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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國有罪 成功先生的媽媽 文 / 溫瑞安

    雷劈不死、風雨不析的巨樹,一隻

    小小的螞蟻便可以使之轟然而倒。

    月亮照光頭。

    他頭上氤氳著霧氣,帶點青灰色,不知是他的光頭反照月亮的顏色,還是月亮反照他光頭的顏色。

    他今天早上起來,看見蕭劍僧畢恭畢敬的跟他說:

    「大將軍,你娘找你說話。」

    凌落石清楚的記得,當時心裡還啐了一聲:見鬼了,娘已死了四十一年了,她臨死最後一句話說:

    「石頭兒,你作孽多了,害娘不能抱孫兒就去了,我死了之後,先埋三一,你要把娘拖出來鞭屍三百,挫骨揚灰,才可以減少我生你下來所作的罪孽。」

    娘已死了,早已死了。她死的時候,我還沒當成大將軍。假如她知道我終於當成了威震八方的大將軍,她是不會說這種話了。

    不管如何,大將軍還是記得自己跟蕭劍僧走,走了幾座拱門,一座比一座小,到後來,要彎腰才進得去。

    到了最後一座,簡直是要爬進去了。

    然後他才見到了他的娘:那也許是他的娘,也許不是。她有一半是娘,有一半已給煮爛了,看去有點像李閣下,也有點像唐大宗。反正,那是給自己烹醃了的部下。

    他驀地驚醒過來。

    原來才子丑之際。夜兀自漫長。

    他在夢中。

    原來是夢。

    之後他也不擺在心裡,又睡著了。

    然後他看見一個人,腿踝骨上鎖鏈拖著一塊紅色的巨石。

    這人正在用一把斧頭狠狠地切割著自己的尾巴,血花四濺,血肉橫飛。

    空中飛繞著許多豐臀垂乳的女子,怪獸異禽負載著滿空遊走的青面神人,每一個人的手指都在戳指著一個斫尾巴的人。

    仔細看去原來正在狠命的斫戳尾巴的人,原來竟是自己,只不過,少了一隻眼睛,一隻耳朵,半爿臉。

    凌落石再度驚醒。

    驚醒後好一會,還感覺到自己尾巴的痛。

    可是他並沒有尾巴。

    他是人,當然沒有尾巴。

    他定過神來,決心再睡。

    ——一個作惡多端的人,想要跨在他人的肝腦鮮血上好好看活下去,一定得要吃得好、睡得好才行。

    「平生不作虧心事,半夜敲門也不驚」,其實,就算「平生作盡虧心事」,夜半敲門更不許驚。

    一驚,先害了自己。這世間不一定有報應,而且,報應要來也總是來,自己提心吊膽過一輩子,先就不值了。

    他照睡不悟。

    這一會,他夢洲小孩。

    他抱著小孩,逗弄著。

    小孩的樣子很像他。

    一定是他的小孩。

    小孩笑的樣子很可愛,小小的牙齒居然很白很白,額角很高廣,笑眼像佛陀。

    大將軍逗弄著的時候,忽然,也不知怎的,一失手,孩子就掉了下去。

    一直往下掉。

    掉入井裡。

    井很深。

    很深。

    井邊有一棵樹。

    老樹。

    忽然,老樹炸了開來,樹枝樹椏,盡皆斷落,湧出了大量的鮮血,還有小孩的四肢:腳、手、頭……

    大將軍痛心疾首的往下望:

    他望定了那口井:

    深深深深的

    井

    他這樣往下凝望的時候,身心也幾乎要掉落井底裡了……

    幸好,這時候,他就醒過來了。

    他回想著這三個夢,像啃花生一般的咀嚼這三個夢,得出一個結論:

    這決不會是一個好兆頭。

    一直以來,神明都很照顧他,要不然,鬼魅也會依附著他,他既然夢到這些,當中一定蘊含了什麼警示。可惜這裡面所含蘊的天機,他一時尚未能憬悟,但已喚起了他的惕懼。

    所以他下定決心:

    一,今天要殺掉冷血。

    二,今晚要找於一鞭談判。

    「大道如天,各行一邊」的於一鞭和他的軍隊,就駐札在落山磯。

    在危城中,論官位,驚怖大將軍凌落石要比於一鞭高。

    可是,真正邊防的軍力調動,卻掌握在於一鞭手中。

    當時朝廷是不信任地方軍力,有意削弱,以維持「強幹弱枝」、避免「起事謀反」的局面,所以,就算在危城這等偏遠邊塞要地,必須駐屯鄉兵,也得要:一,派遣信任的官員主掌大局,像凌落石就是蔡丞相親自圈選的大員;二,以策安全,另遣心腹的高級將領調度兵權,如於一鞭,就是天子親自下令駐札危城的。

    所以,凌落石雖然掌管危城一切生殺大權,但在軍權方面,若無於一鞭印鑒,不能貿然調度,而在頒令編製的文案上,亦受都監張判的牽制,他們的權力,是講求平衡且互相制約。

    不過,以大將軍的淫威聲勢,不但私下練有精兵,而且身兼綠林道上「朝天山莊」莊主、黑道上「上朝門」門主,以及江湖道上「大連盟」總盟主,向來在方圓五百里以內,都無人敢稍有拂逆。

    都監張判雖與之行事方式不同,但也不敢公開為異。於一鞭為人剛猛,手握重兵,大將軍知道他是天子門生,不去惹他,他也很少招惹是非。

    現在卻沒有辦法了。

    大將軍已感覺到危機。

    於是他去找於一鞭。

    大將軍:「老於,我跟你是老朋友了。」

    於一鞭:「是啊,有二十五年的交情了。」

    大將軍:「交情倒不在長短,而在於相知。這麼多年來,我可有讓你為難過?委屈過?」

    干一鞭:「有。」

    大將軍:「……你!」

    於一鞭:「你一向霸氣,你做了令人為難、委曲的事,你自己也不見得覺察出來。承蒙你特別照顧,比起其他的人,你已經特別厚待我,至少,我沒有受到太大來的為難、太大的委曲。」

    大將軍:「嘿,嘿嘿,老於,你還是牛脾氣不改,不過,我知道你說的是老實話。我知道你死牛一邊頸,也很少來惹你。做人有原則是好的,可是你就是太有原則了。我對你,己夠禮待了。」

    於一鞭,「這我知道,還很厚待呢。」

    大將軍:「你心知就好了。今晚我來,便是要求你一件事。」

    於一鞭:「你說,我能答應的就答應。」

    大將軍:「這事非同等同。你能答應,就是我的朋友,不枉我多年來一直禮遇你;如不答應,則是與我為敵。」

    於一鞭:「與你為敵的人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的,這我知道。」

    大將軍:「你知道就好。現在,諸葛老兒為奪權爭利,在朝中勾結朋黨,以圖孤立相爺,他們為了要徹底打擊誣陷,而知道我一向對相爺耿耿忠心,他就派那四隻狗腿子來入我罪。那四個捕快,狐假虎威,手上有天子御賜玉塊,遇重大罪犯可先斬後奏,並可調動軍防抓拿朝廷外調的命官,亦可處置朝中大臣。你且聽聽看:這還得了?還有王法嗎!當然,我一生清廉正義,從不作虧心之事,他們誣害我,是為逞一已之私。可是,萬一他們捏造罪證,陷害好人,要你派兵拿下我時,你會怎麼做?」

    於一鞭眉心深深印了一道懸針紋,就像印堂上給劃了一劍。

    他沉吟道:「你要我怎麼做?」

    大將軍:「你知道該怎麼做。他們都是殺人搶劫的罪犯,你若聽他們調度,便成了從犯。若你擒殺他們,非但不違聖意,他日我據實稟薦,相爺定會為你美言,說不定就龍顏大悅,你就回朝高墜,不必像我窩在這兒受土氣!」

    於一鞭苦笑。

    他的笑容像是用刀子割出來的。

    「如果我照他們的意思去辦呢?」

    「那就是與我為敵。」

    「與你為敵的人都不會有好結果的。」

    「你是個固執的人,但卻是個聰明人。這麼多年來,我知道你在監視我,但我始終不除掉你,就是因為你是一個有原則的人,但決不愚蠢,所以你只避我、忌我,但從不與我為敵。而且,你也不敢與我為敵。」說著,大將軍乾笑了兩聲,潤了潤他有點涸的喉嚨。

    於一鞭滿臉皺紋。

    他的皺紋像是用斧頭鑿出來的。

    「我那兩個孩子,在山莊裡都聽話吧?」

    「聽話極了,活潑,伶俐,可愛,比你這個當老子的還從善如流些,我對他們視同已出,你放心。你若疑慮,可隨時領他們回來。不過,你軍旅倥傯,孩子們跟著你,自是苦些。我是為了你好,才叫夫人替你看顧他們。」

    於一鞭沉默。

    他的沉默似夜色一般深沉。

    良久,他說:「我知道怎麼做了。」

    大將軍笑了。

    笑得皓齒與額頂發亮。

    「你果然是我的老戰友。我相信你,你從來都一向說一句算一句的。」

    於一鞭道:「不過,冷血那小子還沒有死,其他三大名捕也隨時會來,只要我沒見著平亂訣,沒見著號令,發生什麼事,我都不管,而且,都按兵不動。」

    大將軍撫摸他摺疊著肉的下巴:「不管有幾個名捕,他們都活不長了。至少冷血就活不過今晚;說不定,他現在已經不是活人了」

    於一鞭道:「四大名捕不是好對付的。」

    大將軍道:「四大兇徒更不是好惹的。」

    於一鞭長長的哦了一聲。

    他忽然明白了。

    所以就不再說下去了。

    「看你」大將軍故意取笑他,「你的皺紋還是那麼多,假如不當帶兵的,不如去當苦行僧。你的孩子跟我比跟你好,不然,都愁眉苦臉的,於玲、於投,都改姓苦的好了。」

    於一鞭道:「大道如天,各行一邊。人生對我而言,從一出生就哭,到死時別人為你而哭都是受苦。凌老大,你作了那麼多的事,也殺了不少人了,你心裡難道會好受嗎?從不驚怕嗎?」

    大將軍哈哈大笑:「你是要說我造了那麼多的孽,不會提心吊膽嗎?這是最大的笑話!通常人總是以為作孽多的人,一定會有報應,而且一定會內心惶恐不安,生怕有一天自取滅亡。可笑的是,像我這種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造孽。老實說,如果我這也算是作孽,歷代皇帝名將,有幾個不造釘戮的?我一點也沒有良心不安,反而是本著良知做人:我只是為民除害,申張正義,偶然,也為自己做點事。反正,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嘛。我作的事,都往正面去想,別以為我會擔心自己而活得不快樂,其實,我只覺得自己好人應有好報,作的是忠於相爺、義見春秋的好事呢!」

    他笑得像一隻出閘的猛獸,歇了一歇,大力的喘了幾口氣,叩一叩自己的光頭(幾乎沒給叩出火花來),又道:

    「我唯一擔心的是,我年歲愈來愈大,頭髮卻愈來愈少。不過這也無妨,往好的想,我是天生光頭難自棄,表示我聰明,而且,我額高頦闊,沒了前發覆掩,更顯權重勢強,威風過人。」

    他笑來得意非凡,幌著腦袋說:「那些自以為俠道、自以為是忠的笨瓜蛋,以為我們作惡多端,定必食不安,寢不樂,以為只有他們才講良知,才會安心,其實這是大錯特錯矣。第一,我們也一樣認為自己是對的,是忠的;第二,我們也講良心,而且,只有我們害人,人都為我們所害,我們不安心,這才沒天理哪!」

    然後他笑不可遏的指著於一鞭,「你看你,你就比我年輕,但比我多皺紋,比我不開心,比我苦!」

    於一鞭發出一聲浩歎。

    「你不愧為大將軍。我這一輩子都及不上你!」

    大將軍笑得法令如兩條蠕動在臉頰上欲飛的龍:「我就喜歡你這點老實,不越分,不逾矩,所以才容了你25年!」

    那話兒真急!

    「惡煞」寇梁收到了消息,馬不停蹄,即行通知了「凶神」馬爾,馬爾想也不想,立即告訴了冷血。

    這可鬧出事體來了。

    冷血一聽,就說:「不行、儂指乙、二轉子、阿里,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一定要去通知他們。」

    馬爾道:「可是你這樣去,很容易便漏了行藏!」

    冷血道:「不能見死不救,就算明知山有虎,也要去打虎。」

    寇梁道:「不如……由我們代你去通報他們。」

    冷血道:「可是,他們未必會相信你倆,再說,外面都知道你們是大將軍的人。」

    馬爾、寇梁說什麼也說服不了冷血。

    冷血下定決心要趕去「三分半台」。

    「我們趕在他們之前去,要三人邦避一避就是了,不一定會有遭遇戰。」

    馬爾、寇梁只好說:「好,我們一起去。」

    一路上,冷血簡直「足不沾地」,急撲三分半台。

    他的傷在狂奔中彷彿變成了莫大的力量。

    他的生命像是一頭追殺中的狂馬!

    既不能退後,且要追擊!

    褲襠裡要炸了!

    這可憋壞了寇梁。

    自從得知這消息之後,他一路上都沒有機會歇息過,連解溲的時間也沒有,而今跟著冷血這樣走法,那一泡尿早就忍無可忍、再忍也不能百忍成金了!

    馬爾則是口渴。

    這樣跑法,大汗淋漓,幾乎連三年前喝下去的水都給蒸發掉了,馬爾一向喝水量驚人,而今,早已渴得像大旱了三個月的老樹。

    然而,冷血是既不口渴,也不解溲,甚至不停下來歇一歇、回一口氣。

    他以狂奔為樂。

    他逆風而奔,彷彿連衣服都是多餘的。

    他全身每一塊肌肉、每一根骨駱、每一絲神經、甚至每一條毛髮,都在全心、全意、全力、全神、全而後狂奔。

    彷彿狂奔就是一種一發不能收的瀉洪,一種樂不可支的自殺。

    快到「三分半台」前,經過「落山肌」,來到「睡鶯村」前,有一處小茶寮,雖然稍晚了一點,但還是有三兩客人在喫茶,寇梁終於忍不注、憋不下了。怪叫衛聲:

    「我要解手——!」

    這一叫,總算把冷血叫得頓了一頓,馬爾趁此也補了一句:

    「——我要喝水!」

    他們都覺得冷血不拿他們當人辦。

    後來他們發現冷血既不用撒尿也不必喝水,簡直就不是人。

    冷血,只在等他們。

    ——他們是一起來的,他不好意思不等。

    雖然他心中很急。

    很急著要通知他的好友們逃命。

    馬爾在怪責寇梁:「一路上猛跑,水都耗光了,你卻還有多餘的尿!」

    寇梁也不甘示弱:「喝水人會胖,你已夠胖了,喝了老不放,小心脹死了!」

    冷血忽然覺得有點像。

    ——馬爾和寇梁跟「五人幫」的耶律銀行、但巴旺、二轉子、阿里、儂指、是很有些兒相像。

    尤其是他們之間的對話。

    這對「凶神」、「惡煞」師兄弟,平時的確比較深沉慎密,調度有方,但一旦鬧起來卻像「五人幫」樣,夾纏沒了,而且沒完沒了。

    ——是不是這些人都深知自己時時刻刻要面對強敵、鬥爭和生死關頭,所以一有機會就放鬆自己,盡量瀟灑江湖,不妨胡說八道,保持輕鬆心境,以俾臨危不亂?

    冷血深深覺得:這也是一種行遠路、闖險道的好辦法。

    ——那就是要保持輕鬆心境。

    他覺得自己也不應太過緊張。

    所以他也找個位子坐下來。

    裹著頭巾的店家姑娘為他倒了一杯茶。

    他端茶在手,想去看月亮邊鑲著的白雲,然後想想為啥「白雲」和:「蒼狗」會湊合在一起,想通了便呷一口茶,然後才又全力全速趕路,救朋友。

    只不過他沒有這個福命。

    他不是追命。

    追命隨時都可以壺中日月大,酒裡歲月長。

    他是冷血。

    ——生命如同一匹追殺中的狂馬、追擊而無退路的冷血。

    他正要把茶喝下去,忽然就感覺到危機。

    一種殺伐的預兆。

    他是野外長大的孩子。

    他有野獸一般的本能。

    他的杯子已到了唇邊,可是並沒有喝下去。

    那倒茶的姑娘道:「客倌,茶冷了吧,我再跟你倒杯熱的。」

    她真的替他倒杯熱的。

    她把整壺熱茶,向他迎頭潑去。

    滋的響著,茶潑濺處,都冒起了焦味的煙霧。

    冷血已不在坐椅上。

    他已到了姑娘的身後。

    他的手已按住了劍柄。

    「你是誰?」

    如果對方不是個女子。他的劍早已經刺出去了。

    「你出劍啊,」對方不屑的像是對一頭癩皮狗在說話,「你既然殺得了我哥哥,當然也殺得了我。」

    冷血一聽,頓時沒了戰志。

    ——原來是愛喜姑娘。

    他殺了薔蔽將軍,那是愛喜的哥哥。愛喜親眼目睹於春童死於他手上,而對前因後果,完全不知就課,所以當然要為她的兄長報此血海深仇。

    ——遇到這姑娘實在沒辦法。

    他永遠忘不了,當他矢志要殺死那禽獸不如的薔蔽將軍之時,冷月下,那一張美麗的臉,交織著淒涼、愴惶、激忿、痛楚、哀憐與婉約的輕求。

    而今這張臉仍在冷月下,更清更艷、帶點冷傲慢和不屑,整個人散發出一種處子的氣質,連恨意也是處子的。

    但美麗如昔。

    勝昔。

    ——遇上這姑娘他沒辦法

    他很快的就發現了「砍頭將軍」莫富大,儘管他用深笠遮著光頭。

    ——看來,莫富大不是忠心於驚怖大將軍,而是忠心於薔蔽將軍,於春童死後,他似全神全力都在醉心於愛喜姑娘。

    愛喜又向他走來,一點懼意也沒有,挺著胸道:「你殺我啊,怎麼?你不敢動手?」

    冷血退了一步。

    忽然,他的手又搭在劍上。

    殺氣。

    背後有一種炭燒起來般的殺氣。

    馬爾和寇梁見這女子暗算冷血,以為是大將軍的手下,見愛喜挺胸就死的樣子,一個笑道:

    「哇,好看,煞是好看。」

    另一個調笑道:

    「真是胸有成竹,還是兩棵哪!」

    冷血忽然覺得背後殺氣大盛。

    那是一種炭燒旺了的殺氣。

    這時,馬爾正說:「你別以為你是女子我們就不敢殺你。」

    寇梁也說到:「冷血不敢殺,我可不客氣——」

    冷血不能回頭。

    那殺氣大盛。

    太盛。

    ——回頭,就得要駁劍。

    那是一種鐵器給燒熔時的殺氣。

    驀地,他右掌右腳,一推一絆,震飛馬爾、寇梁,人未回首,敵人的劍已抵背脊,他左手拔劍,已駁了一劍,然後,又接下一劍。「乓」、「乒」,連拼二劍。

    星花四濺。一如在烘爐中錘煉神兵。互拼二劍之中的兩人,都知道遇上了勁敵,同時收了劍。

    一個青年,雙眉斜飛入鬢,臉白驚人,腰畔上的劍鞘十分講究,課著厚絨。

    黑色勁裝,繫著花色斑斕的大披氈。致使在月光和火光掩映中,他的影子比他的人碩大三倍。

    仔細看去,他只是一個很冷、很瘦、很伶仃的年輕人,予人也是很瘦、很冷、很伶仃的感覺。

    再看個仔細,原來他也不甚高大,只是因為站在椅子上,所以一時才看不出來。

    那人冷哼道:「你看什麼!?」

    冷血道:「我不認識你。」

    那人道:「我認得你;你是冷血。」

    冷血道:「既然我不認識你,你沒理由要殺我。」

    那人道:「老虎搏鹿之時,梅花鹿也不認識那位虎大爺。」

    馬爾、寇梁剛才死裡逃生,看清楚來人,驚叫道:

    「他是冷斗兒。」

    「『鐵裙神魔』冷斗兒!」

    聽了這名字,冷血倒是納悶。

    「他並沒有穿裙子。」

    馬爾道:「那是他的披風,他在披風飛舞出腿出劍,使敵人如罩裙中,避無可避。」

    寇梁道:「他還有個哥哥,在傅宗書手上當將軍,叫做「神鴉將軍」冷呼兒,兩兄弟都是漁肉百姓,不是什麼好東西。」

    冷斗兒雙眉一剔,怒道:「胡說,我哥哥是我哥哥,我是我!怎麼人們老是把哥哥的賬往弟弟頭上栽。!」

    冷血道:「好,你哥哥的事,不關我事,不過咱們往昔無冤近日無仇,你為什麼要殺我?」

    冷斗兒尚未答話,愛喜已說:「他是為了我,是我叫他來殺你的。」

    冷血登時說不下去。

    馬爾不屑的道:「冷斗兒這種人也會為人賣命!?」

    「不為人,但可以為了女人。」冷斗兒滋滋味味的說,「她已給我玩了一次,她還值得一玩再玩,所以總得要付點代價。」

    「還有一個原因,」冷斗兒說,「我姓冷,你也姓冷,我們都在江湖上闖蕩,我們之中只能活一個,不然,我就不叫冷斗兒。」

    冷血喃喃地道:「幸好我姓冷,要是姓李姓張姓王,天天非都得鬥個你死我活不可了。」

    冷斗兒剔眉怒叱:「冷血,今天不是你倒,就是——」

    噌的一聲,冷血已拔劍。

    劍抵在冷斗兒咽喉上。

    然後一字一字說了兩個字:

    「你到。」再一字一字一字的說了三個字,「不是我。」

    冷斗兒蒼白的臉己掙紅了。

    他咬牙切齒,迸出三個字:

    「我不服!」

    「好,」冷血道,「你不服,我要你服。」

    「霍」的一聲,劍自冷斗兒喉上疾收,他把劍插在桌上。

    劍柄兀自嗡動不已。

    冷血手上已沒了劍。

    冷斗兒馬上拔劍。

    冷血也拔劍。

    他拔的不是自己的劍。

    而是冷斗兒的劍。

    兩人左、右手爭拔一劍,騰出來的手已對拆了七招。

    七招過後,冷斗兒陡然頓住。

    臉如死色。

    他的咽喉又給劍尖抵住。

    他自己的劍。

    這時,全場都靜了下來,鴉雀無聲。

    冷血峻的問:「你,服不服?」

    冷斗兒搖頭。

    就算他的喉嚨抵住了鋒利的劍,他仍是搖得那未用力,以致脖子上多了兩道深深的血痕。

    血水淌落。

    冷斗兒搖頭。

    就算他們的喉嚨抵柱了鋒利的劍,他仍是搖得那未用力,以致脖子上多了兩道深深的血痕。

    血水淌落。

    滲濕了劍鋒。

    「奪」的一聲,劍飛擲而出,穿過柱子。那把劍穗自在冷月下顫動不己。

    冷血寬手對著冷斗兒。

    冷斗兒呆了一呆。

    只不過是呆了一呆。

    馬上,他就化作一片雲。

    飛雲。

    飛捲的彩雲。

    他在飛旋中出腿。

    冷血望定著他。

    望定著炫目的飛雲。

    然後出掌。

    五指緊駢,掌如劍。

    「掌劍」。

    這一劍,格在對方足尖上,登登二聲,冷斗兒靴尖彈出兩柄利刃,同時折斷。

    冷斗兒像一塊大雲般飛起。

    冷血的掌發出了劍光、陡追而起,

    冷斗兒落在柱後,拔劍,急刺。

    冷血之「劍掌」頓也不頓,哧地刺穿了巨柱,抵住冷斗兒喉核上。

    這時,冷斗兒刺出的劍,離冷血胸膛約莫還有四寸。

    冷血頓住。

    冷斗兒的劍也沒再往前刺。

    「我說過,要打下去,」冷血冷冷地道:「是你倒,不是我倒。」

    冷斗兒開始淌汗。

    他聽到自己體內彷彿有什麼東西給擊碎了、摧毀了。

    冷血緩緩的拔出了手掌,五隻手指,一隻一隻的放鬆開來,他輕甩指尖沾血,向愛喜道:「你不必再找人來殺我了。能簽應你這樣做的,也不見得能殺得了我……」

    愛喜鄙夷的瞄了臉無人色的冷斗兒,道:「他是殺不了你。可是總有人殺得了你。」

    只聽一聲狂吼,冷斗兒的劍(本來離冷血只有四寸,冷血收回了劍掌,可是他並沒有收回劍鋒),已刺向冷血。

    噗嗤的一聲,刺中了。

    刺進去了。

    冷斗兒喜極大呼道:「你狠?你狠!?你夠我狠!我說過,不是你倒,就是我倒——」

    所以他就倒下了。

    仰天倒地。

    倒地不起。

    「你說對了:不是你倒,就是我倒。」冷血緩緩回首,說,「現在真的是我不倒,你倒,應了你「就是我倒」的驗。」

    他在劍刺進他背後前的一殺,拔過冷斗兒腰畔上的劍鞘,套住了劍鋒,以致讓冷斗兒有一種「命中了」的感覺。

    然後他就一拳打倒了對方。

    愛喜再看冷斗兒的時候,那眼色就像卸下一件沾污了的圍巾。

    莫富大已站了起來。

    他高大鈍直的身影緊緊護住了愛喜。

    看他的樣子,是沉浸在痛苦的滿足中。

    看他的神情,洋溢著:就算我不是你的對手,我也要保護她。

    冷血明白這種感覺。

    也瞭解他的感受。

    他歎了一口氣,道:「愛喜姑娘,其實我殺令兄,也是逼……」

    愛喜立即截斷他的話:「真奇怪,你怎麼會以為我會接受你這種話,難道我哥哥給殺死了,我還要聽仇人說他的不是?難道我聽了你那一番話,我就會原諒你殺了我的哥哥?在這天地間,我只有一個親人,一個哥哥,只有他愛護我,他對我好。你說什麼都好,但我親眼看見你殺他。我親眼目睹你如何殘殺他,我是不會忘記的。」

    然後她就走了。

    莫富大緊緊跟隨著她。

    在走前,愛喜還拋下了一句話:「……我還是會找人來殺你。」

    「我會報仇的。」

    「我一定會。」

    俟愛喜姑娘和那高大但馴服的漢子身影遠去後,馬爾看著一堆爛飯般癱在那兒的冷斗兒,搔著頭皮,問:「他……還沒死吧?」

    冷血長吸了一口氣,有點心不在焉的道:「他既然那未卑鄙,要占女人的身體為行動的代價,我就擊潰了他的信心,讓他少害幾個人。一然後他一手剝掉地上那全無鬥志的人的披風往腰間一裹,向地上癩著的人道:「這件東西倒有用,你穿來好看,不如我用來實在。」

    寇梁卻說:「說不定,那不是他的錯,如果是那姑娘主動獻身,老實話,像她那麼標緻的姑娘,只怕誰也受不了那種誘惑的。」

    冷血想想也是,歎道:「說來不是因為我鐐了她的兄長,愛喜姑娘也不致要犧牲一切、矢志報仇了——可是我能不殺她的哥哥嗎?」

    馬爾說:「現在是想這個問題的時候嗎?」

    冷血一省,反問:「你不是要喝茶嗎?」

    馬爾笑道:「這茶是不能多喝了,我已經在後山溪流上入滿了水袋,水袋隨身帶,遠行還怕遠嗎?」

    冷血轉向寇梁:「你不是要解溲嗎?」

    寇梁道:「有勞費心,此際我身輕如燕。不過,倒有一事,冷兄宜改變行程。」

    冷血奇道:「怎麼說?」

    寇梁審慎的道:「既然愛喜姑娘懂得帶人在睡鶯村茶寮伏擊你,那麼,也就是說,大將軍下令在三分半台格殺三人幫的事,已傳了開去,愛喜和冷斗兒才能在這兒候著你來。有第一樁,難免有第二樁,我們都不願見你落入大將軍彀中。依我看,不如這樣:還是由我們去探個虛實,你留下信物,讓我們可以取信於三人幫,你也不必涉險,只要你不在一起,我倆也安全多了,這該是較穩重的辦法,你看怎麼樣?」

    馬爾立時道:「我贊成,名捕也是要講理的。現在我們兩個贊同,你總得要順從我們的意見。」

    寇梁擠一擠眼道:「可不是嗎?」

    馬爾揚一揚眉說:「當然是。」

    三分半台是一塊巨石,懸在巖邊,其中只六成半連著土,其他部份都空懸崖外。

    微風吹來,巨石還有點搖動。

    巨岩上,已給厚土覆蓋,上面生了幾棵巨樹,十棵有九棵已枯死。

    巨石下,連著土的地方,有一處凹洞。

    凹洞很大,來上三五千人也不會嫌擠。

    在那兒,間坐著三個人,背著月光,高高矮矮的,看去正是三人幫。

    馬爾、寇梁潛了近去。

    立刻,那高瘦的人立即警覺,叱問:「誰!?」

    馬爾現身,道:「我是冷血派來通知你們一些事的。」

    那結實的黑小子即問:「我怎麼知道你們是不是真的是冷老弟派來的?」

    寇梁也現了身,並拿著一件事物,在目下一幌:「這是冷捕頭的命根兒,你不會沒見過吧?」

    黑小子一驚,才道:「平亂訣?」

    寇梁笑道:「這你可相信了吧?」

    馬爾反問:「那隻貓你還養活著吧?」

    黑小子道:「還是那麼活潑、聽話。」

    高瘦個子反問:「冷血叫你們來通知我們什麼事兒?」

    寇梁道:「一句話。」

    高瘦個子和黑小子同時問:「什麼話?」

    這時候,忽聽凹洞處傳來一聲輕咳。

    寇梁和馬爾同時說,「去你媽的!想騙咱們?入你祖宗二十八代的還不夠格!」

    一說完,馬爾、寇梁同時出招。

    同時撒腿就跑。

    馬爾、寇梁當然也不是初生之犢。

    ——能夠在大將軍身側謀反且隱瞞了這麼多年,自然是眉精目靈腦俐落的人物。

    他們拿出來的「平亂訣」,當然是假的。

    「三人幫」見過「平亂訣」,尤其是阿里,他還偷盜過平亂訣,沒理由認不出來。

    何況,阿里沒養貓。

    他養的是狗。

    就是那只叫做「叭叭」的小狗。

    ——這樣一試,什麼都清楚了。

    他們不是三人幫。

    這是一個局。

    於是馬爾、寇梁立即撒走。

    馬爾使的是「凶神刀」。

    寇梁用的是「惡煞劍」。

    ——「凶神刀」薄似紙刀,「惡煞劍」細如發劍。

    無疑,這刀名利劍名跟它們的形貌很不吻合。

    寇梁在一剎之間,至少飛射出十六柄「惡煞劍」。

    馬爾也在瞬間飛擲出二十一柄「凶神刀」。

    他們反應已不可謂不快。

    更不能說不夠狠辣。

    可惜他們遇上的敵手非同等閒。

    那三個人正是大將軍旗下三名心腹、三個殺手:

    「小劈棺」唐小鳥。

    「射日天王」雷大弓。

    「一死百了」狗道人。

    ——他們原來和「一了百了」兔大師合起來。是為「狡、免、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兔、狗、鳥、弓」四大殺手,不過,兔大師太過貪色,激怒了「大出血」屠晚,因而身歿,只剩下這三名殺手,仍為大將軍效命。

    在馬爾和寇梁暗自提防、準備出手的時候,這三名殺手也擬下殺手。

    但他們想先等一等。

    等冷血出現。

    ——他們的任務是在大將軍未來之前,已清除了一切障礙,要是不能活抓冷血,當場格殺也行。

    馬爾、寇梁還不足以讓他們暴露身份。

    這這一延誤,反而是凶神和惡煞,先向他們出了手。

    凶神和惡煞的出手,也十分之狠。

    他們知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所以兩個人同時攻出三十七件兵器,不是向三個敵人攻去,而是完全向著一人招呼。

    那是「瘦長個子」——冒充儂指乙的狗道人。

    他們準備先幹掉一個,就算給截了下來,二對二,也可對著干;如果一口氣想殺盡三人,到頭來,恐怕連一個也殺不了了。

    這一來,猝不及防,三殺手還以為兩人受騙,狗道人再機靈,不死也得受重傷。

    ——要不是有那一聲輕咳。

    那一聲輕咳,當然是一位早就潛伏在這裡,替大將軍主持大局的高手所發出來的。

    那一聲輕咳一起,雷大弓、唐小鳥、狗道人立即便都有了防範。

    狗道人竟然一口氣格下了二十一刀十六劍。

    雷大弓抄起地上的刀和劍。

    彎弓、搭劍、上刀,把刀刀劍劍,全向馬爾、寇梁射了回去。

    這個人的弓,射的竟不是箭。

    ——而是一切可以或不可以射的事物,是在他手下弦上射來,都成了要命的「箭」!

    這時候,你才知道馬爾、寇梁為什麼會叫做「凶神」和「惡煞」。

    他們厲嘯著、狂嚎著,一面打,一面逃,一面突圍,一面下殺手。

    那三名殺手果然不止三個。

    還有許多「朝天山莊」的弟子和食客。

    這些人,不是擋不住,就是讓凶神亞煞從他們屍身上跨了過去,有的人見了這麼凶神惡煞的樣子,連攔也不敢攔,慌忙讓出一條路來。

    可是有一個人不讓路。

    一個很瘦小、嬌小、弱小的女子。

    有一張異常淒艷的小臉。

    她嬌弱的站在那兒,予人感覺十分清強。

    馬爾、寇梁知道她就是喬裝二轉子(二轉子本來就白哲、瘦小、有點女人樣兒)的女子。

    他們不想傷她。

    更不想殺她。

    所以只大喝一聲:

    「讓開!」

    一個出腳打算把她勾跌,一個出手想把她推走。

    他們都不知道當年「孤寒盟」盟主蔡戈漢、「鐵釘教」教主任老雞、「奪魂旗」旗主蘇素樹是怎麼死的。

    他們都死得很慘。

    慘法各自不同。

    ——武林中人,死得慘,也司空見慣,但像他們死得那麼慘,慘得連江湖上殺人不眨眼的武林同道也不敢看、看了一輩子都忘不掉的死法,確也罕見。

    他們卻都死在同一人手裡。

    就是這個女子。

    唐小鳥。

    ——像一隻依人小鳥的唐小烏。

    可是,千萬別忘了她姓唐。

    她就是對同門的唐家子弟,下手也同樣殘毒,才犯了門裡眾怒,被唐門元老逐了出來,成了大將軍麾下的殺手。

    原本,她給唐門趕了出來,唐門其他與她有私仇的子弟,決不會讓她活著,只不過,唐小鳥一出來,又拜了一人為師,她拜了師後,就算唐門高手,也不想再惹她了——她不好惹,可是他們更不願招惹她的師父。

    她的師父姓燕,名趙。

    ——燕趙名列「四大兇徒」之一,外號「大劈棺」。

    所以唐小鳥就成了「小劈棺」。

    「小劈棺」唐小鳥現在卻沒躲開那一推一絆。

    她在等著。

    ——只要敵人的手(或腳)一沾上了她,他們就會死得比蔡戈漢任老雞蘇素樹更難受更難堪更難過更難看。

    ——我就讓你們這些臭男子知道:世上有些女子是碰不得的。

    我唐小鳥就是一個。

    ——我是沾不得的女子。

    她想。

    忽然,飛跌出去的是馬爾和寇梁。

    馬爾和寇梁跟敵人拼博的時候很凶暴,其實心底卻很膽怯。

    其實這也是常理,膽小的人總要裝得凶悍一些,別人才不知道他膽怯。

    他們給震飛出去之際,扎手紮腳的在狂吼、咆哮、彷彿這樣做,就能掩飾他們的失魂落魄,敵人就不敢前來搶攻。

    敵人果然沒有搶攻。

    待他們落地定睛時,才發現身上並沒有傷,也才發現自己彷彿飛上了天原來只不過是給揮退三步,更才發現敵人不是敵人

    而是冷血。

    冷血並沒有依約離開。

    其實,他也根本沒有答應離去。

    他只不過是贊同了馬爾寇梁的意見:

    他讓他們去探個虛實。

    ——然而,他仍尾隨在後,護著他們。

    其實,以冷血的性子,又怎會由得朋友為他冒險犯難,而他自己卻置身事外、袖手旁觀呢!

    有些事,有些人一輩子都不會做的,所以他們不會陞官發財,不能左右逢源,沒有富貴榮華,無法前程似錦、可是,沒有了這種人,就沒有了大時代,創造不出大時勢,成就不了大人物。

    冷血震開了馬爾和寇梁。

    他看了那女子一眼,忽然想起了小刀被轟污的一幕。

    這種感覺很奇怪。

    ——自從那次之後,這種邪念時常纏擾著他。

    冷血也不瞭解自己為何有這種邪想。

    但他一向在野外、森林裡長大;他也不認為有這種原始的慾望有什麼可恥。

    他只不過奇怪自己為何會在這時候、看見這女子時會想到這一幕。

    那女子倒是嫣然一笑,充滿挑釁的挑逗:「你終於還是出來了。我們等的就是你。」

    冷血道:「你是誰?」

    這時候,「朝天山莊」的徒眾都包圍了上來。

    唐小鳥風姿綽約的笑了。

    這時,馬爾和寇梁又回到冷血身邊了,到現在,他們兩人還不明白這女子有什麼可怕,冷血為何要甩開他們。

    「我是來殺你的。」她說,「或者你倒下,或者你死去,都一樣。」

    冷血歎道:「怎麼今天人人都非要我倒下不可?」

    唐小鳥又是一笑。

    她臉雖小,下頷尖秀,但顴骨卻很豐潤高廣。

    這顯示出她性子很強。

    但也使得她笑起來的時候很好看。

    更漂亮。

    然後她就在如此動人的笑靨中出了手。

    她不是向冷血出手。

    而是向冷血出手。

    而是向馬爾下手。

    她並沒有攻擊馬爾。

    她只用腳一挑,挑飛了馬爾腰間的水袋,水袋飛上了半空。她的手一招,霍的一聲,不知什麼打入水袋裡,水袋炸開,月華下,萬千水滴四濺開來。

    就在這一瞬間,冷血忽然扯下腰間繫著的花色披風,往頭上一遮。

    他遮擋著自己,當然還有馬爾、寇梁。

    這時,只聽慘呼聲四起。

    那些水滴,濺在「朝天山莊」子弟身上,人人都慘叫打滾,身上頓時冒起了焦味和激煙。

    馬爾和寇梁現在明白了。

    明白了眼前這小女子有多麼可怕。

    ——當然也明白了剛才冷血為何要震飛他們。

    這女子竟能在霎間對四濺的水下了毒,成為極其可怕的淬毒暗器!

    可是,在這時候,他們也同時看到,冷血一手撐著已冒出焦辣青煙的披風,另一手已握著劍。

    劍已出鞘。

    劍尖已抵住唐小鳥的咽喉。

    唐小鳥臉色煞白。

    白得像月色。

    冷血冷沉的道:「你別逼我殺你。我不殺女人的。」

    唐小鳥眨了眨眼,眼色裡有驚無恐。

    這時候,狗道人已潛近馬爾、寇梁背後,雙掌緩緩推出,了無聲息。

    同在這時,冷血忽然生起一種感覺。

    什麼感覺?

    ——野獸遇敵時的感覺。

    那是什麼感覺?

    ——那是可怕的感覺。

    那感覺跟別的敵手有何不同?

    ——完全不同,但又太熟悉了。

    冷血知道自己一定曾經歷過這種感覺。

    ——只是,那是在什麼時候呢?

    他忽然聽到鼓聲。

    鼓聲來自自己的心跳。

    ——那鼓聲彷彿催促一頭洪荒以來的猛獸上了路。

    而且逼了近來。

    ——究竟那野獸是他自己,還是敵人!?

    就在這時候,「椎」的一聲,一椎仿似從盤古混沌初開般、自宇宙無限終極裡,飛打而來。

    直取他的腦袋!

    這一椎,來得像不在前,不在後,不在有,不在無,不在自性,不在他性,不在其性,不在無困性,不在周遍法界,來如其來,似在心中深處裡來。

    要不是冷血在招未及、椎未至、敵人未出手之前己感應到了這開天闢地破生定死的一椎,他的腦袋一定成了一蓬血花,他的劍自不然也會往前一遞,將唐小鳥刺個對穿。

    可是冷血己先感應到這一堆。

    這一椎彷彿預先跟他訂下了生死契約。

    他先行收劍。

    (他收劍前本可先行殺了唐小鳥。)

    (但他沒有那麼做。)

    然後出劍。

    回首。

    椎!

    他背後沒有敵人。

    只有椎。

    他的劍就刺在椎鏈上。

    ——在椎子打中他之前的一剎。

    劍斷。

    斷劍激飛,分成兩段,嵌入狗道人掌中。

    狗道人發出狗嗥一般的聲音,慘哼而退。

    椎的鏈子飛斷。

    飛椎斷了鏈子,餘力未消,仍繫在冷血胸膛上。

    冷血悶哼一聲,也聽到自己肋骨折裂的聲音,同時瞥見洞裡閃出一人。

    這人有一對火紅的眼和慘青的臉。

    他失去了椎。

    椎是他仗以成名的兵器。

    他擊中了敵手。

    他要殺他才能洩憤。

    他飛身而出,馬爾、寇梁立時迎了上去。

    他手上還有斷鏈。

    斷鏈一卷,就把馬寇二人甩了出去。

    然後他要對付冷血。

    他要好好的對付冷血。

    ——這個曾經傷過他的敵手。

    他當然就是屠晚。

    「大出血」屠晚。

    或者你倒下,或者我倒下,什麼四大名捕,有我姓屠的,沒有你姓冷的。

    怎麼?

    他捱了我一椎,怎麼還可以撐得住。

    怎麼精光一閃?他手上還有武器嗎!?

    那原來是把斷劍?

    他的斷劍怎麼使得比沒斷的劍還好!?

    屠晚望著自己胸膛那把斷劍,你看到自己的肚臍眼冒出一個人頭來的樣子。

    然後他咕咚到了下去。

    並且慘笑:「……原來倒下的還是我……你的斷劍使得比不斷還好……千萬,千萬別讓我……落在他的手上……」說到這裡,這個一向無畏懼的殺手,眼裡竟充滿了悸意。

    這時候,山洞裡又閃出了一個人。

    這是一個書生。

    他的臉色就像他的袍子,慘灰灰的,但他卻裹著紅彤彤的頭巾,唇色也異常鮮艷。

    ——難道屠晚說的是「他」?「他」到底是這個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還是冷血?

    他才幾步就走到冷血的面前來。

    冷血捱了一椎。

    但他還可以拼。

    至少,他還可以先殺了屠晚。

    ——殺了屠晚為拐子老何一家報仇!

    剛才他已吃了一椎,斷劍只能命中,但還未能要了敵人的命。

    就在這時,他背後一緊。

    再緊。

    三系的時侯,他已完全受人所制。

    在他背後的是唐小鳥。

    (他剛才為何不殺了這女子!)

    (殺了她就不會為她所制!)

    (——難道做人你不制人就會受人所制嗎!?)

    冷血再也不能動彈。

    ——那不只是一種制穴手法,還是一種毒力。

    毒手!

    冷血也同時發現,他之所以會受背後之敵所制,完全是因為那書生一現身就吸去了他所有注意力,他所有的殺氣,甚至他所有的精神和力量。

    ——他是誰?

    他比屠晚和善。

    ——他是誰?

    他比屠晚可怕。

    ——他是誰?

    他沒有出手卻比出手更可怖。

    ——他是誰?他是誰呢?一一他到底是誰?

    那書生下頦有些沒有剃淨的鬍碴子。

    他很享受的輕輕捫攏著。

    「你想知道我是誰吧?」那人和氣的道,「等我先收拾這兩位吃將軍叛將軍的再告訴你。噢,不,等一等,我問問這兒的負責人。」

    他要「收拾」的是馬爾和寇梁。

    他問的是山洞裡的人。

    「尚大師,這三人還要不要留到大將軍來驗明再殺?」

    出洞裡傳出輕咳。

    聽咳聲,剛才示意狗、鳥、弓閃躲馬樂寇梁聯合突襲的正是這人。

    自山洞裡悠悠遊游長袍古袖走出來的正是鼻子特別大、身栽特別魁梧、但說話陰聲細氣(甚至有點陰陽怪氣)的尚大師。

    他咳了一聲。

    彷彿這表示他登了場。他又咳了一聲。

    彷彿這表示他要說話。

    他再咳了一聲。

    彷彿這表示他已作了決定。

    「不必等了,夜長夢多,大將軍吩咐過:遭遇亂黨,格殺勿論;」尚大師道,「冷血見色起淫,殘殺老何一家,早該死了。」

    冷血冷冷地道:「反正,我已落在你們手裡,打殺聽便,罪名隨意。」

    馬爾和寇梁想撲上前,救冷血。

    但他們身形甫動,雷大弓便攔著他們,且像雷鳴一般笑道:「你們已自身難保,還想救人?準備跟姓冷的一齊見閻王吧。」

    馬你慘笑道:「我們早有懷疑,這是個局,但還是中了計。」

    寇梁慘然道:「我們只輸在實力。要是我們人強兵多,今天我們便可以反包圍了他們了。」

    冷血道:「我們只是輸了。失敗為成功之母。打擊惡人、消滅奸佞,遲早總會成功。」

    尚大師笑嘻嘻地道:「夫敬,失敬。你每次對上大將軍的勢力,只敗無成,我不知該稱呼你為成功先生的媽媽,還是叫你做失敗姑娘好呢?」

    冷血道:「我只輸了,還沒有死。」

    尚大師道:「你馬上就死了。我這兒早已叫『朝天山莊』子弟在方圓三里之內,布下『潛翔大陣』,就算有人趕來救你,也決計闖不進來——就算閎得入,也活不出去,而且,你早已死翹翹了。」

    冷血道:「我死了,但精神不死。」

    「廢話!」尚大師不屑的笑道,「精神不死?古往今來,多少人大言不慚,說什麼精神不死,結果還不是死得個灰飛湮滅,連姓甚名誰,人們也忘個一千二淨。」

    然後他好整以暇的說:「所以說,今回兒,冷少捕頭,你死定」他得意洋洋的道:「除非大將軍現在就收回成命,否則,任誰也救不了你。」

    之後他森聲喊道:「來人啊。」

    立即有人大聲吆喝:「在。」

    尚大師悠然的道:「把這逆賊砍了。」

    那人立即大步跨出,所起殺頭的彎刀。

    尚大師的神情,就像吩咐下去上菜一般稀權平常。

    他看人何殺頭,也像是看人挾餚一樣自得其樂。

    這時候,忽聽有人喊了一聲:

    殺不得。

    尚大師(連同冷血、馬爾、寇梁、唐小鳥、狗道人、雷大弓等)循聲望去,不覺愕然(連冷血、雷大弓、唐小烏、狗道入、寇梁、馬爾等人,也為之愕然。)。

    喊話的人紫膛臉,留三絡短髯,身著官服,神情卻很謙卑。

    ——竟然是危城都監:張判!

    都監張判竟來阻止砍殺冷血?

    他為什麼要阻止行刑?

    他憑什麼來阻止這事?

    一一他阻止得了嗎?!

    尚大師從容的道:「張大人,你敢違抗大將軍的軍令?」

    張判謙卑的道:「不敢。」

    尚大師道:「那麼,你站過一邊去。」

    張判雖是都監,但尚大師原在京師出入皇城、權高望重,只因得罪仇家才若伏危城,所以也並不怎麼把張判這等外放官兒瞧在眼裡。

    張判道:「大師,這個萬萬使不得。」

    尚大師摸摸鼻子。怪眼一翻:「你要阻止?」

    張判道:「我不敢。」

    尚大師奇道:「那麼,誰敢?」

    張判謙卑的道:「我不敢,她敢。」

    他怕尚大師有誤會,忙加上一句:「是將軍夫人,將軍夫人不許行刑。」

    尚大師詫然:「將軍夫人……她……她怎麼……」

    只聽自石凹裡一個溫和的女音道:「尚大師。」

    尚大師一回頭,就看見凌大將軍夫人:宋紅男。

    他立刻長揖到地。

    宋紅男說:「你不要殺冷少俠。」

    尚大師狐疑的答:「是。可是……」

    宋紅男又揮手道:「你快快把他給放了。」語音洋溢關切之情。

    尚大師一抬頭,只見宋紅男身伴有兩個人,一左一右的攙扶著她:

    左邊是身傷已癒心傷未癒的凌小骨。

    右邊的逃過辱劫艷靨留痕的凌小刀。

    尚大師頓時明白了大半。

    他向張判叱道:「你為什麼要將這件事驚動將軍夫人?你忘了大將軍的囑咐嗎!?」

    宋紅男道:「不關他的事,是我自己要來的,一直以來,我要他親近冷血,陪著冷血,一有他的消息,就先來告訴我,他只不過是奉命行事罷了。」

    尚大師乾咳了一聲,道:「這個……」

    這時,那扎紅巾的書生已扶起了屠晚。

    屠晚這回傷得甚重,冷血的斷劍仍嵌在他鐵鐫一般的胸膛裡。

    但他依然掙扎著、咬牙切齒的道:「放了他。……我……一定……要親手……殺死……他……」

    尚大師聽他這樣說,便靈機一動,「稟將軍夫人,這是個凶殘至極的犯人,剛剛才重傷了大將軍座上貴賓:這位屠兄,已傷重難愈,凌夫人,你說這種人……留著豈不是禍害——」

    小刀說:「娘叫你放你就放吧,多嘮叨什麼!」

    小骨也說:「你不是敢不聽娘親的意旨吧?」

    尚大師全身一驚,但依然堅持道:「可是,小人身上也負有大將軍的意旨。」

    宋紅男眼眶盈淚,淚花欲墜,臉色蒼白,朱唇輕顫的道:「這件事,你聽我主張就好,大將軍那兒,有我負責。」

    尚大師一句便試出:放冷血只是宋紅男之意,似與大將軍無關;既然如此,他就越發不敢放人了。

    只是他也十分納悶:

    ——將軍夫人向來不理外事,而且性子軟弱柔順,幾時見過她那麼堅持拗執?為了這個臭小子冷血求我,可有蹊蹺!

    他一看小刀小骨也在,心中早已明瞭八分,只道「少爺、小姐,你們在外交朋友,要當心:大將軍為你們好,向來嚴格,要是所作所為,指逆了他的旨意,這我可擔待不了。」

    他的話是警告小刀、小骨,別利用將軍夫人來阻撓行刑的事。

    不料,宋紅男卻說:「不關他們的事,你快放人!」

    尚大師這下可為難了,大將軍雖一向信重他,但當著「朝天山莊」子弟面前違抗將軍夫人的命令,他可沒這個膽量;若說放人:擒虎容易放虎難,萬一放錯了,大將軍怪責下來,就算宋紅男肯頂,自己難保不受牽連!

    宋紅男的語音驀然尖利了起來:「快放!放了!小刀、小骨,你們去放!」

    小刀、小骨應聲而出。

    兩人都有點猶豫,同時看到在月華下娘親臉上的淚痕。

    「快去放!」宋紅男全身軟蔌蔌的抖哆著,「就算凌大將軍在,他也一定會放他的!」

    忽聽半空一個聲音呵呵笑道:

    「誰說我會放人!?」

    這人語音猶在半空,但人已到了三分半台上,一隻手掌,已按在冷血的「百曾穴」上。

    他神情悠閒的笑道:「今天月華明媚,高手雲集,大家悠悠遊游長袍古袖而時正中秋,正好,我來先行處決這十惡不赦的小王八蛋!」

    然後他將一張巨蛋般的大臉,湊近冷血,近得連唾沫子都噴濺到對方的臉上:「幸好我來得正合時,」他得意非凡的說,臉上的明黃之色在月芒下轉成青灰,「你活不了,逃不了,沒希望了。」

    宋紅男搖搖欲墜的說:「落石,你放了他。」

    大將軍臉色一沉:「夫人,你不懂江湖事,別插手!」

    然後向小刀、小骨叱道:「你們先送娘親回去!」

    小刀哀求道:「爹,你不要殺他,不要殺他!」

    小骨也說:「爹,我求你……」

    大將軍勃然大怒,一巴掌掃得兩人飛跌,「滾!再不扶媽回去,我打斷你們的狗腿!小刀,你是女兒之家,這樣為這個禽獸不如的小兔崽子說話,成何體統!?小骨,我在京師千辛萬苦替你鋪了前程,你偏藉故不去,卻跟這等江湖敗類結交,真的辱沒了你的身份!」

    宋紅男忽然堅定起來,月華照著她美麗的臉上,照見她年輕時定必不可方物的絕代風華:「落石,你不能殺他。你收手吧。你看這兒的大樹,風雨不倒,雷劈不死,卻只死於小小的蟻蝗上。腐蝕其中,難以久持。我一直沒敢勸你,勸你你也不會聽的,可是,今晚不可以再這樣下去了。昨天晚上,我夢見婆婆她要我叫你馬上收手。落石你不要再作孽了……」

    大將軍掙紅了臉,雙目暴射怒火,像要擇人而噬。

    ——幾曾何時,他那一向對他千依百順的夫人,竟敢跟他說這種話,而且還在眾目暌暌下!

    他怒叱道:「住口!你再說,我連你一併殺了!」

    看見父親震怒,小刀、小骨忙去護著娘親。

    冷血也覺得他們不值得為自己如此,他見宋紅男那張玉雕觀音般的臉,不知怎的,已心存親切,有了好感,決不想見她受自己生死所累,便道:「死就死,沒啥大不了的!我冷血死了,還有千百個冷血出來要你償命,你們就別阻攔了,凌家的人還有一點良知,並未喪盡天良,我冷某人死也死得瞑目。」

    大將軍獰笑運力:「好,我讓你求仁得仁,你去死吧!」

    宋紅男哀呼道:「我求求你,落石,你不要殺他。」

    大將軍從未見過夫人如此哀憐,稍一猶疑,但又殺性大起:「我不殺他,將來他便要殺我!」

    宋紅男一面哭一面扯著大將軍的肘袖,「不會的,不會的,他不會殺你的,他不會害你的……」

    大將軍已失去了往常的鎮定,一腳踹開了她:「不會!?真是婦人之見!」

    這是大將軍的家事,大家都知大將軍的火性暴烈,誰都不便(也不敢)過去相勸:而大家站在那兒,見此尷尬事,也惶惑不安,又不便走開。

    宋紅男哀呼一聲,人給踢開,但知大將軍就要下毒手了,失叫一聲:「你不可以殺他的!」

    大將軍的手硬硬頓住,但勁力已侵入冷血腦門裡去了。

    「為什麼!?」

    他吼道。

    「因為他——我是他的娘親!」宋紅男用盡一切力氣喊了出來:」

    「他是你的兒子!」

    她喊道:「親生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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