默了半晌,終於道:「是。我叫你,你答應過……」

    方覺閒回頭,長吸一口氣,接道:「我曾欠你一個情,答應替你做一件事。」

    容肇祖勉強笑了笑,想把氣氛弄好:「您放心,在『剛極柔至盟』,不會是壞事。

    方覺閒定定地道:「你只要說,是什麼事,而且,我只答應,做一件事,只一件事。」

    容肇祖望向蕭七。蕭七望向唐甜。唐甜笑得好像狐狸太太敲著了小雞的門,笑道:「不管何時何地,答應我們,出一次手。」

    方覺閒根本不理,只是平平直視容肇祖。

    容肇祖乾咳一聲。望向蕭七。唐甜也望向蕭七。

    蕭七癡癡地看了唐甜一會,終於歎了一口氣,向容肇祖道:「容三郎你知道,我從來不要人報恩……」

    容肇祖趕忙道:「六年前,你救我的大恩大德,是當然要報的。」

    蕭七長吸一口氣,毅然道:「那請你代求方小哥兒一次,要他出一次手,無論何時何地。」

    肇祖轉向方覺閒,眼睛卻沒敢與對方直接接觸,道:「方小哥兒,請答允我們出一次手,無論何時何地。」

    方覺閒緩緩地。緩緩地點頭,然後問:「對象是什麼人?」

    容肇祖又望向蕭七,蕭七轉望向唐甜,唐甜眼珠兒一轉:蕭秋水麼?跟老太爺子和老奶奶之戰,哪還活得了?「十方霸主」、「九臉龍王」麼?沒什麼應付不了的!公子襄……對!公子襄!

    她笑得又像一滴蜜糖,輕輕吐出三個字:「公子襄」!

    蕭七又長吸一口氣,擰首向容肇祖說:「公子襄。」

    容肇祖聽了,臉色一變,他垂下了頭,看著自己雙手。彷彿每一個字都有千鈞之力的聲音,沉重地道:「公子襄。」

    聲音低沉得就像是弔唁。

    「公子襄?」方覺閒眼睛直了。他悠悠地憶起,在那黃土的沙原上,當晚霞滿天,那個教子弟練劍的人……而今,竟也無可避免的,自己真要和他決生死了?他想著,鼻子又高高地翹起,像瓣玉葫蘆一樣:「我答應你,不過,我此生就陷進去了。」

    容肇祖仍然垂著頭,他的脖子也如有無形的千斤壓力,方覺閒「笑笑又說:「也罷,聽說最近唐方唐女俠跟公子襄在一起……唐方一戰,為蕭秋水,名動天下……如果我有什麼不測,能見唐女俠再死,也算不在此生了!」他忽然豪爽地以手拍擊木門,用一種清厲的聲音高歌起來。

    沒有人注意到,唐甜這時臉色變了。她本來正得意地笑著,一剎那間,她臉上的甜,都宛似封了霜、下了毒似的,她低下首去,仔細看去,可以瞥見她顴骨顯有兩道青筋。

    這時蕭七正向容肇祖悄聲問道:「容三郎,敢問一事。」

    容肇祖默然道:「蕭兄您說。」

    蕭七道:「方小哥兒跟你是……」

    容肇祖歎了一口氣,道:「其實只是鄰居……我家境比較富裕,而且練武比他早……他是很遲才得趙師容所傳的……他家境壞,有次屋被鳳刮走,差點凍死,我把他和他老爹接到家裡來,住了幾天……就這樣,他自認為欠我一個情……」

    容肇祖越說越感到臉上無光,但說到最後,終於也抬起頭來,望定蕭七,道:「有些人,有恩必報,已諾必然的。」

    蕭七也望定了他沉重地道:「是。」

    這一瞬間,蕭七、容肇祖、方覺閒,這三個性格、出身、武功都完全不同的人,心裡都有一陣忽然的激動,不管這激動是來自對別人還是對自己的,都是一個武林中人、江湖好漢所珍視的「有恩必報,一諾千金」!在方覺閒,也許是指他對容肇祖的一飯之恩,在容肇祖也許是在他對蕭七的感恩圖報,在蕭七,也許是為他對唐甜的「情」字勘不破……這頃刻間,三人心裡不約而同的,都有些感動。

    ——唐女俠!唐方。

    又是唐方!江湖人,人人都知道,「唐女俠」只有一個,而且就是唐方。

    唐甜實在不明白哪裡比不上她的小姨,但是她確實知道,她不如唐方。

    唐方雖名份上是她的小姨,可是在年齡上,並不比她大多少。她記得,有次唐方在外面回來的時候,整個人都變了,那時她是跟幾個妹妹在她房間裡,唐方輕快地唱著歌,走進來,對著銅鏡子,卸她束起的如雲烏髮,「瀑」地垂掉下來,就連唐甜是女孩子,也一陣心動。只聽唐方旁若無人地輕唱:「姑娘我生來愛唱歌呀,一唱就是幾大籮……」

    唱著又抿嘴笑,忽又「花」地一笑,貝齒都露出來了,齊齊白白的,酒渦深深的,在房欞的走馬燈下,唐甜瞥了這一眼,很清楚地知道,這小姨,不但比自己快樂,而且比自己好看,更比自己年輕。

    這小姨雙頰俏白,但又紅配配的兩朵飛上了靨,只見她自己又神秘地一笑,輕快地歌聲輕而低哼:「郎在一鄉妹一鄉……有朝一日山水變……」

    唐甜不知道這首歌是浣花蕭家蕭秋水唱的,可是誰都知道,這小姨戀愛了。戀愛得那麼動心,連名震天下的唐門規矩,都不顧慮了。連武林中也是唐家裡最有威望的女人唐老太太的垂愛也無動於衷了。她那麼不經意地唱歌,自己笑,甚至忘了在房裡羨妒的姊妹。

    她卸下了常著的輕裝,穿上水色羅裙,讓烏髮重新梳妝,飾上玉替,笑道說,那麼快樂:「他,還沒見過不是勁裝的我呢。」

    那個「他」,便是日後名動武林,聲跡八表的蕭秋水!

    這更使唐甜嫉妒。於是她把事情,用巧妙的方法,讓唐老太太知曉。唐老太太囚住了唐方。

    唐方不快樂了,可是蕭秋水不遠千里,歷盡艱險來找她,以至唐家堡,與唐老太太及唐老太爺子作出一場迄今尚未知勝負生死的殊死戰……

    唐方終於失去了蕭秋水……就算比她美,比她年輕,也不如她快樂了……

    ——可是竟又有了個公子襄!

    而且唐方還要公子襄去找蕭秋水!

    難道天下間的美的好的,都讓唐方佔盡了麼?連這野店裡一個懶散閒人,也是為見唐方,而不惜與公子襄一戰!

    ——而她自己呢?她也是唐門的人,她是唐甜啊!

    唐甜永遠不能忘記,她目睹唐方,在梳妝台邊梳鬃、卸妝,那哼著的歌,那快樂的神情,那幸福的酡紅,那秀細得如燕子剪窗而出的小蠻腰……她那時正在吃著冰糖葫蘆,故意把糖漿糊在唐方的枕裳上……她那時發誓,自己長大後,一定要做唐方。

    可是唐方只有一個。

    ——除非沒有了唐方。

    ……那時候,人間就只剩下唐甜了。

    想到這裡,就想到蕭七、鐵恨秋、容肇祖,還有方覺閒,都會為自己而去殺公子襄,找「天下英雄令」,奪「忘情天書」……唐甜就微微地笑了……很快地,她的笑意又如蜜一般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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