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亭會 第二章 血染古今欄 文 / 溫瑞安
一
追命趕到「古今欄」的時候,血案已經發生。
倒在血泊中的兩個人,一個是江瘦語、一個是元無物。
藍元山不在裡面。
追命一看,江瘦語被一箭自後穿入胸膛貫出,已返魂乏術。
元無物右胸插了一箭,探脈之下,還有氣息。
追命立時把源源真氣,輸入元無物體內,元無物無力地睜開眼睛道:「……暗算……箭……」就急促地喘起氣來。
追命急問:「藍元山呢?」
元無物無力地道:「追……追丟了……」眼睛一閉,就暈了過去。
追命正想替元無物拔箭療傷,黃天星等人已然趕到,都教這景象嚇了一驚,奚九娘捋袖道:「我來。」追命知他深研醫理,便把元無物交給司徒不攙扶,由奚九娘替他治理。
黃天星氣得銀髯翻掀:「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在古今欄裡下手,是當我東堡無人麼!」
司徒不忽道:「他們兩人,看來是一前一後,被人暗箭所傷,但他們的武功,非同等閒,莫非是……」
追命道:「不管這事跟藍鎮主有沒有關聯,但元兄、江公子是在追趕藍鎮主時遇伏的……我們得先趕上藍鎮主再說。」抓起酒壺,猛吞了幾口酒,臉上出現一種堅毅的神色來。
敖近鐵沉聲道:「那麼我們是分兩頭,奚兄、葉老弟安頓照顧傷者,我們去追藍鎮主。」
這時夕陽照在古今欄的紅桿上,份外深沉的碧落。
古今欄是一列紅亭和白欄,欄外是兩條白龍似的瀑布,近乎無聲的注入碧綠的深潭裡去。在夕照下的依稀景物,如此仿似圖畫,使得亭裡所流的鮮血,不像真實發生的一般。
追命倏道:「追藍鎮主,不必大多人,我去便可。」
黃天星怒道:「我也要去,你當我老了麼——」說著因過於激奮,「砰」地一掌向白欄亭裡白大理石桌拍下去!
葉朱顏一閃身,在桌上及時放了墊子,這時,追命想拋下一句話就追趕藍元山去的時候,忽乍聞耳邊有一聲駭魂攝魄的嘶吼。
好像頭老獅子,忽然被人削去了利爪一般的吼聲。
就在這剎那間,嘶吼同時遽止。
追命也在同時間感覺到急風自身邊響起,「啪、啪」兩聲,兩件事物,已夾住他雙腿踝脛,同時兩張決刀,已斫在他腿上。
這只不過是剎那間的事,兩刀斫中追命大腿的時候,一劍往他臉門搠到!
追命大喝一聲,「嘩」地一聲,夕陽在他嘴裡噴出來的酒泉幻成七色,打在出劍者劍上,成了千百道蜂螫般的紅點。劍手跌飛古今欄外。
二
兩柄刀斫在追命腿上,如中鐵石;一柄刀口反捲,一柄刀拿捏不住,疾飛了上來,被追命一手抄住,揮出了一刀。
這兩人想猝襲先廢掉追命兩條武功所聚的腿,但追命的腳豈是尋常兵器所能傷的?追命正想移動,但發覺雙踝已被兩條足有童臂粗的鋼鏈鎖著,鋼鏈連著整座古今欄,追命發力一扯,古今欄連環有十三座亭,只不過微抖了一下。
追命長吸一口氣,舞了一個乃花,封住前胸。
先用鋼鏈鎖扣他雙腿又用刀斫暗襲的是司徒不與奚九娘,用劍刺臉而受酒激射所傷的是元無物。
黃天星右手被桌上的一具鐵箍夾碎了掌骨,葉朱顏並一刺搠進黃天星心腹裡,當黃天星怒吼著扣住葉朱顏手腕之際,敖近鐵已過去把他的脖子扭得像頭骨折了十八截一般。
局勢非常容易明顯:
黃天星已被葉朱顏和敖近鐵殺死;
自己雙腿已被扣,完全不能發出功效;
而對方五人中,自己只傷了一個元無物。
三
龍鳳雙瀑往峭壁無聲地滑落,注入深潭的景象,使追命想起他童年練腿功時,在瀑布終日沖洗的崖峭上立樁,時常可能被激流洗沖得像無聲的泡沫,往深邃的潭水墜落。
現在他也正在高處墜落——墜落到陷餅裡。
敖近鐵瞧瞧他足踝上的鋼鏈,似十分滿意:「追命兄。」
追命笑了:「敖捕頭。」
敖近鐵淡淡他說:「你一雙無敵天下令人聞風喪膽的腳,而今好像已不能踢人了。」
追命笑道:「腳通常只用來站的。」
敖近鐵道:「不過追命兄的一雙腳,早已取代了雙手的用途。」
奚九娘接著笑道:「而且,追命兄的一口酒,也已經噴盡了。」
追命道:「如果我犯酒癮時,同樣可以再喝過。」他用沒有握刀的手,拍拍腰間的葫蘆。
「是麼?」司徒不目不轉睛的盯著他:「可惜追命三爺已再也沒有機會喝酒了。」
在古今欄外的元無物,艱辛的爬起來,跌跌撞撞了幾步,他臉上有千瘡百孔似的小紅點,雙目無法睜開,蹌踉了幾步,終於又「叭」地一聲摜倒,嘴裡發出了一聲悶吼,胸膛卻噴濺出一道血泉。
元無物在地上滾了一滾,終於往瀑布落了下去,像一具被人遺棄的玩偶。
連迴響都沒有。
追命的酒泉,夾著暗器一般的內力,濺擊在他的臉上,在他未及掠退之際,已揮刀斫殺了他。
「是了,」奚九娘道:「我和司徒兄負責鎮扣你下盤斫你雙腿,元大俠負責迎面刺殺你……不過現在看來,你對元大俠那一刀,倒像早有防範。」
「他是假裝中箭的吧?」追命反問,「其實,是他背後用指夾箭,刺殺江公子,然後佯作中箭,來殺我……」
「現在說自然是無妨了。」奚九娘道:「若適才你替他療傷,自然發覺他中箭是假的了,所以我才立刻接手過去『救治』。」
「本來我也看不出來,」追命道:「只不過他這個『大俠』,實在太貪婪了,我用真氣灌入他體內,想讓他神智稍為清醒一些,沒料他不住的吸入內力,使我感覺到他內息頗強,全不似受了重傷的樣子,所以才提高了警覺……」
「我當時也懷疑到你,」追命凝視奚九娘,「曾聽說你醫道高深,真連有無身傷都瞧不出來麼?但見司徒兄、敖捕頭也全不示疑,我還以為是自己多慮了……」
「不過,你還是在雙腿上蘊了力道。」奚九娘笑著接道。
「不然我還會留下這一雙腳嗎?」
「但是人死了有腳的跟沒腳的,都是一樣,」葉朱顏接道:「難道你做殭屍的時候要用來跳著走路?」
追命笑道:「我不做殭屍,要做,寧可做鬼,鬼可以乘陰風來去自如,不必蹄著腳尖蹦蹦跳跳那麼辛苦。」
葉朱顏冷笑道:「你要做鬼,我們當然成全你。」
追命道:「你已經成全了厚待你多年的黃老堡主了。」
葉朱顏臉肌迅速地皺了一下,笑露了兩隻狡猾的犬齒:「我也一定厚待你。」
追命道:「你殺黃老堡主之後,當然順理成章,成為東堡堡主了?」
葉朱顏道:「以前有資格跟我爭的人,鄺無極、言之甲、李開山、魯萬乘、姚一江、尤疾、游敬堂全都死了,當然我就是撼夭堡堡主。」
追命忽問:「如果白花花不同意呢?」
葉朱顏即道:「那就再多一條人命。」
追命遊目向敖近鐵、奚九娘、司徒不掃了一眼:「他殺黃堡主,為的是奪權,你們呢?又為了什麼?」
司徒不陰陰一笑:「不為什麼。」
奚九娘道:「告訴你也無妨。」
敖近鐵反問道:「難道你自己看不出來嗎?」
追命想了一想,道:「東堡西鎮、南寨北城,如果毀了,這裡的武林圭臬,自然非諸位莫屬了。」
司徒不咧開大嘴,露出黃牙笑道:「這個自然是,再也找不到可以跟我們並比的了。」
追命忽道:「不過,你們可不是一個人,而是好幾個人,要是一個人能擁有這樣子的地位,自是可羨,但幾個人瓜分,沒啥味道吧?」
敖近鐵冷冷地道:「你如果想出言離間我們,那是癡心妄想,我們做這件事之前,五人早已約好,各有所獲,絕不內哄;現在元無物死了,剩下四人,正好各分『武林四大家』的勢力,不必爭論。」
追命加插了一句道:「哦,那麼元無物跟你們雖是一道,但死了也是白死了?」
這一句下來,令眾人心頭的炭火似給開掀了表面的灰燼,亮了一亮。
追命若無其事的說下去:「『武林四大家』,尚且要爭雄鬧勝,你們之間,誰當老大啊?」
敖近鐵沉聲喝道:「追命,你別挑撥我們——」
追命截道:「敖兄,我覺得這些人中,以你為最穩,你既可以取得『四大家』之一的實權,殺了我之後,又擒到殺我的兇手,要補『四大名捕』老三的缺,恐怕也勝券在握吧?」
敖近鐵怒叱:「你——」
忽聽奚九娘道:「敖捕頭,你的確一石二鳥,敢情不會一網打盡?」
葉朱顏打岔道:「奚公子,別聽那狐狸的挑撥,亂了陣腳。……」
奚九娘臉色一沉,低叱道:「我還用得著你來提醒?!」
司徒不站過去奚九娘那兒,向葉朱顏喝道:「葉朱顏,你本來只是撼天堡小小一名總管,怎配和我們平起平坐,而今能奪東堡,全是我們助你,敖捕頭一早選上你,我已打從心裡不贊同了,你現在居然敢頤使我們來了?敢情你和敖近鐵真有勾結!」
葉朱顏揚起椎心刺,怒極叱道:「司徒不——」
奚九娘踏前一步,攔在司徒不面前,衝著葉朱顏:「你敢對司徒舵主怎樣?」適覺背後一麻,背心已被一枚烏雞鐵爪,抓入胃肺,像馬車輾過五臟一般,他整個人如一隻收縮的八爪魚,還未來得及出手,葉朱顏的椎心刺帶著黃天星未乾的血,送入他的小腹裡去。
奚九娘半聲半吭,登時喪命。
用烏雞爪突襲他的是司徒不。
四
司徒不獰猙的笑臉,像詭秘的鬼魅,在暮色中隱現。
追命歎道:「素來俠義稱著的丐幫,居然也有你這樣的人物,不知可悲還是可畏。」
追命問:「江瘦語呢?」
司徒不怪笑道:「那種自以為清高到不得了的世家子弟,怎配跟我們一道謀大事?」
追命道:「所以你們就先把他除去?」
司徒不頷首道:「然後再除掉奚九娘。」
追命忽道:「現在『東堡南寨西鎮北城』四大家,你們卻只有三個人。有一個人,要多分兩家。」
司徒不冷笑道:「現在我們三人同心,你撥弄是非是白費心機!」
追命笑道:「同心又不同命,難道權力、富貴會嫌多的嗎?」
葉朱顏上前一步,驀叱喝道:「我殺了你!」腳步一跌,椎心刺已夾著尖嘯刺向司徒不!
司徒不臉色大變,怪叫:「你——」
就在這時,「噗」地一聲,敖近鐵雙手捉住椎心刺。
這回輪到葉朱顏臉色倏變,嘎聲道:「敖大哥……」
司徒不揮舞烏雞抓小前撲擊,也給敖近鐵一腳掃開。敖近鐵沉聲道:「我們不要中了他的計,此人未死,我們就先鬥得馬翻人臥,怎收拾得了他?」
司徒不氣得哇哇叫:「這王八羔子他——他暗算老子在先啊!」
敖近鐵逼前一步,唬得司徒不向後退了一步,敖近鐵霍然轉首向葉朱顏一字一句的問:「我們三人,是最先議定幹這大事的,為何你要對司徒不橫加辣手?」
葉朱顏一臉不服之色:「他剛才罵我不配跟你們……」
敖近鐵淡眉似火燒般抖了一抖:「平起平坐?是不?」
司徒不呼冤道:「那番話我是因為要誘殺奚九娘才說的呀!我若不殺了奚九娘,現在你早躺在地上了!」
「奚九娘哪是我的對手!」葉朱顏仍是滿臉戾氣,「我出身沒你好,你以後少提這件事!」
敖近鐵道:「好了,好了,追命未死,我們就先鬧起來,還幹什麼大事,況且,『四大家』只死了一個黃天星,藍元山、殷乘風、周白宇都扎手得很。」
葉朱顏冷冷地道:「藍元山、殷乘風兩人已傷得半死不活,要收拾他們還不容易?」
司徒不也不甘示弱:「還有一個周白宇,也心喪欲死,此人貪花好色,誘殺他實不費吹灰之力。」
敖近鐵岔開話題道:「若不是今日四大家相互明爭暗鬥,我們一直仍對之心儀欽佩,仰之彌高,也不致想出種種手段,生這種非份之想。」
「啪、啪!」一陣疏落的拍手聲,只見追命拍手笑道:「精彩、精彩,原來敖捕頭果是龍頭,應該分兩家,應該分兩家外加一個大名捕!」
敖近鐵也冷笑道:「失敬,失敬,追命兄一番語言,此地又得要流血了,只沒要我們三人也互動干戈。追命兄在客店對付十三兇徒的一招離間計,可真管用。」
原來追命在緝拿十二元兇案件中,被人擊成重傷,點了穴道,但他用一番挑撥煽火的話,使得關東大手印關老爺子、鐵傘秀才張虛做、毒手狀元武勝東互拼俱傷,他才淬然出手扳回勝局,敖近鐵是幽州名捕,對此役自有所聞。
追命歎了一聲,道:「可惜遇著能夠把持大局的敖兄。」
他苦笑一下望向敖近鐵:「我雖然已明白為何你們要殺黃天星、江瘦語等……卻不明白你們為何要干下九宗女子的兇殺案。」
敖近鐵冷冷地道:「答案很簡單。」
追命從敖近鐵的鐵臉上,轉望那沸騰而無聲的飛瀑。
敖近鐵繼續說:「因為那九宗案件,我們一件也沒幹過。」
葉朱顏也瞇著眼睛接道:「要玩女人,我們在江湖上大可神不知、鬼不覺的去幹,何必專挑那麼難惹的角色?」
司徒不怪臉陰森森地笑道:「這是實情,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總之,此情此景,我們已無需要訛騙你。」
追命沉吟了一陣,臉上已有了一種微悟的懼色。
「可知道是誰幹的?」追命緊接著問。
「要是我知道,早就拿下人犯作陞官之用了。」敖近鐵道。
「那些案子,關我們屁事?」葉朱顏陡笑了起來。
司徒不臉肌牽動了一下,冷森森地道:「反正不是我們幹的,而且你也是快死的人了,還要知道來幹啥?」
追命怔了一會,喟息道:「我一直以為……我也覺得你們實在不會愚蠢到犯下那些大案,所以,也沒防著……。」
敖近鐵露出一種行家的笑容:「有道是,殺雞的人不一定會偷雞,偷雞的人不一定會殺雞呀。」
追命忽道:「看來,我們在古今欄那麼久,撼天堡的人也沒來接應,是葉兄的擺佈了?」
葉朱顏笑道:「我早命他們匆近此地,所以你若想延宕時間,待人來救,還是不如早認命吧。」
司徒不也獰笑道:「至於藍元山,此刻早已回伏犀鎮了罷?我們明日才去收拾他。」
敖近鐵忽道:「不過——」他仰首向古今欄的亭子上朗聲叫道:「殷寨主還是請下來吧。」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