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天仇 文 / 溫瑞安
關七一手抓向楊無邪的頭髮。
抓得凶。
也抓得狂。
——他下手也下得大刺刺,彷彿誰也閃不開、躲不了、甚至無可閃躲。
其實,關七出手就是一種氣派,光是那種大氣大派,已夠叫人逃不開、躲不了、甚至不敢閃躲。
何況,他武功之高,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甚至不知他如何練來的?怎樣練成的?
很少人看過楊元邪出手。
因為楊無邪根少出於。
他一向都認定:
對付敵人,要靠腦袋,而不是要靠手腳——人只有兩手兩腳,能殺得了幾人?但用腦想出一計,往往是殺傷成千上萬的
不止殺人,救人也是一樣。
所以他不到必要時,決不動手,也不動武。
他不以為武力可以解決一切。
故此他把心力都放在別的地方。
例如資料的收集。
他覺得掌握了一個人的資料,幾乎就可以完全掌握這個人。如果掌握的是人才精英,便可以為他殺許多人、救許多人、也做許多事。
何況準確的資料便是知識。
他絕對認為:知識是力量。
———種比武力更有力的力量。
所以他不斷進修,也尊重和重任在他身邊有知識的人。
——有知識,便有力量。
但這並不代表他不重視武功,或忽略了武力。
——有南威之容,方可以論淑媛;有龍泉之利。方可以論決斷!
他只要有時間,仍暗底裡勤練武功。
只不過,很少人看過他的武功,更少人看他使出獨門絕招。
每個都該有他的獨門絕學。
——尤其是已建立名威、威信的人。
很多人恐怕都不止有一門是他熟練的,但特別精擅,是謂絕學,每個已在江湖上揚名立萬的人,總會有一項是他所精通的。
——不管那是天文、地理、相學還是數學,是琴、棋、書、畫還是劍、刀、槍、箭、棍,總有一兩招、一兩種、一二項是他的獨門絕藝。
這獨門絕學在重要關頭、可用作救命、殺敵。
——那麼說,楊無邪的絕枝是什麼?
很少人看過。
沒有人知道。
現在楊無邪就使出他的絕藝。
他已不能不使:
無法不施出。
因對手太強。
對手是關七。
楊無邪的絕招是:
刀。
刀是刀。
刀井無出奇之處。
奇的是用刀的人,以及用刀的方法。
楊無邪本來手中無刀,刀從何來?
刀一直都是在的。
在他身上。
在他抽中。
——他用的是袖中刀。
「袖裡刀」袖裡藏刀,猶如笑裡藏刀,令人防不勝防,也猝不及防。
但這種刀法,以楊無邪這樣智計雙絕的人手中施來,並不令人意外。
——什麼樣的人有什麼樣的性格。
——什麼樣的性格的人便用什麼樣的武器!
楊無邪用「袖中刀」,彷彿是當然的,也是必然的。
——蘇夢枕的「紅袖刀」,本來就是袖裡刀法,楊無邪長時間與蘇夢枕相處,在蘇夢枕那兒吸收了刀法的特色,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可是,他們的刀法並不同。
楊無邪在刀法上的特色,有一點與蘇夢枕大為不一樣:
蘇夢枕的刀光如夢,刀意輕憐,連刀影也有於種風情與人說。
「紅袖刀」清艷,每一刀都足以令人驚艷。
聽說他的刀有一種使人心動的蜜味。
甚至每一刀都令人願意為它生、為它死、為它而不顧生死。
蘇夢枕的刀:
絕世的刀法——像一抹夕暉。
絕情的刀鋒——像一場細雨。
蘇夢枕的刀法:殘酷而美麗。
——也許那是因為蘇夢枕本身就是個殘酷的人,但他手上擁有一把美麗的刀,正如他也擁有一顆俠義的心。
無論如何,他的刀法都泱泱大度,氣派非凡。
楊無邪則完全不然。
他一出刀,刀意、刀鋒、刀勢、刀光、刀風都只透露了一個字:
狠。
他不狠也不行。
第一,他的刀短。
只一尺三寸長。
這麼短的刀,要攻擊敵人,就不得不狠,使刀的人也不得不悍。
這麼短而鋒利的刀,已不能守,只能攻,以攻為守。
第二,他的刀法、武法,當然不如蘇夢枕。
——有蘇公子這樣的絕世武藝、絕頂刀法,當然就可以講究風度氣派。
可是楊無邪不能。
他畢竟是:「只要一有時間,就暗底裡勤練武功」——問題就在,「只要有時間」:像楊無邪這種日理萬機的人物,平常處理的事務著實是大多大多了,只怕要比蘇夢枕、戚少商還得更忙:因為他們不必親力親為的事,他都得攬在身上。是以,他能騰下來的時間,就一定不多。
所以習武的時間就一定很少。
更少。
習武跟所有的事情一樣,若想要有卓越的成就,就一定得要專注和勤奮,也得要有毅力和恆心。
然後得要加上一點天份和才情。
楊無邪的天份畢竟集中在才智上,但不是在武功上。
——一個人要「走火入魔」,也非得要對一件事很專注、很專神不可,要不然,連火都不冒,只怕走火入魔也不配沾上:學文如是,習藝如是,練武亦如是。
一旦對一件事練習得「走了火」,才會「入魔」,到頭來成了魔,就遠離了佛,遠離了正道,就算好不容易,能及時回了頭,魔走了,也不見得火就重新再升,佛也不見得能修成正果。
是以,楊無邪習武,只求達到實用的目的。
他是到運智不成,用計不得的時候,才動武。
也就是說,動武,已是最後關頭,迫不得已的事。
所以,他練的武功,就十分井究狠、毒、有效、速戰速決。
他的刀法便是這樣。
不好看。
不講花式。
很有用。
他的刀法有一個名堂:
「攔不住刀」。
——他的刀是攔不住的。
要命的。
——每一刀都攻向要害的。
他一刀剁向關七的手。
刀好快。
刀勢突兀。
關七隻有一隻手,當然不想這剩下的惟一隻手再受到任何傷害。
關七一縮手。
縮手只是一種自然反應,不是武功招武。可是關六隨隨便便的一縮手,就避去了一刀。
他才那麼把手微微一縮,又第二次出手,一出手,就是一
這一抓,可有名堂來歷:
這一爪,竟是「臥龍爪」。
——張烈心所使的「臥龍爪」!
這一爪正向楊無邪當頭抓落!
楊無邪大叱一聲,不退反進,一刀向關七的手指反撩過
這一刀反應極快。
關七的雙目,突然變了:
變得更厲。
更淒。
更瘋狂。
只聽他喃喃地道:「純兒……純兒呢?……」
他的眼呈雪白,本來綠芒大作,但而今卻似走人了兩朵魔火,使他整個眼神都燃燒了起來。
目焚了起來。
——是魔火走入了他的眼,還是魔性潛進了他的心。魔火。
心火。
他的手一振。
指一震。
全身也一顫。
他的爪勢已變,從「臥龍爪」,易為「落鳳爪」。
那也是張開花的獨門絕學。
——張烈心已著他「驚神指」而死,但他的獨門武功指法,卻在關六身上信手施為。
這一下,以柔制剛,「落鳳爪」陰柔綿密,楊無邪的刀,跟著要落到關七手中。
但楊無邪的刀,可也奇怪。
他的刀見風即長。
長得好快。
———下子就長了三尺七八寸。
刀一長,形勢就不一樣了。
一一本來是關七抓他的刀,現已變成是他反切關六的脈門
關七也沒想到有這一刀。
——竟有這樣的一刀!
刀好險。
刀法極險!
關七五指一縮,竟直屈入掌心,手掌變得像鼓把一樣,反扣楊無邪的刀身。
他的變招極忙!
他已先後從「鷹爪手」,變成」臥龍爪」,又變為「落鳳爪」,而今又易為張鐵樹的獨門絕招:
「無指掌」!
無指掌。
——沒有手指的掌法。
不。
應該是毒得連手指都失去了的掌功。
嗚的一聲,楊無邪掌中刀給震飛。
刀飛去。
但刀勢依然在。
且一刀斫向關七。
——下帶一抹刀光。
沒有刀光的刀。
沒有刀鋒的刀法。
——那是自楊無邪手中發出來的刀:真正的「攔不住刀」。
他以袖發刀。
他的袖本來就藏著鋒利的刀片,薄薄而快利。
袖中刀!
關七著了一刀:
——戚少商、孫青霞、詹別野、張烈心、張鐵樹、吳其榮、狄飛驚……等高手剛才都跟關七交過手。
都制不住關七。
而且都還隆象還生。
他們當然都殺不了關七。
還傷不了關七。
可是,而今,關七竟受傷了。
——竟為楊無邪所傷。
楊無邪的武功,只怕是這些人中最低微的一個,
他能傷關七,唯一的原因恐怕是:
他用的不是武功。
——至少不是傳統或正統裡所謂的「武功」。
他是用了暗算。
——不過,不管傳不傳統,能打敗、殺傷得了敵人的就是好的武功,管它正不正統?
楊無邪確是斫了關七一刀,
傷了關七!
關七挨了一刀。
怔了怔。
他似乎沒想到有這一刀,有這種刀,以及這樣的刀法!
所以他自己也喊了一聲。
「好!」
然後他就一手接過了刀。
——那柄正落下來、本來在楊無邪手裡的刀。
他一刀就向楊無邪砍下去。
他剛才連戰七大高手,都沒有用刀。
也沒有用過兵器。
他現在卻用上了刀。
這一刀所落,似沒有出手,沒有刀,也沒有人,只有美麗的刀光,如情人的倩影;微香的刀風,像一聲呻吟。
刀過處,彎如美麗處於的柔眉。
刀落時還帶著些許美麗的風華。
刀清。
刀艷。
刀令人驚艷。
楊無邪一見,就呻吟半聲。
「紅抽刀……」
——「金風細雨紅袖刀」,那正是他主子蘇夢枕的絕世刀法。
遇上這刀他沒辦法。
他躲不了。
避不開了。
他只有瞑目。
徹底。
等死。
可是夫七一招卻又是怎麼來的呢?
——蘇夢枕幾時又將「紅袖刀法」傳了給他?
楊無邪沒有死。
因為他身邊還有一個人。
孫魚。
孫魚一見關七向楊無邪動手,他就知道這一場已免不了。
自己也免不了。
他蓄勢已久。
所以在這於鈞一發的時候,他一槍就發了出去!
他是山東「怪物場」大口孫家「神槍會」的後裔。
他用的當然是槍法。
他的槍法擅於點穴、攻穴、取穴。
他用的是槍,但使槍法之靈便、靈動,一如掌法、指法。
他像是在使「判官筆」。
他一筆疾取夫七腋下:「攢心穴」。
他是攻其所必救。
關七隻有一隻手,他不能不促住自己尚存和僅存的一隻手。
「攢心穴」也是人身死穴之一,夫七武功再高,也不能不保住這個大穴要害。
他攻的是關七腋下,只要關七自救,只剩一隻手的他,只有抽手一途。
——收手,就殺不了楊無邪。
他算準了,就出手。
一出手,關七愴哮了一聲,果然撤了那一刀。
他已不及斫殺楊無邪。
他回刀。
一刀便砍下了孫魚的槍尖。
才一刀:
孫魚算盡機關的一記「屈神槍」,只「消耗」了關七一招:
一刀。
一刀甫過,第二刀又斬出。
仍斬楊無邪。
一一依然向頭斬落。
這一刀,斬得大氣大派、大磅大礡,楊無邪避不了、攔不住、閃不得。
眼著刀起頭落,突然,一物飛掠而過。
像鳥。
很輕。
——一隻沒有腳的鳥。
沒有足的鳥,在它的一生中,豈不是只有拚命的飛,不能駐足不能停?
——那它怎能休息呢?
那已不是一種不幸。
而是大不幸。
———旦不飛,就得摔死。
一如白愁飛的抱負:
——想飛之心,永遠不死。
魔入火走,冤魂不散,來的莫不是白愁飛?
不是。
來人比白愁飛還輕。
這人飛身而至,像一隻鳥一樣,在關六面前打一個盤旋
(在關七如此神威、獨戰八方之際,他居然還故意在夫六身前打
了一個迴旋),一揚手,發出一聲清叱:
「住手!」
揚的是他的左手。
左手只發出一道白光。
沒動的右手卻作出十六道紅、黃、藍、綠、黑、白不等的
微芒,飛射關七。
關七一見,大叫一聲,「唆」的一聲,劈手一刀飛投向那比白愁飛更精、更俊、也更怨更冷、更年輕的青年!一指一印,即
大叫一聲,宛若霹靂雷霆,聲威驚人。
漫空暗器盡去。
全給他的「密宗訣法」打落。
但還有一枚他打不下的。
——那正是這青年左出獨一無二的暗器!
這暗器獨一無二。
更獨一無二的是他發射暗器的手法。
他的手法用四個字便可以形容:
「光明正大」。
——彷彿他施放的絕對不是「暗器」,而是「明器」。
大概世間也只有一人是這樣發放暗器的:
那當然就是「四大名捕」之首:
無情。
那一道暗(明)器、說時遲,那時快,已飛打至關七臉門!
關七的「九字決法大手印」拿捏不住,這一枚「明器」就像越過千山萬水、千蟑萬峰的一縷精魂,始終要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回到他的殘軀故上去;
而且還要定在那裡。
——釘死在那兒。
就連關七這樣的絕世人物,也避不了,更不易躲,甚至無法招架!
——好一道「暗器」!
關七大喝一聲。
轟的一聲。
然後是隆隆。
——隆隆聲是來自半空,在蒼穹、雲霄深不知何處陣陣傳來,彷彿在雲層邊上。有一兩團似碟形、又似蜻蜓形狀。當然是極大極巨的)的光芒,若隱若現,乍閃乍滅。
然後他一擰頭。
甩髮。
——散發飄飛。
亂髮飛激。
他一把發,捲住了無情那一道「明器」:
也打落了那道「暗器」!
無情打出來的「明/暗器」,一時盡為之落空。
但關七凌空飛擲的刀,仍飛襲無情。
這一刀勢烈。
意剛。
無情發出了他的「殺手鑭」,身形正要疾落陡沉下來。
他一雙腿子已廢,所以更要急促找到落足點。
他不是無足的鳥,足能飛,不能停,不可棲止。
但關七的那一刀已然到了。
這飛擲的刀,不止於關七飛投之力,還加了了關六在刀脫手的一剎間伸指彈了一彈,打出了一記指法:
「驚夢」。
——白愁飛絕招「三指彈天」之最厲害的一招:「驚夢一指」。
現在指法已融人了刀意之中。
刀就是指。
指出了道。
刀就是追。
刀光如夢。
刀卻令人驚夢。
夢加人生。
不朽若夢。
一——這一刀,正尋找一個落腳點的無情怎生避得去!
一一那一指,雙足俱廢全無內力的無情怎能接得下?
一刀既出,非死不可!
這一刀破空擲出,連街頭巷角那打更人也「咦」了一聲。
那像是一次失聲。
也以一聲淺歎。
「驚夢刀——」
他喟息。
月下,這人深置罩住了臉容,但手上照路的燈籠反照之下,只見他下頷有幾縷稀落的蒼黃鬍子,無風自動。
——許是因為激動才動吧?
他的梆很厚,很沉,也很澄黃,彷彿就是真金、黃金打造的。
他手上的「打狗棒」很長,而且十分沉甸,棒尖很細。
——大概也有百數十斤重吧?
他當然不是普通的更夫。
——他是誰呢?
刀挾指勁至!
指勁做刀引!
——無情如何避開這一刀?
天知道。
因為無情沒有避。
但他也沒有死。
這一刀,已有人替他接了。
——居然有人接得起關七這一刀!
而且還是「硬接」的。
接刀的,不止一個人。
而是兩個人。
接刀的是劍。
——兩把劍。
兩位劍客:
戚少商。
孫青霞。
他們已掠下屋簷來,雙劍合一,一齊也一起擋住了這一刀,格掉了這一刀。
沒有他們兩劍合璧,接住這一刀,無情是不是就躲不開這
不知道。
若沒有他們及時應付了「凌空銷魂劍」和「隔空相思刀」,無情是否就喪命在這一刀之下?
不知道。
如果戚少商和孫青霞不齊心合力,兩人聯手,光以個人之力,會不會也接不下這要命奪魂的一刀?
不知道。
對未發生的事,人只能估計猜測,永遠也不知道真正「後果」如何?
但」偶然」常會改變」歷史」,而「歷史」也亙常是「偶然」事件造成的。
刀落。
劍起。
一把劍「癡」。
一把劍「錯」。
——癡癡錯錯,人間裡,准不癡?誰沒錯?人的一生,就是在癡癡錯錯、錯錯癡癡裡走過、走遍、走完、走盡。
戚少商、孫青霞一起面對關七。
並肩作戰。
戰!
——關七仿似已給「戰志」焚燒。
戰火中燒。
——越燒越熾,愈演愈旺。
他一咧口,喉裡發出咕咕之聲,奇怪的是,上空月下,彷彿也有嗚嗚之響回應不已。
——蒼穹裡隱伏了什麼?像有一百萬隻蒼鷹,九千萬隻大麻蜂,在那兒一齊發出咕嗡胡嗡的怪嗎。
然後關七又出手了:
攻向戚少商,也同時襲擊孫青霞。
色彩。
孫青霞看到美麗的色彩。
——簡直是美極了、眩目極了、艷麗極了!
(如果喪生在如此美麗妖艷的色彩裡,真是死也心甘!)
色彩只是一種色相,色相不是利器,如何攻人殺敵?
但關七而今正是用「色」作武器。
——色即是凶。
色彩就是他的凶器。
他攻向孫青霞。
——以色。
色相要命。
要命的色相!
——令人著魔!
聲音。
戚少商聽到的是動人心弦的聲音。
——簡直是悅耳極了、好聽極了、清脆極了!
(要是喪命在這樣優美動人的音樂中,真是死也願意!)
音樂只是一種聲音,聲響原就不是武器,怎樣殺人攻敵?
可是關七此際正用「音」以作利器:
殺人的利器!
——以聲殺人。
他殺向戚少商。
——以聲。
聲波懾人!
奪命之音!
——使人發狂!
戚少商和孫青霞本來都是非同小可的人物,若是他們只對抗聲波和色相,或許還可一戰,尚能一敵。
可是,當聲相和色相同時侵襲二人之際,同時漫發著一股香氣。
香氣裊裊,在戚少商鼻端嗅來,仿似檀香,彷彿佛顯金身。大慈大悲,寶相莊嚴,要他即放屠刀,回頭是岸。
他手上沒有刀。
卻有劍。
——他的劍,能在此際放得下來嗎?
放下了劍的他,就能成佛嗎?
一仰或是佛成不了,卻成了鬼:關七的刀下亡魂呢?
戚少商半生中有殺孽無算,而今,一場場如夢悚心,盡現心頭,四起四落,三翻三覆,生死一愛,成敗一線,歲月如流。人生若夢……這一時間,他,竟失去了鬥志。
——一個失去了鬥志的戚少商,又怎麼鬥得過彷彿全身都給鬥志燒痛的關七?
孫青霞也幾乎在同一時間聞到這股香味,猶如處子身上的幽香,無限理想,中人欲醉,既是誘惑,也是召喚,要他惜玉憐香,棄劍投入溫柔鄉。
他手中有劍。
劍在手。
——他能不能在這時候棄劍?
棄劍是對?還是錯?他的劍錯?抑或借的是他?
——放棄了劍,就有他的愛嗎?握住了劍,便能斬盡情愫麼?斬不了情,切不了愛,沒了劍,到頭來,會不會成了關七手下亡靈呢?
孫青霞在過去愛過女人無數,而今,一個個溫香玉軟的女子,掠過心頭,哪一個愛到發燒,哪一個恨得發狂,哪一位欲拒還迎,哪一位委婉承歡,哪一次求之不得,哪一次得償所願……這一瞬間,他,居然沒了戰志。
——一個喪失了戰志的孫青霞,又怎能戰得過好像戰神一樣的關七聖?
戚少商、孫青霞均在極度的迷茫之中,但更驚粟的,卻是另一個人。
吳驚濤!
驚濤書生雖狼狽不堪、左支右絀,但總算也把關七那一輪「驚神指」的餘勁應付下來了,他正要飛掠下簷,對付關七,不意凝神一看,看出了全身冷汗來——
原來彷彿跟天有仇也與全天下為敵的關七,正在用一種他最害怕、最驚懼的武功,來對付孫青霞與戚少商:
那獨門絕藝竟是他的絕活兒——
——活色生香掌法!
(天!)
(我的絕技幾時落在關七手裡!?)
(他是幾時學會了我創悟的武功!?)
一一那還是剛才他向關木旦使出的掌法和內功,而今,竟一一都在關七手上信手使來,且使孫青霞與戚少商,一起也一齊的墮人險境!
這一個發現,令驚濤書生目瞪口呆,一時不敢飛身下掠,加入戰團。
他只能愣在古屋簷上,在極大震惱中,還微微感覺到蒼穹天心,彷彿有沽沽恐恐之聲,在上空微微震動掠過。
——是有什麼東西在天空迴翔、飛過麼?
他已無暇細思。
他的人已被驚愕充滿。
充滿震愕。
吳驚濤在揩汗。
他淌的是熱汗。
——愧。
他愧的是自創的武功絕學怎全在關七手上使了出來,而且還施得比自己還好!
他流的卻是冷汗:
——怕。
他曾經在好一段時間裡以咒語、迷香禁制過關七,儘管當時他已覺察出這是個不世人傑,但要到這時際,他眼見關七以寡敵眾,卻佔盡上風,使他連孫青霞、戚少商的戰團都打不進去,插不了手,他這才明白關七的武功有多好,才氣有多高!
他一時嚇住了,束手無策。
他雖無策,但有一人卻及時想出對策。
這人當然能想出應對之策——因為他的外號本就叫做「算天遺策」:
他另一個名號是「童叟無欺」。
他當然就是:
楊無邪。
關七發出「活色生香掌」,打出「欲仙欲死神功」,跟著便要一拳打殺戚少商和孫青霞。
他其實沒有必要殺這兩人。
他跟這兩人其實沒有仇。
他也沒有意思要殺他們。
但他不得不殺。
在他而言,是一個試煉。
——他要試驗出一種武功來。
這是一種創新。
他已給創意充滿。
他像一個小孩子,玩得正高興時,得意忘形,全身神智已讓創造的喜悅所充溢,欲罷不能,也樂此不疲。
他眼裡發出奮光。
他的人也手舞足蹈。
他的「新招」已發了出去一
他要試驗到底。
他就像著了魔一樣。
——或許,他就是魔:佛魔誰能定分界?
問題是:你要試自己有多大力氣,你大可以向木石、猛獸比比力。
你要試驗自己有多大魅力,大可去發揮、施展,看有多少人甘於為你所奴役?多少美女為你所誘惑?
你要體驗錢的力量,大可去從商、做生意:你要知道權的魅力,大可以去從政、做官;如果要曉得哪一種藥材或是多種藥草的混合能治惡瘤,最好便是找一個患有惡瘤的人下藥給他試試看。
但試「新招」卻下一樣。
——「新招」需要人來作試練。
因為只有「人」才能「接招」,也因為人「招架」的能力,所以才要「變招」,創「新招」、使「絕招」。
但這種試驗是需要極大的代價的。
代價也極高。
——代價是:
人命。
世上一切,都不比人命可貴。
人命價最高。
因為沒有了人命,就沒有了一切。
愛情是生命中的至甜,所以極重要;自由是生命裡的最好,所以更重要——但如果沒有了生命,便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享受不到了:
所以生命最重要。
至重要。
關七已著魔。
他不管一切;
他要試驗出一個結果來。
——他才不管誰生?誰死?死的是誰?犧牲的是不是罕世絕有的英傑人材!
可是,戚少商和孫青霞若全力一搏,能遁得過這試煉嗎?
我們本來可以知道答案的。
可是卻沒有答案。
因為有楊無邪。
楊無邪在。
他當然不能允讓他的朋友喪命。
——他更加不能允可他的朋友為他而犧牲。
所以,他一見孫青霞和戚少商遇險,就叫出了一句話:
「雷純在他那兒——給他抓了。」
他一面叫,一面用手指著。
指著一人。
遙指:
——他指的是誰?
誰抓了雷純?
——雷純是不是真的落在他手裡?
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
在戰鬥中的關七,他已完全不管一切:他心目中最重要的是「玩」一一一
他是天生戰鬥狂。
他「玩」的是決戰。
他是全心全意、全神貫注、全力以赴的去,「玩」他就像一個孩子,對他所喜歡的玩意兒正玩得癡,玩得近癡,玩得發狂。
但卻有一個例外。
只有一人例外——
當他聽到。
雷純
這個名字的時候,他一切都變了——
——變得著緊、著急、著意和著了魔似的焦切與憤懣!
「誰!?」
他發出一聲遮天鋪地捲天噬地蓋天掩地崩天裂地震天塌地的大吼:
「一一一誰劫走了純兒!?」
誰!?
誰也不知道是准。
但大家從楊無邪指尖所示,只看見了一個人。
狄飛驚!
是狄飛驚讓他涉了險,他就把這個還回給狄飛驚。
——殺人償命。
一欠債還錢。
這是江湖規矩,也是武林法則。
這更是楊無邪所信奉的守則。
——狄飛驚為祛開關七的狠命攻襲,故把這可怕的狂魔引來對付他,所以他如今也把對方所給予他的還給對方。
他恐怕關七不信(對方只是癡了,但決不是個傻於,這人只是瘋了,卻絕對不是笨蛋),還戟指狄飛驚嘶聲道:
「——雷家小姐一直都控在他手裡,他是挾雷純以令六分半堂!他對純姑娘意圖不軌已久,雷純小姐處境險矣——」
這幾句話,很要命。
關七臉上充血,眼中噴火。
那不再是戰志。
而是殺志。
狄飛驚乍聞,一驚。
抬頭。
他終於抬頭。
——「低首神龍」狄飛驚,終於抬起了他的頭!
他的眼有感情,很憂鬱,瞳子左、右、下三方呈白,眼睫毛長而微微蜷曲,顯得十分的敏銳、漂亮、好看。
哪怕是美女的眼神也不若他好看。
——何況,此際他的眼色還帶著微驚:
一種震悸和輕栗。
這使得他這雙多情的眼,分外令人心動、艷麗。
——縱只看一眼,也令人動心。大家都看得舒服,除了給他「看」上的人。
狄飛驚只動了一動。
他的姿態儘管在受驚中、震怖裡,但依然舉止溫文,優雅好看,瀟灑自如。
看了令人舒服。
也令人擔心:
——像他這麼個漂漂亮亮、文質彬彬的,在京師這等臥虎藏龍之地,在武林這般鬼魅魑魎之所,在六分半堂如此龍蛇混集的幫會,他是怎麼活下去的?生存下去的?還生存得這般自若、自如、自在、自成一派的!?
不過,狄飛驚再氣定神閒、再處變下驚,現在也不可能再鎮走如恆了。
因為來了!
那狂魔來了!
關七已轉向他、飛撲向他、騰空飛攫下來,還在半空咆哮了一聲。
「還我純兒來一一!」
他一手就抓了過去:
卻不是抓向狄飛驚,而是——
孫青霞。
——他在這節骨眼上,他竟還對孫青霞發動了攻襲!?
他向孫青霞發出攻擊卻是為何?
他跟孫直劍無怨、亦無仇,他為何非要殺他不可?
——他有必要非置其於死地不可麼?
沒有。
他不是要殺孫青霞。
他只是一手奪了他的劍。
世上任何人,只要去奪(碰/攻/對付)孫青霞或他的劍,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代價通常都非常慘重。
只要他是人。
不是神。
也不是魔。
但他是戰神。
也是斗魔。
不過,縱他是戰鬥的魔神,他能攫取得了孫青霞的劍,也得要運用了技巧,且必須付出代價。
他取的是孫青霞的劍。
但攻的是戚少商。
他仍以「大密宗九字訣法」攻向戚少商,手印忽虛忽實,指法時快時慢,人也變得半神半魔。
只不過,他這一次運使「密宗九字太手印」,跟剛才的情形大是不一樣。
他現在是每攻出一指,即行大喝一聲。
每一聲皆如春雷乍綻,元氣充沛。
驚人的是:他已連戰數大高手,且轉戰數場,他非但不累,而且真氣更盛,實力更強,連鬥志都愈打愈熾。
「獨鑽印」,「大多剛輪印」、「外獅子印」、「內獅子印」、「外縛印」「內縛印」「智拳印」、「日輪印」、「隱形印」一輪發了出去,當手印發到第三家「斗」時,戚少商已吃不消,快招架不住了。
孫青霞馬上揮劍而上。
急援。
這一援使關七正中下懷。
也使孫青霞眼前一「黑」。
不錯是黑!
——那是「天下一般黑」!
黑光上人的「黑光大法」黑的「黑」!
這一「黑」之下,孫青霞便給關七劈手奪去了劍。
一道青龍,已落在關七手裡。
——但一道血虹,也在月下乍現。
是誰受了傷?
一時間,楊無邪只乍見:
戚少商臉上濺了血。
孫青霞衣上沾了血。
關七的身上也激起了血光。
——到底是誰傷了誰?
誰現血光?
這一剎間,戚少商與孫青霞相顧駭然。
他們自己心知肚明,本來,兩人已全為關七的「活色生香掌」所制,心智也幾為「欲仙欲死功」所控,幸在此時,楊無邪喊話發聲,分了關木旦的心和神。
由於關七還不能算是全盤通透熟悉吳驚濤的心法武功,是以心神乍分,功力頓減,效果失控,孫青霞和戚少商險死還生,但也立即脫困。
不過他們還來不及定過種來,反擊反挫,關七已向他們發出「大手印」。
但這剎瞬間,孫、戚二人,心意相連,也立時有了對策:
戚少商正面攖其鋒銳,戚少商再從旁攫襲。
戚少商那「一字劍法」,遇上「快慢大手印訣」。在三招後已力不從心,六招後己凶險百出。
但孫青霞的「意馬劍」到了。
他攻的是關七胸前。
關七一手就奪了他的劍。
但卻負了傷。
傷在背後。
——孫青霞是攻在身前,殺著卻在後頭!
關七著了一劍。
但他手上已奪得了一把劍。
他像發狂一樣,跟天有仇,地有仇,同世間所有人都有十冤九仇似的,只見他:
長身。
飛掠。
直撲狄飛驚。
他一劍就疾刺了過去。
劍暗青。
——青色的劍。
劍名為「錯」。
——只不知他這次一劍遞了出去,是對是錯?
對他而言,對錯有沒有分別?他心裡還分不分對錯?
沒有錯,哪有對?
——天下間的事,對對錯錯,癡癡智智,怎分得清,容人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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