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我若為王 文 / 溫瑞安
楊無邪只說到這裡。
——也許還有下文,也許沒有,姑不論有或沒有,他都再也說不下去。
他已來不及說。
只顧得及看。
大家都看得目定神飛,目不暇給。
因為關七與米蒼穹已然交手,而且還打得個電光石火、魔焰魅影、驚天地而位鬼神。
在楊無邪跟孫魚說話的時候,關七猶在催促米蒼穹:「你動手吧。」
米蒼穹仍堅持,「我不想打。」
關七不耐煩:「你不動手我可要動手了!」
米蒼穹態度堅決:「我不想跟你打。」
關七叱道,「你打是不打?不打也得打!不然就馬上把小白交出來!」
米蒼穹突然變色喝道:「小心這胖子暗算你——!」
他不說「朱月明」而叫「胖子」是怕關七不知道朱月明的名字,因而一時反應不及。
他一直呼「胖子」,誰都知道指的是朱月明,吳其榮雖然也胖,但畢竟是個年青書生,比較起來,一隻算是羊腿另一則是牛脾。
大家都沒想到朱月明竟會趁這時候暗算關七。
這無疑是最佳時機,不過大夥兒都沒想到朱月明竟會那麼大膽、膽大,還那麼不要命。
關七怒吼一聲,一反手,五指如花瓣,拂了出去。
朱月明一怔。
他其實並沒有出手。
他完全沒有意思要暗狙關七——他現在已置身安全保護網下,又何苦去惹夫七?
群雄的確沒有錯看他:他確實沒那麼大的膽子。
他向關七指出那更夫就是米蒼穹,而又指出米有橋可能是在場中唯一知道溫小白下落芳蹤的人。
關七果然許下保護自己的承諾,而且真的轉而找上了米蒼
他正要借關七之手除去米蒼穹,或者,借米蒼穹和大家之力除去關木旦,總之,只要武功比他高、比他好的人,最好一個也不存在於京師,一個也別活在世上就最好。
他巴不得關七亡、米蒼穹歿,最好兩個都丟了性命,但他可沒在這節骨眼上去暗襲關七。
他犯不著。
也沒勇氣。
是以,米蒼穹那麼一指,一說,連他自己也震愕了一下。
——我沒有哇!
但他立即省悟了過來米蒼穹的用意:
——老閹賊好毒!
他明白得快。
他肥得像豬,樣貌像豬,五官也像豬,身材更像豬,連食量也十分像豬,但他的腦袋瓜子可一點也不豬。
他聰明得很。
也警省得很。
他馬上警悟了米蒼穹的用心歹毒,可是亦已來不及了。
關七一聽,馬上出手。
向他出手。
他頭也不回,向他倏拍出一掌。
朱月明已無法分辯。
也來不及分辯。
由於二人相距極近,他也無法作出任間應變,只好硬接這一掌。
他的掌肉厚、多、肥,指粗,骨卻軟如綿。
他的掌色是硃砂掌。
但他練的是黑砂手。
硃砂掌是大富大貴的掌格。黑砂手卻是大歹大毒的掌功,一般成名的武林人物都不屑修習這種掌功,就算在早年修練了,成名以後也不屑再用。
但朱月明繼續修習,還不時運用。
原因十分簡單:
有用。
——黑砂手歹毒狠毒,十分實用。
只要有用,他就會用。
——這是朱月明的行事的方式。
也是他用人的方式。
他只好硬接關七這一掌。
他以頂掌——一雙肥厚多肉的硃砂掌,運使歹惡絕倫的黑砂手來接關七隨意的一掌。
在這剎瞬之間,朱月明乍看只見關七這一掌,很有點蹊蹺。
月光閃映之下,電光火石,這一掌不但有蹊蹺,簡直還非常怪異。
關七那一掌反拍,來得快,來得疾,來得讓他避不及。但出招不算奇、亦不為怪,然而又怪在何處?何異之有?
怪就怪在:關七一出掌,好像不見了一件東西。
這剎間朱月明是感受到這印象,但卻並非分明細辨得出:關七掌中缺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其實不是東西。
也不止一件。
在朱月明跟關七對掌之後,這才真正的判別出來:
那是手指。
關七那一掌,好像是沒有了手指。
五隻手指,全沒有了。
——當然不是斷了,也不是消失了,而是第一、二節手指,全屈縮到第三節指骨和掌心去了。
這成了「豹拳」。
如果不仔細分辨,那麼,關七的手,就但是沒有了五指的掌:
「無指掌」。
對。
關七這一瞬間所發出來的,正是「無指掌法」:
張鐵樹的獨門絕招「無指掌」。
「無指掌」當然是一種惡毒的掌法,練到「成功」時,毒得連自己的手指都會一節一節的、一根一根的腐蝕掉落,就別說一掌打在別人身上!
其毒可想而知。
然而,這種歹惡的掌法,卻並不是什麼了不起、高境界的武功,而只是一些下三濫的陰招而已。
然而,面今關七居然連張威這種陰毒的奇招也學了,也吸收了,還用上了。
而且,這些陰險的招式,一旦讓關七用上了、居然用得更好更妙,威力更大,但也更堂堂正正。
「啪」的一聲,對了一掌之後的關七。大叫了一聲,又「波」的一聲,放了一個大響屁,然後才又「突」地「飛」了出
這半瞬之間,朱月明心中只叫僥倖,卻連關七也對朱月明另眼相看。
朱月明暗叫僥倖,是他從這一掌對接之中,發現關七至少卸去了一半力:他原本以九成功力拍出這一掌,但掌到半途,卻只用了四成不到的內力。
那敢情是因為關七及時發現,朱月明並沒有暗算他。
既是這樣,朱月明雙手接實,也覺得宛似有一股火:魔一般魅一樣的鬼火在他五內焚燒,使他悶極翳極,欲吐欲暈,他立即用「霸王卸甲大法」借力飛退,這才算「祛」去一半的未了餘波。
但關七也不由不暗自佩服朱月明:別看這混球似的傢伙圓嘟嘟滾胖胖的,原來真有一番過人藝業。——至少,他那一個屁,放得極好,也放得極是時候。
這一個屁,緊接把「無指掌」的毒力邪勁,全都自體內迫放出去了!
是以,關七這一掌,沒有著實傷害得了朱月明。
儘管對朱月明而言,也似著了一記魔火焚身,有苦自己知。
朱月明借關七一掌之力,退了出去,驚魂未定,但有一人卻比他走得更快。
誰?
竟料之外,正是誣指朱月明要暗算而分關七之心的米蒼穹!
以米蒼穹一方宗主,身兼武林、廟堂領袖之尊,居然不戰而逃?
那是真的。
他真的逃了。
逃得飛快,全身在暗巷裡只化作一點黃火和魅影,轉眼便要不見。
也許,在米蒼穹這種歷過大風大浪、經過大起大伏、遇過大波大折、看透大紅大紫的人之心目中,是這樣想的:
逃就逃,有什麼了不起!
一一除了命,還有啥放不下的?!
如果連命也可以讓出去,那為什麼不豁出性命,先逃了保住命一條再說?!
所以他逃。
逃有時也是一種戰略。
正如退一樣。
這道理跟防守也是一種進擊是相近的。
他手裡還拿著一口黃火,那是一隻黃燈籠。
只見他一溜煙似的,黃火已到巷尾,黃火後有一抹魅影,就像燈籠後附著個魈魂鬼影似的。
那一點黃火,走得飛快。
飛。
而且快。
他快,但關七更快。
關七原木就在街心,突然一躍而上,上了屋頂。
他越脊掠瓦,風馳電掣。
他瘋,但決不傻。
他狂,卻絕不笨。
夜黑,巷窄,這地方又街街縱橫綜錯,一旦轉了角,就不好找,所以,他一下子就抓住了至高點。
他先登臨屋頂,居高臨下,黃火往哪兒竄溜,他就在那個方向飛掠。
黃火始終在他視線之內。
米蒼穹仍然在他腳下。
這樣看去,彷彿二人。一個在地上逃,一個在天上追。
一追一逃。
——一個神魔一點黃火。
一逃一追。
不但米蒼穹逃,關七猛追,這也帶動了其他觀戰的人,一起動身,一起追逐——
至少,他們也要弄清楚:
米蒼穹與關木旦這一戰結果如何!
——這些人都是京師武林群龍之首,一方領袖,但不由自主,都為了一個不必要明確的戰役而你追我趕,不知為何?若蒼穹有神,俯視眾生,也不知是感歎,還是可笑復可悲?
關七追時,發全激揚,當著月華一映,雪白如銀,他追得性起,忽尖嘯一聲,手一揚,芒花般的手指拂抑似的向前一遞。
他這麼隔空一遞,那飛遁中的火光都是突然一長,噗的一聲,猛地焚燒了起來,成了一團光艷艷的火。
他打出的自然是「龍鳳手」的陰柔指勁,他一招隔空發勁,不但融合了「落鳳爪」和「臥龍指」二者之力,還借用了白愁飛的「三指彈天」,才能迅速命中目標。
火光一起,掠勢稍止。
關七發出一聲斷唱,自屋脊飛身而下,就像剛才他一手抓住狄飛驚一樣,一張手便向燈籠後抓去。
他有信心。
一定著!
——他要抓的人,一定逃不掉!
——他要打的架,就一定得打成!
因為他是關七。
他一定能做到。
不但他自信,就連他的朋友、敵人、觀看的人,誰都一樣堅信:
因為準都知道他確有這個能耐。
他能辦到。
而且輕易取得勝利。
——他是關七。
戰神關七。
可是錯了。
這次他就做不到。
因為他算錯了,也估計錯了。
他一抓,抓了把空。
然而,他把背後的空門留給了人。
敵人。
——米蒼穹。
有人說米蒼穹是只看狐狸。
有人因而去問諸葛先生,諸葛小花只捫嘴微笑不語。
有人去問方歌吟,方歌吟說:「米公公的道行很高。」
也有人問過方歌吟的義子方應看,那時方還沒到廿歲,他的回答是。
「除了我義父之外,他就是我最好的前輩恩師,我要跟他學習的,恐怕一輩子也學不完。那不是老奸巨猾,而是不凡慧!
也有人就此直接問過米蒼穹。
米蒼穹居然不侃不怒,只笑道,「老狐狸?!我這把式還能當狐仙不成?我是隻狗。我忠君愛國,更多是像頭忠心耿耿的看門老狗而已!」
有人敢對這些人直詢。當然也不簡單:至少得要很夠膽子、很有膽色,而且也得要很有點面子、很有些辦法才行。
——這是真的:若是沒有面子又無辦法,就連見也見不著這些呼風喚雨的名人、又怎麼對他們提意見釋疑慮?
問的人是樹大風。
他是位名醫,也是位御醫。
誰都會病,武功再高的人也難免生病,就連皇帝也難免要吃藥看大夫,所以,誰都不願去得罪一個能出入皇宮替皇上看病而又醫道高明的人。
所以誰都沒意思去得罪樹氏兄弟,更不好不回答樹大夫和樹大風昆仲所提出來的問題。只有白愁飛卻因樹大夫效忠蘇夢枕,居然一狠了心殺了他,也絕了自己的後路。
不過,姑不論怎麼回答,米蒼穹都的確是只:
老狐狸。
火光暴長,在黑暗中份外眩目奪神。
一時間,除了那一朵燦亮的火光,旁邊的一切事物,都變得模糊不清。
關七以為米蒼穹就在燈籠之後。
所以他一把手就抓了過去。
但抓了個空。
沒有人。
人卻在他背後。
「嘯」的一聲,敵人已然出手。
在他背後出手。
兵不厭詐。
米蒼穹是以「氣」御走「燈籠」,他跟黃火的距離至少有十一尺之遙,而且還走在燈火的前頭。
是以,關七這探身一截。反而把背門賣了給他。
他就等這個。
他就等這剎。
他就是要苦心經營這個機會。
現在機會已至。
他決不放過。
他一出手,就把手中的打狗棒疾刺而出;刺向關七的背心第七根脊椎骨!
他知道關七有點癡。
———個有些兒癡的人,第五、第七根脊骨一定有點問題。
他就往那兒戳去。
畫龍鬚點睛,擒賊先擒王:如今,他要打殺一個人,就要往他的致命傷、要害和罩門攻去!
他這一棍刺出,「嗤」的一聲,也無甚特別;但他的杖尖這才揚起,他的右鼻已激淌下一行鼻血。
這一招,他是乍然運聚了莫大的元氣和內勁。
他雖然長得比關七還高大。這一杖原應平刺便著,但他使杖之勢,無疑十分特別,以致他乾脆倒飄,沉時於腰下,自下而上、撩刺關七。
無疑,這出擊的角度十分詭異,更重要的是:
他每一招出擊,都保持了一個特點
每一招都朝天。
他這一招搶攻,很凶險。
人皆以為他在退,其實,他是以退為進,冒險搶攻。
——對關七這種不世梟雄、一代戰神,他已返不得。
退無死所。
所以他反而搶攻。
攻其不備。
這一招果然奏效。
得手。
但接下去發生的事,駭人聽聞,但卻只有米蒼穹一人心知肚明,一個人震駭至甚。
那是因為他那一棍的確戳中目標。
不著還好。
一旦刺看,這才令米蒼穹神駭魂蕩,失心奪魄。
他明明是刺中了關七:
一棒子刺著了他背後第七塊脊骨。
可是,猝然之間,關七的脊椎骨節,像「裂」了開來似的:
他的人沒有「裂開」。
「分裂」的只是他的背,嚴格來說,只是他的脊椎骨節。
他的第六和七節脊骨忽然分裂了開來,然後一合,就夾住了杖尖!
一一天!
脊椎骨不是「武器」,米蒼穹實在不明白怎麼一個人的脊椎骨節也可以分開來旋又飛快合攏夾著他的奪命武器。
但這時候的他,已不及細想。
他已給嚇得失去了思想。
只剩了應變。
他尚能應變。
他的應變能力,給這一唬,非但沒有失去,反而更急更奇更速。
——這就是江湖經驗。
米蒼穹及時把杖尖一挑,捺刺骨節髓內。
這一下,關七的第六、第七塊骨節立時一鬆,再也夾不住米有橋的杖尖。
米蒼穹及時也立時收杖。
他不退。
這時候退,對方一定反擊。
他已失手,這時候對方怎勝追擊,一定難以招架。
他反而再攻。
他自下而上,又刺一杖。
這次杖風尖銳沉重,就似一根精銅打造的上百斤的仗魔杵所發出的凌厲勁風,他叉一杖刺向關七的後頸:玉枕穴!
他就不信那兒也能夾得住他的杖!
他的杖又給夾住了。
只不過,這次不是關七的骨節,當然也不是他的「玉
穴」。
而是關七的手。
空手。
——入白刃的空手。
空手入白刃。
關七以一隻手抓住了他的杖。
關七劈手便要奪去米蒼穹的杖。
他一向說拿便拿,要奪就奪。
他一向自恃,而他也的確藝高人膽大。
米蒼穹以「朝天一棍」稱絕武林,轟動京師,他就有本事劈手奪去。
這下電掣星飛,群雄一路趕至,卻見關七揚手間已使燈籠自焚,截住米蒼穹去路。轉眼又見米蒼穹反制先機,一杖刺著關七背心;卻又乍見米蒼穹不知怎的一杖無功,再刺搶攻時卻已給關七劈手拿去了手中棒。
眾人看得神馳目眩,驚疑不定之際,卻見米蒼穹尖嘯一聲、蒼髯無風自動,仿似一伸手間,又奪回了那手杖。
這一剎瞬之間,長棒已換了手,變化奇急,多遇奇險。
要知道關七手中之物,怎容讓人再攫了回去?其實他也是有苦自己知。
他一把將那棒子搶到手時,馬上發現了三件事——
那是三個特殊的感受:
一,重。
這枴杖意外的沉,驚人的重。
二,熱。
他握在於心的,像一支快要熔化的鐵棍。
三,震動。
那棒身傳來一種出奇的顫動,使他凡掌握不住,而且還有一種令人身心虛空、神靈破碎的感受:
那是「凶」。
——一種「四大皆凶」的「凶」。
就連關七那麼凶、那麼惡的人,一時也有抵受不住的感覺。
是以,握在他手上的,好比是「燙手山芋」。
他把這枴杖搶在千里、只半瞬之間,他就感覺到這「奇門兵器」跟他沒緣、與他對抗,是不屬於他的,要不是他有過人的內力,一定會遭這奇兵異器反震內傷——這「兵器」雖離開了它的主人,但殺傷力依然仍在!
而且還威力奇巨!
他就在那麼寧錯愕間,米蒼穹立時反擊,搶回了這支奇形怪狀的棒子。
棒子又落回米蒼穹手裡。
他的神色很奇特。
他像一個「接棒子」的人:既然接下了棒子,就任重道遠,責任在身,放不下了,也不能再放下了。
他既然已接了棒子,那麼,就得為這棒子做些叫棒的事,才能對得起這棒子。
他已與棒子合而為一。
他就是棒子。
棒子就是他。
他捧棒子在手,神情變了。
他鬚髮賁張,整張臉像一頭獅子,整個人散發出一股濃烈的氣味來:
——那是老人味?還是殺人的氣息?
這剎時間,他已不但是在內廷裡唯一可留有鬚髯常在皇帝身邊服侍、在京華武林舉足輕重位高威重的一名老太監,而是像一個:
魔。
——一個殺盡天下敵/友/神/鬼的魔。
他此刻是魔性大發,甚至比全身漫發著魔氣殺氣的關七還魔!
棒在手。
棒一在手人便狂。
棒在米蒼穹手裡。
他變成狂。
狂月滿天。
狂棍亂舞。
棍舞人狂。
——棒和棍是不一樣的:至少,棒頭是平、扁、尖的,棍頭卻大都是方、圓、鈍的。
不過,米蒼穹卻把手上棒子舞成了棍,而且那棒子還越舞越大,越舞越長,趁舞越凌厲,越舞越凶。
到頭來,不止是「凶」,而是成了:
好大的空!
好狠的凶!
空就是凶!
凶成了空!
米蒼穹步步進擊、反守為攻,對關七發動了狂風暴雨、天風海雨、排山倒海、驚天動地的攻勢。
這肯定是關七鏖戰以來,最難以取勝、制勝的一戰。
一時間,關七竟窮於應付。
一時手足無措。
竟無法反攻。
咬牙苦戰。
只苦守。
閃躲。
退。
——好一個戰神關七,居然給米蒼穹的「朝天一棍」震懾住了,半頃間無法作出他一向威力無匹的攻擊來。
大家都歎為觀止,暗中喝彩。
卻有三人,神色、臉色、氣色都甚凝重。
一個人是狄飛驚。
他神色不好。
——一個米蒼穹武功已如此了得,看來「有橋集團」確是強敵,不可輕忽。
他是「六分半堂」的第二號人物,敵對集團的強弱與他有切身關係,他一見米蒼穹的武功棍法,神色難免變了。
——敵人強大,就顯得自己脆弱。
另一人是楊無邪。
他臉色也下好過。
——他的情形與狄飛驚相近,他聽說過米蒼穹的棍法,曾一氣打殺溫寶和張三爸,而今一見,當真是名不虛傳。
可是,敵人,「名不虛」就是自己這邊的危機;他眉頭緊蹙,一時間,竟想不出在「金風細雨樓」內有誰可以對付米有橋而穩操勝算的。
——要是樓裡無人可牽制米蒼穹,那這老太監再加上個足智多謀、如日方中的方小侯爺,這還了得!?
還有一名是朱月明。
他不但神色不對勁、臉色不好看、就連氣色也敗壞得很。
——原因無他:他本來就是要借關七之手除掉米蒼穹這一大宿敵,可是,事與願違,現在看來,米蒼穹憑了他手上一支魔棍,居然足佔了關七的上風。
萬一,米蒼穹得勝,打敗或殺了關七,他自己跟米有橋這深仇可是結定了,日後,不管在官場上還是暗底裡,姓米的會放過自己嗎?
——換作自己,也定報此仇。
所以朱月明越想越心悸/寒/驚,想趁風轉舵,只怕也來不及了。
何況,他與關七對了一掌,那「無指掌」毒勁未了,他還想吐要嘔,渾身不自在、不舒服,氣色自然也好不到哪裡去。
反而像戚少商、孫青霞等人,觀戰看得意興遺飛、神馳意快。
孫青霞本身就好戰、好鬥、好打架,他原就愛與人比劍爭雄,只不過,他不好權位而已。
他剛才與關七一戰,就是莫名其妙的,給一種鬥志和殺意所帶動,因而先與戚少商放手一搏,旋又與戚少商聯合跟關七大打一場。
反正他無所謂。
他對能光明正大的打贏他的人,由衷佩服。
所以他佩服關七。
而今,看來米蒼穹居然仗手中一棍朝天,震住了關七,他也自然佩服起米有橋來。
戚少商也對米蒼穹生起了敬仰,但他的感受與孫青霞顯然有點不同。
他跟米蒼穹有點仇:
他逃亡時,曾受過張三爸之助,但米蒼穹殺了張龍頭。
何況,米蒼穹還是敵對派系「有橋集團」的主腦人之一。
他本來就憎恨這個人。
如果沒有他,「有橋集團」單憑方應看,還不致壯大得如此之速,要不是忌諱他在朝廷有盤根錯節的關係、他也不致遲遲不敢發動殲滅「有橋集團」的主力了。
一一剷除「有橋集團」,形同斬斷朝中「六賊」梁師成、蔡京、童貫、朱、李彥、王黼等人的羽翼,讓他們投鼠忌器,不敢囂張,亦不致把魔爪伸入江湖。武林來攫取民利。
他心裡也厭惡這個老人:
——年紀已那麼大了,又是個大監,還戀棧權位,搞風搞雨,跟方應看這等心狠手辣的年輕一輩混在一起,尾大不掉,造孽武林、殘害同道。
要是沒有他,大家就沒了顧忌,況乎聞說長空大俠方歌吟近日對其義子方應看所作所為也甚厭憎,只要方歌吟一旦嚴懲方應看,他便可以一舉摧毀「有橋集團」,京師裡敵對派系若只剩下「六分半堂」,那就容易對付多了。
不過,而今,他一看米蒼穹出手,心中不禁產生由衷的敬佩:
那真是不容易啊!
一個太監,能有這麼好的武功,那得要多大的才份和毅力,才能修煉得成的基礎!
一個老人,懷有如此一身絕藝,要他鬱鬱終老,不求聞達,那也真是不可能的事!
——當人逢如此時勢,壯士遭棄,烈士遇唾,賢臣良將,盡皆遭廢,像米蒼穹這樣一個書空咄咄、志大才高的人,若不謀求另闢蹊徑、別出心栽,那豈非負了他一身難得的好本領!
這時刻裡,戚少商都領悟了、明白了:
沒有辦法。
——在這時勢裡,要作大事,要展抱負,要遂平生志,總是要得罪一些人,討好一些人,誹謗誤解,在所難免。
他忽然很瞭解米蒼穹的處境和心境,甚至生起了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
惜英雄者重英雄。
他是一種純粹的惜重,這想法接近純真,甚至還超越了世俗的藩籬,完全沒有隔礙和猜忌,只有一種英雄對英雄的體味和體認,一點也沒有人間的利害關係。
他回到當年唯才是用、唯情交心、唯大英雄能本色的戚少商,遇挫不折,遇悲不傷,遇大風大浪人在陋巷不改其志的戚少商。
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人性冷暖,起落無常,這都無甚重要,重要的是戚少商仍然是能夠風雲際會又能夠風雲再起而且還能夠笑看風雲的戚少商。
歷盡悲歡離合的戚少商,既看化了也看透了,人生到底還是互不相干的角色,曾經繾綣,最終陌路,終究還是你是你,我是我,沒有誰沒有了誰便活不下去的這一回事。傷透了心,不怕再傷心的他,也許,能執持的就是人間裡的那一點真和誠,那一點永不磨滅的情懷。
打鬥繼續。
棍重如山,卻人輕如燕。
棍影子重,關七就困在棍影重蟑內,騰移、閃挪、跳躍、掙扎。
打久了,米蒼穹難免有點氣喘咻咻。
他身上散發的「老人味」是越來越重了,他本身就像頭怒獸,正在嗅著聞著舔著吻著,帶著異臭,咆哮狂嘯的要咬嚙扯裂他的獵物,然而,他的魅影卻似屍蛆一樣,靜而無聲,黏著粘著貼著依附著他身上,正在悄悄的吸吮著他的神志與精髓一樣。
別以為他老了,氣喘了,力就不繼了,事實上,他越喘,鬥志就越高昂,他的棍風更盛,棍法更妙,而棍子所帶出來的殺氣也更無可匹御了。
棍子本來只長三尺八,後己長到了一丈二,現已長到了一丈八。
丈八長棍,棍棍朝天,招招要命。
看來,關七已無招架之力,只剩閃躲之能。
「你看,」然而,楊無邪卻憂心忡忡的對孫魚說,「你注意關七的表情。」
孫魚馬上就留意到了。
身在險境、困局中的關七,他的臉容、神性卻是咬著牙、披著發、臉上放著光、眼裡發著這亮一一就像一個孩子,看到了什麼好玩事物。哪怕是一隻青蛙一尾蜻蜓甚至是一條蠅子)務必要將它拿到手似的。
——要是他真的身處絕境,怎麼還會有如此神情?
——若果他真的生死一發,又怎麼這樣漠不關心?
孫魚本來要問。
但他馬上反省到自己是多此一問。
因為關七已反擊。
不,他不是反擊而已,也不只是反擊,而是他一反擊,便脫困、出氣、反敗為勝、反守為攻。
或曰:他出困、脫危、反擊。
他這次反擊,沒有用上任何人的武功。
他用的是自己的武功。
他只一動手,「嘯」的一聲,一道劍氣就迎面打去破空而出!
他發得揮灑。
他打得自在。
他只有一隻手,沒有兵器,但那兩隻手像握著一條飛龍也似的長棍的米蒼穹,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窮於應對、疲於應付。
他隨意揮灑,一揚手、一拾掌,便是一道凌厲的劍氣,打了出去!
米蒼穹左挪右騰,衣袂翻飛,鬚髮飄揚,時而蹌踉,已開始出現了狼狽局面。
這一次,素喜劍和好劍法的戚少商和孫青霞都面面相覷,失聲道。
「先天無上罡氣!」
「無形破體劍氣!」
這正是關七名震天下。獨步武林的「先天無形破體劍氣大法」!
關七先前對付十一大高手,都是隨手拈來,用是對方的絕藝,而今,他對付米蒼穹,終於用上了他獨一無二的武功!
棍重如山。
劍卻輕若無物。
關七手上的劍,已不是實物,沒有鋒,沒有刃,但卻都是鋒、全是刃。
鋒刃處。
他的劍是氣。
氣是空的,所以無所不在,也無所不能力,無微不至,無堅不破,無善不可,無惡不作。
他的劍氣一出,米蒼穹的棍就更加「重」了。
他的棍本來瘦而不長,但他的棍法舞到淋漓處,他一棍朝天,又硬又沉,變長變粗,而他信手舞來,依然舉重若輕。
故而,一旦遇上關七的劍氣,他的「棍」就「變」了:
他的棍竟變短了。
逐漸變細了。
甚至還好像愈變愈沉重,拿在米蒼穹手上、也好像愈力不從心了。
關七一面呼嘯,一面發招,一舉手、一揚指,就炸出了劍氣,他的眼神發著亮,臉上也發著光,甚至連滿頭亂髮每一根都閃著氣和光。
他呼嘯,邊叱:「棄棍!」
米蒼穹鬚髮蒼黃,眼色蒼黃,甚至連臉色也開始蒼黃了起來。
這時候,因為連番交戰,「金風細雨樓」、「六分半堂」乃至刑部衙裡的人,都驚動了,紛紛亮出火把,火光燭天的照映著,也照黃了米蒼穹的神貌。
更照現了他的疲態。
眼尖的人,甚至可以察覺他正在剝落:他的鬚髮竟一分分、一寸寸、乃至一條條的掉落了下來。
在火光和劍氣的交織下鬚髮飛飄——米蒼穹的險境也可以想像。
不過,話說回來,將相本無種,劍氣本無光:兵刃之光卻從何來?
來自二處:
一是棍。
二是劍氣。
關七的「劍氣」重綻發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光芒:
那就像是天光、極光,或是一種內火明點、天火透照。
而米蒼穹的棍,本來黝黑糙鈍,卻在舞動時也爆發出一種詭異的光芒來。
油而亮。
甚至透著火煉真主般的奮銳。
所以楊無邪看了,忍不住說了一句:「他還未敗。」
孫魚怎麼看都不明白。
——棍子在變短。
——劍氣縱校長。
(米蒼穹怎能不敗?)
楊無彷彿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
「他的招已敗,勢已失,力將盡,但神未滅。你看他棍依然有光,可見心頭那一點人未泯未滅。」
「他,還能再打。」
這是他的總結。
總結是他的本領。
雖然他常把總結的話讓給他的主人來說,他的「主人」包括了蘇遮幕、蘇夢枕和戚少商。
但不是王小石。
王小石是喜歡參與,不愛作總結——他總是把總結的時機「推卸」給楊無邪。
成功的總結總是來自明確的判斷和推理。
楊無邪的判斷力一向明快。
這次他也沒有推斷錯誤。
因為他的話還來說完,交戰的形勢又已大變。
米蒼穹果然:「棄棍」。
但他沒有敗。
反而反攻。
反撲。
關七大喝一聲:「疾!」:
全部觀戰的人都覺眼前一亮,好像忽然間天地「光了一光」。
米蒼穹如遭重擊。
重擊。
但他作了一件事。
他的棍脫手飛去!
破空飛擊。
他手中已無棍。
但棍在。
棍仍在他手中。
他的手就是他的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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