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亭會 第一章 白花花的白花 文 / 溫瑞安
一
在夕陽徐徐落下,夜暮漸漸替代之際,周白宇和霍銀仙,在撼天堡芥蘭圃地上,仰受著山影的藍意血盡而死。古今欄轟然塌倒中,結束了多條性命,把伏犀鎮主青天寨主兩顆江中激戰的傷心,連成豪氣。同樣的,白欣如、梁紅石、江愛天、休春水、奚採桑、居悅穗、白花花這一行七人,在回幽州江府世家的途上,遙見一股殘陽如血。
白欣如已悠悠轉醒,她只願暈去不再醒。
此刻她心絮亂如織機上的煩絲,折不開、剪不斷、她只知道一點:白字和我,都不能容於世上。
她也想到霍銀仙,也想到藍元山,但她一想到他們,心裡就像有幾個小孩子在狂踏織機上的亂線。
——她肚子裡已有了周白宇的小孩……只是,他還未知道……。
想到這裡,白欣如真恨不得就此死去,但更感到絕望的是自己決不能死。
就在這時,馬車轆轆,已至江府。
江府是豪門大戶,單止門前兩隻人高石獅,是金鍍的,馬車上鑲嵌象牙白玉,就可以知道主人的奢華之氣,揮金如上。
連同馬鞍,也是金子打就的。
江愛天叫粱紅石把白欣如扶入自己房去,瞥見白花花站得如風中弱花,發上的花也楚楚可憐,便道:「黃夫人也到室內躺一」下吧。」
白花花並不情願:「我撐得住……。」
休春水道:「唉呀,怎麼身子恁是贏弱,這怎經得風霜呀。」
白花花低聲道:「我不要緊……」
奚採桑道:「這強充不來的,看你站也站不穩,還是進五妹妹房間歇一下吧。」
於是不理白花花的反應,居悅穗就把白花花扶入臥房。
江愛天向背後的七八個婢僕道:「去,去,我們要商量大事,除了大少爺回來,誰也不許打擾。」
眾僕都退了出去,只剩下江愛天的兩個貼身侍婢,一個為大家奉茶倒水,一個替江愛天捏臂揉背。
奚採桑羨慕地道:「五妹妹好福氣。」奚採桑、梁紅石、休春水、居悅穗、江愛天五人早結為姊妹,以江愛天年紀最輕,所以排行第五,但因江愛天最有錢,她們之間的錢財方面,可以說是全由江愛天一人供給。
江愛天蹙眉揉心歎道:「富貴乃是俗物,市儈方才希罕,我看著這些不好玩的事物,心裡就生憎。」
奚採桑笑道:「妹子嫌多,我可欣羨,不如佈施一些,給我們花用,天下之至樂,想來莫逾於此矣。」
江愛天沉下了臉:「沒想到大姊也是個糊塗萬分的俗人,教珍奇蒙了眼。」
休春水盈盈笑道:「話不是那麼說,五妹子既然美玉黃金,已司空見慣,我們這些沒出息的姊妹可抵押勒贖的過活,不如佈施佈施給我們吧。」
江愛天冷笑道:「好沒規矩的,識著你們算我們倒媚,我雖沒把古玩奇珍瞧在眼裡、但家父家兄,可視作命根子,你們怎能老不識羞的跟我要?」
奚採桑笑道:「就算是妹子說我們豬油蒙心,財迷心竅,今日我們也要得遂心願了。」
江愛天怒道:「你——」下面的話未說出來,奚採桑、休春水一起發動。
江愛天一呆,沒想到兩人真的出手,就在這一怔之下,只來得及奚採桑正面對了一招,左胸第十一肋骨處的「章門穴」,為休春水所扣,同時被制的還有背心「魂門穴」,居悅穗也閃至她背後,拿住她後頸的「天柱穴」和背門的「神堂穴」。
江愛天瞪大了雙眼,張大了嘴,她畢竟是富家小姐,缺於應變之賜,兩個婢僕,本在替江愛夭推揉捶腿,驚呼一聲,紛紛退後,一個刷地拔出懷匕,一個返身向外奔去。
可惜他才返身,門口飛起一道精光,「噗」地一聲,沒入這婢女的腹腔裡。
這婢女哀呼半聲,站在門口邊出襲的梁紅石已用左手迅速掩住她的嘴。
右手的飛魚刺卻往下一拖,婢女瞪大了眼,受著裂膛之痛,當她失去力量站立之際,梁紅石扶住了她,迅速地剝掉她身上的衣服。
她的裸屍與死狀,令剩下一名蟬女握著的懷匕劇烈地抖動起來。
奚採桑將一隻手指,放在唇邊,悄聲道:「別叫……」
婢女嚇得幾乎要哭出來了:「你們——」
奚採桑像一個大姊姊般的行近會,低聲柔氣的說:「我們,不會傷害你的——」
蟬女揚著刀,哭叫道:「不,不——」
奚採桑柔聲得像疼襁褓中的孩童一般的口氣:「你不叫,我們就讓你走,我們跟你家小姐是金蘭妹妹,又怎會傷害你呢?」
她向婢女伸出了手,微笑著道:「來,把匕首給我。」
婢女雖練過武功,但從未歷過這等場面,抖得連衣衫也像蜻蜓的翅膀,奚採桑進一步,她就退一步,「碰」的一聲,背部已觸著牆壁上的字畫。
奚採桑一口氣,舉起了手,「給我……」
好女望向被製作不得聲的小姐江愛天,哀叫道:「不要殺我,不要害我……」
「不害你,不殺你……」奚採桑一面說著,手指已觸及匕首,猛地一摔,已將匕首奪過,隨著半聲哀號已將婢女手扭背後,橫匕一抹,「嗤」地一聲,一股飛血,自婢女玉頸噴向牆上山水畫上,呈現鮮紅的血花。
婢女喉頭像一隻被割喉的雞,悶吭幾聲,抽搖兒下,終於癱軟,奚採桑又迅速除掉她的衣服,任她躺在自己的血泊上。
「……其實你們也是富貴人家的奴僕丫環,誰教你身處豪門?這可怪不得我們……我們本來要殺的不是你。」奚採桑這樣咕噥著,然後提著血刃,逼近江愛天。
江愛天此時已嚇間魂飛魄散,就算休春水和居悅穗不制住她,她也未必說得出話來。
奚採桑微笑著,把手一擺。
居悅穗和休春水同時鬆手——在鬆手之間,一個點了她右腰下的「志室穴」,一個封了她頸項的「風池穴」。
江愛天的臉,軟綿綿的趴在桌上。
奚採桑的血刃,在她眼前晃過來,晃過去。
江愛天悲聲道:「別……別……你要什麼,我都給你,我都給你!」
奚採桑道:「我?我們什麼都要。」
江愛天顫聲道:「你們,你們……」
奚採桑笑得十分淫邪:「我們?我們就是干下九宗大案的人。」
江愛天被這一句話,猶似雷霆霹靂一般,擊得心膽俱裂,魂飛魄散。
奚採桑笑著,她的聲音忽然有了一種奇特的改變,像一向家裡養的母雞有一天喔喔地啼起來,變成了雄雞。
「我是陰陽人,好了你,再殺了你,就如那九宗案子一般——不過謝紅殿算是例外,她太厲害,差點給她逃脫,只來得及殺掉,對死人我沒興趣。」
「你們富貴人家,好寫意啊,」梁紅石狠狠地道:「我們呢?我丈夫是丐幫分舵主,什麼苦沒受過,現在我們要你們也受受痛苦、欺凌的滋味。」
「不過,我們的丈夫都不知道我們幹這種事;」休春水詭異地笑道:「他是市井豪俠,流的血已可以澆遍你院子裡種的花吧?好不容易才在今天在武林中有一席之地,他是大俠,不幹這種事,我可不管!」
「有一天我們的丈夫會感激我們,讚我們做得好、做間好,做得夠絕夠痛快的!」居悅穗道:「我丈夫做捕頭,一寸血汗一寸險的挨,破了大案千百宗,收入還不夠一個小賊頭!」
「你聽聽,江五妹妹,」奚採桑笑得古古怪怪的,向嚇得魂不附體的江愛天道:「我是窮秀才奚九娘的姐姐,也是他哥哥,我可不能目睹他一世人沒出息,一輩子挨窮挨餓。」
「別殺我……」江愛天的眼淚沒命的流,卻忘了哭泣,「求求你們饒了我……你們要什麼,我都給,我都給……」
「本來就不由你不給,」奚採桑血匕又一揚,冰涼沾血的刀鋒貼近江愛天的臉頰:「我先要了你,再殺你全家,財物洗劫一空,要是你哥哥江瘦語回來,也一併把他宰了,四大名捕任他們怎麼查,都以為是淫賊干的?千料萬猜,都想不到是我們幾個鬧著要擒凶正法的婦道人家!」
說到這裡,奚採桑低聲怪笑起來,由於她心中著實喜歡得意,是以手上的刀鋒將江愛天的臉龐刮得沙沙作響,她也不為意。
「其實窮苦人家對你們這些窮奢極侈、出盡風頭、享盡清譽、色藝遠播的世家子弟,早已深痛惡絕……」奚採桑一字一句地道:「『十全才女』於素冬、『富可敵國,錢大老闆的愛妾殷麗情、『燕雲劍派』女掌門人尤菊劍、『青梅女俠』段柔青、『女豪俠』冷迷菊、『彩雲仙子』伍彩雲、岑御史愛女岑燕若、『女神捕』謝紅殿、『淮北第一英雄夫人』顧秋暖……莫不是這樣死的。」
她每報一個名字時,江愛天就像心口被擂了一下似的顫了一顫,到最後奚採桑還斜睨著她,補了一句:「現在輪也輪到你了。」
「你也睡安穩大覺適意久了,如今,讓你嘗嘗辱而後殺的滋味。」
「我不要……」江愛天無力地哭道:「我不要……」
「小姐啊,」奚採桑用刀在她的臉上刮來刮去,現出一抹又一抹的紅痕,迅速散向白色的肌膚上,「怎由你說不要?」
梁紅石、居悅穗、休春水等都陡地笑了起來,那聲音在江愛天耳中聽來像是牛頭馬臉在地府尖號。
「這兒,交給我啦,」奚採桑淫笑道:「房裡還有兩隻小羔羊,勞你們的駕吧!」她的聲音時男時女,忽雄忽雌,聽來刺耳難聽。
梁紅石笑道:「裡面兩個,一個傷心欲絕,一個弱不禁風,可經不起你蠻幹。」
休春水笑道:「總間先收拾掉她們,再把江家全都宰了,財寶就歸我們了,幾宗下來,也夠我們富貴榮華享不盡了吧。」
居悅穗笑道:「反正,我們幾人,互為不在場證明,再多干一二宗,遠走高飛去也,任四大名捕去查個烏煙瘴氣,我們只笑得直打跌。」
三人一,面說笑,一面往內房走去。
江家的院落實在太大,江愛天的閨房跟臥室,也相隔好一段路,三人一面留意著金銀珠寶會藏在何處,笑笑鬧鬧到了臥房。
白花花低垂著雲鬢,倚靠在床頭枕上。
白欣如支頤在桌上,神色一片哀戚。
休春水走過去調解地道:「我說妹子呀,你忒也大看不開了,男人準定不是好東西,世上哪有貓兒不吃腥?要嘛,痛痛快快,等他回來,趁他睡著……」揚手作一刀斫下狀,又道:「不要嘛,爽爽落落,眼開眼閉,當他沒有的事,由得他胡天胡地,到頭來總要上老娘的床!」
白欣如秀眉微蹙,神色木然。
梁紅石繞過去到了白欣如另一邊,道:「妹子,何必苦苦思慮,徒傷身子嘛。」
白欣如臉白如石,垂目不語。
居悅穗走向床邊,悄聲問:「黃夫人?」
白花花應道:「嗯?」
居悅穗笑問:「睡著啦?」
白花花道:「還沒有。」
居悅穗笑道:「真可惜。」
白花花奇道:「為什麼?」
居悅穗歎道:「要是你睡覺了就好。」
白花花說問:「怎麼說?」
居悅穗冷冷地道:「你身體那麼弱,要是神智清醒,怎受得了?」
她話一說完,不待白花花再問,拔出八極劍,橫擱在白花花的咽喉上。
二
白欣如乍聞背後有異聲,轉首去看,但背脊中心的弦間、風府、大椎、靈台、懸樞五處大穴,已為休春水所封,正想拔劍,但腎儒、會宗二穴又為梁紅石所扣,全身麻痺,動彈不得。
本來在這些女子當中,當以白欣如的武功為最高,但她黯然神傷,且在毫無防範的狀況下,才教梁紅石、休春水二人所乘。
白欣如道:「你們幹什麼……?」
梁紅石笑道:「也不幹什麼,只是多幹一宗好殺劫案而已。」
白欣如悸然道:「你——」
休春水淡淡接道:「還有我,以及敖夫人、奚大姐姐。」
白花花顫聲道:「你們就是九宗案子的兇徒……?」
居悅穗把劍一挺,凶狠狠地道:「什麼兇徒?!……你們出身好,一世人吃好著好名譽好,我們則終日窮困,作事比你們多,名頭也遠比你們小,哼,嘿,你說九宗大案,現在,外面已是第十宗了。」
休春水指著白花花,嘻嘻笑道:「你是第十一宗。」
梁紅石向白欣如道:「你是第十二宗——咱們三宗一起幹!」
白欣如心知此乃自己畢命之期,她只求解脫,道:「你們殺了我吧!」
「哪有死得這般容易?」梁紅石噓聲道:「奚大姐是陰陽人,你們要死,也死間像男人幹的,四大名捕這才不會疑心到我們身上呀!」
忽聽一個聲音在她背後道:「可惜四大名捕早已疑心到你們身上了。」
梁紅石只覺毛骨悚然,霍然返身,日月鉤「嗖」地抬起,在這剎那間,她只來得及看見居悅穗半身倒在床上,血自她的身上染紅了錦繡鴛鴦的綢質棉被。
她在霍然回身的剎那,一片沒羽飛蝗石,已切斷了她的鼻樑,嵌入她的臉骨。
她的眼前漾起一陣血光,以致錯覺在她面前徐徐掀開臉紗的白花花是穿著鮮紅衣衫。
白花花穿的當然是白衣。
白衣長衫。
當掀開臉紗的時候,臉色是那麼蒼白,但黑眉如劍,目若炯星,分分明明的是一個把殺氣昇華成高傲的男子。
白欣如認得他。
白欣如差點沒呼出來。
這「白花花」的男子,不過二十來歲,他在床上殺了用劍抵著他咽喉的居悅穗,已無聲無息的閃到了梁紅石的後面,在她未出手前殺了她,卻始終荏弱如故,而且這幾下疾掠,不是用腳飛躍而是以手拍地按彈而至的。
過分的驚愕使休春水完全震住。
她立即想起挾制白欣如或可保命。
但男子銳利的眼像剖切了她內心的想法,冷冷地道:「你最好不要動。」
休春水覺得由指尖冰冷到腳踵裡去。
那男子一字一句地道:「你一動,就跟她們,一模一樣。」
「完全一模一樣。」
居悅穗、梁紅石適才還在房裡趾高氣揚,而今卻都是死人了。
原來插在「白花花」鬢上的一朵白花,已「釘」在居悅穗的咽喉上。血染紅了白花,再流到床上,使未被染紅的一部分白花花瓣,更分外的白。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