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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散沙行動 文 / 溫瑞安

    梁賤兒的那一顆頭顱,脫離了身子,由於衝勢勁急,劍勢大疾,所以仍在飛,一直在飛,飛,飛過了月色鋪照發著粼光的琉璃瓦面,飛過了夜色感染著青石板地的長街窄巷,飛過金鑾殿上,飛過那靜靜幽幽的護城河,飛過梁思工府大宅後院的那棵月桂樹,飛過蒼穹,飛過街市,飛過牌坊,飛過春天怒放的桃花樹,「篤」地一聲,落到了這一處院子裡來。

    由於那一劍大快,梁賤兒還沒來得及閉上眼睛。

    因他尚未瞑目,所以反而可以乘風作他這一生裡的最後一趟旅程。

    以他的頭。

    一——不知道不帶身軀之旅,是不是比全身同赴更無拘無束、歡快自恣?

    ——不知在飛行中的頭顱,可有感到斷頸之痛?

    ——不知會否因飛行太速,逆(還是迎)風破空,激得瞪大的眼球不甚舒服?

    不知。

    不知道。

    因為我們都不是梁賤兒。

    我們沒作過這種旅程。

    我們也沒斷過頭。

    「卜」,那顆人頭落在這院子裡的走道上,且一路滾、滾、滾、滾、滾的滾了過去。

    看這顆人頭的聲勢和氣勢,還不知要滾出多遠、多久、多長的路一一

    但它卻遇上一對足履。

    這雙腳正走在這偌大院子的步磚道上。

    腳陡止步。

    足踝上是低垂的袍裾:

    月光白的粗布袍子,卻以淡銀色的綢布鑲邊。

    足有一隻中指寬闊的邊。

    步履一停,那人已立即彎身:

    一抄手一一:

    已把那顆(滾動者的)人頭抄在手裡。

    這人一隻手棒著人頭,借月色一看:

    只見那人頭也睜大雙眼,瞪著他,似也有很多話要說、在說……

    可惜他頭已斷。

    人已歿。

    有話,說不出。

    粱賤兒已說不出話。

    但接住他人頭的人卻要聽。

    因為他的頂上人頭尚在。

    頭,未斷。

    未曾氣絕的,如果不想大快斷頭、斷氣,最好便是好好聽聽已經斷了氣、斷了頭的人曾經在這世上說過的話、做過的事。

    越聰明的人越該如是。

    愈精明的領袖更應如此。

    這天晚上拾起這顆入頭的人,絕對是名英明的領袖!

    一個江湖上、武林中罕見的奇材,也是一個曾萬劫不復、敗後復活、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絕世人物

    他是當今京城裡三大勢力中之一:「金風細雨樓」的「代樓主」,也是白道實力的圭桌:「象鼻塔」的「署理塔主」。

    他姓戚。

    名少商。

    一一他曾外號人稱」九現神龍」,但近日人稱之為「獨臂神捕」。

    他真的是獨臂。

    因為他只剩一隻手。

    他曾吒叱風雲,少年得志,以一身驚才羨艷的絕藝,出類拔萃,成為武林新一代中的尖鋒人物。

    他先行替「江南霹靂堂」中桀驁不馴、自成一派的傑出人物雷卷和沈邊兒,在短短三年內創立了」小雷門」,然後功成身退,又與息紅淚、唐晚詞、秦晚晴等紅粉知音,再在三年內壯

    大了「碎雲淵」、「毀諾城」,成為白道上一支強大的主力。

    但他的風流本色、不羈情性,終無法定於一尊。加上朝廷腐敗、外敵壓境,他不惜鋌而走險,先佯作與息大娘唐二娘秦三娘的「碎雲淵」一脈決裂為敵,劃清界限。再隻身獨戰當時流寇豪傑聚合的」連雲寨」,單劍挫敗九大寨主,大家擁立他為總寨主,他便利用這支勁旅,為民除害,替天行道,外抗遼軍西夏,內除貪官佞臣,綠林武林、黑白二道,一時幾為他作馬首之贍。

    他在掌號「連三寨」不受朝廷號今之前,先行與「小雷門」、「毀諾城」翻面絕情,假意成仇,便是不願牽累他的友人、恩人和心上人。同時,他在宋軍,外寇相迫交攻之下,仍能照樣促使「連雲寨」兵強馬壯,成為江湖上紀律嚴明,獨樹一幟,「只為百姓做事,不看狗官臉色」的義軍,正好與京城裡蘇夢枕初掌「金風細雨樓」的聲望和意旨相捋互勵,也遙相呼應。

    當時,在京城已是一方之主的青年蘇夢枕,與這江湖上獨霸一方的少俠戚少商,是素未謀面、緣慳一見、但彼此都是英雄重英雄的豪傑、宗主。

    就是因為這種惺惺相識,戚少商破格擢拔了另一個傑出人物,顧惜朝,讓他人主」連雲寨」,推心置腹,共圖大業。

    但顧惜朝為朝相蔡京所暗中主使,巧施暗算,先斷其一臂,更幾乎一氣殺盡連雲寨中戚少商的兄弟、子弟,並追殺千里,使這「九現神龍」險死還生、歷盡艱劫,還把「小雷門」「毀諾城」、「捕神」劉獨峰、韋鴨毛、高雞血、赫連小妖。「青天寨」、「秘巖洞」、「神威鏢局」:「思恩鎮」的衙差、「陶陶鎮」裡的高手等等,甚至「四大名捕」,全給捲進了這場追殺、緝捕的漩渦裡去,死傷枕藉,牽連無算。

    慘戰多年,輾轉數載,戚少商案終在名捕鐵手、無情脅力下得以平反,不但翻了身,也報了大仇。

    但那一場漫長的波劫逃亡,不但令戚少商歷盡艱辛,也使戚少商原本辛苦建立的志業、人手,飴喪殆盡,更傷人的是:俟他度過這一場血劫,人未喘定,萬事侍重頭收拾的時侯,跟他一路來轉戰三千里、生死相依的息大娘卻也別有懷抱、離開了他。

    傷心比傷身更傷重,絕望比失望更無望。

    到了這個地步,戚少商了然一身,什麼都沒有了,眼看就要灰心喪志,了此殘生。

    就連因接手義助戚少商的鐵手,在這一連串戰役裡也歷盡滄桑,幾看破世情,乃至對自己執掌的職責也起了質疑,生了矛盾:到底他作為「名捕」,有沒有盡了除暴安良的職份?到底有無王法、公理?世上有沒有天理、公道?天下有無報應、法理?究竟法大還是情大?道高還是魔長?他的種種行為到頭來是助紂為虐還是鋤強扶弱?他身為名捕過去偵破的案件到未了是為虎作悵還是大快人心?

    這些疑問纏繞在鐵游夏心底裡,乃至有段時期他銷聲匿跡,浪跡江湖,連「捕快」也不當了。

    諸葛先生是」四大名捕」的授業恩師,很能瞭解鐵手的驚弓心情,他也由得鐵手這較淳厚樸實的弟子,去花上一大段時間來整頓思緒。

    反而戚少商不同。

    他沒倒下去。

    獨臂的他,獨身的他,獨傷情的他,反而站立得更堅更悍更傲岸。

    ——這麼多打擊都歷遍了,只要人未死,志未消,他只要能活下去,就要轟轟烈烈、快快活活的活下去!

    他堅定不移。

    他更無後顧之憂。

    本來世上無難事,只伯有心人這句話,是有質疑的必要的:因為世上確有些事,就算是很有心、極有心、萬分有心的人也一樣辦下到、做下來的。

    ——不管你多有心都好,總不能要叫死人復活就復活,要太陽不下山大陽就不下山,要是你愛上了她她就會對你一往情深吧?

    不過,世上也確無難事,怕的是有心而且有才的人。

    最好還能有點運氣。

    誰都不能否認:戚少商極有才能。

    且有才情。

    他度過了那一場浩劫,既然設死成,他就決心要活下去。

    ——儘管他是因為大過信任自己的兄弟、大相信人而遭毒手,以至自己斷臂獨手、斷情獨守於世,在逃亡的過程裡,他還牽累了不少人,不少人(甚至是初識或並無深交的)也破家相容、與他生死與共,好些不世人物都死在這一役裡,這一劫上。既然有這麼多人想他死,這麼多人為他死,他總算活下來了,他就得為這些犧牲了的人活下去,為他們多做一點他們還來不及做的事,多做一些自己原本想做但還沒有做、不敢做的事,這樣才對得起他們的犧牲,而且也找到了他自己活下去的意義。

    人總愛祝福他人:順風順水:但人生在世,總也應做些逆風、逆水的事:不趁風,不順水,雖千萬人吾往矣,這是遭劫不死的戚少商所秉持的。

    何況他已失去了息大娘。

    哀莫大於心死。

    他人不死。

    所以他就只有把精神意志寄托在他要做的事情上。

    諸葛先生看中了他這一點。

    也看準了他這一點。

    所以,他邀戚少商入京,在鐵手迷惘、靜省、重新尋找自己路向的日子裡,他請戚少商暫代鐵手的位子。

    於是,這一段日子的「四大名捕」,「獨手」戚少商一度取代了」鐵手」鐵游夏。

    由於戚少商的聰敏機智,對辦理案件的搏殺拚命,加上他在江湖上的交情交遊,在破案,偵查、為民除害上的建樹,絕對不在鐵手之下,也決不比無情,冷血、追命任何一人遜色。

    直至鐵手因為遭遇了一些變故,使他得以早日突破了、度過了「見山不是山」的過程,而進入「見山仍是山」的境界,重新回到捕快的行列裡,回歸諸葛先生的大幃下。

    戚少商這時便要悄然引退。

    這點諸葛先生也頗為同意:

    戚少商雖然極有才幹,但還是梟雄之心大於法理規律,草莽之氣盛於公差守則。

    一一要戚少商一生從事捕投之職,雖勝任有餘,但也有不足之處、浪費之弊。

    可是諸葛先生也誠不願見:以戚少商這樣一個不世之人傑,流放於野,淪為草寇,不為世所見用,郁勃難舒。

    他想安排戚少商一條出路:

    朝廷不適合戚少商。

    戚少商不喜當官。

    他既厭惡也唾棄當時的權貴佞臣。

    諸葛先生也不欲戚少商立即回到江湖。

    龍人大海,一旦重新形成氣候,敢不成戚少商就會以他的才能和實力,與朝廷、宋軍正面相抗。

    這也是諸葛先生所誠不願見的:

    宋廷不能任用良將,不能留任賢人,以致人材都給迫反,成了對抗朝廷的正義力量。

    一旦民心背向,就大勢不可挽矣。

    像戚少商這種人材,是兵家所必爭的。

    諸葛先生為國愛才,實不願」放」戚少商走。

    恰在這時,京城裡發生了重大的變故:

    城裡原本的武林三大勢力:金風細雨樓、六分半堂、迷天盟,因」風雨樓」樓主蘇夢枕和「六分半堂」堂主雷損聯手協力,重創了「迷天盟」盟主關七。關七在一番血戰後狀若瘋狂,形同白癡,絕跡江湖。京裡只剩下了「風雨樓」與「六分半堂」對峙。

    蘇夢枕所轄領的「金風細雨樓」是京城裡唯一一支不受丞相蔡京縱控的正義力量,他善於用人,惜才如命,迅速提拔白愁飛和王小石,終於佈局殺了雷損、把」六分半堂」和蔡京勢力打得還不了手。

    但蔡京、王黼、童貫等人久據朝政,老奸巨猾,暗中收買了白愁飛,殺傷了蘇夢枕,一度奪得了號令「金鳳細雨樓」的大權,控制了京城裡黑白二道的武林人物。

    不過,百足之蟲,死而下僵,蘇夢枕反而借助了敵對派系「六分半堂」的力量,加上王小石的智勇雙全,拚死效力。終於殺了白愁飛,但蘇夢枕為不受蔡京、雷純和「六分半堂」的操縱,當場身死。

    於是王小石成了京裡的群龍之首。

    但蔡京豈能容猖下王城裡有王小石這號人物?他借天子下令處斬王小石的至交唐寶牛、方恨少之際,伏下高手重兵,要一舉殲滅「金風細雨樓」和王小石的白道武林人物。卻不料,就在群俠正捨命救唐、方之時,王小石反攻直搗黃龍,狙擊蔡京,劫持了他,要他不但立時釋放方、唐二人,還要對這些劫法場的群俠不予追究。

    蔡京因痛腳、把柄捏在王小石手裡,不得不假意答允,王小石知蔡京容不下他,更不想連累樓裡弟兄,於是跟在是次行動中已「露了面」的兄弟們,撤離京師,一路跟蔡京一夥好佞所派出的殺手、高手力拼逃亡,一面還要應付從京裡追躡而至的另一股京城裡新起之貴族勢力:「有橋集團」周旋、鬥智。

    王小石率眾的逃亡路線,遷回曲折,也自有其目的:但在行動之前,卻曾知會過他的師叔諸葛小花,並曾懇請他在自己逃離京師之後,能出力照顧「金風細雨樓」的一眾好漢,他才能放心走得成。

    諸葛小花正中下懷,馬上推介了一人:

    臨行臨別的戚少商。

    卻更沒料:

    王小石與戚少商原是舊識。

    王小石本就推重戚少商。

    ——戚少商當年遇難,他曾趕去相助,只惜當時連雲寨已物是人非,戚少商負創逃亡,行蹤詭秘,故佈疑陣,暗度陳倉,王小石一直無法遇上戚少商,不能及時予他援手幫忙。

    要是戚少商當時能早些遇上王小石,整個局面也許都會不一樣了:或許戚少商就能早些報仇雪恨,重整聲威;而王小石可能就不會赴京那一行了。

    「赴京」使王小石終於成了群龍之首,但最後也成了眾矢所的。

    戚少商本就看重王小石。

    王小石(還有諸葛先生)希望戚少商能暫時負起「金風細雨樓」樓主這個責任來。

    能坐得下這個位於,得有十個先決條件:

    一,武功要好(武功不好,誰能降伏群龍群雄?)。

    二,聲望要高(戚少商本就是綠林的龍頭,逃亡之後,得以平反,直接或間接格殺了黃金鱗、文張諸等官場敗類,更是聲名大噪,無與倫比)。

    三,要能忍辱負重(誰能比本來桀驁不馴,但成了驚弓之鳥,長期含冤受屈,眾叛親離卻依然能夠翻身的戚少商更夠「資歷」?)。

    四,要夠年青(戚少商本就長王小石不多。要坐上京城裡白道武林的第一把交椅,不夠年輕、沒有衝勁、銳氣不足、缺乏朝氣那是絕對不行的)。

    五,要工心汁(也就是說:智謀要高。著要跟京師第一號權臣蔡京、蔡卞兄弟,以及「六分半堂」中諱莫如深的人物,雷純、狄飛驚、「有橋集團」裡虎視眈眈的高手:方應看、米蒼穹等人交手、較量,孔武有力但智計不足,那是如同飛蛾撲火的事)。

    六,最好還要自擁實力(這點是附加的,但也是必要的:新一代的京城勢力,各自背有靠山,坐擁兵權,或合縱,或連橫,總而言之,誰有實力最大、兵馬最多、高手最強的,誰就是老大。鬥爭,是論勢不論義、鬥力不鬥氣的。金風細雨樓在蘇夢枕死、白愁飛歿後,仍能聲成不墜,那是因為王小石能迅速結合了「發夢二黨」、「象鼻塔」等勢力之故。幸好,這點也絕難不倒戚少商,因為他原本就有號召綠林同道之聲望,加上他在逃亡期間,一路結納不少奇人異士,直接或間接的建立了不少情誼,這些人如今都成了擁護他的資源,更可貴的是,他跟「毀諾城」、「小居門」、「碎雲淵」、「連雲寨」、「青天寨」。「秘巖洞」的老兄弟都有過命的交情,無論他做什麼、發生了什麼事,都一定會為他出力、盡力、效死力的)。

    七,要得到王小石的信任(這點早已不成問題,要不然,王小石也不肯、不敢、不放心把「金風細雨樓」交予他)。

    八,要他自己也有這意願(不是人人都敢挺身而出背這「黑鍋」、接下這「燙手山芋」的)。

    九,要得到」風雨樓」、」象鼻塔」諸兄弟當家的信任和服膺(這點戚少商很有這種魅力一一而這種魅力是天生的:魅力與能力不同:能力是才幹,才幹是可以培養的;魅力則來自天生的稟賦,不是人人說有想有便可以有了的)。

    十,要敢與蔡京對抗(蔡京甚得天子寵幸,又與梁師成、王黼、童貫、朱勵、李彥等勾結,朋比為好,黨羽遍佈朝野,坐棚武林高乎無數,天下間能與他為敵的人已罕見,能與之為敵而又敢與他為敵的,可謂絕無僅有。正好,戚少商已與蔡京成宿仇多年,有不共戴天之仇,「金風細雨樓」的弟兄完全不必擔心蔡京一黨的人能收買得了戚少商,戚少商這種人活著就像是為了要蔡京等「六賊」:「寢食難安」為至大至高職志)。

    這些條件,戚少商都具備了。

    他一聽諸葛轉述了王小石的相求,並且可能隨時都得要亡命出逃,可能由於更特別使他想起當年他自己流亡的生涯吧,略作猶豫之後,就毅然答允下來:

    他願意在王小石出亡之際,他擔任「金風細雨樓」代理樓主之職。

    榮辱不計。

    生死不理。

    ——事實上,只要他(無論是誰)在這關頭坐上這個位子,只怕都只有置生死榮辱於度外不可了!

    他只有一個「條件」。

    「叫小石頭早些回來。我只是代理,撐得一時是一時,大不了撐到最後一口氣。但『金風細雨樓』、『象鼻塔』、『發夢二黨』的弟兄們全等著他,叫他事情一了,風聲一過,有那麼快就那麼快的回來,我這身包袱就可以卸了,回到我的大江大湖歷它個大風大浪去!請你叫他早些回來。我不但虛位以待,還會盡可能想為他做些事,好教這兒的大氣候早些雨過天青!」

    「我們等他早日回來。」

    「我等他回來,」

    戚少商並沒有機會跟王小石見著面,王小石已急領著溫柔、唐寶牛、方恨少、梁阿牛、何不河等人離開了京師。

    離開之前,王小石知道了戚少商肯甘冒大不韙,在此時此境接下了這個重任,他才走得放心,所以份外高興。王小石也知道了戚少商著心腹唐肯相告一些在逃亡路上大可扶應他們的入:畢竟,戚少商是逃亡的「老行尊」。

    他要張炭轉告戚少商。

    「他要做什麼事,用什麼名義,請儘管放手去做,不要管我,不過,得要小心蔡京施毒手,還有六分半堂及有橋集團的聯手。」

    「他才是真正的金風細雨樓的龍頭,有組織力,有遠見,有魄力,也有雄才偉略,我沒有。」

    「他不要等我。就算我能回來,也只是來探他,看望我的兄弟。他才是唯一的樓主。」

    張炭把話轉告了戚少商。

    戚少商聽這番話的時候,正與」秘巖洞」派系碩果僅存的當家吳雙燭用膳。

    他聽了之後,就不再進食,只啪的一聲,拗斷了一支筷子。

    然後他一口乾盡杯中的酒,跟吳雙燭澀笑道:「你看,我只有一隻手,連拗這雙木筷子,也只斷了一支。」

    吳雙燭年紀大了,飽經世故,知道戚少商心裡難過,不說什麼,只默默地陪戚少商喝酒。

    戚少商問張炭:「你再香我轉告王小石一句話?」

    張炭卻說:「小石頭已經走了。」

    戚少商長吁一口氣,只喃喃的道:「那你日後如果見到他,就跟他說:我是江湖人,終歸要回到江湖去。他是屬於京城的。我不是。我等他回來。」

    張炭道:「如果我見不著王三哥呢?」

    戚少商呆了半晌,一揚袖道:「那就跟大家說,我們搞好『金風細雨樓,等他回來。」

    王小石將樓主大位,交予戚少商一事,雖然來不及當眾宣佈,但重要的兄弟如:張炭、朱大塊兒、蔡心空、宋展眉、銀盛雪、戚戀霞等人都得悉了,更重要的是:「金鳳細雨樓」的軍師楊無邪,以及」發夢二黨」的領袖:「發黨」老大花枯發、「夢黨」黨魁溫夢成都知道了王小石的意思。更重要的是,他們還瞭解這決定還來自諸葛先生的策劃與授計。

    只要這些人都明白了王小石的用意,那麼,他們就一定會去王小石的這個決定。

    也就是戚少商。

    所以,戚少商在王小石流亡之時,獨守「金風細雨樓」。

    儘管他只有一隻手。

    而且要應付這麼多雙在暗裡伺機而發的毒手。

    所以,他今晚就在「金鳳細雨樓」的紅樓下院子裡踱步。

    突然,黑夜裡飛來了一顆人頭!

    他抬起了這顆人頭。

    這是個死不瞑目的人,給人一劍砍下的人頭!

    好一劍!

    一一好一顆人頭!

    他認得這顆人頭。

    認識這個人。

    於是他立即採取了行動。

    他識得這顆頭顱。

    這顆頭顱帶來了一個訊息:

    一個噩耗。

    他拾起這顆人頭的時候,身邊還有一個人。

    這人高而不瘦,臉長而紅,唇角有一粒黑得發亮的痣,喉頭有一顆紅得發火的痣。

    這人叫何擇鐘,外號」挫骨揚灰」,是「下三濫」何家出類拔萃的高手,但班輩卻略低於何小河。

    他原來只是」發黨花府」黨魁花枯發麾下一名子弟,因遇王小石賞識,迅速拔擢,得以進入「金風細雨樓」之核心。

    王小石走後,戚少商井沒有因他是「王小石派系」的心腹而冷落他,反而重視他的才幹,讓他成為自己的親信——就像當年白愁飛重用梁何一樣。

    重要的人身邊都有得力的人手。

    忙人身旁更有為他辦事的人。

    何擇鍾就是戚少商身畔的「這種人」。

    他一拾起那頭頗,就向何擇鍾吩咐。

    「今晚軍師在哪裡?」

    何擇鍾答,」白樓。」

    ——「白樓」就是「風雨樓」的資料存放處。

    蘇夢枕重視一切」資料」,連同接任的白愁飛、王小石乃至戚少商都莫不如是。

    戚少商下令:

    「請他來。」

    何擇鍾立即去了。

    他以極快的速度去「請」楊無邪來。

    因為他從戚少商的語氣裡已感覺到此事極急。

    緊急。

    何擇鍾這頭才走,院子裡立即出現了兩人。

    一是張炭。

    一是孫魚。

    張炭外號「飯王」,渾號」神偷得法」,是「七大寇」成員之一,也是「天機」組織裡龍頭張三爸的義子,亦是王小石的結義兄弟之一,同時更是」七道旋風」裡的其中一道旋風,而今到了京裡,是「金風細雨樓」的護法之一,也是」象鼻塔」的舵主,而且他與「六分半堂」裡最有權勢的女人:雷純,亦私交甚篤。因其出身自」天機」組織,故對「八大江湖術」,早已通透嫻熟。

    京裡黑白二道的江湖漢子,就要算他最廣結人緣,背景最雜,而結義最頻,加入的組織社團,也以他最多。

    他人長得黑,陰陽險。平日最好吃飯,幾乎是無米不飲,無飯不飽,人也精靈戲謔,卻十分重義。人多戲稱之為」飯王」,而熟絡者則謔呼之為:「黑炭頭」,他也不以為仵。

    自從為劫法場,搶救唐寶牛和方恨少,「天機」龍頭張三爸壯烈戰死,張炭就與王小石約定:王逃亡,帶走一眾官方恨之入骨的兄弟,而張炭則須隨戚少商苦守京師——蓋因京裡不能沒有正義的力量,以抑制抗衡蔡京;若要對抗蔡京,有橋集團與六分半堂,「風雨樓」不得不有像張炭這樣熟悉內部組織、人事關係的關鍵人物。

    張炭因而留守「金風細雨樓」。

    風雨如晦。

    他也風雨不改。

    風狂雨暴,

    他更無畏風雨。

    戚少商賞識這個人。

    他讓他當上了護法。

    ——左護法。

    孫魚原是梁何手上最出色大將。

    梁何是白愁飛的親信。

    他們兩人替白愁飛訓練出一支精銳的部隊,「一0八公案」。

    那是在「金風細雨樓」裡、只忠於白愁飛一人的精銳之師。

    於是,可惜——

    到頭來,白愁飛懷疑,孫魚對他不忠,下令粱何格殺之。

    但梁何沒殺孫魚。

    因為他省悟到:殺了孫魚,不久,他只怕也同樣活不了。

    ——伴君如伴虎。

    其實伴虎易,伴君難。

    難多矣。

    虎是獸,只要馴了它的獸性,它便與人無害,甚至只怕人害它。

    君則不是。

    ——歷來有幾位君主是稍有人性的?

    梁何不殺孫魚,是因為他一早已投靠了蔡京,並撥入了「六分半堂」麾下,鹹了」風雨樓」裡的臥底。

    最後,梁何終歸為白愁飛瀕死反撲所殺。

    孫魚卻活了下來。

    所以他可以說是一個「剩下來的人」。

    但他手上有「一0八公案」。

    那是一百零八人精兵。

    也是白愁飛、蘇夢枕、梁何所遺留下來的心血。

    白愁飛死了,梁何也身亡了,極為賞識他的王小石也走了,孫魚卻沒有離開「風雨樓」。

    沒有離開」金風細雨樓」的孫魚,於是便得到了戚少商的器重。

    戚少商重用這個人。

    他擢升他為護法。

    ——右護法。

    於是,張炭和孫魚二人,就成了新任總樓主兼塔主的左右

    他們常不離戚少商身側。

    張炭把主力放在「象鼻塔」。

    孫魚將主力集中「風雨樓」。

    ——只要塔裡、樓裡一有事,他們馬上就會趕到。

    只要戚少商有需要,他們都會即時出現。

    一如現在。

    一一這一刻。

    聽說瓦子巷、小甜水巷那一帶發生騷亂。

    戍守的人發現有「異物」飛掠入「金風細雨樓」:

    那「異物」直飛人黃樓。

    戍卒探得的訊息是到此為止。

    張炭和孫魚立即對此事作出了「評估」:

    戚樓主就在黃樓的院落裡!

    此事有異!

    立即趕去為宜!

    於是兩人就在戚少商抄頭在手不及飲一杯暖茶的時間內趕到。

    來得好快。

    但戚少商沒有表示:

    ——沒有讚他們快。

    ——亦沒說他們慢。

    甚至於沒有表情。

    這沒有表情的表情好像在表示。

    他算準他們會來,並會在這時際趕到。

    所以一點也沒有意外。

    他正在看。

    他手上的一一

    頭。

    那顆瞪著眼死去的人頭!

    張炭和孫魚也望向這顆人頭:

    兩人都吃了一驚。

    不。

    應該是:一個是震,一個是驚。

    不是驚。

    ——江湖裡大風大浪,武林中大殺大戮,京城裡大起大伏,樓子中大生大死,他們原已見慣。

    本來已沒什麼能讓他們「驚」。

    戚少商沒有回頭。

    他沒看他們,確好像完全知道他們臉上是什麼表情。

    甚至也瞭解他們心中想的是什麼。

    所以他問:「你們認識他?」

    孫魚答:「認識」。

    他反應要比張炭快。

    應對也比較有紀律。

    ——那是他受過嚴格的紀律訓練之故;這種人向來都會比常人更精更准更自律。

    因為他們不當紀律是約束,而是習慣。

    正如殺手當殺人是一種工作,而不是冒險一樣。

    戚少商道:「他是誰?」

    孫魚道:「梁賤兒」。

    戚少商在等。

    等他說下去。

    孫魚立即說了下去,」他是『太平門』的粱家的人,跟我們樓子裡的梁阿牛是同一派系的子弟。他也是我們『金風細雨樓』在粵南一帶的外系人馬,屬分舵舵主之職,曾跟樓主拜會過一次。」

    戚少商即問:「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孫魚即答:「大約是三個多月前的事。」

    戚少商道:「不對,那是在二月初八的事,距今共三個月又一天。」

    孫魚郝然:「是的,我記錯了。」

    戚少商道「這個時候,這種事,不能錯,當時他跟誰一道見我,還是他自己一個人?」

    他這句是向著張炭問的。

    張炭愣住了。

    但他很快就抓到了「線索」,「這段日子,樓主很忙,如果不是太特別,大重要的事,樓主決不會單獨見客——梁賤兒來拜會樓主,僅屬分舵依例每季回總樓述職,當然不能真是太特殊的事。他既是回來述職,只怕其他幾個分舵主:尤其孫尤烈、何太絕,與他交情匪淺,想必也一道過來……」

    「至少還有一個,」戚少商提醒了他,「余更猛。」

    「是是是,」張炭這才恍悟的道:「我記起來了。他們是「名門五秀』,義結金蘭,那是:孫尤烈、梁賤兒、何太絕,還有餘更猛……以及……蔡心空!」

    張炭的記憶力其實也極好,但他不是受到特殊訓練。

    他靠的是豐富的聯想力。

    這跟孫魚不同。

    孫魚的腸子裡似有千百條弦,按到哪裡,挑到哪一條,就會發出那一種聲音,也就像藥鋪裡的老闆,要什麼藥材,他自己就曉得去開哪一口抽展。

    那是必然的反應。

    張炭則是應然。

    那是不一樣的。

    ——就是因為不一樣,戚少商所以才特別把他們留在身邊。

    因為不一樣才有用。

    ——個性中「特別之處」的正面力量,就是「才」,才幹的才。

    如果跟大家都一樣(不管是不是跟高手一樣),那就不是特色了。

    沒有特色,那其實就沒有了自己,跟常人沒啥兩樣。

    ——可惜這點道理大多數人都不懂,所以才去羨慕這個厲害那個好,這人富有那人強的,結果模仿、擬摹、乃至抄襲,結果四不像,到頭來只失去了自己,沒有了特色。

    張炭也曾想去模仿孫魚和楊無邪。

    楊無邪是「金風細雨樓」的智囊,也是軍師,當年蘇夢枕決策定計,在重大事情上,沒有楊無邪的意見他是不輕易取決的。

    楊無邪也是「風雨樓」裡「白樓」的主持。「白樓」是資料庫,蘇遮幕、蘇夢枕父子原就極為重視資料收集儲存,連狂妄自大的白愁飛也十分注重資料、消息、知識的來源,是以他雖在剷除他老大蘇夢枕之時手段無所不用其極,曾瘋狂地炸毀了玉塔、青樓,但對「白樓」——這資料室庫,依然保存得很好,只有加添,沒有毀壞,由於楊無邪一向主理「白樓」事務,從中吸收了更多的知識;如果說」白樓」是當時武林一大資料中心,楊無邪就成了部「活通書」。

    楊無邪的記憶也是驚人的。你隨便說一個人、一件事、一個名稱、一個地方,他都可以馬上/立即/瞬息間就能娓娓道出一切相關的情形,乃至年冊、特色、來龍去脈,他都如數家珍,而且,他不只是述說資料而已,對任何事,他都會在未了加上他自己的分析。

    他的分析精闢而獨到,是任何英明的領袖都樂意聽取的。

    張炭很羨慕楊無邪總管能夠如此。

    正如他也心儀孫魚能夠馬上作出正確的回答,甚至連年、月、日、時都能鉅細無遺地兼顧周到。他很想學,但學不到,而且一旦運用了他們的方法,反而覺得混亂。

    楊無邪知道了他的想法之後,卻如此勸他:「你不必羨慕人家,河裡照出有人手裡有只橘子,你也不必跳下河裡去爭,那橘子就在你手中,只有你一人吃得著。」

    張炭不明。

    楊無邪告訴他:「世上最難得的想法要算是聯想力,知識是死的,想像將之活了起來。華陀是高明的大夫,贏政是不世的暴君,項羽是蓋世的英雄,劉邦是奸詐的梟雄,班超是絕世的英傑,關羽是勇武的大將,孔明是天縱的智者,魯班是巧手的妙匠……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能活用知識,就是有想像的能力,也就是大夢想家。因為有聯想,才有夢想,有夢,木有真:有偉大的夢想,寸有偉大的事業所以偉大的夢是件偉大的事。想像力是知識的更進一步,孫魚的是強記,我只勉強算博識,你若能運用你想像的特長,我們還遠都不如你哪一一你又何苦來學我們!」

    張炭聽了,這才打消念頭,明白了自己的價值。

    他越來越明白自己的價值——不似以前只在「吃飯」上冠絕大下——尤其在他與無夢女一起之後。

    他們一起學習武功。

    一起斟酌、應對、嬉鬧、相好,甚至一齊用「腦」用「心」去想一件事情。

    那不僅是他個人的「價值」,還是他倆「合一」的價值。

    他珍惜這個「價值」。

    戚少商顯然也重視這個「價值」。

    所以他才讓張炭和孫魚成為他的左右手。

    戚少商縱使在這情勢明顯十分緊張的時候,仍然「引蛇出洞」的讓張炭說出了「蔡心空」諸人的答案,顯出了對他身邊愛將的忍耐和溫厚。

    答案已經有了。

    戚少商就說:「梁賤兒原不住在京裡,他現在卻在城裡遇了」害,只怕遇害的同時不止是他一人。」

    張炭抓住這個「訊息」。

    「我馬上去查看余更猛、何太絕、孫尤烈、蔡心空他們在哪裡?問問他們可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戚少商道:「主要是蔡心空。他是京裡樓子中本部的兄弟,比較好照應。」

    張炭恭首答:裡震佩,轉身去了。

    戚少商看著他那厚重的背影,感唱的道:「看出來沒有?」

    孫魚即答,」他輕功高了許多。」

    戚少商更正道,「是他內力高了,也純了。更雜了,才影響了輕功——奇怪,內功修為上很少會著精純和駁雜同時發生的。」

    孫魚恭聲道:「炭哥本身遊學很龐雜,又肯下死功夫,他的武功我摸不透。」

    戚少商一笑道:「你的武功他也猜不透。連我對你也拿捏不準。」

    孫魚臉色微微一凝。

    戚少商已道:「這人頭是街外飛來的,要不是,血不至流乾了,但這顆人頭是剛斷的,頸斷處的血還來不及凝結。」

    孫魚也視察入頭,卻為梁賤兒臨死前雙目怒瞪的迫視百感到眼疼,不敢再多看。

    戚少商續道,「既然如此,街外一定發生了大事情。一顆人頭飛上老半天,不是小把式,你到街上騮一趟,必會捎點消息回來。」

    孫魚即應答:中已溢滿敬佩之色。

    減少商補充道:「不過,你回來得要快。因為我和楊總管決定事情一向都不慢。」

    非但不慢。

    還絕對很快。

    因為在孫魚就要領命轉身去之際,楊無邪已經趕到了。

    伺擇鍾通知他果然夠快!

    他來得可更是快!

    在武林裡,「速度」是很重要的一回事,無論出招、反應,還是下決定,都得要夠快。

    夠快之餘,還得夠準、夠狠、夠力

    其實不單在江胡上,這幾個「要訣」毋論是翰林、商場,哪怕是文爭、武鬥,或是鬥智、比力、都一樣是必備條件。

    誰說「武林」只是個虛幻的世界?

    誰曰現實世間不就是」江湖」?

    楊無邪臉白無須,人很俊秀,但有點失血的蒼白,神色相當冷峻。

    他一到,就看頭。

    一看到頭,就摸了一摸,摸了馬上就間:「派人去找蔡心空沒有?」

    戚少商答「派了。」

    楊無邪又問,「派誰去找?」

    戚少商:「張炭。」

    楊無邪道:「嗜,他做事夠穩重。」

    戚少商道,「我還著他一齊去找孫尤烈、何太絕、余更猛等人。」

    楊無邪唱息道,「只怕不必了。」

    戚少商微愕:「何故?」

    楊無邪道:「孫、梁、何、余一向共同行動,梁賤兒死得這般淒慘,看來余更猛、何太絕,孫尤烈只怕都難有好下場。我已聽報說他們四人齊人京師,蔡心空還會過他們,我想他們不等傳召即自行人京,必有所圖而來,還未著人傳見,而今正是梁舵主的人頭!蔡心空大致未參與行動,我前兩個時辰還見著他,但他必知端倪。」

    戚少商道,」但願他沒事。他是樓子裡總舵的人、沒有事先請命,是不可擅自行動的。」

    楊無邪道:「他也一向是個守規矩的人。——這人頭可是怎麼在樓主手裡的?」

    戚少商,「它飛過來的。」

    楊無邪吃驚地道:「就這樣平空飛過來的?」

    戚少商道,「只怕也是一路滾過來的。」

    楊無邪:「剛才街上甜水巷、瓦子巷、煙花巷那邊的藍、紅線地帶一陣喧囂,我知出了事體,可能便是這事。他這麼遠的路仍飛了個頭來,可見死不瞑目,要跟樓主以死相報一些內情。」

    戚少商瞅著人頭,心中憾憾然:「我想也是這樣。如果是在半夜街那一帶的藍紅線地區出了事,只怕多跟皇帝國戚有關,那是富貴人家的喝酒呷玩之地,此事只怕難有善了。」

    說罷不禁歎道:「人說『太平門』梁氏一族,輕功好,人忠心,就算身歿也不忘其職志,如今人死頭至,可見性烈。意志力何等強韌!」

    楊無邪冷峻地道:「這人頭是劍砍下來的。」

    戚少商道:「好快的劍。」

    楊無邪道:「在京裡很少有劍手的劍快得過『太平門』的輕功。」

    戚少商:「頂多只有五、六個。」

    楊無邪端視手上人頭切斷處,道,「這不是尋常人使的劍法。勁道、力道和角度都十分獨特,似非正道。」

    戚少商即道:「那麼,京裡就只剩下三、四人在劍法上有這樣的造詣。」

    楊無邪道:「這三、四人中,方小侯爺是其中之一。」

    戚少商道:「但方應看已赴東南追擊王小石去了。」

    楊無邪道,「閣下的劍法也有這種修為。」

    戚少商道:「另外一位劍術好手,他也絕不會向梁賤兒拔劍。」

    楊無邪悠悠的道:「那麼,能有這等劍法的,在京裡目下就只餘下一人……」

    戚少商忙附加了一句:「梁賤兒是瞪著眼死的,可見他死得不服,而且應是猝受暗狙之下身亡的,劍術有如此修為而又不在公平決鬥下出劍者,的確不多。」

    兩人對望一眼,伸出了中,無名、尾三指,然後逐一收攏人掌心,屈至最後一指時,才一齊異口同聲的道:

    「羅睡覺!」

    ——羅睡覺!

    七絕神劍之首。

    「劍」代表了他。

    代表了這,個人。

    也代表了這個人所發出來獨一無二獨步天下獨領風騷的力

    劍!

    天下以劍為名的人不多,只以「劍」字為號的人就只有他一個,因為:

    劍就是他。

    他就是劍。

    兩者不可劃分。

    也沒有分別。

    楊無邪道:「難怪我聽鷹組的宋展眉說,今天傍晚,發現羅

    睡覺和其他六劍走進了黃褲大道,然後他獨自走人了紅線地區

    的小甜水巷,其他六劍,卻在半夜街一帶藍線地區。敢情是他

    們要伏殺梁賤兒吧?」

    戚少商臉有憂色:「如果是他,難怪這一劍斬得這般詭、異、

    怪、奇了!梁賤兒遇上了這妖怪,可說是除死無他。只不過

    楊無邪把戚少商未說完的話說了下去:「——要是只為了梁

    賤兒,是否要出動蔡京手上的這第一把『劍』呢?」

    兩人臉上都不禁掠上了郁色。

    這時,烏雲也正好遮住了月。

    月華頓消。

    大地狐疑。

    張炭回來了。

    他帶回來了蔡心空。

    他回來得好快。

    一看到梁賤兒的人頭,蔡心空就悲喊了一聲,幾乎沒暈眩了過去。

    他不是怕。

    而是激動,大過激動。

    激動得連楊無邪和戚少商一時也不敢打斷他的悲慟。

    但因事急,楊無邪還是問了:「你知道他這是一個人行動,還是跟別人在一起?」

    蔡心空哽咽道:「他跟何二哥、孫三哥、余四哥一塊兒的

    他突然省起掙扎要走,「一——我去助他們——」

    楊無邪制止了他:「現在去?已大遲了。你要為他們報仇,就不可妄動!先得要告訴樓主,你們搞的是什麼行動!?」

    蔡心空這才惶恐的答:堤『殺天行動』。」

    楊無邪一皺眉:「『殺天』!?」

    蔡心空囁嚅道,「是在小甜水巷那兒伏殺皇帝的行動……我也沒料他們真的干了……」

    楊無邪變色。

    戚少商跺足。

    楊無邪哎聲道:「這麼大的行動,你們怎麼不通知戚樓主?唐寶牛、方恨少兩位兄弟,胡鬧揍了天子一頓,到頭來卻使蔡京有藉口盡滅京裡主持正義的江湖力量,害得王小石、唐七昧等兄弟遠走他方,為樓裡弟兄避禍逃亡,這鍋兒還砸得不夠爛嗎?而今竟來行弒皇帝!?」

    蔡心空惶然低聲道:「大家就是怕連累樓主兄弟,才不敢告知樓主。我也設想到他們真干。他們說:反正他們不是京城裡的人,萬一出了事,失了手,樓主裝作不知,便可脫事

    楊無邪斥道:「荒唐!方恨少、唐寶牛大鬧八爺莊,還打了蔡京一頓,咱們又可曾脫得了瓜葛!?」

    蔡心室啞然:「我……」

    他還「我」出個結果來,孫魚卻已捎了個「結果」回來:

    「余更猛、孫尤烈、梁賤兒、何太絕在『紅線地區』一帶原擬行弒皇帝,但中伏身死,無一倖免……」

    孫魚的消息來得好快。

    京城裡的傳訊一向都快,人們交頭接耳、道聽途說,一傳十、十傳百、百傳於,而且專找震動的、可怕的、奇特的、令人不敢置信又不得不信的消息來傳和聽。

    但乍聞此訊息的蔡心空,卻幾乎崩潰了,至少是傷心欲絕。

    但這絕不是傷心的時候。

    楊無邪很快就重組了這個突變:

    「情形好像是:梁賤兒、余更猛、何太絕還有孫尤烈四人,趕入京來,為的是要在今晚行弒聖上,但反而中伏被殺,梁賤兒身首異處,依然飛頭入樓,等於親向樓主報告了一樁「冤情』。」

    戚少商劍眉一軒:「冤情?何解?」

    楊無邪道:「他們是中伏的,要不然,也不致全軍覆沒,更不致出動到任勞、任怨、黑光上人、天下第七、羅睡覺這些絕頂高手來伏擊他們——試問,以他們的戰力,怎堪與這幾名一流好手比拚!所以他們死得甚冤。」

    戚少商從他的話裡推論下去:「既然是中了埋伏,那麼,一定有人洩露了『殺天行動』。」

    楊無邪:「找出這個洩露的人,就是查出了臥底,同時也是替四人報了仇。」

    戚少商:「但也有另一可能。」

    楊無邪:「你是指:透露今晚天子會去小甜水巷的訊息根本就是一個圈套?旨在引出行弒的人人彀?」

    戚少商:「如果這是個事先設定的國套,他們四人無疑是去送死。」

    楊無邪:「可是,他們布那麼絕的局,驚動那麼大,出動那麼多高手,想來怕不是只為了要他們四人之命吧?」

    戚少商怖然:「那到底是有什麼圖謀呢?」

    楊無邪道:「今天京裡『藍線』、『紅線』均各有戰事與異動,能驚動這麼大的場面,以及羅睡覺、黑光上人、天下第七這等絕世離手的,來頭必巨,所謀必大!」

    戚少商沉吟道:「恐怕就是蔡京本人設計的一一天子總不致於叫人來暗殺他自己吧!」

    所謂「藍線」、「紅線」等,都是「金風細雨樓」對京裡各地域劃分的暗號,這紅、藍二線,正是京城裡最繁華、熱鬧、興旺的地區。

    楊無邪接道:「如果是蔡京,他花那麼多的心力,要殺的絕對不會是梁賤兒、孫尤烈、何太絕、余更猛四人而已。」

    戚少商:「對。」

    楊無邪更進一步地道,」他要消滅的對象,極可能就是

    戚少商道,「金風細雨樓。」

    楊無邪道:「便是。至少,梁、何、余。孫四人都是風雨樓的人——儘管他們是城外子弟,但也是我們的人。」

    戚少商道:「只怕正是,京裡的六分半堂,已在他縱控之下。迷天盟已瓦解,潰不成軍。有橋集團,跟他時敵時友,且朝中有權貴,他不好下手。只有我們,近日結連了天機組、發夢二黨、象鼻塔、毀諾城、小雷門、秘巖洞、神威鏢局、連雲寨、碎雲淵、桃花社等的力量,且正在壯大中,他早已看不順眼,非要剷除而下心甘。」

    楊無邪卻質問:「可是他們布這麼大的局,只殺了我們四個外系子弟,衛如何傷得了我們的元氣?」

    戚少商的回答很慎重,也很沉重,他說話的語氣也很凝重:

    「雖然是外系子弟、分舵弟子,究竟也是樓裡的人。要是蔡京佈局讓他們行弒皇上,那麼,他護駕有功,大可以這件犯上叛逆的事發難,借題發揮,既在天子面前討賞,又可在聖上面前請准派遣軍隊」高手,一舉殲滅風雨樓。他們要趁王小石不在,將我們掃平,務求一網打盡,平時諸葛先生必然多方周護。而今此事卻非同小可,連天子也敢行弒,此舉足可使諸葛先生進諫無效,蔡京便沒了掣時之虞、後顧之憂,可大肆向我們發動殲滅戰了。」

    蔡心空聽了心都空了。

    孫魚聽得汗涔涔下。

    張炭也聽來臉如炭色。

    ——此事牽連,果真非同小可!

    誰說只是幾個人的生死事小?

    就算是凡個人的生死事耳,但一人之死生已屬大事,何況這一死足以牽累城裡萬干性命,乃至關乎整個朝野精英的去留存亡!

    意氣用事,到頭來不但成不了大事,簡直還壞了大事!

    戚少商說完這番話之後,沉聲問楊無邪:「軍師,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楊無邪忽然解下他頭上懸著的一塊翠玉石。

    他解下了,又重新戴上。

    解得很快,戴得也俐落。

    戚少商的眼睛亮了:「解鈴還須繫鈴人?」

    楊無邪道:「有時線索亂成一團,不易收拾,也毫無頭緒,但是要找出線頭,一切就容易處理了。」

    「可是,鈴在哪裡?」戚少商追問道,」軍師認為線頭在哪裡呢?」

    ——就是蘇夢枕、王小石,也一向多呢稱楊無邪為」總管」,可是戚少商卻稱他為「軍師」,可見其器重與尊敬之情。

    「皇帝在哪裡,」楊元邪答,「線頭便在哪裡。」

    戚少商若有所思。

    「不過,」楊無邪臉上抹過了少見的沉重之色,「姑不論要解鈴還是要拆線,我們都得要一個人的配合與協助。」

    「誰?」

    「諸葛小花。」

    諸葛小花就是諸葛先生。

    ——也就是四大名捕的師父,皇帝的老師,御前侍衛的祖師爺!

    可是,為什麼要驚動他?

    ——驚動他都是為了什麼?

    戚少商立即派人去追查一件事:

    ——皇帝現在在哪裡?

    皇帝當然是在皇宮裡。

    可是並不。

    這可不是位常待在宮裡的皇帝。

    他也不是微服出巡,而是耽於享受遊樂的呷玩獵艷。宮廷嬪妃,粉黛三千,他井未滿足:還要享盡民間艷色。

    「要找皇帝不難,」楊無邪提醒道,「至少在今天晚上不甚難。」

    戚少商的眼睛亮了:「他大致會在半夜街,小甜水巷、瓦子巷一帶吧?」

    「便是。」楊無邪嘉許的說,「梁賤兒、余更猛、何太絕、孫尤烈這幾人也不是頂著西瓜當腦瓜的傢伙,動手之前,就算有人通風報訊,說皇帝正在煙花柳巷作狎妓樂,他們還是會先去探察一番,以作證實。所以,我看皇帝今晚是真的去了那兒,何況,近日來他迷上了李師師,每隔三數夜總會在那兒淘上一宵,只不過,他們故佈疑陣,讓『名門四秀』自投羅網而

    戚少商抓住了楊無邪話裡的「重點」,並推斷下去。

    「既然趙佶不是在『藍線』就是在『紅線』,那麼說四人出事的地方是『紅線』,皇帝就理應在藍線地帶了。」

    楊無邪由衷的佩服這個領袖。

    能讓他佩服的人實在並不多,原因是:跟他在一起的人都太優秀了——然而再優秀的人,也還是比不上他優秀。

    他服侍過的主人都很了不起:

    蘇遮幕從穩定中進步、穩健裡創業,當時群雄並起,權力幫剛滅,朱大天王聲勢甫消,血河派大起大伏,三正四奇又在爭鋒斗銳,爭強鬥勝,他仍能苦撐一方局面,創出一番氣象,著實不易。

    蘇夢枕則是個身體贏弱,但卻雄心萬丈的人,他不但中興了「金風細雨樓」,也在他「有材必用,雷厲風行」的霹靂手段下,「風雨樓」才能自京城的幫派中突圍而出,掃平敵手,力挫「六分半堂」,打得「迷天盟」煙消雲散、銷聲匿跡。然而他卻是個一身罹二十六疾,隨時斷氣身歿的奇人,僅是生命之火不肯熄滅才強活下去,繼續雄霸他的霸業,稱王他的王圖。

    楊無邪沒有服侍過白愁飛。

    白愁飛背叛了蘇夢枕,他就隨蘇夢枕的匿跡而驟隱。

    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直至六分半堂的雷純,安排他重逢蘇夢枕。

    他和蘇夢枕相見之後,再一起跟王小石聯手推翻了白愁飛。

    事後,武林中人莫不為他們之間的情誼而惋借:

    白愁飛既要背叛蘇夢枕,就得要先殺王小石,先消滅楊無邪。

    可是他都沒辦到。

    不是不辦,而是辦不到。

    他曾嫁禍王小石,讓武林同道都痛憎王小石,但可惜功敗垂成、大家都明瞭真相,反而痛恨他人骨。

    他又曾諸多造作,希望能施恩於民,建立威信,可惜也給「四大名捕」「踢爆」道破。因而讓人更進一步看透他虛偽的面目。

    白愁飛最後戰死。

    志未酬。

    身先死。

    他的死是因為蘇夢枕聯同楊無邪及王小石等人之反撲,也因為他的背後靠山義父蔡京覺得他狼於野心,不再重用他,

    歸根結底,像蔡京、諸葛先生、狄飛驚等有識之士都一致認為:

    白愁飛只把王小石迫出京城,甚至未能及時將楊無邪置於死地,就貿然發動叛亂,面又沒即時將蘇夢枕殺死,那肯定是要自吃其果的了。

    後來果然。

    不過,利用這仵事、這事件以縱控蘇夢枕和「金風細雨樓」的雷純,卻意料不到:蘇夢枕的確打垮了白愁飛,重掌大權,但即刻要楊無邪當場格殺他,以免「金風細雨樓」處處為「六分半堂」的人所制。

    這一來,讓雷純好夢成空,計劃失敗。

    不過。王小石為了搶救唐室牛和方恨少一眾兄弟,也沒機會好好整頓「金風細雨樓」,已出面脅迫蔡京,放了方恨少、唐寶牛,帶同幾名不容於京師的兄弟、子弟,流亡江湖,而敦請戚少商來撐持「風雨樓」大局。

    儘管,蘇氏父子和王小石都是了不起的人中豪傑,但在楊無邪眼中,依然是有其弱點的:

    蘇遮幕能重用人材,克儉克勤,甚至是克制自己、禮賢下上,但若論本身的才千、魄力、乃至雄心(一個偉大領袖沒有偉大的抱負是下成的),反莫如他的兒子。

    蘇夢枕雄才大略,志大才高。他一上陣就與蔡京勢力劃清界限,很快就形成了京裡白道的代表勢力。他也如乃父,放開懷抱,唯才是用,但也因這點,他能招攬出色而又輕權利的人材如王小石者,但也召來了極叛逆而又狼子野心如白愁飛者,分別造成了他大成大敗。

    而且,蘇夢枕一向身體不好。他也從來高高在上,雖然頗體恤下屬,但決不是也從不是那種沒有架子、與眾同樂的領袖人物。

    王小石則不同。

    他好玩。

    也好玩。

    一——第一個「好玩」是指他本身就很「愛玩「的意思,第二個「好玩」是指別人覺得他的人「有趣且討人喜歡」的意思。

    他一向認為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他對苦況也視為甜境。

    視憂為樂。

    所以他很快樂。

    一切苦,都無法難倒他。

    因為他總能樂在其中。

    不過,王小石也有其缺點:

    在楊無邪眼中,王小石未免太天真太沒野心、太好玩樂、太重感情,以及也太不思長進了。

    ——他是個好人。

    ——也是個好大哥。

    ——卻不見得是個好領袖人物。

    戚少商則不同。

    他夠狠、夠厲、夠絕、也夠沉著。

    他不但能穩守,也能反攻。

    他能施展抱負,也能受盡委屈。

    他很有大志,但幸好野心似不太大。

    他手段也夠利害,不過還好很重道義。

    他不似王小石率直。

    他也不像蘇夢枕森冷。

    他更不是白愁飛的不擇手段達到目的。

    他顯然不似王小石善良。

    但他跟王小石一樣擇善固執。

    他亦如白愁飛工於心計。

    可幸他沒有白愁飛忘恩負義的天性

    他偶亦似蘇夢枕過於沉鬱。

    季好他的身體要比蘇夢枕健壯:

    ——儘管,他的確只剩下一隻手,而且,經過逃亡歲月、江湖歷難的風與霜,他的發已半白,兩鬢盡星霜!

    也許,楊無邪看來,戚少商最大的弊病(如果一定說有)就是他只有一隻手——以及他迄今仍然獨身。

    接近四十歲的男人,而且是個英俊、瀟灑、多情,名高望重的正常男人,他身邊卻沒有女人,也未成家立室,這未免有點不正常,總是有點說不過去吧!

    就算他過去有傷必史吧,而今也總該忘卻,總該娶妻生子了吧!

    他不像王小石,王小石比他年輕,而且常常浪跡天涯,還沒成家,還說得過去。

    他不是白愁飛,白愁飛一直到死前,仍是放蕩不羈、風流成性的人,這種人是不適合有家的。

    他更非蘇夢枕。

    蘇夢枕不幸。

    他有病。

    戚少商則不然。

    他沒有病。

    但是斷臂。

    ——總不能說斷臂就活該獨身的吧?

    有時,楊無邪難免會這樣想:

    或許,戚少商斷的不止是臂,連情他也在心裡揮了劍,斬斷了。

    不過,他還是由衷佩服這個與他還相處未久的領袖人物。

    他以前就聽說過戚少商這人,知道這人是個桀驁不馴、才氣縱橫的不世俠客,他一向只喜歡這種人物;但並不敬重。

    因為他知道有才有能有志氣的人,下一定能成大事,至多只痛飲狂歌、飛揚跋扈、顧盼自雄、落落寡合的過一世。

    他明白有才有能的人並不見得就能得志:李白如是、李陵如是、連東坡居士亦如是。

    所以,當王小石立意為救兩名結拜兄弟而下惜採取冒險犯難、劫持蔡京之行動時,他也因而深心慨歎。

    ——豎子太重情義,不足以成大事!

    無論如何,都不該為了兩個朋友而犧牲整個京師的白道勢力。

    當時,王小石彷彿也看出了他的心思,曾有意無意間對他這樣說過。

    「我其實不合適當幫會的領袖,因為有您的指導,以及一眾兄弟的輔助,我才能勉強維持。我要是還能在此役保住性命、也正好趁這一事件逍遙求去,省得誤了大家,把風雨樓搞得風風雨雨,上了場便下不了台。」

    不過,王小石在極匆忙的情形下,委託楊無邪要輔佐戚少商當總樓主,當時楊無邪心裡也十分拒抗,相當不看好。

    ——戚少商是個好劍客,不是位好領袖。

    要不然:他又怎會引狼人室,召引了個顧惜朝來,使他丟了「連雲寨」的江山!

    ——戚少商充其量也只算是個有情有義的詩人,但不是位知進知退的政客。

    在京華都城裡的爭椎鬥勝、只怕要的不是一個才氣縱橫的詩人,而是需要一位深沉練達的政治家。

    他當時十分反對。

    但王小石堅持。

    ——連一向老謀深算的諸葛先生,也出面戚少商。

    楊無邪這才沒有話說。

    因為已輪不到他來說話;就算說了,也不見得有人聽得進

    可是,直至他與戚少商有校長的時間相處與共事之後,他才發現自己也許是估計錯誤了:

    斷臂以前的戚少商,也許只是個灑脫不羈的劍客,但而今已深沉老練,精明強幹;慘敗之前的「九現神龍」或許只算是位多情敏感的詩人,而今卻是不浮不躁、進退有度、恩榮並濟、縱橫捭闔的謀略家。

    戚少商已變。

    詩人,豈可在六情六欲、人間煙火裡縱情任情,而又能同時以霹靂手段、冷酷無情去達成目的?

    可是而今的戚少商居然能兼顧。

    ——有時,楊無邪也摸不準戚少商的心意。

    只有在「應戰」的時候,他們的意思絕對是「相通」的,有時還好似「和弦」一樣,你彈起這調子,他便奏起那調子,大家摻和在一起,便成了極和諧動人的音樂來;有時更能互相激發,大家把最好的潛力顯現出來,既相互欣賞,也是一種較勁、競賽。

    有這樣精明的主子,楊無邪更躲懶不得了,他的參與更頻密、投入了。

    ——除了跟戚少商「合拍」、」投契」之故,」風雨樓」裡當日的重心幹部、忠心大將,多已凋零,死的死、叛的叛、散的散,「五方神煞」中,上官中神死於雷動天手上:薛西神歿於莫北神暗算下,郭東神亦時叛時反時效忠,刀南神雖仍堅守陣容、堅貞不易,但終死於白愁飛叛變之役裡:莫北神投靠了「六分半堂」。「風雨三無」中的花無錯背叛,與古董同時死於蘇夢枕刀下:師無愧、沃夫子、茶花都戰死「破板門」之役中。這些人裡,就只剩下楊無邪。

    他不免感慨。

    暗自悚懼,也在所難免。

    江湖子弟江湖死,武林人物武林埋,自來沙場掩白骨,古來征戰幾人回?楊無邪心裡明白:他能保住性命,是因為蘇夢枕一直保住他,不教他犧牲:王小石也周護著他,不叫他去冒險。

    所以他仍活著。

    仍能為「風雨樓」盡一分力。

    而今他聽戚少商那麼說了,就心裡明白,這正是他盡力的時候。

    ——就算盡的不是「武力」,也應獻出他的心血與智力。

    於是他接道,「想必是那樣。如果蔡京要借題發揮,要趕盡殺絕,就一定得先使皇帝驚怒,惟使趙佶先驚而後怒,才會答允讓他為所欲為,一網打盡京裡正道武林人士。要辦到這點,一定要皇帝也覺得『好險』。要讓他知險,蔡京才算是護駕『立功』;當然,蔡京也不致於笨到真正去殺了他的靠山皇帝——所以,要達成這樣的效果,極可能便是,狙殺在『紅線』一帶進行,而皇帝正躲在『藍線』地區享樂!」

    他幾近完全同意戚少商的推測,然後再說明他的計策重

    「要進行反擊:得先確知皇帝現在在哪裡!」

    暗殺失敗,梁賤兒的頭飛落戚少商手中,迄此大抵不過是半更次不到的時間,只要一切行動夠快,那麼一切都還來得及。

    ——可是這是「大行動」,需要多方緊密配合,在這勿促時分裡,」風雨樓」能應付得過來、接得下來麼!?

    這是一個危機。

    也是一個考驗。

    能解決危機就是轉機。

    能度過考驗,就是進步。

    一一問題是:能嗎?

    「在行動之前,有幾件事是急須查究、配合的;」戚少商疾而不亂的問蔡心空:「據你所悉,是誰透露皇帝今晚在紅線、藍線一帶微行的消息,讓『名門四秀』知道的?」

    蔡心空茫然道:「我不知道。」

    戚少商看著他,同:「為什麼?」

    蔡心空懵然道:「我沒有問。」

    戚少商蹙起了劍眉:「這麼重大的事,你竟沒有問個究竟!」

    蔡心空囁嚅遭:「我以為既是這麼要緊的事,我最好還是知道得少二些的好。」

    戚少商長吁了一口氣,緩緩的道:「瓜田李下,事避嫌疑。該避的,當然避之則吉,但不該避的,就應該去探聽個一清二楚的,你卻不聞不問,那不只是愚行,還是害人誤己的做法!」

    蔡心空心慌意亂的應道:「是。」

    戚少商這才緩和了目光,道:「你可知道,你的四位師兄行動之際,還讓什麼人知曉?」

    蔡心空這會卻有了答案:「孫青牙。」

    戚少商這次只說了一個字:

    「傳。」

    他向何擇鍾下令。

    何擇鍾立即去了。

    像一陣鳳。

    ——不,快得像一陣陡起陡滅的風。

    但他快,楊無邪卻仍比他先一步打了個手勢。

    他的手勢一出,在「紅樓」與」黃樓」頂上站哨的戍卒,立即點起了兩盞燈籠。

    一紅。

    一綠。

    那是暗號:

    用意非常簡單一

    在有所行動之前,他一定要弄清楚兩件事:

    ——「有橋集團」那夥人有沒有異動?那是「風雨樓」暗語中的「東線」。

    ——「六分半堂」那股勢力有無變異?這是「象牙培」人馬心目中的「西線」。

    要是貿貿然行動,這兩股力量正虎視眈眈,萬一出於包抄夾攻,那就形同自投羅網了!

    消息很快就傳了回來。

    對方用的也是燈號。

    消息先到的是負責監視「六分半堂」的「破山刀客」銀盛

    答案是:

    沒有異動。

    緊接著是負責監察「有橋集團」的「掃眉才子」宋展眉也回了訊。

    沒有問題。

    俱無戰事。

    ——這兩大勢力都沒有異常舉措。

    「金風細雨樓」一直都有佈伏暗樁,以監看京城裡各股勢力的動向,而今立即派上了用場。

    另一人也「派上了用場」。

    而且是「大用」。

    這人當然就是楊無邪自己。

    「楊軍師,」戚少商誠懇的道,「要確知皇帝在哪兒荒唐快活。李師師和孫三四那裡,非要軍師來自出馬不可。」

    「好,我走一趟。」楊無邪苦笑道,「儘管欠青樓女子的義,很不好受,但這次我就活受了。」

    「准叫她們就相信你、要報答你!」戚少商笑道,」你外號『重叟無欺』,連煙花女子也感激你幫過她們的恩情。」

    楊無邪只道,」她們這臉上是幫我的忙,跟我講義氣,但骨子裡是要你欠她的情。」

    說著,便拱手去了。

    戚少商立即著利小吉和朱如是護送楊無邪。

    ——楊無邪是他也是「金風細雨樓」裡失不得、不可有失的一個人材、一顆棋子。

    ——「吉祥如意」四大護法中,利小吉和朱如是本就對白愁飛不滿,早就棄暗投明,剩下祥哥兒與歐陽意意見白愁飛已死,只好更進一步為蔡京賣命表忠心,終於也命喪於「菜市口之役」中。

    楊無邪一走,戚少商更不閒著。

    他馬上下「召集令」。

    他召集的是一批高手。

    一一他的心腹手下。

    也是一批死士。

    他要的人不多。

    但個個精銳。

    ——精銳之師,只六個。

    他們是:朱大塊兒、張炭、孫魚、唐肯、龍吐珠、洛五霞。

    他先召集了這些人,井請動了「今宵多珍重」戚戀霞和蔡追貓等人,私下通知了」小雷門」的老大雷卷和「碎雲淵」的主持人息大娘一些重大情節·一……

    人都趕到了。

    只等待命令。

    他們都不知道是什麼事情:

    但都明白是極其重大的任務。

    他們都沒有問。

    只效命。

    其中,只孫魚和張炭較清楚個「來龍去脈」,但也只是稍知輪廓而已,至於戚少商心中打的是什麼算盤、他們迄今仍摸不僵、猜不透、想不明白……

    他們只等待出發。

    出擊。

    ——枕戈待旦本已久,十年磨一劍,為的是一露鋒芒、一試霜刃而已!

    一展抱負所長,本就是英雄們的夙志!

    何擇鍾帶回了孫青牙。

    孫青牙也帶來了一件事物:

    一把大金伎剪,像老虎的口,倒鑲著鋸齒,喀嚓一聲就能卡下了一顆人頭。

    戚少商望著那把金澄澄的剪刀,臉上露出深思的表情。

    孫青牙看見戚少商等人已一律青衣、勁裝、隨時頭罩蒙面,整軍待發,也齜著牙,臉上更發出奇異的神采來。

    戚少商問,「這是孫尤烈仗以成名的兵器『是非剪』?」

    孫青牙答,「是。」

    戚少商間:「它怎麼會在你的手裡?」

    孫青牙道,」他沒有帶去行動。」

    戚少商微詫:「他把它交給了你?」

    孫青牙咬著唇點頭。

    只聽背後一個語音道:「孫尤烈既沒把獨門兵器帶去,就沒準備活看回來,那麼,他一定跟你交待過一些重要的話,」

    說話的人是楊無邪。

    他已回來。

    微微喘氣。

    戚少商甚至沒有回頭。

    他一早已知是楊無邪回來了。

    一一回來得好快!

    戚少商抑不住心裡一陣高興:

    楊無邪一定有收穫。

    ——如果沒有成績,這個人是決不易空手而返的。

    他倒也不是聽說話的語音寸分辨出來是楊無邪。

    自從他認識「桃花社」的老大姐賴笑娥之後,加上」風雨樓」裡的「飯王」張炭的「示範表演」,他就知道憑語音辨人並不可靠:因為他們都能模仿別人乃至各種動物的聲音,簡直惟妙惟肖。

    他主要肯定是楊無邪回來了,是因為著不是楊無邪,就根本不可能有人走近他身邊還沒有守衛發出通知和警報。

    誰都一樣。

    只有一個例外:

    那就是楊無邪。

    因為戚少商信任他,而且他知道,若要任用像楊無邪這種人的話,不能也不可以跟他鬥智,只能信任他。

    絕對信任他,而且還得讓他知道;他信任他,絕對。

    可是,人在江溯,絕對去信任一個人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他曾出過岔子。

    他為了要壯大「連三寨」,便請來了足以與他抗衡的顧惜朝這等人傑,把重任支付他,且予以絕對信任。

    ——惟有這樣,他的實力才能加倍、壯大!

    以長遠計,人才絕對要比錢財和背景更重要!

    可惜,他也因而給他椎心置腹的顧惜朝出賣了,幾至萬劫不復!

    度過了這一場浩劫的戚少商,見過鬼還能不怕黑嗎?

    世上有一種人,卻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

    ——因為不入虎穴,又焉得虎子?

    楊無邪不是虎子。

    他是虎膽。

    一一雖然他是個文人出身的江湖人,但文人不一走就比武人膽小。

    戚少商就曾稱讚過他,「你是樓子裡的鐵膽,有你定策,我們的行動才夠膽放手去幹;就算你不定計,只要你允可的行動,我們都有信心不會招致失敗。」

    但也調侃過他:「可惜你卻無色阻,要不然,給你三世風流,也償不完這身桃花債。」

    戚少商這樣說是有原因的:

    楊無邪曾經幫過這千煙花女子的大忙。

    他從不欺侮她們,也不允幫中兄弟佔她們的便宜:至於樓子裡弟兄們要尋歡作樂花銀子,只要來路正去路不歪,他也從不干涉。

    當年,在「迷天盟」鼎盛之際,要將小甜水巷、半夜街、瓦子巷、藍、紅二線地帶的煙花場所、青樓女子全歸他們管轄,任何皮肉買賣,他們都要「抽成」一半。

    這件事,原不關「金風細雨樓」的事,在蘇氏父子當家的「風雨樓「也從不收取這些出賣色相行業的「皮肉血汗錢」,但在楊元邪建議與力爭之下、蘇遮幕因而發兵跟「迷天盟」的人爭回紅、藍線區的勢力範圍。

    幾經鏖戰,終於把「迷天盟」的人打退,除了「風雨樓」勢旺力強之外,藍、紅二地區的「裡應外合」,一起齊心對抗「迷天盟」,也是得以勝利的重要因素。

    把「迷夭盟」的勢力逐出這一帶後、「風雨樓」只嚴禁」迫良為娼」,不許任何人以欺詐、強暴、威脅的方式禾經營對待這干青樓女子和客人之外,他們既不「抽紅」也不插手,至於這幾條街旺盛發財後,各路老大透過「發夢二黨」向「風雨樓」作出「捐獻」,樓子裡也樂得照收不誤——要不然,他們的錢從哪來!

    到了「迷天盟」式微後,「六分半堂」又圖染指這塊繁華之地。

    他們垂涎這塊「肥肉」,主要是用以諂媚蔡京:他們要把這一帶銷金窟的驚人利潤,奉獻於朝中掌權的大官,以換取朝廷對」六分半堂」的扶植與增援。

    他們「兵分兩路」,軟的硬的一齊來,也分頭來。

    首先是蔡京著人頒令,這幾條街巷歸為「官轄」,一切收入,都得由「官方」點收。

    ——那就等於全沒人他們私囊。

    如有人不聽令,軟的不便公然出面,硬的便由「六分半堂」出手,把「不聽話的」打的打、殺的殺,逐走的逐走。

    這些在眼花場合討飯吃的傢伙可慘了。歸由官管,他們可是白做、白忙也給白說了。若不聽從。只怕就算不致死無葬身之地,至少京裡決無他們立足之地。

    他們只好求「風雨樓」幫忙。

    蘇夢枕也不喜歡這些聲色之地,更不喜歡這干操皮肉生涯的人,他不想管,也沒意思要插手。

    但奇怪的是,楊無邪對這一干風月場所的煙花女子,很有眷顧之心。

    他為這些人說話:

    假如這行業也給蔡京一手包辦了,那麼,一定更卑鄙齷齪、污穢不堪,直連妓女與龜奴都讓蔡京控制了,那還有啥事下會發生?這原本不失為江溯浪子的追聲逐色之地,也是富商騷人的流連買酒之所,若給」六分半堂」染指,就一定轉為黑道盤踞、惡棍混雜的恐怖局面。

    這一來,蔡京勢力伸到風月場所來了,只怕更多女子給糟蹋蹂躪而無所申訴:要是「六分半堂」勢力進侵藍、黃二線地帶,「風雨樓」的地盤就會大力縮減。

    ——一旦這兩個地區出了亂子,受波及的一定是「金風細雨樓」。

    ——如果這煙花場所因黑道勢力搞亂、官方勢力搗毀了,這兒就不繁華了:如果不繁華,受影響的不止是「風雨樓」,連京城的旺盛局面也一定難以復見。

    蘇夢枕給說動了。

    他同意發兵保住」紅藍二線」。

    他以「風雨樓「的勢力抵住「六分半堂」的進侵,楊無邪則赴見諸葛先生,說明他的計策。

    諸葛先生聽了苦笑問:「我們若保全了這行業,豈不是形同包庇娼妓淫業無疑?」

    楊無邪只正色答「不對。」

    諸葛先生也正色問:「請說。」

    楊無邪道:「因為先生若不出手,這行業並沒有消失,只落人蔡京手中,使它貽禍更深更廣而已。」

    諸葛小花微笑問:「會不會這只是『金風細雨樓』與『六分半堂』勢力之爭,我等著插手其間,豈非如同勾結黑道於雄鬥勝?」

    楊無邪斷然道:「錯了。」

    諸葛先生斂容道,「請教。」

    楊無邪道:「若落人『六分半堂』手裡,他們真的會包娼聚賭,縱容歹徒流犯,行兇作惡。如果仍在我『風雨樓』的勢力範圍內,我們一如在昔,嚴禁其不法活動。若有迫良為娼、強暴脅從、拐賣婦女的事,我們一概嚴懲不赦。只要他們循規蹈矩,不致敗壞民風,招搖生事,我們就不去管那些力求貪歡賣笑、你情我願的交易。」

    諸葛先生沉吟道:「你說的有理。但經營娼館,任其人慾橫流,仍然是不法的事。六扇門中人又豈能坐視不理?」

    楊無邪大笑。

    諸葛問,「楊先生何以笑?」

    楊無邪答,」笑你。」

    諸葛奇道:「笑我?」

    楊無邪笑意一斂:「我笑先生睿智過人,計略無雙,惜仍吃古未化、大迂腐矣。試間天底下哪有不買色賣笑的城都?越是繁華昌盛,越見風月場所。人之大欲,不可或免。食色性也,古之有謂。若下令禁絕只有轉入暗裡,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更難控制。試看前朝洛陽、長安、襄陽、蘇杭,莫不是風華金粉歌酒聲色匯聚之地,幾時禁絕得了?只怕越禁越槽!若硬要禁,只怕缺了宣洩處,貽禍更巨。若聲色淫業,一旦與宮衙勾結,或與惡霸士紳掛鉤,就更敗壞民風,不可收拾了。先生不圖將之控於手上,偏讓它東闖西突,交於非人之手,萬一闖出大禍來,連京華繁盛安定亦受影響牽連,那才是偏見遺禍呢!何況,先生向不受賂,不收錢,只不讓黑道霸佔風月場所,更不許官宦私營淫窟,這又何必拘泥於一般之見呢!一味堵流蹇川,不如予以疏導,引為善用,灌溉良田。」

    諸葛聽罷,哈哈大笑,只說,「好,說得好,連治水論都抬出來了,不愧為『風雨樓』之『文膽』,我且跟你向皇上啟奏陳情去。」

    楊無邪去後,當時在諸葛先生身畔的追命便間道,「楊無邪為何老為青樓女子說話?」

    諸葛小花捋鬚笑道:「我早已派人查過了,他的母親原是青樓女,他亦出身妓院小廝,他能在那兒苦讀成名,是個了不起的人。」

    追命恍然道:「他既出身於風月場所,那就難怪對此特別有感情了。」

    諸葛笑問:「怎麼,你不贊同楊無邪之見是明智之策嗎?」

    追命忙道:「不不,他說出我心中的話,要是偶爾去花天酒地一番也須得禁絕,人生還有啥樂趣?但據我所知,世叔一早就已向聖上面稟:若這些聲色歌舞之地亦為朝官控制,那就一定大為減色,與宮裡佳麗無異矣——世叔早就請准過了,皇上也甚表贊同,世叔為何不向楊無邪說明呢?」

    諸葛只是拈鬚微笑,一會才道,「在大局上,理應作這樣的佈置;但這種事,對外宣稱時,總要一個江湖人或武林幫派提出來,比較好說話。」

    他悠悠地道:「要辦大事,千萬不要計較別人怎麼看你,怎麼說你。你做好了事,那就自有公論,不必理眼前是非。」

    這段諸葛小花與其徒兒追命的對話,楊無邪沒聽到。

    但他回到「風雨樓」不久,就聽說皇上說了話,蔡京便不敢插手煙花風月行業,而「風雨樓」的實力,「六分半堂」也不敢輕攫。

    大家都知道楊無邪又幫了這古老行業的一個大忙,紛紛前來道謝。

    楊無邪趁此以蘇夢枕名義與「夢黨」黨魁溫夢成等約法三章:不允許有任間詐取豪奪、脅迫行賄的事情發生,不管尋芳客還是青樓女子的安全都受保障,但也決不讓他們坐大、囂張。

    溫夢成等人都對楊無邪能使他們免於蔡京或「六分半堂」「迷天盟」勢力所控,莫不稱頌。

    楊無邪對這些感頌只笑而不語,並把功勞都歸於蘇夢枕名下。

    蘇夢枕對這件事相當滿意,因為楊無邪此舉不但使煙花鶯燕風月場所保持欽仰,更重要的也壯大了「風雨樓」的聲勢,更有一批青樓妓院的三山五嶽效力聽命。

    他也笑問楊無邪。

    「你怎麼對風月青樓女子特別照顧?」

    楊無邪只寒著臉答:「她們也是可憐人。身體本是自己的,但遭千人枕,萬人嘗、已夠可憐了,我不想讓她們更無所依。」

    蘇夢枕笑道:「可是,有許多煙花女子都自甘墮落,樂在其中,歡笑不知時日過哩!」

    楊無邪的回答是:

    「沒哭聲的女子,不等於心中也沒有飲位。」

    楊無邪沒有「跟從」過白愁飛,

    白愁飛在計劃成熟後叛弒蘇夢枕之時,也一併要殺楊無邪,但楊無邪警覺得快,白愁飛派去追殺楊無邪的兩名高手:言衷虛和智利,幾反為暗中楊無邪的「發夢二黨」高手所殺,而楊無邪也失蹤於「漢唐傢俬鋪」,從此不見。

    直至蘇夢枕重出江湖時,他才復出。

    在蘇夢枕、白愁飛、王小石三巨頭團結協力,共同把持「金風細雨樓」的日子裡,白愁飛也對這個人很感興趣:

    主要是想把他「拉攏」過來。

    ——到了「後期的」蘇夢枕在「風雨樓」當政的時期,誰都知道,要打垮蘇夢枕,必須要先解決王小石、楊無邪與白愁飛。

    對白愁飛而言,事情就好辦多了:至少可以刪減掉一個人。

    他曾試探過楊無邪。

    他就從楊無邪領上的痣作「引子」:

    白愁飛道,「你額上有痣,理應少年得志。」

    楊無邪道:「我是少年得痣——痣瘡的痣。」

    白愁飛:「以兄之才智,而今成就,還不相配。」

    楊無邪:「我只自己所學的有個用處,並無大志。」

    愁飛:「為什麼不考取功名?」

    無邪,「考過了,考不上。」

    白大詫,」你也會考不!?太不公平了!」

    楊淡然:「也沒什麼。考不上反好。」

    白訝異:「為什麼!?有個功名總是好呀!」

    楊嘿然:「當今官銜都有價,甚至可以預支了名銜,先到地方當官,搜刮了百姓血汗錢後,再上繳買官的欠賬。這種官有何希罕?」

    白:「可是以真才實學考取功名:十年寒窗苦才不算白費啊!」

    楊:「考什麼?無非是上頭設定下來的題目。他們不學無術、學無所創,我為什麼要去符合他們定下來的價值?」

    白,「可是……」

    楊:「屈原作《離騷》,司馬遷作《史記》,都是震爍古今的偉大作品,他們哪個考取過功名?反而鬱鬱不得志、不得恩寵的過一生,如此要上面的昏庸君臣來認定自己;我何不逍遙過一生?連前朝的王安石、司馬光都時貶時廢,我這讀書、志向不如他們的,還爭個什麼,逞個啥?」

    白:「那也不盡然。像詩人高適,就為唐王所重用,官拜封疆大臣,還有……」

    楊:「高適?他從來就看不起文人。他的《塞下曲》寫了什麼?『大笑問文士,一經何足窮。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又吟過:『十年守章句,萬事空寥落』等句。他佩服歌頌的是狄仁傑、魏征、郭元振這些名將、英雄,《舊唐書》裡不是說他:『喜言王霸大略……!逢時多難,以安危為己任』麼!」

    白:「這,這只是個例外……」

    楊:「沒有例外。歷來考取了功名富貴的狀元、探花、榜眼。有幾個在詩才文章上有卓然傳世之作的?無非只會寫些討天子、權貴喜歡的文章而已。骨頭一旦軟了,風骨自然也沒了,還談什麼才氣!比較有書生氣的李白、壯甫、元稹、哪個得志的?連功名也無一個。自古文人討得皇帝、權宦高興時就有封賜,一旦不喜歡,不高興,就像梁武帝一樣,一怒就逼死了沈約,武則天則折磨死了陳子昂!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一——成績好的,多是聽活的,朝廷、皇帝要的只是聽話的人,不過,真正的身懷絕藝之士,又豈是個甘於聽命的人!」

    白:「不過,歷史上確有『朝為布衣,夕為卿相』的事,張儀、蘇秦,不惜『頭懸樑,錐刺股』,憑才識縱橫捭闔,終於一朝成名天下聞……」

    楊:「聞?聞什麼?秦皇六合,虎視何雄哉。這之後,文人俠士,全給打殺下去了。到了漢武,又將聽話的讀書人收編為奴才。咱們今朝算是重文輕武,但也只取對他垂首聽命,別無異議、恭順平庸的文人。太祖確開了文官為重的先例,但他的江山是在『陳橋兵變』中各武將士兵『黃袍加身』得來的,自也怕歷史重演,故以文防武,為保江山。他若能器重文人,就不致把一個只會寫詞作樂玩女人的、偶爾只發發牢騷的李煜以:『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為由而殺害了。要是李後主能像今朝大臣一樣,歌功頌德、討好討歡、搖尾乞憐、阿諛奉迎,說不定就不必服毒自盡了。連才學悟性高絕的東坡居士,亦不見容於前朝,最後還得流放江湖,寥落疏狂以終。連他之大才亦如此下場,何況是我等小人物!如果要這樣屈辱自己,才能在朝廷謀一官半職,這種官、職我要來有屁用!人應有所為,有所不為。這是我們不屑為的。你也考取不第,可萬勿意沮,試看天下有真寸實學之上,有幾個是科舉出身的?就算有,也是暗自發奮,私下努力,苦學以成的!你在樓子裡當了副帥,豈不就是從江湖子弟一路一級級一步步的打上來的嗎?這才是白手興家、空手創業呢!」

    白愁飛本要勸說楊無邪,卻不料反給他安慰了一番。

    他心中大不是滋味,只好轉換話題:迂迴試探:

    「可是、以楊軍師之能,在這兒只當白樓總管,還是大材小用了。」

    楊無邪斜著眼看白愁飛:「那你以為我該供什麼職位才名符其實?」

    白愁飛心中一懍,但仍把話說到底了,「以兄之建樹功勳。至少也是個副幫主才算稱職。」

    楊無邪哈哈大笑。

    白愁飛急問:「笑什麼?」

    楊無邪只笑不語。

    白愁飛怒問:「有什麼可笑的?我都是為了兄好。」

    楊無邪笑道:「我才不當副樓主。樓主也不當。要是身居如此要職,我豈能讀那麼多書、收集那麼多的資料!然而,收集編匯這些極有用的資料訊息才是我的興趣。要是當了樓主,就該把精力時間多放在壯大風雨樓,改善子弟兵的事情上,連小甜水巷那兒都不能涉足了。而今,我忙有忙趣,用有用處,閒有閒時,何樂而不為之哉?我喜歡為人重用,但就不想獨擔大任,沒了個消遣餘裕。一旦如此,就不好玩了。是不?」

    白愁飛碰了一鼻子灰,忍不住揶揄了一句。

    「看來,楊軍師也真胸無大志。」

    楊無邪依然笑態可掬,指著自己額前道!「我確是胸中無痣,但頭上有:老大的一顆。」他長原得十分高,容光煥發,雖然實際年齡遠比白愁飛年長,但乍乍看去,兩人幾乎相去不遠;白愁飛玉樹臨風,飛揚跋扈,但楊無邪也自有一股目無餘子、平視王侯之氣派,笑起來連牙齒也白得發亮過人。

    白愁飛為之氣結。

    從此他不再拉攏楊無邪。

    並下決心要對付他。

    但他也不知道,他這一番試探,也使楊無邪生了警覺,一直提防白愁飛。

    ——可惜當時蘇夢枕有重病在身,雖聽了楊無邪之勸告,但已不及去剜除這個心腹大患。

    但楊無邪仍因而逃過了白愁飛對他的一場追殺。

    同其時,王小石跟楊無邪交往甚密。

    楊無邪很喜歡王小石平日「天真無邪」,但其實是大智若愚。

    他其實什麼都懂,但照樣沒有機心,只有點小糊塗。

    王小石也很喜歡楊無邪看似「機變百出」,但依然保持輕鬆自在:

    他雖然什麼都知道,但仍保持了一顆開朗真誠的心。

    這是他們互相欣賞之處。

    王小石也問過楊無邪一些問題,不過他問的跟白愁飛顯然有很大的不同。

    至少,用意不同。

    居心也不一樣。

    王小石曾經端詳了楊無邪好久,才說了一句:「你不對勁。」

    楊無邪當然不明所以,也不明所指:

    「我哪裡不對勁?」

    王小石說:「你是用計謀的,據我所知,擅用計的都白髮滿頭、皺紋滿臉,捫斷幾百根須,滿腮于思、愁眉不展的,而且多是七天不洗澡,老是想計謀害人的樣兒,但你整個開心快活人的樣子,一點都不像個足智多謀的軍師!」

    楊元邪大笑道:「誰說當智囊的就要那鬼樣子!要真那種模樣,除非是天生的,不然,那只證明他的謀略也不外如是!」

    王小石瞪大了眼:「這活怎說?我可不解。」

    楊無邪道:「真正的謀略家應該先保住自己,才圖進攻。像諸葛亮便是。他先找徐庶,向劉備推薦他,再加上水鏡先生、石廣元、孟公威的渲染,使劉備渴切任用孔明這般人材,他才『吊起來賣』,一再避見,直至劉備表明心跡,再三禮賢、懇請哀求,他才芽戴整齊,現身亮相,身披鶴髦,頭戴綸巾,面如冠玉,飄飄欲仙,隨口分析形勢,頭頭是道,一舉使眾皆震服。可見真正謀士,是十分注重儀表的。韓非子則不行,他是法家的始祖,但到頭來還是讓李斯妒材,使秦皇以其法將他害了。張良還可以,至少知進退。楊修在自聰明,處處猜破曹操心思,所以給除了,智謀家不能自保,只顧顯小聰明,不能算是智者。孫臏精通兵法,也遭受同門龐涓的暗算而斷足,不過總算能反敗為勝。且看文種、范蠡都曾助越王勾踐雪恥復國,但范蠡功成身退,當上了首富陶朱公,文種卻給勾踐處死。真正的智者,不該反被聰明誤才是。說來我計策謀略,跟上述古人,比都不能比,不過,我只要比他們開心快活,就是比他們聰明了。慘死下場的不算,能得善終者,諸葛亮也得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志未酬而歎命乖。孫子斷足、范蠡流亡、張良到老方可告老還鄉。他們都是上智之士,但錯在為國盡力,為君效命,這可謂欲罷不能,求之難得,能者多勞,得付一生精力命脈方有望略有所成。我一開始就不準備為帝王效忠,國家大事,只隨緣盡意,決下勉強。我只求盡一己之力,更重要的是要我這一生活得開開心心。所以我有志氣而無野心,也不為虎作倀、助紂為虐,亦不隱姓埋名,失意江湖。我找到蘇氏父子為明主,為他們效力,自有優厚報酬,又不必干冒險,不致伴君如虎;且為『風雨樓』略盡綿力,亦形同為正義作了貢獻。江湖上有江湘上的道義,我能一展所長,且可幫我要幫的人,做我想做的事,同時又有大樹好仗蔭,提供我大量收集、整理書本、資料的條件,我大可埋首其中,樂而忘憂。人最重要的就是快快活活過一生,聰明人首要就是不尋煩惱,理應自求多福才是。」

    王小石願聽,楊無邪也很肯說。

    這一番話說了下來,王小石若有所悟,喃喃地道:「有志氣而無野心……」

    楊無邪道:「這樣才會快活些,人有才幹就得要背包袱,愈有才的就背得愈重。一個人背得了另一個人,但背不背得起一頭牛?當你背得了一頭牛,還背不背得起一同房子?就算背得了一間屋子吧,那麼,再來一座山,還背不背得起?你始終是要給壓垮的。權是如此,錢亦如是,就算魚欽、武功,都有你支撐不住的時候,你再厲害也沒用。你厲害,給你當個官兒,不夠?當大官去。還可以?就當宰相。再下來,就當皇帝了。當了皇帝又怎樣?到頭來天怒人怨,顧得首來顧不得尾,只好——意孤行了,到底還是腐敗了。越厲害的,越抓著不放,就越腐敗。就跟聰明才智一樣,不善用,就讓它給害了自己。寶刀如是,室物如此,學識亦然。我要是想當樓主,也許早給迷天盟幹掉了,六分半堂殺了。他們不殺我,蘇公子也會除掉我。然而,我現在,還可以讀愛讀的書,收集有用的資料,還可以天天養我的魚!」

    王小石怔了一下:「養魚?」

    楊無邪一笑,牙齒又白又亮又整齊:「不錯、我就愛養魚,有時還喜歡去瓦子巷、小甜水巷跟紅粉知音唱首曲兒聊個天兒偷個閒兒。」

    他反問:「你呢?」

    王小石笑道:「我喜歡醫人,又喜歡書畫,更喜歡替人看相,收集石頭。」

    他想了一下又補充:

    「我最喜歡的還是玩。」

    楊無邪笑著勉勵道:「那就去玩呀!人生苦短,何不盡情的玩?」

    王小石笑問:「一天到晚只知玩,不怕玩完了麼?」

    楊無邪道,「玩而有道,有所玩有所不玩,豈玩得完?人生是一場遊戲,旨在玩,也只在玩,只不過有的輕鬆、有的認真、有的開開心心的去玩!」

    王小石道:「難怪你雖用智謀,卻不會老了!」

    楊無邪奇道:「怎麼說?」

    王小石:「因為你仍保持了顆天真的心,」他笑笑又道:「還有兩排又白又好看的牙!」

    「我叫楊無邪嘛,」楊無邪也用指骨敲敲自己的門牙,發出明淨的聲音,打趣的道,「我是天真有牙。」

    這番對話,對王小石心裡是起一定的作用的。

    因為不久後,王小石就暫時辭去了「三當家」之職,離開了「風雨樓」,到「回春堂」醫人去,開「愁石齋」賣字畫去。

    直至他給蔡京迫離京師,後又重歸,獨建」象鼻塔」,對抗白愁飛背叛蘇夢枕後主掌的「風雨樓」。

    這又是幾番風雨後的事了。

    自從蘇夢枕倒台之後,楊無邪也變了。

    他重出江湖,助蘇夢枕除掉白愁飛,又聽蘇公子之令,殺了他的樓主。

    他再出現時,人已老。

    至少,他已禿頂、白髮。

    滿臉皺紋交鍺。

    一下子,像老了二十年。

    人也變了。

    少說話了。

    更不養魚了。

    他只助王小石主持「風雨樓」大局,默默地。

    王小石走了,他就依照王小石的囑托,扶植戚少商撐持局

    依然靜靜的。

    帶著蒼涼的心情,以及滄桑的臉,還有蒼老的記憶。

    只有他的牙齒仍齊。

    只比以前略黃。

    他已很少笑。

    但笑起來依然無邪。

    就算戚少商當政的短短時日裡,他也覺得楊無邪似乎有點偏袒花街柳巷的娼妓,所以曾過問:「『金風細雨樓』對嫖、賭、偷、搶、騙都不沾手的,我們的錢來自保護正當生意和買賣,以及自行經營風險較高但憑實力可以承擔的行業:例如保鏢和押運、採辦或教武等業,如今先生對青樓煙花之地有偏顧,豈不助長了這行業的氣焰,讓人對樓千里的規則有所誤會?」

    楊無邪不承認這一點。

    他振振有辭地回答,」我不是偏幫以色維生的行業,也不是收了他們的賄賂。**行業,古來皆有,人之大欲,禁絕不了,強加禁制,反亂安定,削弱繁榮,且易受其他黑道幫派利用。她們出賣色相,乃不得已,若無仗倚,拐賣婦女、凌虐蹂躪之事,必然增多,旦必受歹人操縱。不如將之集中一處,嚴加保護,不容其傷風敗俗,默許其男女相悅、情慾之歡,可兔許多煩擾。出賣自己肉體的人,是賣無可賣的最後一步,跟殺手出賣自己性命,同出一轍。昔時春秋戰國,管仲相齊,亦有『置大同七百,征其夜合之資以富國:之舉,以宮辦妓行增國庫收入。我們站在江湖道義,為本地繁華著眼,只要嚴格控制,不讓此行業氾濫囂狂便是,若迫她們於絕路,那是智者不為,仁者不允的事。」

    戚少商見楊無邪說的誠懇,亦無異議,何況當日他落難時大力他的紅粉知己,諸帆唐晚詞、秦晚睛等,有不少亦是出身於青樓的女子,知恩報德,他也不願迫人大甚。

    楊無邪也補充道:「何況,我們樓裡、塔中,也有不少出色人物是出身自青樓妓院的。『老天爺,何小河便是其中一位。『花黨』溫夢成溫老爺子,跟這行業淵源亦深,且一向管束森嚴,不許有傷天害理的事發生。依我之見,只要不出什麼亂子,咱們就不要砸了這昇平氣象,省得把這大好人心,全推給貪婪無厭的蔡京一夥那兒去了。」

    戚少商聽後便笑道:「我當然無意要迫人於絕,何況,我非聖人,偶爾也花天酒地一番,留個所在,有個去處,總是好事,亦為美事也,只要能不致氾濫、逾份便可。任何事,一旦濫了,如水決堤,則成禍殃了。我看這檔子事仍由老哥你依例料理吧!」

    就這麼一句,楊無邪就繼續料理紅、藍二線的事。

    他一直暗裡」保護」她們。

    ——不讓**行業氾濫。

    ——不讓它受控於黑道。

    一一下許它有傷天害理的事發生。

    ——不許它敗壞風俗道德。

    當然,這些都無法絕對做到,只能盡力而為。

    不過,它卻收了效:

    其中一個「意外效果」是:青樓女子,對「風雨樓」都很愛戴。

    她們的「領袖」白牡丹還戲稱「他們是樓,我們也是樓,咱們都是一家子。」

    雖然這句話不見得戚少商愛聽,不過,聽見了的楊無邪也不以為忤。

    而今,這「效果」有用了。

    派上用場了。

    他趕過小甜水巷和瓦子巷,立即帶了兩個訊息回來:

    兩個重大的訊息。

    十分重要。

    他先去問了京城四大名妓之一:孫三四。

    「今晚』老爺子,有沒來這兒尋樂?」

    ——「老爺子」指的當然就是當今天子趙佶。

    他知道孫三四會說。

    原因無他:

    一,孫三四早有心懷報答之意。

    二,孫三四也是山東大口孫家的外系女弟子,因為遇人不淑,落難才致墮此紅塵,但仍心繫於神槍孫家——

    一孫家的「大哥中的老大」(簡稱為」大哥大」)孫尤烈為人所出賣,命喪京華,孫三四沒有理由不想報仇的。

    所以他先告訴孫三四。孫尤烈已慘死。

    但孫三四已先一步知道了。

    她明白在這時候她該做什麼。

    所以她回答得很乾脆。

    「有。」

    楊無邪再問:「他現在還在不在這兒?」

    孫三四答:「在。」

    楊元邪問:「他在不在你這兒?」

    孫三四:「不在。」

    他冷笑道:「他只來過一次,很少會在我這裡流連的。」

    楊無邪於是問:「那麼,他現在在哪裡?」

    孫三四道,「我不知道。」

    楊無邪有點失望。

    孫三四又說,「不過,既然是你問了,我雖不知道,但知道有人應該會知道。」

    「誰?」

    「白牡丹。」

    白牡丹就是」京師四大名妓」之首,不但艷色天下重,且詩酒歌舞皆精妙,人品花容俱你絕。

    白牡丹就是李師師。

    這就夠了。

    楊無邪馬上去找李師師。

    李師師正在接待「重要貴賓」,本不能接見任何人的。

    可是,因為是楊無邪來了,所以,李師師還是即時收到了「通報」,而且還百忙中在「密室」與楊無邪晤面。

    「無欺先生,有何見教?」

    這兒的人都叫楊無邪作「楊無欺」,因為他的外號就叫「童叟無欺」,而且,青樓女子都信任他。

    ——「無欺」是他最貼切的寫照:他聰明機巧,但卻從不欺詐弱小愚人。

    白牡丹深知他個性,因為匆忙,也知他這時分來,必是正事,故也不多說閒話。

    「無事不登三寶殿。」楊無邪也單刀直人:「你可知道『老爺子』現在哪裡?」

    「我房裡。」

    李師師亦開門見山。

    她也聽到了小甜水巷狙擊者慘死的事。

    楊無邪再問:「『老爺子,帶來的高手如何?」

    李師師答:「不多,五六位,扎手。」

    該答的她都答了。

    楊無邪再問一句:「你可知道他幾時走?」

    白牡丹:「官家他今晚留宿。」

    如此正好!

    楊無邪正要謝辭,白牡丹卻幽幽的叮囑道:「任重道遠,你要小心,請轉達戚樓主,風寒露重,請多珍重!」

    楊無邪頷首道,「知道了。真不知如何謝你。」

    他正要走,忽興起吟道:「『年時今夜見師師,雙頰酒紅滋。』秦觀這句寫了師師之艷,『想應妙舞情歌罷,又還對秋色嗟咨。惟有畫樓,當時明月,兩處照相思。』這段少游寫了師師之愁,——卻始終未寫師師之俠氣,可惜可惜。」

    李師師笑。

    笑出了嫵,笑起了媚。

    笑意帶點倦、帶點好靜的香。

    能笑出了靜香,那是絕色的音容。

    遠山眉黛長。

    細柳腰肢裊。

    楊無邪看了半晌,一頓足,道,「少游句:看遍穎川花,不及師師好——倒是說對了。」

    李師師叉嫣然一笑。

    一笑千金少。

    她格格的笑,右臂微舉,略撫平後頸亂髮,水綠袖子一落。露出半截玉臂,只盼然說:「這些詞兒俗了,先生也給即興吟上幾句吧?」

    楊無邪想了想,就吟道:「我的不是詩,也不是詞,只怕更俗,一箭快風,追歡如夢;青春一晌,浮名舒捲。見此佳人貌勝仙;惜此江山亂、窮途敢登天!」

    李師師聽了拊掌喜笑:「先生吟得大好了。還愁沒謝我的。這不是謝了我麼?還大謝特謝呢!」

    言罷語音一轉,說,「戚樓主要是也願謝我,得閒時也移步予妾身幾句調侃的吧!」

    楊無邪哈哈一笑。

    李師師見他舉步要行,便問:「先生笑什麼?」

    楊無邪洒然道,「你到底還是希望他親至,聽他親吟的詩。」

    李師師玉顏一紅。

    楊無邪笑陣道,「哪哪哪,這可應合了『雙頰酒紅滋』一句了:忒真柳似。」

    李師師羞說:「先生光會笑人,好大醋味。」

    楊無邪笑道:「醋?只怕這光景『老爺子』正吃酸了呢!」

    說著向李師師一揖,正色道:「今兒的事,感激萬分。你的話,當轉告樓主,請放心。」

    李師師也施禮道,「先生之恩,樓主之德、這裡的人,誰不想報答呢!若有效力處,還請不忘妾身微力。」

    楊無邪這才在老鴇帶引下,與朱如是及利小吉離去。

    他已有了結果。

    其他的只是應對。

    出自真誠的應對:應對若非由衷,那只是客套虛飾了。

    ——但沒這些「應對」,還真不行:就像一個故事沒了結局一樣。

    只留下李師師,在燈影裡,像一朵夜間開放的純白牡丹。

    無言的靜。

    好靜的音。

    這是第一個訊息。

    ——」老爺子」就在」小甜水巷」,而且還是李師師的「閨閣」之中!

    不止一個信息。

    還有第二個:

    楊無邪向戚少商繼續他的報告:「除了得悉『老爺子』的行蹤外,我另有一個消息。」

    這時候從楊無邪口中傳來的「消息」,當然事關重大。

    所以就算戚少商再忙,也凝神聽。

    再急也不敢輕忽。

    「我問過孫三四:『名門四秀』人京,必有極可信賴之情報才有此行動,到底是准通的風、報的訊?」楊無邪附加一句。「孫三四也是『山東神槍會大口孫家』的人,與『五秀』中老大孫尤烈系出同門,余、梁二人對她都有仰慕之意,他們來京作出置死生於度外重大行動之前,沒理由不先找上她的。」

    戚少商集中精神,在聽。

    他知道這是「線尾」:如果說趙佶是「線頭」,只要把看來兩不相干的「線尾」也找了出來,綁在一起,那麼,看來再凌亂千頭萬緒的一團線也能結成一個全圓。

    ——這就是「線索」。

    楊無邪道:「據孫三四的說法,是孫尤烈負責聯絡眼線的,而他跟孫憶舊有交情。」

    「孫億舊!?」戚少商沉吟道,」『七絕神劍』中的孫憶舊!?」

    楊無邪道:「不惜。」

    然後目光投向孫青牙。

    孫青呀咬牙切齒,大聲道:「孫憶舊也是我們『大口孫家』的人,他雖加入了蔡京那一夥,但跟我們『神槍會』並沒斷絕來往!」

    蔡心空也道:「我知道!孫憶舊就是我們五人安排在蔡氏一黨裡的『臥底』!我就知道,他——他不是好人!他在『破板門』之役中還殺了我們不少兄弟,這種人,怎麼能相信!」

    他知道。

    他當然知道。

    ——因為他也是「名門五秀」之一,雖沒一道參與行動,但總比外人多知道一些。

    「我也知道,」只聽一人也嚷道:「消息一定是孫憶舊提供的。我見過孫尤烈跟孫憶舊私下會晤過。況且……」

    說話的人是孫魚。

    大家這才想起,他也是姓「孫」的。

    想到這一點,自然就會想到難怪他知道的也比別人多,因為孫尤烈難免有過把孫魚也拉進「山東神槍會」之意。

    當時,除了各大派主掌武林之外(其實多只負虛名,只得空殼,故步自封,不圖進取,失卻創意,並不活躍了),各家族門戶,亦自擁山頭,自成各派,且勢力逐漸壯大。

    以姓氏一族立宗建派的好處,一可免朝廷、軍隊注意、壓制、二可借同宗同姓之人丁財力來壯大門戶,一如同鄉同縣的人在外彼此特別親密一般。

    是以說是同姓同門,卻未必一定原來就姓孫、梁、余、何、溫、方、唐、雷、班、蔡、慕容……而是只要志趣相投,他們便可結而為盟,改名換姓(只要不是姓「趙」的——因為當今皇帝趙恢,此姓改不得也)或同報一掌當權者的姓氏下,同心協力,光大門楣,也就是爭取了自己的權益。

    所以,他們可以因武功有相近處而結合一道,如「霹靂黨」雷家精擅火藥、火器與指法,「唐家堡」唐門擅施暗器、暗算;也可因經濟資源的背景:像」妙手班門」,就因多是巧手工匠,替人建築、搭屋、造機關而名成於天下,便聯結一起;而「老字號」溫家也因主要財源都來自於:毒——不管是以毒害人還是醫人,所以也縮結一塊兒,成了勢力龐大的門族。

    這種結合可謂多姿多彩,千奇百怪,所以不姓方的,只要善兵法,也可能是「金字招牌」方家的人;非姓羅的,也可以是」南洋整蠱門」的族人,不是姓余的,亦依樣是「下五門」的子弟:就算「姑娘廟」裡的,也不儘是黃花閨女了。

    像蔡京一朝得勢,當朝掌權,立刻徒子徒孫滿天下,姓「蔡」的人一時人頭湧湧,「蔡氏」也人丁旺盛,「黑面蔡家」也仗此庇蔭而茁壯——當然,蔡氏一族也有不少棄暗投明、秉持良知的有氣節之士,諸如,蔡水擇、蔡老擇便是一例,只惜都先後犧牲了。

    其時也有不少幫派會盟崛起,自立山頭,吸收門眾,「碎雲淵」、「連雲寨」都是一例。光是京城裡就有:「金風細雨樓」、」六分半堂」、「迷天盟」都是其例。」發夢二黨」則扎根於低下勞苦人民深層,影響廣雲;「有橋集團」卻結合了朝中野外不肯完全服膺於蔡氏一黨淫威下的權貴,連蔡京也為之側目。

    ——是以,善於逃跑、輕功的,便成了「太平門」梁家一員;擅以詭法、異術自保的,就成了「下三濫」何氏一族。亦有因彼此出身的地域相近,相同而義結一族的,「山東大口孫家」、「江南霹靂堂」、」蜀中唐門」皆如是。

    也有言行特立的,就自立門派。小伙成群,或是幾個人多走在一起,作風近似,大家也冠之以派別、集團之名,「桃花社」、「七大寇」、「七絕神劍」、「六合青龍」、「五大神煞」、「五人幫」、「四大名捕」、「大四喜」、」十六劍派」、「四大兇徒」等都是佳例。

    因而,儘管這些是在一姓氏或一宗族下的門派,但其實是結合了共同的力量、願望、取向、利益、背景、思想、階層、感情的社團,共同去面對風譎雲詭的武林大風大狼的江湖去爭取他們的謀求。

    有的門戶因而獲益漸多,逐漸壯大。

    有的則適得其反。

    ——「山東神槍會大口孫家」就是在壯大中的一族。

    孫魚也是姓「孫」的,而且逐漸在「風雨樓」當時得令,「神槍會」的人力爭他人門也理所當然。

    ——以「金風細雨樓」當時「樓規」:只要在大原則上行事風格與樓規並無牴觸,樓子裡的兄弟、子弟加入其他同姓同宗的門戶派系,基本上樓子裡是下會有異議的。

    其實,這也是使自己派系人強馬壯的最好方法:

    ——有容乃大。

    其他門系子弟加入得愈多,就越強盛,萬一遇事,這些門派因有子弟參與,也一定聲息相共,並肩禦敵,如此樓子裡的聲勢就數以倍增了。

    ——只要不致讓某一門戶的子弟愈增愈多,影響力愈大,反過來吞噬掉原來的派系便無礙。

    「風雨樓」這種「大開門戶」的做法,使之壯大甚速,以致日後有不少武林門派、江湖幫會。爭相效仿;而各家各門也有感於要拓展本門本戶之影響力,不妨加入與自己門規無件的幫會派別,以呼應照顧,增強提高在武林中的地位,於是門戶子弟與幫派徒眾相互結盟、增援的風氣大盛。

    ——孫魚有沒有加入「大口孫家」,戚少商倒沒注意,也未收到提報。

    他只是有點訝異:

    「原來是孫憶舊!」他補了一旬:「我還以為是孫收皮!」

    ——孫收皮,綽號「山狗」,現貴為蔡京的「別野別墅」之總管,是蔡相的心阻手下,地位可媲美「風雨樓」中的楊無邪。

    他當然也姓「孫」。

    不過,依照種種蛛絲馬跡作推斷,出賣「名門四秀」的,不是孫收皮,而是孫憶舊。

    「這也合理,」戚少商迅速的在思慮上作了一個整理,「要是孫收皮提供的資料,孫尤烈未必會信——因為他畢竟是蔡京身邊寵信的紅人,沒理由會為了『神槍會』出賣主子蔡京。」

    「山狗」孫收皮的確沒有必要「出賣」蔡京。

    但孫憶舊則有可能。

    因為孫憶舊雖然身懷絕藝,把手上的劍使得像只活的妖,但他的身份、地位,頂多只是「六絕神劍」中的一員,絕對比不上出類拔萃的老大:「劍」羅睡覺。

    蔡京也特別重視羅睡覺。

    他非常禮待他,也特別為他建了一座:「香夢苑」,就供羅睡覺一人在那兒風流快活。

    原因無他:

    「誰有用,我就提拔誰;」蔡京的說法是這樣的:「只要有用,他要什麼,我都會令他滿意。沒用的,死了也與我無關。我沒空。關心沒用的人和事,是浪費自己有用且有限的生命。」

    作為「七絕神劍」的其中一人,孫億舊自然有可能不甘、不服。

    於是他的「背叛」就更合乎情理了。

    孫魚把他剛才來說完的話接了下去,」況且,蔡京近日正為孫劍妖闢建一座『惜舊軒』——如果孫憶舊未建殊功,又為何有此犒獎?」

    對。

    而今情形至為明顯。

    ——蔡京為何除了能獨當一面、獨戰八方的羅睡覺外,獨寵孫憶舊?也不怕其他「五劍」不快不悅?

    原因很簡單:

    孫憶舊一定立了大功。

    什麼大功?

    ——莫非是他讓人以為他已為了他的家族,偷愉的背叛了蔡京,而實際上他是真真正正的背叛了孫家,還有信任他的兄弟朋友,以及江湖武林的同道中人!

    「既然如此,」戚少商說,「我們行動吧!」

    蔡心空挺身道:「讓我去!」

    孫青牙也道:「我也去!」

    他們都義憤填膺,要為兄弟、同門報仇雪忿!

    戚少商卻道:「我們這次旨在用計,並非逞一已之勇復仇,你們去了,反而誤事。,

    孫青牙和蔡心空臉上都現出了失望的神色來。

    楊無邪就說了一句:「樓主,哀兵可用。」

    戚少商頓了一頓、雙眉上皺。

    他這一蹙眉的時間大概只比j眨眼長些。但已接納了楊無邪的意見,更改了他的看法,卻先質問了兩人一句:

    「你們不怕死?」

    孫青牙大聲道:「不怕。」

    蔡心空則說:「怕。可是若能四位哥哥報得一點仇,死了也值了。」

    戚少商毅然一揮手道:「好,你們也去,但得依我之計行事,不可莽撞!」

    兩人都大聲答應:「是。」

    戚少商疾道:「我們這次要千的,若成,那是足以名垂青史的大事:若不成,也足以震動京師。無論成與不成,俱足以使好佞之徒毒計再難得逞,扭轉乾坤,人生在世,難免一死,若一死能轟轟烈烈,萬人景仰,流芳百世,留名千古,就旦看今朝,且看諸位手段如何了!」

    眾人臉上都是育亢之色,都磨拳擦掌,躍躍欲試。

    戚少商見軍心已振。人心可用,就說:「是次出動,叫『散沙行動』,張炭、孫魚、朱如是、利小吉,跟我一道,會合援手,先行出襲。餘下唐肯、龍吐珠、洛五霞、朱大塊兒四人,跟隨軍師,在『藍線』先行佈伏,支應我等……」

    各人都說「是」,雖未明真正意圖,但都對戚少商之調度心悅誠服。

    只朱大塊兒忍不住要問:「為什麼……我可不可以發問

    戚少商不耐煩的道:「有話快問,我們時間太緊。」

    他一向重視時間。

    因為時間就是生命。

    浪費時間就是浪費生命:所以懶惰就是對自己進行謀殺。

    他是一個一旦決定了目標,就會不顧一切、埋頭苦幹、全力衝刺、全速前進的人。

    他喜歡人發問。

    因為問答可增進入的互相瞭解。

    但他不喜歡拖。

    因為延擱會使人鬥志消滅。

    朱大塊兒給他這一斥喝,反而口吃了起來:「……我我我……不不不……明明白白白白;……為什麼叫……要叫……叫叫叫……叫那個……散散散散散……」

    如此一急,便一路」散」下去,戚少商臉色一沉,一跺足,張炭忙道:「我看他是不明白為何要叫作『散沙行動』?」

    戚少商這寸略為寬顏,道:「這是紀念,也是警惕。紀念的是孫、余、何、梁四人擅自莽動如同『散沙』;也同時告誡我們今次的行動切莫如同一盤散沙,否則、下場只怕亦跟『名門四秀』一樣。」

    然後他低聲向楊無邪道:「軍師您只帶隊潛入藍線,但萬勿親自動手。諸葛先生、舒無戲、大石公那兒還要仗賴您……」

    楊無邪即時「聞絃歌知雅意」的道:「您別擔心。一切我自會佈置,諸葛等人,我等行動一開始就會去跑這一趟。怕只怕……『七絕神劍』不好對付。」

    戚少商臉上掠過憂色,道,「我跟他們六人都交過手,現在只看天時地利人和……」

    就在此時,兩道急影,掠人了院子裡。

    楊無邪一看,見是「今宵多珍重」戚戀霞和「目為之盲」梁色,急問:「情形怎麼了?」

    戚戀霞率先稟報:「他已趕了過來,就在『愁石齋』。」

    梁色也答:「他們六人,不在一道。『劍』正趕去相府邀功。劍神、劍怪、劍魔去三合樓喝酒去了,似對劍妖頗多怨言。只劍鬼、劍仙跟劍妖在一道。」

    他補了一句:

    「孫在新築的『惜舊軒』內。」

    戚少商和楊無邪聽到這一句,忍不住相顧一眼,喜上眉梢,都說了一句:

    「天助我也!」

    這是一個月夜。

    月色皎好。

    溫柔的夜。

    這是個適宜詩人吟詠、騷人飲酒、美人唱歌、情人心動的時刻。

    好風如水,欲眠的花兒會很美,柳枝的輕曳會很伶仃,沒有愛戀的人會覺得這一晚特別寂寞。

    每座樓頭都有窗。

    窗裡都透著燈影。

    燈影下晃著倩形。

    一那一口窗裡的那一盞燈旁的那一個小倩可想著念著,窗下江中。月下舫中那突然感到微微淒涼的遊子?

    這麼一個優美的晚上,他們,卻不寫詩,不喝酒,不月旦人物。

    他們只凝聚在一起。

    一起作出一個行動。

    「散沙行動」。

    一個殺人變天的行動。

    也許,一個完美的殺人計劃,就但一首寫得好的詩一樣。

    好的故事都帶點殘忍。

    好詩很狠。

    ——也許,殺一個很該很該殺的人,跟寫一道很好很好的詩的成就是相近的吧?其喜悅感是相通的吧?

    殺人寫好詩,但寫詩總比殺人好。

    因為詩美。

    詩是一種創造。

    殺人卻是毀滅。

    但痛快。

    ——尤其是為國殺敵、為民除害的大痛大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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