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公敵 文 / 溫瑞安
二更三點。
長街深巷的梆聲傳來,專人感覺到一種天下太平、萬民同夢的安定。
然而天下並不太平。
至少今夜皇城絕不能算是安定。
那古舊的大宅屋頂一塌,轟然一響,已把許多熟睡酣眠中的人們吵醒。
他們正惺忪著眼,家裡的男人,正披衣出來看個究竟就算自身不願出來「涉險」的,也著家丁僕人看看發生了什麼事?到底是哪一家出了事?
這時,驚動的人還不算多。
受到驚嚇的人多還是一些反應較快的人,或是住在這兒附近一帶的人家,當然,其中還包括了一些戍守王城保衛京師的禁軍高手、大內好手。
對這種異動,他們自是比誰的反應都快都急都著緊。
——蓋因此際天下民心早已浮躁不安,群情易憤,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人群一旦匯聚,很容易就會發生事情,甚至聚合為反抗和造反的力量。
作為禁軍、公差,當然要保護皇城安定繁榮,是以他們的天肌
他們是要安定。
不要亂。
——可是天下為何要亂?民心為何會不要安定?
這些,他們可管不到了,也管不了了。
他們只能執行上面的指令,只求保住此際的安穩。
可是如果上面貪污腐敗,官吏在法搜刮、魚肉萬民,百姓又如何不思變革,人心又怎麼不思亂?
——要變才有亂。
——亂而後變。
這是自古皆然的定律。
這時候,人心是浮躁的。
安穩的倒是那夜深入靜長街裡的梆聲:
二長三短:
——二更三點。
每天晚上,都有二更三點,正如每天都有子時午時一樣。
每天晚上都有這時候,就爭於你有沒有覺察到有這樣的時刻,每天都會有這樣的時際,只蓋你有沒有聽到梆響更聲,只看你有沒有把更聲梆響聽進耳裡去,心裡邊去。
每一個晚上,都有二更三點,只不知你那時已睡了沒有?在想些什麼?
——已經有家了嗎?
——家還溫馨嗎?
——夫人美嗎?溫柔嗎?兒子都乖嗎?
——還是你仍獨眠,正懷念遠方的她或他?
二更三點。
梆聲自深巷裡傳來。
打更的人仍在長街那樓頭,亮著一盞半明半滅的燈籠,接踵行來。
世道安穩,和樂昇平,才會有更夫、清道夫、乃至倒夜香的人,在眾人皆睡他獨醒為這靜息了的大都會抹去一分沉溺、盡一分微力。
梆聲尋常,自尋常百姓家的院落裡響起。
然而這更響卻不尋常。
——不但不尋常,而且還十分的不尋常。
因為更聲一響,屋頂上的局面忽然大變。
原先,那胖書生手舞足蹈,口裡唸咒,但已是可輕易敵住那一修長一精悍和蒙面人指手劃腳的狂嘯與低吼。
不但能敵,還綽綽有餘,甚至通體還放著異彩、妙樂以及香風。
可是,一俟那披髮狂人當月盤坐,月光當頭照,便又明顯的瘋狂了起來,之後,那驚濤書生唸咒已顯然制不住這狂人,於是便掏出那管簫來。
簫聲一起,局勢才算勉強穩住了。
那披髮狂人一度指天大呼之後,才算稍為安靜了下來。
且而今梆聲一響,披髮人全身又是一震,突然目光遽變為深寒色的慘綠,又突然而立,居然咧咀桀桀笑說了一句斷了又續的話:
「我——命——由——天,但還是不由人——也決由不得你們!」
驚濤書生臉上的汗涔涔而下。
兩名蒙面人眼露驚惶、畏怖之色。
——彷彿他們都知道:只要這狂人一旦恢復了說話,回復了神智,他們就斷斷制之不住,身陷險境似的。
於是吳驚濤急吹響了蕭聲。
簫聲大急。
急若星火,旦充溢著殺氣。
兩名蒙面人也立即發出更怪異、奇特的吼聲與嘯聲,在這一刻裡,彷彿這兩路人馬,已不再互鬥,而是聯手一起合制住這頭號大敵狂魔再說了。
這簫聲、嘯聲與哮聲,使戚少商、孫青霞、詹別野也覺得暈眩、刺耳、心悸。
但三種特異的銳響卻不是針對他們而起的——雖則如此,這三大高手依然為這三種蘊揉了極高深功力的奇響而神為之奪。
他們本也想出手、發話、乃至阻止這嘯聲。哮聲和簫聲,但在這三種異音複雜下,竟出不了手、發不了話、更妄論去阻止中斷這樣怪異的聲響了。
就在這時,那狂魔突然伸出了手。
他的手一動,就聽到串箍在他身上的鐵鏈發出令人牙酸的怪響。
他伸手就像一個與人拉拉手的動作,至少是一樣的友善溫和。
只不過,他不是真的跟人拉手——即不是跟吳其榮和兩蒙面人,也不是與孫青霞、詹黑光和戚少商。
他是向天。
向天伸出了他的手。
中天有月。
月色非常蒼青。
他的手仰向了天,他的手非常蒼白。
一下子,他的手彷彿感染了月色,從手指開始,變得發青,頃刻間,已傳達主身,變成渾身鋪上了一層煙霞迷漫般的慘青。
然而,月色彷彿也受到感染,變得非常蒼涼慘白,像一張失去了五官的死人的臉。
月色彷彿已與他結為一體。
一樣的慘青。
一樣的蒼白。
一般的孤寂,以及怨、和淒。
月色好像遭水浸透似的,模糊了起來,好像還有點發脹、膨脹了開來。
他的身體也似散發的月色,開始緩緩的浮脹了開來,整個人都有點不真實了起來,就像一個神靈還是什麼似的,就降臨在這一角飛格上。
也許他本身並沒有發脹,只是身上的氣勢增加了、增強了,同時也擴大了、拓大了。以致令人肉眼望去,他有點飄飄欲恤,同時也猙獰可怖。
這時候,他雙踝之間纏繞著的鐵鏈,原本是斑剝灰褐色的,現在忽然像通了電似的,炸放流通著一種湛銀色的異光來,並且不住的抖動急顫了起來,原來它發出令人牙齦酸軟的聲響,也忽爾改變了:
鐵鏈的每一個環扣和環扣之間,因顫動輕碰互擊之下發出的聲音,竟似有調子的,有節拍的,十分清脆好聽,就像——
——就像一個夢。
夢裡有一個藍色的美人,又似是跳踴著一個白色的精靈,然而,她的水袖卻是紅色的,而且還是緋紅的。
奇怪的是,就只是鏈環之間互相碰的響聲,卻都使人想起這些。
藍色的夢。
夢中的美女。
白色的精靈。
水彩色的袖子。
——以及即將遠去淡青色的人影。
戚少商是這樣想。孫青霞也是這樣想。詹別野也是這樣揣想,就連網在屋簷下大街上的雷念滾,也一樣得升起這樣的聯
這般怪異而奇特的聯想。
然而他們都不認得關七,也不曾與關七交過手,交過朋友,甚至還不能肯定眼前的人是不是關七!
——既然他們並不說話,又未見過,又何來這種無緣無故但又似有因有果的想法?
莫不是這披髮狂人身上的鐵鏈,正聯繫了什麼絕世的機密,表達了什麼高深的契機?還是聲音到頭來可以演變為一幅畫,而每一幅畫到頭來就是詩,詩到底還原為音樂?
這裡邊揭示了什麼秘密?抑或是世所無匹的功法內力?
這究竟蘊含了什麼莫大法力,就連修過佛、密、道的黑光上人,一時也無法體悟理解。
可是其結果卻立罕見影,馬上見到。
因為嘯聲、吼聲、蕭聲,不管再大、再銳、再利的聲音,都給這好聽的樂聲壓下去了。
一時,天地間只剩這奇異的樂音。
以及這狂人的那一句:
「我命由天不由人——啊——不由人,」
「聽天由命,那還罷了——」只聽那披髮狂人對著中天青月喃喃自語:「由人?不!任人魚肉,那就生不如死,不如死了好了……我命在我,豈可由人!」
他的狂態漸成,眼神愈漸明晰,語音也漸清晰。
——原來他的語音並不尖銳跋扈,其實還是溫柔動聽,他說每一個字都像在朗誦,每一個字組成的句子就成了歌誦了。
只是他不以為意。
也不為己甚。
只自以為是。
只不過他這樣一自說自話時,腳踝、臂腋間的鎖鏈交擊之聲便低落了下去,只見驚濤書生吳其榮,腹部突然鼓脹了起來,還起伏不已,猶如蟾蜍吐息,手中的蕭聲,夾如裂吊、銀瓶乍裂,割耳而至!
同一時間,那修長個子似忽然長高了,像麵條一樣,全身形更長更窄更狹更瘦。
也更伶仔。
同時,另一短小精悍個子,卻似更扁平了,甚至驀然肥了起來,胖了開來,迅速發脹,更加扭曲古怪。做了一件事:
他這回不再抖動鐵鏈。他一旦察覺這三人再次聯「手」以「聲」來鉗制他,他就
他蒼白的手。
他只有一隻手。
他的手很小,很秀氣。
——儘管他的身體、鬚髮乃至衣袂有點骯髒、相當邋遢,還沾有許多灰塵、泥垢,但他的手依然白淨、相當乾淨。
他的指骨很有力。
指頭很尖,像女子的纖指。
他的腕骨很瘦,像孩子的手。
——就這樣的一隻手,仲向中天,但是跟蒼穹求救,要與皓月拉手。
月只有光。
沒有手。
只不過,當他的手一伸、就彈出了手指:
三隻手指。
——中、食和無名指。
他的手指一旦彈出,局面就變了:
月亮的光華,彷彿全都吸取漫經在他的指尖上,而且迅速蔓延貫注到他的手臂上。
他三指朝天。
彈天。
天若有情天亦老。
只惜,天往往是無情的:
甚至也是無知無黨的。
——蒼天無情,大地無義,連大道也是無名的。
人呢?
他的手指才一彈了出去,就聽到兩種很特殊的聲音:
一,遙遠的天際,忽爾傳來一種聲音。
一種相當「古怪」的聲音。
一一所謂「古怪」,是因為滿城的人,包括各行各業各色的人等,連睿智如諸葛先生在內,都肯定沒有聽過這種聲音,所以,也無法聯想或推斷,那到底是什麼事物?
那是「嗡嗡」,也是「胡胡」,甚至也是「隆隆」的聲響,像磨坊飛到了半空,就像水車、風車在星際旋轉,又或是九百九十九萬隻人還大的蜜蜂,快要從夭而降。又或是一點比耗子更大的蚊子,一針刺進了人的耳膜,且潛入了腦門裡去。
——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不知。
只有聲音。
沒有形狀。
一一甚至連痕跡也沒有。
只知「它」由遠而近,又似只在中天徘徊翱翔,不遠不近,若即若離,不生不滅,如色如空。
二,那是一個人的大叫。
叫的人是在長街口。
瓦子巷的巷口。
那人叫的是四個字。
那是一記招式的名稱。
——可是當這招式給喚起的時候,人們(至少武林中人)。自然而然的就會想起一個人的名字:
白愁飛。
——這人大叫的四個字正是:「三指彈天!」
不只叫了一聲。
也不止是叫了一次。
那人一連叫了三聲,喊了三次:「三指彈天!天!三指彈天!天哪!三指彈天!天啊!」
三次「三指彈天」裡,還加插了「天」、「天哪」和「天啊」,可見叫的人驚愕程度之甚:
叫的人本來一向都很鎮定。
他是在「金風細雨樓」裡鎮定出了名的人,同時也是當日在白愁飛麾下「定」得讓這曾手握大權的「白樓主」也對他十分注重賞識的人物。
他就是孫魚。
孫魚而今之震愕,就是因為他曾在白愁飛手裡任過事之故。
他一看便知,那狂人使的正是白愁飛的絕門也是獨門的指法。
——那是白愁飛的指法,這人卻怎麼會使!?
可是感到震愕的不只是他一個。
另一個人沒有叫,不過心中卻感到無比的震驚。
這震驚還帶著驚悟,羞愧與喜怒。
儘管他心中十分震動,但他絕對不會叫出聲來。世上幾乎沒有什麼事情能叫這人失態、失驚或失聲的了。
甚至連那寶石般的眼色都沒有過任何一絲驚悚的閃影。
他的神情依然孤寞。
咀角依然冷峻的下抿著。
「他的秀眉依然如刀,眉骨依然如斜倚著的遠山似的高。
還帶者雪峰般的做。
——只不過,如果極為熟悉他的人,十分留心注意的話,也許就會發覺,當他看見那狂人在使出「三指彈夭」的一剎間,他蒼白的臉孔突然充了血,然後又迅速盡退如潮,他的臉色又還他個蒼白依舊。
他依然連頭都不抬——就連他的脖子也早已扭斷了似的。
他從不抬頭。
他也不要抬頭。
他真的不能抬頭。
——他就是京城裡黑道上最大勢力的「六分半堂」三代大堂主:「低首神龍,斷頸爭雄」:
狄飛驚。
狄飛驚依然匕袒不驚。
但他心中卻是暗悚不已,意念直如電掣星飛。
——屋簷上的人,為什麼會使「三指彈天」!?
——難道白愁飛未死?
——可是月下的狂人,的確不是白愁飛!
一一而而是關七?
——關七為什麼會在這裡出現!?
——而且重現江湖的關七,為何會愈來愈年輕?還越來越俊秀!?
他心中震動、驚疑,直至他把關七乍現的事跟吳驚濤扯在一起一併兒想,便恍悟了一半,卻增加了一半的懼惱和喜怨。
他明白了:
——難道……?
明白了的他卻更孤疑:
——原來……!
二更三點。
狄飛驚是由四名頸束著長髮道人一般的漢子,用竹竿抬到街角來的。
他的人就端坐在籐椅上。
他坐得很舒服。
他予人的感覺也很舒服,他連穿著都讓人有舒適的感覺——只借他一直沒有抬頭、而且好像也真的抬不起頭來。
江湖中人都盛傳他一早已折斷了頸骨。
——但折斷頸骨的他,不等於也沒有了傲骨和風骨。
他很少跟人動手,但江湖中人幾乎沒有誰不怕他,京師武林的歌謠有誦:「不怕金風細雨吹打,只怕密雲不雨楊無邪皺眉:無畏六分半堂剝削,只懼低首微笑狄飛驚抬頭。」楊無邪和狄飛驚均是這京城二大勢力的智囊、軍師,可見聲名之隆、地位之高。
他極有傲骨,別看他一天到晚只佝僂著背影:他生平只服膺於雷損。
——就算是老謀深算的雷損,得勢當政時難免也造了不少殺戮。
本來要做大事就少不免要得罪人結仇,不結怨或仇的,多不能行大事。
可是狄飛驚依然小心翼翼,盡量避免多結仇家,寧結千人好,莫結一人仇——這就是他的原則。
一旦真的結仇,別人也能體諒到他的身不由己和情非得
不過、一旦和他結仇,他也不再需要任何人的「余脊」,因為他必會用霹靂手段,將對方徹底剷除。聽說他是不抬頭還好,一旦抬首、就要殺人。
所以大家也一清二楚:「六分半堂」裡最受人尊重的人,當然就是狄飛驚;可是最惹不得、不好惹的人,只怕也是這狄飛驚。
——雖然人們誰都沒見過他的出毛甚至連他會不會武功也極少人知曉。
但今晚卻有一個在場的人一定知道。
這人當然就是。
雷滾。
——原名雷念滾的雷滾!
他當然記得狄飛驚。
他當然知道狄飛驚的武功:
想當日他就是對狄飛驚的武功掉以輕心,以致刀一閃,他給狄飛驚大堂主一記匕首貫胸而過,差點兒就命喪苦水鋪,世上再也沒有雷念滾這個人了。
但他卻沒有死。
殺他的是狄飛驚,救他的也是狄飛驚。
狄飛驚當時囑樹大夫悉心救治了雷念滾,並且告訴了他幾句話:
「男兒要成大功、立大業,背叛、暗算,不是個好方法。要幹出不凡的事,就得要下非幾的苦功,沒有實力,再好的機會也得平白錯過。殺你的是我,救你的也是我;要是你不能振作,退隱江湖吧,別半死不活的。要是能夠再起風雲,就不辜負我救治你之意。」
狄飛驚如是說。
這番話影響雷念滾極深:
——儘管他好像真的遠離了江湖仇殺、武林是非,變成一名倒糞的平庸人,可是,他始終不肯離開京城,他也始終沒放棄他的武功。
他已給擊倒。
但他沒有死。
——那都是因為狄飛驚。
而今狄飛驚來了:坐著他那舒適的籐椅,讓人扛了過來。
他認得他。
他記得他。
他也忘不了他。
一一這樣一個讓人看去舒舒服服的,甚至連死在他手裡也彷彿會死得特別舒舒服服的人!
不過,現在的狄飛驚,儘管仍坐得非常舒服,但心裡卻不可能會大舒服。
——不僅是因為關七的神奇再現。
因為還有另外一個人的出現:
楊無邪。
既生瑜,何生亮?
——問題是,誰才是「瑜」?誰才是「亮」?
大家都知道,周瑜雖然驚才羨艷,權大勢大,但到頭來依然鬥智鬥輸給諸葛亮。
大家也都曉得,狄飛驚是「六分半堂」的智囊,可是,「金風細雨樓」的軍師,卻正是「童叟無欺」楊無邪,這一點,不管蘇夢枕和雷損是不是仍在世時都一樣,都沒有改變。
因為有狄飛驚在,楊無邪併吞「六分半堂」的計劃,才無法全面奏效。
也因為有楊無邪這個人,狄飛驚發動反擊「金風細雨樓」的大汁,才不能得逞。
兩人天生是敵。
——但彷彿是一人兩面,天主相知:至少對對方盤算策略,洞若燭火。
是以「六分半堂」歷盡挫忻,依然站立;「金風細雨樓」也盡歷風霜,但依然不倒。
因為有楊無邪。
因為有狄飛驚。
——因為有這種人物,是以仍撐起做視同僚、獨霸一方的大局。
問題只在:到頭來,誰勝誰負?誰才是諸葛?誰才是周郎?
現在問誰是最後的贏家,的確是誰也不知,只不過,狄飛驚既然及時趕來了,這種場面,自也不能沒有楊無邪。
京城裡一旦出了大事。一定少不了「六分半堂」的人,也更少不了「金風細雨樓」的人。
一一要是在十數年前,更少不了的是「迷天盟」的人。
可是,後來「七聖盟」沒落了。顏鶴發、朱小腰先後斃命,鄧蒼生、任鬼神改而加入「六分半堂」,而今,在前朝功臣元老司馬溫公舊室屋頂之上乍現的卻正是身冊詭秘莫測的五、六聖主,以及一度失蹤瘋狂、猶如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盟主關七——歲月流轉,時光飛逝,一番人事幾番新下來,「迷天盟」原是京師裡三大勢力之一,而今變為今晚出事、生事的勢力,反為「六分半堂」和「金鳳細雨樓」兩派勢力所監察、留意著。
「動亂」一生,「金風細雨樓」的楊無邪來了。
「六分半堂」的狄飛驚也來了。
狄飛驚是乘在滑竿上、坐在籐椅上出現了街角。
楊無邪則是騎在馬上。
葷轡的就是孫魚。
孫魚正為關七的出於而震愕,喊出了「三指彈天」。
——同時也喊出了楊無邪心中的震愕。
這震驚同時也在狄飛驚心裡發生。
不過他們都一樣,不表達於臉上,口中。
一一在這一點上,他們都是那樣的接近,如果不是敵我的對立,而簡直似是同一陣線、同一個人。
正如他們趕過來的方式,也選擇了最「舒服」的代步:
一個乘滑竿。坐籐椅。
一個則騎在鋪著厚絨軟緞的馬馱上。
他們都懂得讓自己過得舒服,懂得養精蓄銳,這樣才能把最精最強的智慧和體能,用在要面對和應付的大事、困難上。
可是來的當然不止他們二人。
——既然「六分半堂」來了人,「金風細雨樓」也來了要人。代表官方勢力不可能毫無動靜。
官府也有的是能人。
這個能人來得也很「舒服」。
他是給轎子抬著來的:
他自然、當然、必然就是——
——「四大名捕」中的老大:無情。
無情來了!
來的是無情。
——由於鐵手、追命、冷血多有重任在身,給派出去外面辦案,所以留守京師大本營,幫助諸葛先生運籌帷幄的,多是身有殘疾不良於行的大師兄無情盛崖余。
他雙腿雖廢、但反應從來不慢。
不但不慢,他的行動一向最快,而且他的輕功可以說是當今武林中最詭異的,他的暗器手法也是給武林中尊稱為「明器」,並以「以一人敵一門(蜀中唐門)」形容之。
更卓絕的是他的機智。
——身上的殘障使他更努力引發他過人的才智。
他一向就是一個不聽天由命的人。
他的看法一直都是:
我命由我不由天!
而今他來了!
他是乘著轎子趕來的。
——抬轎的是四名青衣童子。
這一下子,乘滑竿的楊無邪、坐有籐椅上的狄飛驚、還有在轎中的無情,都遇在一起,在這驚變驚動的京華之夜裡。
這三人都一起會上了。
他們都是人間智者,同時也是名震八方、一時之傑,都因一個驚變,趕了過來,匯在一起。
甚至還不止他們三人。
還有一個人,是坐在華貴馬車裡趕來的。
趕車的兩個少年人,都俊,都秀,都俏。
——甚至比女人還嬌。
也驕。
坐在馬車裡的一個圓溜溜、肥嘟嘟的、右腕戴著密蠟經珠鐲子、右手無名指戴著隻牛眼大翡翠戒指的大胖子。
這胖子親切溫和,常常笑意可掏,永遠笑面迎人。
他仿似彌陀佛,不但慈祥,而且慈悲,誰都不會生氣他,他也不會生任何人的氣。
但在這京城裡,乃至武林中、江湖上、黑白二道甚至朝廷軍兵,販夫走卒,天下間只怕無人敢惹怒這個人。
這個胖子。
——這個笑嘻嘻、無所謂的人。
因為他姓朱:
他是朱月明。
——他既是刑部的「老總」,也是所有「用刑部隊」裡真正的「老大」。
他也來了!
——京城裡一旦有事,自然也少不了他!
有一段時候,他的地位幾乎遭他一手栽培出來的任勞任怨替代。那主要是因為蔡京要以任氏雙刑「取而代之」。
蔡京見朱月明八面玲瓏,已開始不信任這個面面俱圓、招招殺著的人。
朱月明在這時期便韜光養晦,放手放權,不動聲色,靜觀其變,直至蔡元長因趙佶相妒而罷官,他又復出執掌刑部大權。
而今,他也來了。
——當日蘇夢枕帶王小石、白愁飛直撲三合樓,跟狄飛驚作生死談判之時,朱月明帶同張烈心、張鐵樹也來過,刺探情報,京裡發生這些驚變、大事,豈可沒有他在!
他怎可不來!
這時際,眉心有痣的楊無邪、雙腿俱廢的無情以及胖臉笑靨的朱月明,都一樣抬頭往中天月下、飛簷屋上仰望。
——在戚少商與孫青霞決戰時,他們已有所風聞,幾乎是同時趕到,然而這時戚孫已成同一陣線,他們聯手要對付的是一代狂魔:關七!
惟獨是一人仍沒有抬頭。
——狄飛驚。
是不是因為他的頸骨己折,所以才無法抬頭張望?還是他覺得人生在世,本就是低首的時間多干抬頭,既然時候未到,時機尚未成熟,他又何必在此際舉首抬頭?
他顯然沒有抬頭舉目去看,但他在聽。
他在分辨。
他對溫公舊邸飛簷之上的一動一靜依然一清二楚。
他雖然沒有抬頭,但他心裡比誰都更加震動。
而且感謝更深:
當日京城三合樓一戰,給鐵鏈銬鐐著的關七,以一人對敵「金風細雨樓」總樓主蘇夢枕還有他新結義的兄弟白愁飛、王小石,更力戰「六分半堂」總堂主雷損,還跟自己對了一招,四五人力戰,均取之不下。而今,王小石被迫離京,白愁飛與蘇夢枕互相身歿,雷損給蘇、王、白三人聯手消滅,今晚,曾經聯手對付這狂人戰神關木旦的五大高手,已煙消雲散,只剩下自己一人,還在這裡。
他當然不無感慨:
看來,關七是更瘋更癲,也更無常、更無敵了!
但看去卻也更年輕了!
——對關七而言,年歲彷彿是活了回頭,心境亦然!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至於他自己,仍一天到晚垂著頭,處理各繁忙瑣碎、繁重吃力的事務,仍然一直得不到心裡最想得到的愛,他已疲乏了。他已累了,心也老了。
——至少,他就感覺到自己的心境份外蒼老!
是以,這麼多人在這樣一個奇異的月夜裡乍見這武林傳說裡的神奇人物:關七,驚訝的驚訝,震動的震動,不敢置信的,不敢置信。
都以他的感慨最深。
本來是一群人的,忽然只剩下了一個人,那種寂寞,你經歷過嗎?
一切的繁華,到底都要落空的:一切的暢聚)到頭來都要散的。熱血,總會冷的,熱情,總會降溫,花開了要調,人活著會死,圓滿到了頂點就得要破碎,色就是空,空卻不一定就是魚。
聰明人肯勤奮努力,又有好運氣,便是有了莫大成就,卻又如何?到底,人生是寂寞如雪的。
所以,有些人不是不喜歡過得熱熱鬧鬧,而足不想讓自己習慣了熱鬧之後,忽然要自己一個人面對無盡的虛榮。
——因為繁華過後的荒蕪,那才是真正的大孤寂;熱鬧過後的孤獨,才是真正的大寂寞。
所以狄飛驚只忙著做事,少與人交往,少作歡娛。
——有什麼值得開心的呢?到頭來,在一起的仍是得要散的,你真正想要得到的,一旦得到了其實不是那麼必須要得到的,一時用心又如何?到頭來很可能只換來一輩子的傷心。
狄飛悚就是個傷心人。
雖然淮都不知道:他是給人傷透了心。
他是個自律的人。
他的生活很節制:
他是把眼前的事做好,份內的事做好:
——只要把這些事做好,他就形同掌管了數萬人的性命與成敗,左右了京師武林的風起潮落,這就是他最值得自豪的地
沒有其他。
其他的人,包括在屋脊上的戚少商、孫青霞、詹別野,以及本在屋裡頭飛登屋簷一矮一高的蒙面人和驚濤書生吳其榮,還有剛剛趕到現場的朱月明、無情、楊無邪、孫魚,連同狄飛驚本人,都無盡訝異的目睹了那獨臂戰神關七,揚手彈出了「三指彈天」:
這招當年白愁飛名震京師的獨門指法!
三指才彈天,局面遂生變。
波的一聲,吳驚濤手裡的簫,一折為二。
那精悍的蒙面人,好似張口吃了一記拳頭,聲音忽然啞了。
那修長漢於卻在尖嘯中失了聲。
這一來,現場除了關七的呼號向天之際,一時間就沒有別的聲音?
「人——命——由——我——桀桀桀桀……」
他咧咀笑。
唇紅至烈,就像咀裡含了口血。
鮮血——別人的,許或是他自己的!
他桀桀狂笑說了下去:「——豈不由天!」
看來,他不一定是已回復神智,但肯定是已恢復自信。已不自負和狂妄。
然後,他俯視眾人,間:「剛才是誰在這幾動手的?」
他用手一指戚少商,咧開艷紅的咀,問:
「你?」
然後又指孫青霞:
「是你?」
再指向黑光上人,問:
「還是你?」
前前後後,他一共同了三次,指了三指,向三個人。
但三人的反應和遭遇,都有極大的區別:
關七一指,隔空丈七,戚少商只覺全身一熱。
他原也有提防。
他怕關七凌空發指。
所以他一閃。
閃開一旁。
按照道理,那一指絕不可能擊著戚少商。如果真有指勁,也必擊空。
可是,戚少商仍覺得全身熱了一熱。
不知怎的,的確是全身一熱。
相反的,孫青霞覺全身一寒。
寒意浸人。
也侵人。
關七向他那一指,他也側身讓了一讓。
如果關七那一指真的蘊伏指勁,那一指也必落空。
但卻沒有用。
孫青霞仍覺寒了一寒。
由腳趾頭寒人心頭,再寒上了頭。
——這樣看來,關七這隨意的兩指,所蘊的並不是內力、指勁,甚至也不是武功,而是一種至大無過的、可怖可畏的奇異能量,完全從心所欲也隨遇而安的氣流振頻,在夫七手上使來,不但五指點將,也點石成金,化玉帛為干戈,超生回死,那是一種非武術的、宇宙自然間原有的力量,給他把握到了、縱控住了,隨手運用,使得來自人的力量完全不可以抵禦、拒
這力量似乎並不可怖。
反而有點親切。
此力量不算可畏。
卻又極陌生。
它是強大的卻又是含蓄的,強烈的卻又是溫婉的,強而有力但又是無形無跡的。
這一剎間,戚少商和孫青霞各自都閃開了那一指——但彷彿又都沒有避開,各著一指。
但硬碰和硬接這一指的,卻是黑光上人詹別野!
關七的「三指彈天」,第一指是「破煞」之勢。
這一指蘊而不發。
「三指彈天」的第二指是「驚變」一式,但這一指也點到即
第三指是「天敵」。
這一指卻已發了出去。
一一它是給激發的。
誘發這一指的人,卻正是黑光國師詹別野自己!
詹別野一聽關七向他問出了那句話,心中就一震。
他乍見關七,就生起了一種心情:
鬥志。
——原先他捧劍步上飛簷來,就曾起過一種:跟孫青霞、戚少商一決勝負的那種爭雄之心。
這種燃燒的鬥志、近日他已少有,也少見,就算有,他也一直盡能克制。
但今晚都十分狂烈。
——他幾乎給這爭勝之心燒痛。
今夜的確是個例外。
但他卻不知何故。
直至他一見關六,才知道自己給劇烈鬥志燒痛的來由,他甚至也幾乎找到了為何戚少商和孫青霞終於免不了一戰,以及為何要退到這飛簷上才終於動手的真正原由:
——原來真正的「戰神」,就在這屋簷下、屋子裡!
「它」在,自然便有戰鬥。
「它」激發了一切人的鬥志。
「它」本身就是戰和鬥。
是以,今晚還沒有動過手、但渾身讓鬥志燒痛的黑光上人,乍遇關七向他隔空出手一指,他不但不避,還立即、馬上、而且也自然而然的作了一個反應。
還了一招。
他雙手一抱,合成一圈,一股逆向的、倒錯的、對流的古怪勁道,返送了過去,包圍住了那一指之力,就像數十頭獵犬圍剿一頭猛虎似的,如要把它逼人陷阱埋伏裡才甘心似的。
——一旦陷入他的氣場裡,那就形同墜人深淵,那是無邊無際無涯無岸,同時也無生無死無敵無可抵禦的境地,絕對能瓦解敵手的攻勢,同時摧毀敵人的性命。
他這一招正是他的絕學:
「黑洞」!
「黑洞」是一種粉碎一切力量、殲滅一切敵人的武功,來自於黑光上人數十年來交熬修為的「黑光大法」。
——就算敵人再強大,一旦給他捲入「黑洞」裡,還是必敗必亡必無倖免。
詹別野現在就是發揮這種粉碎、殲滅、剿殺的力量!
也不知怎麼,他忽如其來生起了一種鬥志:
——擊敗關七!
——最好還能打殺關木旦!
——只要能一掌擊殺關七,他就自然成為天下第一!
他平時並沒有特別強烈的野心要當天下第一,可是此際卻非常強烈!
是以,當關七一指指向他,他馬上就以「黑洞」相逼。
他要硬接這一指。
他要面對關七的攻擊!
他甚至要挑戰關七!
所以他也立即遇上了反挫。
原本關七是否有意發出這「三指彈天」中的「天故」一指,這是誰也不能推測的事。
可是一旦詹別野使出了」黑洞」,引「敵」人」洞」,然後再激發出滅絕痛擊,使得關六突然撤去了「天敵」一借。
「天敵」一去,只聽關七像傾訴股的哆出了一句:
「驚夢。」
這句活只有兩個字。但在關七說來。像一個十分銷魂的夢,而且還相當有感情。
——就使一場美得十分顛覆的愛情。
他出招甚緩。
徐徐。
徐徐出招。
「驚夢」之指。
——慢而緩、香而甜,就像是一個午後的夢。
夢醒必空。
——夢後的惆悵。
「天敵」盡去。夢醒驚覺,像一場失落,卻直攻人「黑洞」的核心。
就如長空劃過一道極光。
電光直攻人「黑洞」的中心。
詹別野已不及撤招。
這個時候,他若不打下去,那只有給人直搗黃龍,粉身碎骨於噩夢之中。
他只好發動了:
「黑光大法」。
黑光大法:
那是死的力量!
黑光暴現,正要卷噬那如夢如驚的一指。
但夫七拇指一捺、尾指一挑、中指急彈,這才是真正的發出了「破煞」一指。
「驚夢」之情的虛主力量戳破了「黑洞」,「破煞」的霹靂雷電迎戰」黑光、
那黑光忽發生了異變:
一一一白!
那光倏然轉了形態:
一一黑!
一下子,黑白倒借、扭曲、逆轉,詹別野只覺臉上好像有一塊膜,突然外的一聲碎了,甚至連耳、心膜都一齊裂開了、撕開了,「黑光大法」已有了缺口,而且也失去了凝聚之力!
他大叫一聲,但語音突然嘶啞:
「先天一一」
他的話陡然中斷。
他的話給關七的尖嘯切斷:
「人命由我一一」
他一面說,左手三指,已彈出「小雪」,右手三指,亦攻出「初晴」一式,夾攻詹別野!
——這是當初白愁飛成名絕技「驚神指」中的二大殺著。
詹別野的黑光已破,黑洞已穿,眼看再也無還手之力。
可是就在這一剎之間,黑光上人詹別野卻似變了。
他整個人好像變成了一團黑氣。
妖氣。
他全身好像一道扭動著的龍捲風,那「小雪」、「初晴」二指破空而!但到了這「黑色地帶」,也頓失勁道,好像只變成了兩條無形的飛絮,已不是任何殺傷力。
關七的多黑少白的眼一翻一瞪,猝叱了一聲:「好!」
突然,一長身,就躍了下來。
他只一動,也沒見他怎麼動,便已到了黑光上人的身前。
他一伸手,向那黑氣中心就是一探。
也不見他怎麼動作。他只一神手就出擊,就像他的手是一柬電、一把刀似的,一戳就戳人了妖氣的核心。
下聽啞哮半聲,黑光上人橫走十六八步,身形一陣搖晃,腳下一陣蹌踉,滿頭散發,黑氣布臉,駭然失聲叫道:
「先天無形——」
語未說下去,已說不下去,顯然在關七一探手間,他已吃了大虧。
關七一招出手,見詹別野以「黑洞」迎擊,他臉上出現的儘是喜之色。
——彷彿有人敢對他出手,是一件絕對值得他高興的大事!
所以他撤「天敵」,改而發出「破煞」和」驚夢」,這兩指原是攻向減少商、孫青霞的虛招。
可是詹別野雖然盡落下風,但依然能接得住他這兩招,以他的「黑光大法」。
到這時候,在關七臉上閃現的已不再是歡喜。
而是狂喜!
他立即隨手彈出了「小雪」和「初晴」。
黑光上人卻仍是以「天下一般黑」的氣功,吸收化解了這兩招。
這時際,關七才真正的出手。
他不只動手。
人也動了。
他一掠便到黑光上人身前,正式在近距離中出手。
此時,他臉上不止是狂喜之色。
——雖然仍是狂喜,但卻隱伏了無盡苦痛的狂喜之色。
彷彿,喜歡到了極處,歡喜到了最後,那就是痛苦,到底還是苦痛。
他一出手就破了詹別野的「天下一般黑」的氣功。
這之後,他臉上痛喜之色漸去,換上來的是一種寂寞之色。
寂寞之意。
不過、這落寞的神色一閃即逝。
狂喜乍現。
因為在這時候又發生了一件事。
不,是忽然出現了凡種特徵,其中包括:
色。
味。
那是一種極其斑斕的色彩。
也是一種非常優美的音樂。
更是一種十分好聞的香氣。
甚至也是一種相當微妙的悸動。
這四種感應形成了四種不同的力量,一齊罩向關七的背門!
同一剎那,有一爪三掌,也趁隙攻向關木旦!
那四種感覺,連同著一聲大叱:
「噸。波如蘭者利!」
一齊攻向關七!
關六全身一震,如遭雷擊。
月光阻他臉上。
他狂喜。
他狂熱。
他狂。
瘋狂。
他猛地回身,面對出手的人就出了手。
向他出手的人正是:
「驚濤書生」吳其榮!
不只是他。
向關七偷襲的還有兩人:
兩名蒙面人!
高瘦雙子一手「落風掌」,一手「臥龍爪」,攻向關七左右肋。
矮實漢子雙手以」無指掌」重擊關七心房、喉頸!
兩人咀裡還發出忽哨。
他們出於當然十分驚人:
驚人的快!
驚人的狠!
驚人的殺著!
一一其變化也驚人的詭奇!
可是對關七而言,受驚覺險的彷彿還不是那色香味觸法的掌功和這三記歹毒的暗算!
而是那幾聲古怪的胡嘯和咒語。
他回身,仰臉,月光慘青蒼白,正灑落在他頭上。
他忽然一掌拍落。
拍在天靈蓋上。
他自己的「天靈蓋」上。
然後他大吼了一聲:
「天命由我不由天!」
關七這一掌擊在自己的「天靈蓋」上,戰況立即大變!
要知道「天靈蓋」乃人體重大死穴之一,平常讓人擊著,也負創必重,何況關七這等絕世神功、無邊大力!
——他就算是對自己出掌,也無不容情。
然而關七卻一掌往自己夭靈蓋拍落,波的一聲,他哧地疾吐了一口血箭,兩眼也同時滲出血絲來!
那一口血箭,正著打在那矮小精悍的蒙面漢子臉上!
這一下,那精悍短小的漢於掩面仰天而倒,一路滾下了飛簷,慘叫之聲不絕。
那只是一口血。
一口血就瓦解了這漢子精修苦練數十年的「無指掌」,而且還把他打下了飛簷。
然後關七五指急彈,指法千變萬化,白愁飛「驚神指」之「立春」、「雨水」、「春分」、「清明」、「谷雨」、「夏至」、「小暑」、「芒種」一路飛彈,有的指勁發出極尖銳的破空之聲,有的指勁則和著非常好聽的樂音,有的指風襲出一縷妖黑,有的指風則綠嫩裊裊,何等媚人,有的指意飄忽莫測,沉浮不定,指意大開大合,縱橫捭闔,有的指勢一出,便發出濃烈的血腥味,有的指力才發,便腐屍般的味道大作。
這些指法,全攻向吳驚濤。
吳驚濤正以「活色生香掌」攻向關七。
關七四擊以彈琴般曼妙的指法。
驚濤書生忽然手忙腳亂,本來是「味」的掌功,而今卻與「色」的掌法摻雜在一起,變得不倫不類,而本來是「聲」的掌意,如今卻成了「觸」的掌勢,完全弄混了、搞亂了!
他本來的武功,是一動意就馬上抖決迸發,已幾近於絕代高人的那種:「一羽不能加,一施不能落,一觸即有所應」的最高境界——可如今他完全受關七的指法所制,變得亂作一團,好像是章魚的爪子全糾結在一起,又似是一陣狂風亂吹,把蛛網都糾纏在一起了。
這一來,就變得無所施展。
無法施展。
——不是不想有為,而是無可作為;不是不敢作為,而是無能為力。
吳驚濤在這一剎,變成好像是自己「聲」的意功要向自己「色」的掌意挑戰,而」觸」的掌法又與自己「味」的掌力決戰。
他自顧不及,而且還手足無措。
他陣法大亂。
這是驚濤書生出道以來,與敵交手,第一次感覺到這般艱辛、畏怖、且力不從心。
他殫精竭智,全力應付。
他還好。
修長漢子可更慘。
關七一旦自拍「天靈蓋」後,也沒忘了他,更沒忘了他的「落風掌」懷「臥龍爪」。
他也一樣出指對付他。
但只出一指:
「驚蟄」。
「驚蟄」這一指,是熒七向那修長蒙面漢子隨手彈出的,就像一個熟練琴師手裡指間的一個音符一般,在整首曲子裡只是一個獨立的音階,承先啟後,但對那修長漢子而言,這一指卻似他命中注定要相逢,已等了七世三生終於遇上的這一指。
修長漢子本來正趁吳驚濤出手對付關七吸住了他注意力之際,與精悍漢子齊出手施暗襲,可是關七自拍天靈蓋,以一口血箭打飛了矮漢,修長蒙面人已知不妙。
他一知不妙,便退。
疾退。
可是關七已向他出指。
他退得再快,也快不過關七的指勁。
這一剎間,這修長個子的蒙面漢子正與關七打了個照面,使他乍然想起了一個人:
一個白衣白袍、孤做冷漠的人
白愁飛!
他曾與白愁飛在「三合樓」的長街上對峙過。
當時,他曾猝殺雷純身邊的蘭劍婢僕,白愁飛確曾動了殺這修長個兒蒙面人之意,可是因關七出現,挑戰場中所有高手,所以白愁飛只把這高長個子「六聖主」迫得狼狽不堪,卻是未及殺他。
可是,那時候,「六聖主」已生起了一種甚為奇特的感覺:
——他必須殺死白愁飛!
——要不,他就會死在這白衣人手下
——他們兩個人的命運就像交織、交錯、交雜在一起,就看淮殺死誰、誰死在誰的手上而已!
對這種感覺,「六聖主」一直非常驚恐。
——是以,當他風聞白愁飛死訊,他比誰都高興。
他的鬱結已解:
原來那預感是錯的,不會發生的,因為白愁飛已死了。
他有強烈的、活下去的願望。
為了活下去、好下去,他是不擇手段,也不惜一切。
當年,他出賣關七,原因是有兩個:
一,活下去。
二,好下去。
他出身不好。
他一出生就極低賤。父母兄姊全為人奴婢,他的爸爸因觸怒了主人,給活生生剁掉了五隻手指,只一夜在寒冬裡的柴房痛苦到天亮、也凍到天光,沒人敢為他說半句好話、甚至不敢上前為他蓋一張毯子。
他的哥哥更慘了,因為喜歡上一個主人的親屬女眷(那女子的樣子有點像蘭劍),給發現了,便給活生生的訂死。
打死了也沒人敢報官,而他這一家子更讓人瞧不起,所以到他姊姊讓少爺強暴姦污了,大家都只更鄙夷,都說他姊姊是浪蹄子罪有應得。
到那時候,他就決定不待下去。像他們一樣)的活下去。
可是闖蕩不易,要闖出名頭更難,要報仇殺掉襄樊小霸天王小七一家,那就更難上加難。
要做到這件事(報仇),只有兩個辦法,
一,他得要使自己強壯。
強壯自身就得要練武。
二,他要使自己更強大。
強大自己就先得與其他勢力結合。
所以他痛下苦功習武,而且他很快的就發現若從正途正派去練武,只怕此生此世,也難有出入頭他的機會。
故此他從邪途上練。
「落鳳掌」是相當陰損的掌力,「臥龍爪」更是十分歹毒的武功,兩種武功並練,先是性情大變,而後是不能人道,脾氣也會古怪不堪。
然而他不但把這兩種可怕的武功同時練成,他更進一步,把兩種歹惡武功揉合為一,是為「落鳳爪」,而且再繼續練,練成了「開花指」。他一面練好這些陰狠惡毒的武功,一面加入龐大的黑道勢力。
當時,「迷天盟」的勢力已伸展到襄樊一帶。
——「迷天盟」在關六手裡強盛之際,不僅在京城裡獨霸天下,其勢力亦在多個大城盤踞、發展,聲名遠播,囊括黑自二道精英,實遠比「六分半堂」、「金風細雨樓」壯大發展多了!
六聖主張烈心表現殊異,於是取得當時「迷天盟」二聖主閔進、五聖主呂破軍。六聖主張紛燕的賞識,進升為「迷天七聖盟」襄樊一地的分舵舵主。
他當了舵主之後,當地「小霸天」王小七一家子可有難嘍。
他殺光他們的男人,再姦污了王家的女人,做得斬草除根。夠狠夠絕。
但這樣做絕了,官府就難免要追究。
他只好撤離襄樊,千方百計。得各聖主保薦之下,進入了「迷天盟」京師總壇。
以「迷天盟」當時強大的勢力,自然保得住他。
不過,由於他所格殺的「小霸天」王小七,其實是」飛斧隊」余家的成員,他結的梁子很不簡單,捅的漏子頗大,種的仇也十分之深。
「飛斧隊」余家也動用了武林和官府的勢力來追究這件事。
張烈心儘管投靠了「迷天盟」,誰也不敢直接動他,但由於他也是官府通緝的「黑人」,曾繪像畫圖,貼出海捕公文,所以,他也常年。長年蒙著臉,下以真面目示人。
正好,「迷天盟」除了七聖主關木旦之外,一向都是蒙面行事的,也合符了該盟的風格與特性。
這亦使張烈心正好藉此「名正言順」的避開度劫。
他原名張成,也改名為張烈心。
儘管他蒙上了面,他的一顆心,仍是熾熱的。
仍是烈心。
他還有一名堂兄弟,原名張漢。
他也是苦命人、出身與他大同小異。
是以,他便與張漢一同加入「迷天盟」,一同起事,同一陣線,冒升奇速。
張漢也跟他一般有鬥志,他也改了名字,就叫:
張鐵樹。
這之後,武林中就有了「鐵樹開花」這一對高手的名字。
「鐵樹開花」本來就是一件難得的事。
他們奮鬥的目的,不過只希望,我命到底由我!
——可是結果呢?
關七漸漸練功近瘋,「迷天盟」便起了徹底的大變化,局面逆轉,「迷天七聖盟」已漸式微,抵受不住「六分半堂」和「金風細雨樓」攻擊吞噬。
在這時機裡,既是危機,也是良機。
張烈心、張鐵樹只抓住了兩個原則:
他們要,(一)活下去,(二)好下去。
所以只有一條路:
一個選擇。
一一背叛關七!
他們要背叛關七,就得先討他信任。
要爭得他信任,首先得要極盡阿諛逢迎、盡投這不世人傑之所好。
他們要讓關總聖主信任他們。
而他們真正要投靠的是更強大的、方興未艾的勢力:
「有橋集團」。
那時候,關七真氣走岔,已進入走火入魔、半瘋狂的狀態。
他時常看到天空上有「大飛鳥胡嗡的盤旋」,又見到地底下有「長蟲轟然疾走」,幾個聖主訪遍名醫,束手無策,只好帶他去西南一帶的名山秀水野外之地去透透氣、休養身心,結果,他竟說在深山裡看到一群身著深綠衫的人、手裡拿著一管管會噴人炸響的事物,把人和樹都打得千瘡百孔,又竟然在散步於明月夜間,仰首望見「有兩個臃腫肥胖的傢伙就在那月光上散步」,他們只好又「敬請」他回到京師,結果他竟然終宵不成眠,哭腫了雙眼,因為他居然「夢見」遠方城裡有群拿著「太陽旗」的倭寇在盡情屠城殺人、**擄掠,而且竟還「目睹」眼前之地有「手持厲害武器的人在殺戳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年輕人」,關七十分悲痛,從此惡疾攻心,神智不但更患得患失,也幻得幻失,半瘋近狂,日益嚴重,終日難歡。
大家都不知道他在談什麼,只知道他是瘋了。
他已瘋了。
他一定是瘋了。
他瘋,大家可不能陪他瘋。
那時候,「金風細雨樓」在蘇夢枕領導下,已迅速冒起,席捲半壁江山,而「六分半堂」,勢更快速拓展,併吞掉原屬「迷天盟」的多個地盤。
「迷天七聖盟」已處於全面挨打的境地。
其時,「有橋集團」正在竄起,可是面對「六分半堂」雷損在組織上銅牆鐵壁,以及「金風細雨樓」蘇夢枕的鞏固江山「有橋集團」的方應看和米蒼穹,還真無隙可趁、無法可施。
唯一的方法,便是乘人之危、趁火打劫:把積弱臨危的「迷天盟」滅掉,自行取而代之。
方應看得米公公指示,一切成功得先從團結開始,一切敗亡乃先自內亂伊始——他收買了張鐵樹和張烈心。
事實上,當時的情況,也不允許「鐵樹開花」不接受」收買」,更不見他們自恃節操、自鳴清高。
因為二聖主「長尾煞星」閔進。就是拒絕了方應看的「收買」,而死得不明不白。閔進一死,大聖主顏鶴發趁熱引入了他的心腹:朱小腰,當上了二聖主。
但這時大勢已顯。
「迷天盟」敗像已露,疲態畢呈,但仍有死盡忠心的人物,諸如五三聖主等人。
為了貫徹「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更好」,張氏雙雄只好暗中投靠了「有橋集團」。
他們有了米有橋派系的暗裡,自然更加能討好關七。
關七這時已心無大志。
他「見」前途如此蒼茫,故爾只顧眼前歡娛,餘事已無心打點。
烈心、鐵樹,正好投其所好。
他們接得的第一個任務,便是除去原來的五聖主「水晶狂魔」呂破軍,以及「黑面神君」張紛燕。
張紛燕和呂破軍便是因此而命喪於自己人暗算的手中。
死得甚冤。
殺了這兩個人之後,張烈心、張鐵樹也不知「人命由人不由人」,只知眼前那一條路已擺明了,沒別的路走了,若有,只這一條活路,其他的都是死路。
——原來只求活下去和好下去,通常也要付出那麼大、那麼可怖、那麼不可思議的代價的!
到最後,他們自然圖窮匕現,叛了關七,也引關七步人歧途。
——其中最重要的一役就是,將關七引人破板門、三合樓,讓他獨戰群雄。
瘋狂癲癡的關木旦,跟當時京師一系最撥尖的高手,諸如蘇夢枕、雷損、白愁飛、狄飛驚、王小石會戰,那是必敗必亡的。
方應看和米有橋就沒把握打殺關七,所以才設計的「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的絕頂高手聯手除去此人的!
可是,驚人的是,關七雖然已半瘋近癲,但武功仍然高絕。
高到巔峰。
高到絕頂。
——居然合蘇、雷、王、白、狄五人之力,依然殺不了關
儘管在決戰之前,以防夫七癡狂殺害自己盟內兄弟為由,讓他任由新任的五、六聖主在他手足上鎖鏈下了禁制,還下了蠱、毒及咒語,但大家依然收拾不了他、打不過他。
要不是他著了雷殛,死的恐怕反而是那一系圍剿他的人。
連在暗中窺視,要目睹關七在群雄圍攻下授首的方小侯爺。忽也動了不忍之情:
——這人武功高極,且已得了失心瘋,若盡為我所用,「有橋集團」還怕不大成!
——是時,「有橋集團」,那時就可以名正言順也順理成章的易名為「笑看集團」了!
——米有橋要我除去關七這頭號大敵,我若用而不殺,有了關七,還非要留米蒼穹這老狐狸不可麼?才不!
——把我的勢力稱為「有橋集團」,也不過是一種籠絡這老賊的手段和手法而已!
一一早該易名了!
——也早就應該正名了!
——關七武功那麼高,而且又受了重傷,現在留他,既不怕他反面,又可使他感恩,正是時候!
這是方應看當時的想法。
所以他立施暗號,讓張氏雙雄,臨時改變計劃:
一一救走關七!
於是他們放出了「毒霧」。
雨霧。
方應看暗中親自接走,也劫走了關七。
可是,他始終制不住關七。
關七神智時好時環,但就是不肯認伏,也不肯為人所用。
方應看既駕御不了關七,又深覺此人極有可資利用處,故也不忍殺之。
於是關七就成了方應看的「燙手山芋」。
方應看無法縱控關七,使他深深的且分外的感悟和體會到:
要獨霸天下,自立為王,且要摸撫米蒼穹那一股老派朝廷勢力,就得要自強不息。
——若有關七的絕世武功,何事不能成!
於是他把著眼點放在元十二限的絕世武功:「傷心小箭」
他要得到「山字經」。
也要得到「忍辱神功」。
他深謀遠慮、不擇手段的去獲取這些武術秘訣。
他忽略了關七。
只任他癡。
任他狂。
而這時際,張烈心、張鐵樹又為他人所「收買」。
這回「收買」他們的是:
蔡京。
當其時,蔡京仍居相位,舉國上下,他只在一人之下,而在萬民之上,權大勢大,莫與比擬。
對他而言,是極需要一些對「金風細雨摟」、「六分半堂」、「迷天六聖盟」「有橋集團」的內部組織都十分熟悉的心腹。
——或曰「臥底」。
根據孫收皮所提供的訊息:莫北神和「鐵樹開花」都是極佳的人選。
莫北神握有「潑皮風」重兵,對群雄和大局有舉足輕重的作用。這人先是蘇夢枕的親信,蘇失勢後,他不從白愁飛調度,加入了「六分半堂」,成為雷純的手下。
也就是說,莫北神對「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的組織都甚為熟知,而且,按照道理,莫北神既能為雷純、狄飛驚收買,叛離「金風細雨樓」,只要能打動他,說不定也可以背棄「六分半堂」,納為自己的心腹。
只不過,當時蔡京已與「六分半堂」暗中結盟,總不好公然挖走自己「友盟」中的主將。
於是他的主意就轉在張氏雙雄身上。
張烈心、張鐵樹出身於「迷天盟」,而且已進升為聖主之一,後成為「有橋集團」中最接近方應看的護法之一,這兩個是「必爭」的人物。
由於方應看和米蒼穹是半在朝廷、半處江湖的人物,所以,他們一切行動,還是在蔡京蔭庇和默許下始能行動,只不過,蔡京一向聰敏誓惕,也耳目眾多,漸已發現「有橋集團」羽翼已豐。且野心不小,其志亦大,蔡京、王黼、朱勵、童貫、梁師成一黨,亦心知肚明,而且這些人各擁勢力,也正好借重」有橋集團」的武林力量,來牽制對方的實力。
這一來,蔡京對「有橋集團」便不好公然打殺,但一旦要「徵用」集團麾下的人,只要隨便找個藉口,也就沒什麼不便的。
於是,張烈心、張鐵樹就這樣給蔡京黨人「徵用」過去
二張也不是蠢人,自然知道你方應看、米有橋這種人,下會容納曾背集團事二主的手下,是以一旦給「徵用」過去了,日後也投多少「回頭草」可吃了。
不過,對「鐵樹開花」二人而言,這樣給「徵調」編人蔡京手下任事,正是「改投明主」,更是大有前程的事。
原因委實簡單:
因為蔡京更有權。
也更有勢。
他們附翼於蔡京,可更有「錦繡前程」了。
這正合符了他們一貫以來的心願。
活下去和要活得更好是要付出代價的。
——對蔡京這種人而言,決不會用對他沒有用的人。
要顯示自己「有用」,就得要有奉獻。
蔡京手下能人甚多,張氏雙雄能「貢獻」的就不多了。
方應看一向是個多疑的人,他把自己防守得」滴水不透」,米蒼穹更是個老狐狸,二張要「出賣」他們,只怕也沒啥可「賣」的。
他們「賣」不了小侯爺、老太監,只好「賣」了關七。
關七仍活著。
也仍癡著。
「落鳳爪」張烈心和「無指掌」張鐵樹便向蔡京「舉報」了關木旦給方應看「藏起來」一事。
蔡京聽說關七的絕世武功,非同凡響,他決定要把關七「佔為己用」。
要是用不上,至少,也讓方、米二人無可用一這是蔡京的想法。
也是他的作風。
他佔不了的東西,別人也甭想占。
他「盜走」了關七。
這項「行動」當然是由「二張」執行。
「鐵樹開花」這時已充分的洞透夫七的性情,何況,當初,在他身上下蠱、落咒、施禁制的,以致關木旦神智更加恍惚的。也是他們二人的傑作,所以,他們已漸能摸清縱控挾制這絕世高手的法門。
——若不是,「六分半堂」這時候從中作梗,張烈心二人可能就可以成功的縱控關七,為蔡京效力了。
那可是一個天大的功勞。
可惜雷純計使吳驚濤「引」走了關六,其時蔡京正好失勢,惟求自保,再難以旁顧,張鐵樹二人也只好徒呼奈何。
直至今晚。
今夜的月色份外好。
張烈心、張鐵樹二人的心情卻是特別壞。
——若不是雷純從中作梗,利用驚濤書生的「特殊靈力」,「劫」走了關七,可能關七已早為他們二人所控了。
能操縱像關七這麼個人物,敢情要比手上有十萬大軍還有份量、力量。
可惜關七已給「盜走」。
他們好不容易才覓得他的下落。
——當然,他們也在蔡京暗中授意下,才能在今夜聯袂便闖司馬溫公舊宅,硬碰硬的要「搶走」關七。
蔡京失勢,靜極思動,他比昔時更需要武林高手來助他復出、再起。
所以他自然想到關七。
——因為江湖上已鮮少有人能比關七更有份量。
他雖不在位,但仍暗權在握。
他的話就是命令。
有些人就算是失了勢也失了意,但一樣有讓人有可敬可畏可怕之處,就像一頭老虎一樣,就算是沒有了尖牙利齒,但說什麼它仍是一頭老虎,殺威尚在——更何況,張鐵樹和張烈心這些人本來就是他的爪和牙。
「鐵樹開花」即然已投靠了蔡京,當然希望他能重振昔日雄風:只有主人能當時得令、吒叱風雲,作為奴才的才能囂張跋扈、張牙舞爪。
蔡京一度倒合,最令鐵樹,烈心失望。原本他們以為投靠蔡京一黨,是最有實的了:普天之下,哪有比當蔡相門下更能為所欲為、揚眉吐氣之事?就算是受皇帝老子賞識,恐怕也莫如在蔡相手上得寵來得風光。
可惜,連這樣強大的靠山,也是說倒台了便倒台了。
雖然台是坍了,不過,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蔡京看來是韜光養晦,徒子徒孫,依然滿佈朝野,只等他老人家發號施令。
蔡京看來是退了下來,卻正是他大張旗鼓也是重整旗鼓之
——當他捲上重來,他已有足夠的實力教誰人也不能讓他再退下去。
其中一個「實力」的培植,就是武林高手的招攬。
招攬收買備路武林高手相助一計中,其中力爭的對象自然就是關七。
蔡京可不管天意若何。
他抓緊的是自己的野心和目標,他的意思就是無意。
——因為天意其實就是人心造成的。
天威難測,但對他而言,曾長期與皇帝趙佶相處,這「天子」的意旨也沒什麼不好猜度的。
他認準趙佶縱有心改變,也無毅力堅持,遲早會再找他主政,讓這只顧玩來而疏於政事的皇帝繼續風流快活、享受人間神仙福。
——只有他能為皇帝辦到這點。
因為他已看透了這道君皇帝。
就算他矢誓聲言要改革變化、到最後,變革也一定不會大大,更不會徹底。
因為變不了。
趙佶如何要重振朝綱,第一個罪惡滔天的罪犯就是他自己。
他若要革命,首先就是先宰掉自己的命。
真正與他唇齒相依,乃至唇亡齒寒的,便是蔡京。
——因為他們一同犯事、犯罪、犯上攫取國家百姓、朝廷萬民的一切生命財富作為他們個人或一家一族享樂之用。
他們是沆瀣一氣,也是一丘之貉。
趙佶若要改革,頂多只是一時意氣,讓他自己的聲名不墜、威名更甚之故,只要過得早則三、五個月,遲則一、兩年,趙佶必定故態復萌,那時,必會重新重用自己,為他掃除一切的障礙。
蔡京知道自己一定算對。
所以他定。
篤定的定。
他知道人命由天,但天命都往往由他控制,所以他也就管它的天命由天下由天,他進時廣植朋黨,退時養精蓄銳,以退為進,為他下一番風雲,再起而籌謀運策。
於是他指定要「奪得」殺七——要是「取」之不得,便殺了也罷。
張烈心二人當然全力以赴,他們自然希望能爭得蔡京歡心。
張鐵樹二人理所當然的希望蔡京能東山復出,呼風喚雨,儘管,蔡京老是在別人勸他應積極謀取重利主掌政局時只微笑表態:
「我曾吒叱風雲,也曾風雲再起,但而今只想笑看風雲,無意再蓋雲復雨矣。」
——要真的是這樣,鐵樹、開花可長最不願見的。
「迷天盟」全盟崩潰後,「鐵樹開花」因曾有出賣過」七聖盟」的紀錄,以方應看為人精明清醒,在予以獎勵後,果不再予以重用。故在蔡京未收買他們之前,他們也一度想起投靠移守局面的「六分半堂」和實力正迅速竄升的「金風細雨樓」。
不過,張鐵樹認為,雷損已死,雷媚背叛,雷動天負創未癒,元氣大傷,狄飛驚半殘不廢,雷純只一弱質女子,要主持大局,只怕力有未逮,「六分半堂」之前程遠景,可思過半矣。
故張鐵樹堅不加入「六分半堂」。
張烈心本有意向「金風細雨樓」靠攏。但不久後,白愁飛叛變。迫走王小石,狙殺蘇夢枕,「風雨樓」陷於內哄,最後蘇白齊死,王小石獨主樓、塔,二路並進,張烈心卻極不喜歡王小石的行事作風,故抵死不肯加入「金風細雨樓」一系。
他不喜歡王小石的原因,十分簡單直接:他是從「王小石」的名字開始,已十分討厭這個人了!
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其中原因,直至有一天,張鐵樹半開玩一笑的對他說:
「我看王小石這個人不致如此可厭吧!你那麼憎惡他,敢情是為了他的名字之故。」
「他的名字?」
「他叫王小石。但把你給害得家破人亡的仇人,就叫做王小七。」
一語驚醒夢中人。
說來也是。
但張烈心還是說什麼都對王小石喜歡不上來。
——人與人之間的緣份,有時是很古怪、有趣的事。有些人,你會毫無理由的喜歡他,可是有些人,卻一見便十分討厭。
張烈心便因此絕不肯加入「金風細雨樓」,這跟唐寶牛和方恨少等人恰好相反:他們是因為王小石而加入「金風細雨樓」而不捨不棄的。
可能,裡面還是有原因的。
——張烈心是因為痛恨使他家破人亡的大仇家「小霸天」王小七之故,而方恨少與唐寶牛,則一向有個十分剛猛凶悍的結義大哥沈虎禪,他們雖十分尊敬崇仰這個了不起的「老大」,但王小石的溫和親切、平易近人,都恰是他們在沈虎禪嚴厲剛烈的作風中所匾乏的。
這本來就是件奇怪的事。
緣份這回事本就是合情不合理的。
一一有人因為這個原故而愛他,卻也有人因同一原故而恨他;甚至是同一個人也會因同一原因而今日恨他、明日愛他,或者今日愛他而明日恨他。
張氏雙雄為了要「爬上來」,一度加入過七、八個幫會,也加入過鏢局,從趟子手做起做到副總鏢師,甚至也一度替笑臉刑總朱月明執過轡,為方應看方小侯爺趕過車,到最後,他們到底還是在蔡京麾下任事,而且,還是得負責跟進關七的事——不管他們是在刑部(監視關七)、「迷天盟」(服侍關七)、「有橋集團」(劫持關七)抑或是蔡京一黨(控制關七),其結果和對象都是一樣。
是以,他們二人,對關七自是又恨又愛,甚至說,他們的命途可以說是:
成也關七,敗也關七!
他們好不容易才從蛛絲馬跡中探悉:「六分半堂」將關七安排的藏身之處。
他們因極然知關六性情,所以作出兩點結論。
一,六分半堂劫持關七,最主要的目的,當然是要利用他。
——利用他的武功、他的身份和他的影響力。
儘管「迷天盟」而今已四分五裂,但仍在江湖上、市井中、黑白道保存了不少殘餘的勢力,像忠心耿耿之如陳斬槐、厲焦紅等,仍枕戈待旦,只等關七一聲號令。
如果要利用一個已完全瘋狂了的關七,那只是敵友不分,毫無意義且相當冒險的事。
要利用關七,就一定要抑制住他的瘋性狂態。
據他們所說:關七並不是全瘋。
他只是癡。
他癡於一個女子。
——這女子是誰,他們也不確定,只知道關七常念著兩個
「小白」。
——小白,小白、小白,小白……
那應該是一個人的名字。
——而且照推斷還是一個女子的名字。他會走到一些比較奇特的地方,在那兒求生、調息、吐納、運功,那些時候,他的神智,就一定清醒多了,甚至行動一如常人。
而且,武功之能,也達至巔峰,令人歎為觀止。
可是他武功愈高,卻愈癡,愈是唸唸有同那人的名字。
小白。小白……
——小白是誰?
誰是小白?
在遠方洛陽古城,確有位「黑旋風」小白,名動江湖。
但關七所思念的決不可能是他。
因為他是個男的。
而且根據二張的調查:洛陽小白根本沒見過關七,而關七一生中既未到過洛陽,對小白也非親非故,素昧平生,甚至聽到「黑旋風」這綽號,也完全無動於衷。
於是,鐵樹、烈心把調查的重心改放在治癒關七(或至少使關七沒那麼瘋)這一點上,就發現了:關七到過的地方,諸如晶石山洞、礦坑、火山口、廟堂、古宅、古跡乃至當年名人烈士的故居舊屋,他的「病」都會神奇的「好」了起來。
更重要的是:
還功力大增!
——這樣的一個絕世武癡、清醒了,但又不完全清醒,然而武功卻更高絕,這就是御使之的最好時刻、絕佳時機!
「六分半堂」在刑部、「風雨樓」、蔡京等人和「迷天盟」各路殘部監視之下,要把關七這樣一個桀騖不馴的人,運出京師,只怕不易。
故而關七極可能便在京裡。
大隱隱於市。
在城裡,這樣特別的地方,也不算太多、太雜。
一下子,鐵樹、開花便收攏了搜尋的範圍。
二,第二個推斷是一個問題。
只要回答得了這個問題便可以有尋索關七的線索。
問題很簡單:
在京城裡,除開花、鐵樹之外,誰還可以解關七瘋瘋癡癡之禁制?
幾個人:大石公、諸葛小花、元十三限、樹大風,以及還有一個人。
吳驚濤。
——他擅「活色生香」功法,「欲仙欲死」神功,以晶石靈力練得蓋世奇功,說不定,自可以製造出一種磁場、念力,使關七神智穩定,但依然為其所御。
諸葛小花沒有找著關七。
他似乎與這件事無關,甚至不想插手這件事:
——他畢竟是太傅身份,加上又領御大內禁軍,手下有四大名捕,總是顧惜身份,不宜涉及太多武林鬥爭。
關七不止是武林人,而且絕對可以說是黑道上的梟雄。
諸葛正我老穩世故,自然懂得進退之道,他與之周旋、爭鬥的人物既是蔡京、王黼、梁師成這種人物,自然就深諳活命存身之道。
——像這種事,他多插手不理。
大石公是他的至交,也與諳葛先生是同一派系的人。
大石公也理應無涉此事。
元十三限已歿。
樹大風已成了「六分半堂」的人,他們當是盯著這個人。
——若樹大鳳的醫術再加上吳其榮的功法,要治癒和縱控關七,決非難事。
基於這兩點,開花鐵樹二人,一個盯緊了「地點」,一個盯死了「人」。
終於成功。
他們終於發現吳其榮屢次在這司馬溫公舊宅出現。
他們也在這月明之夜找著了關七。
於是,他們就在這古宅內鬥起法來。
按武功,鐵樹開花自非吳驚濤之敵。
可是驚濤書生要分心於關七。
恰巧,不知是源自什麼應力量的號召,驅使孫青霞和戚少商就在這上面的屋簷作出一場龍爭虎鬥。
這使得殺氣充溢。
煞氣暴增。
劍氣縱橫。
俠氣崢嶸。
就在悚濤書生吳其榮與張漢、張威互鬥之際,關七已衝破禁制,震降屋瓦,衝上屋頂。
同時也會上了質少商、孫青霞、朱月明、雷滾、狄飛驚、無情這一等一流一的好手。
這一來,關七的功力更被漲發。
鬥志大盛。
殺性也完全流露。
漢、威和吳書生造此意被合作聯手,先行制住關六的狂態再說,卻已無及。
關七好比衝出樊籠的飛鷹,鷹擊長空,翱翔九天,再也收不回來,抓不回去。
就在此刻,關七以一口血箭,把張鐵樹打得慘呼聲中滾下屋櫓,以十數記「驚神指決」,對矢吳驚濤的攻勢,再以一指「驚蟄」,飛襲張烈心。
這使得張烈心只好硬著頭皮,面對這一指。
而這一指卻使他驀想起一個人:
一個他一直就怕會死在他手裡的人,但又一定不會死在他手上的人。
一個白衣白袍、冷漠孤傲、志大才高的人:
白愁飛!
——想飛之心,永遠不死的白愁飛!
掃瞄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