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眨眼間有多快? 文 / 溫瑞安
一
辰久,鐵手、冷血、習良晤、習英鳴都沒有說話。
習英鳴忽然向習良晤道:「你知不知道眨一下眼睛有多快?」
習良晤立時說:「不知道。」
習英鳴道:「那你眨一眨眼看看。」
習良晤果然眨了眨眼睛,眼睛開合的一霎之間,習英鳴倏然出刀!
他袖裡有一柄刀,小刀,就在這一霎眼的功夫,習英鳴已發了不知幾刀,然後半空伸手一捉,當習良晤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刀已不見,習英鳴慢慢攤開了手,向習良晤道=霎眼的時間就是我出刀的次數,你算算這裡有幾根你的頭髮,我一刀斷一根。」
鐵手笑道:「不用算了。」
習英鳴道:「哦?」
鐵手道:「是九刀。」
習英鳴故意笑了笑,謙道:「也不大多。」
鐵手拍掌道=眨眼發九刀,失魂刀法,名不虛傳。」
習英鳴微微笑道:「卻不知鐵二爺名震天下的一雙無敵手,霎時間可以打出幾掌幾拳?」
冷血忽道:「他的拳不講快。」他說完這句話,淬然出劍。
劍指在習英鳴雙眉間一分之遙,習英鳴袖中刀才舉起一半,未及招架,已感覺到眉心肌膚被劍鋒浸寒。
冷血冷冷地道=我的劍出手,沒有人來得及眨眼。」
習英鳴雙目注視著劍尖,冷汗籟籟而下。只聽一個人拍手笑道:「老二,老三,你們的玩笑也開夠了,只是與鐵兄比指力,與冷兄爭快劍,那是以卵擊石,自取其辱罷了。」
然後這聲音又道:「冷兄,鐵兄,我們吃的是這莊裡的飯,做的自然是維護莊裡的事,你們不要見怪。」
那人這麼一說,冷血只有收劍。
習英鳴這才敢一晃身,退去三尺,與習良晤一起向那人拜揖到地。
鐵手緩緩回首過去,只見來人白袍紅臉,相貌卻平凡,舉手投足,也沒有什麼特別氣派,而且全無備戰的模樣,鐵手拱手道:「如在下沒有猜錯,閣下就是人稱『打不死,無難事,爛泥一樣扶上壁,的九命總管唐失驚唐兄了?」
那人回禮道:「承江湖上朋友看得起,替我這茅坑鑲金塗銀的,其實,那有打不死的事!」
鐵手笑道:「不過,在唐大總管手上,確也沒有辦不成的事情。」冷血接道:「所以,由大總管帶我們去拜見習莊主,是最好不過的事情。」
唐失驚唐大總管笑道:「傳說中冷四俠快劍高絕,豎忍果敢,但不善言詞,這是哪裡的謠言!今日聽冷四俠這幾句簡簡單單的話,就可以知道造謠的人何等不長見識!」說著仰天打陣哈哈,倒是以讚美把冷血的話搪塞過去了。
冷血正色道:「大總管。」
唐失驚即道:「二位先上座,咱們薄備水酒,兩位遠道而來,萬事俱可在席上詳談。」
冷血冷冷地回答道:「只怕宴上喝的是醇酒,席上所說的是風話,待吃光喝完,大總管又送我們黃金馬匹,等於吃了就走。」
唐失驚歎了一聲,道:「如果按照手續,二位要見莊主,也不容易,如果請這兒巡察吏或縣太爺下令提見,那未,這兒的官也沒這份擔當……如果二位要回京城請諸葛先生出示下手諭,則非要半月光景不可……」
冷血怒道:「你這樣說,等於表明已經收買了朝廷命官,這是什麼意思?」
唐失驚微笑道:「冷少俠又何必動火,這不叫賄賂,只是這一帶的官爺們信任習家莊……這只是跟聖上信寵諸葛先生,諸葛先生信賴你們一樣。」
唐失驚這個譬喻可謂大膽至極,但又極為妥切:若當權人士,所寵信的是君子,自然大得助力;若得寵的是小人,則為禍甚矣。鐵手歎了一聲道:「習莊主殺傷無辜良民,我們身為捕快,職責在身,自應查詢,大總管卻又是為何不讓習莊主跟我們相見?」
唐失驚道:「不是我不讓莊主接見二位,而是莊主現刻不便見你們。」
鐵手道:「這是莊主的意思?」
唐失驚搖首:「不是。」
鐵手問:「那是莊主夫人的意思?」
唐失驚道:「莊主夫人與小少爺已失蹤,當然不是他們的意思。」
冷血問:「那是誰的意思?」
唐失驚答:「我的。」冷血冷冷地問道:「你這又是什麼意思。」唐失驚道=我也沒什麼意思,只是,莊主此刻已不能見人,你們見著他也沒有用……」他長歎又道:「如果兩位一定不信,一定要見了才信,也罷,兩位就且隨我來吧……」
二
穿過大廳堂,走過很多堂皇的廂房,走入了一同博藏書畫的書房,唐失驚捲起袍袖,拿起了一隻巨型蠟燭,竟走入了地道。
地道的石梯斜陡,唐失驚走前面,冷血、鐵手、習英鳴、習良晤五人,魚貫而入。下面是地窖。地窖裡有一股霉爛腐濕的氣味,地窖盡頭窖是一間鐵磚、鐵柵攔成的房間。
這種「房間」對鐵手、冷血而言,可以說是無比的熟稔:這種「房間」的作用,通常是用來關人,而一般都叫這種「房間」作「監牢」。
房間裡有一個人,這個人本來也許穿的是一件華貴、綢質極高貴的白袍,但而今這袍子被撕得東一片,西一塊的,而且染滿了污垢,袍子上還長滿了虱子。
這人披頭散髮,也不做什麼,雙眼直勾勾的把右腳腳板舉至自己眼睛不到一寸前,彷彿在審視著自己的腳趾。
然而那一雙腳,已髒得比塗過了糞還髒,那人卻越看越入神,喃喃地道:「五嶽,啊,五嶽,都在這裡……」然後一手抓住自己的大拇指,不住地搖拔,口中狂呼道:「嵩山,嵩山啊,我要搬你出來把那只石猴子砸扁!……」
五人已經來到鐵柵前,但那人猶渾然未覺。
唐失驚輕輕叩著鐵柵,低喚:「莊主,莊主………
唐失驚這般一叫,冷血和鐵手都大吃一驚。
從種種跡象聽來,習家莊現任莊主習笑風的確是神智不正常,但冷血、鐵手決未想到他居然已瘋癲到這個地步。
唐失驚再用手叩鐵柵,發出清脆、悠長的清響,叫道:「莊主,習莊主——」這回的聲音是略為提高了一些,在石室裡面迴響,又直刺入耳膜中,刺耳,而不難聽。
習笑風似乎迷惆了一下,還弄不清楚聲音是哪裡傳來,只見他搔搔亂髮,說了一句沒有人聽得懂,中途停頓了六次的奇怪話語:
「貂蟬生來喜歡吃糖,張飛張儀一齊迷失,唐三藏到觀音廟唸經,煲裡已經沒有藥,天予人萬物人無一物予天皆可殺,坦蕩神州只有我……」
這六句奇怪的話,聽得他們五人俱是一呆。
唐失驚最先歎了一聲,道:「莊主他,已經瘋了……」
不料這句話倒似乎是給習笑風聽到了,只見他發狂一般的跳起來扯著自己的頭髮,狂叫道:「我沒瘋,我沒瘋,誰說我瘋了——」又似野獸一般地長曝:「你們來了,一、二、三、四、五,哈哈!五座高山!來呀,來啊,你們來招渡我呀!」
然後撲到鐵柵前,雙手抓住鐵柵石柱力撼,狂嚷道:「妹妹,啊,妹妹——碎夢刀,我的夢碎了,我的刀呢?還我碎夢刀來!」
唐失驚無奈地向鐵手、冷血搖搖頭。
五人只好循著來路,退了出去。
遇上這樣的情形,又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鐵手和冷血這才明白了唐失驚、習英鳴、習良晤三大總管不讓自己等人會晤習笑風習莊主的原因。
三
大廳,出到離開地窖裡那怪異的霉濕之氣,眾人這才彷彿真正舒了一口氣。
鐵手抱拳道:「我倆因不明白……箇中內情,惟適才一再強諸位所難,要見習莊主,實在是不好意思,望三位不要見怪才好。」
唐失驚黯然道:「哪會見怪,勞二位費心關心之處,是習家莊所欠的情!」
鐵手忽問:「是了,適才大總管提及:莊主夫人和小少爺均告失蹤,卻是怎麼一回事呢?」
唐失驚道:「這本來是莊中醜事,本不足為外人道……只是鐵兄問起,我也不敢不答,惟望二位聽後……」
鐵手忙道:「在公在私,我們都不會與他人說起,吃我們這門飯的,更要守口如瓶,這點請大總管盡可放心。」
唐失驚笑著道:「二位俠兄不讓在下難為,實在感激不盡……在兩天前,其時剛好下著狂風暴雨,莊主提著劍,追殺小少爺,可憐小少爺只那未一點的年紀,一面哭著嚷娘求饒,一面狂奔莊外,莊主夫人出來勸攔,也著了莊主一刀,踣倒於地,我們趕過去時,夫人只叫我們去追莊主,阻止他對小少爺下毒手,但仍然是遲了一步……。」
鐵手不禁問:「怎麼了?」
唐失驚歎著氣,搖著頭道:「我們趕過去的時候,已看見莊主一刀斬著小少爺……可憐小少爺逃到江邊,也無路可逃了,吃了莊主一刀,就往下掉,掉進江中去了……」
鐵手沉聲道:「據說……習家莊嚴令弟子不可接近流水的是嗎?」
唐失驚黯然道:「自然,小少爺不諸水性,又挨了一刀……唉……」
冷血道:「他這樣瘋,也不是辦法,你們把他關起來,能關到幾時?」
唐失驚同意道:「是呀,莊中大大小小的事務,可像排隊一般等候著莊主批示呢。」
冷血問:「那麼莊主夫人呢?」
習英鳴接道:「自從那兩夜兇殺後,我們小心翼翼,勸得莊主回來,夫人已經……唉,可能因傷心莊主喪心失魄之故,離莊出走了。」
習良晤也道:「哼,莊主聽到夫人出走,一點也不傷心,居然還揮了揮刀,說:『好,省了我的事。』夫人一直待我們不薄,這話教人聽了也憤慨。」
鐵手道:「如此看來,習莊主的情形實在是十分嚴重。」
冷血又問道:「習莊主還有些什麼親人呢?」
唐失驚答:「莊主本來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
鐵手即問:「大總管話裡『本來』的意思……」
唐失驚又歎了一口氣,卻不接話,在旁的習良晤道:「莊主也把他唯一的弟弟,逼落江中,大概……大概也是凶多吉少了。」
鐵手道:「哦……」
冷血道:「那未說,習莊主還有一個妹妹了?」
習英鳴這才有了笑容:「是……玫紅姑娘總算還平安,所以……我們把莊主關起來,也不敢讓紅姑娘見到他……怕萬一莊主那個……那個起來,連紅姑娘都給害了,到時習家莊有事,我們都不知道找誰拿主意才好?」
鐵手道:「這當然,還是慎重的好,習家莊在武林中,自有其地位,卻不知那位……紅姑娘,能不能掌得住舵?」
唐失驚搖首太息:「這位……玫紅姑娘麼?就是跳跳蹦蹦,愛養兔養鳥,滋事打架,對莊中大小事務,就是少理……所以……」
鐵手望向唐失驚道:「現下世事混淆,習家莊在兩河武林是泰斗圭臬,希望唐大總管,及二位當家的穩得住大局,造福武林,是為之幸。」
唐失驚苦笑道:「這擔子……實在是太重了,所以我才請二位勿把此事張揚出去,否則……人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萬一江湖中人知道習家莊把舵的出了事,來混水摸魚的人還不知有多少——」
鐵手笑道:「我們也是在江湖上廝混的,自是曉得,決不外傳……既然兇案已發,習莊主看來神智的確不太正常,又已為你們所看守,我想,我們回去研究案情,再行定奪,你們暫且安心吧。」
冷血道:「你們莊的……紅姑娘,卻不知在……」
唐失驚道:「這幾天的事,她也心情很壞,多在外邊,很少回來。」
鐵手道:「既然如此,今日多所打擾,就此謝過了。」
唐失驚忽道:「天下四大名捕耳目自然靈通,這是人所皆知的,但在下仍有一事不明……」
鐵手笑道:「大總管請直說。」
唐失驚道:「是,這些事情,所謂家醜不外揚,莊裡上下,都不會說,就算苦主,也給我們打點過,諒也不致傳出去,二位是在京城,卻不知因何到此,如何知道此事的呢?」
鐵手微笑答道=我們倒不是專誠為此事而來,只是在下正好到此地辦一件案子……」
冷血忽截道:「我們知曉習家莊的事情,原因非常簡單。」
唐失驚有些詫異:「哦?」
冷血道:「因為習莊主逼他弟弟和一個青樓可憐女子,落江掏月的時候,我們的船,就在附近。」
三個總管互望一眼,臉上震出愕然的神色來,習英鳴問:「那麼……」
冷血道=所以習二莊主習秋崖並沒有淹死,他就在我們處。」
習英鳴、習良晤一齊「哦」了一聲,唐失驚則喜道:「二莊主沒事麼?……那,那太好了。」
鐵手回答道:「他此際受震盪大大……我們先救女的,再去拯救男的,所以他也灌了不少水,過幾日,讓他復原了我們會把送回來的,現刻騷擾已久,就此告辭了。」
唐失驚忙揖道:「請。」
習英鳴向唐失驚請示道:「我們送鐵二俠、冷四俠出去。」
習良晤首先引路:「請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