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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天生殺人狂 23.失魂魚 文 / 溫瑞安

    司空殘廢是一個給人目為十分粗豪的人。

    ——作為龍八太爺身邊「三征四旗」之一,而且還是首席的他,一早已自認為:決無法與當年名震天下、鑠絕古今的「三正四奇」:「長空神指」桑書雲、「天羽奇劍」宋自雪、「東海教主」嚴蒼茫、「大漠仙掌」車占風,以及少林天象大師、武當大風道長,恆山雪峰神尼等人相媲,所謂「三征四旗」,也不過是東施效顰,徒具其名而已。

    司空殘廢有自知之明。

    ——他們的稱謂,不過要在相爺愛將龍八臉上貼金而已。

    人多以為高大粗豪的人不會有細膩的感情,這當然是錯覺。

    他是有思想的。

    偶爾也多愁善感。

    他甚至認為他的鞭風就像一個又一個,一場又一場的夢影。

    夢是幻覺。

    一鞭逐一鞭的打下去,像殺了一個又一個的夢影。

    生活豈不是也如鞭子,歲月就是那鞭風,把人迫使向一個地方前進嗎?……雖然,吃挨鞭子的滋味並不好受,但一旦停止了鞭撻,生命終止了前進,那活著還有何意義?

    司空殘廢也是人。

    人是有感觸的。

    ——有時候,他也會在殺人之餘,徒生許多感慨。

    但感觸並不能取代他的行動,他的行動是殺人,殺人是他的職責所在——要知道,感慨至多只能是殺人之後的餘興,只是點綴、甜品、不能當主題、主食。

    所以,感受不妨,但入還是要手的。

    ——尤其像面對「小鳥高飛」這樣的敵人,若不能馬上打殺,留著必然禍患無窮。

    在江湖上,有時候,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扼殺,在武林中,有時是非得要你殺我、我殺你不可的,要不然,就只剩下任人宰割、予人魚肉的份兒了。

    司空殘廢當然不想落得如此下場。

    他要即時打殺小鳥高飛:

    像他平時所作的,打殺下一個義一個的敵人,也打散了他少時一場又一場本來少懷壯志、本存善念的夢。

    夢是不實際的。

    殺人卻不。

    殺人是殘酷的事。

    現實也是。

    ——人要活著,本來就是件殘酷的事,因為他要做出許許多多毀碎夢幻、泯滅人性的行為,才能好好的活下去。

    讓人不能活下去自己才能活下去,這豈不是生存最大的奇中之一?

    眼看敵人近了。

    ——慢慢接近他招式裡所布下的圈套了!

    小鳥高飛迂迴曲折,但仍是愈飛愈低,愈飛愈近。

    鳥若飛到高空,那是難以射落的。

    鳥飛在遠處,也無法擒獲。

    除非鳥飛到近處、低處、覓糧啄食。

    司空殘廢就是等待這個機會。

    高飛顯然也要制住他:這就是高飛的「糧」和「食」。

    同時也是司空殘廢所設下的「陷阱」。

    他外形龐碩莽烈,但其實並不似其外形的有勇無謀。

    他們三師兄弟命名為:司空殘廢、司徒殘和司馬廢,聽來令人發毛,其實,也是他們「大智若愚」的一種表達方式。

    他們先後跟從過元十三限、蔡京和龍八。元十三限是武學上的絕世之才,在武藝修為上之創新駁雜,只怕猶勝諸葛小花,只不過,他的心胸狹厭,不太能容人。作為他弟子的,若有才幹,最好能忠心恭順,唯命是從,不然的話,還是表現得比較魯拙莽撞、愚苯懵懂一些,較不招惡。

    蔡京看似能容人,容物,實是利用他人為他效勞、若無利用價值,便將之廢了;同理,若有威脅到他,也一定將之毀了。

    龍八受寵於蔡京、童貫、王黼等人,不過論武功未能成一家一派,跟多指頭陀等人尚有一大段距離,論官職則遠遜於李彥、朱勵等人,只是蔡京身邊一隻「忠狗」。是以,若在他身邊任事,還是不要大招搖、招風的好。

    「大開大闔三神君」三師兄弟的確是複姓為:司空、司馬、司徒,至於氣字,則反而是自己取的。

    ——取這樣的卑微的名字,常使蔡京、龍八、元十三限等人當作是笑話、笑料、笑談,反而有助於他們受寵——因受輕忽而得重用。

    這是「欲升先挫,欲揚先抑」,三神君外形高大威猛,在這些大官、太尉、大字師前,有個可憐兮兮的名字,莽烈的外形,反而不受人嫉,便於陞官發財。

    其實,他們師兄弟三人,私下早已暗約,矢志矢言:有日若能飛黃騰達,能號令天下,不必再仰人鼻息之時他們定要恢復自己原來的名字:

    司徒殘原名為司徒今禮。

    司馬廢本名是司馬金名。

    司空殘廢本名也不是真名,他原名亦樺。

    但武林中已幾無人知其原本名字,只知司馬廢、司徒殘、司空殘廢是大名鼎鼎、威名赫赫的「大開大闔三神君」。

    不幸的是:

    司徒、司馬、均已殆。

    現在只剩下了司空殘廢。

    他正用他名字一般的技倆,欲擒放縱,以進為退,誘敵迫近。

    不知內情的人,還以為他已近力盡。

    他的蟒鞭已愈使愈乏力,鞭風愈來愈短。

    敵人愈逼愈近,而且,已快要下手對付他了。

    他就是要敵人逼近。

    一旦逼得夠近,他就下手一鞭:

    「快馬一鞭,金鞭如電」!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人逼近危險,有時不是因為要冒險艱難,而是以為進入安全地帶。

    安全有時候以危險的面貌出現。

    極度危險裡也有絕對安全。

    太好貌似大忠,大忠有時以大奸的作風出現。大惡和大德,有時是孿生兄弟,一刀兩面。

    ——有時候,所謂為國為民其實不過是為自己;有的人,改革只是為了保命,革命不過是因為私情。

    刀叢裡有詩。

    絕崖後有花。

    烈火中有流動的金。

    不變的是歲月,老的是臉,變的是心。

    長鞭的盡頭有金鞭。

    時候到了!

    時機至!

    司空殘廢有理莫理,一鞭就砸了下去!

    眼看要著——

    不料,高飛倏如一隻小鳥般遽飛而起!

    「轟」的一聲,鞭砸了個空,屋頂卻穿了一個大洞:

    瓦片、木石不斷落下、打下。

    司空殘廢一時視野迷濛,一面揮鞭狂護身,擋格以簌簌落下瓦士。

    這時候,他對面就出現了一個小伙子。

    小伙子用他一雙小手向他出了手。

    隔空出手。

    那當然不是「劈空掌」,也不是「隔山打牛」——陳日月還沒那樣的火候。

    他隔空向司空殘廢發出了暗器。

    他一氣發得也不算太多,只十七、十八枚——當然也不算、決不算是太少了;種類也不算得少:約莫五六種。

    可是,這時際,加上落瓦、落土、落石、落木,也真夠「開闔神君」司空殘廢窮於應付的勒。這時候的司空殘廢,左支右細,手忙腳亂,像一條失了魂的魚。

    何況,破瓦殘垣裡還夾雜了暗器。

    司空殘廢大吼一聲,他左手金鞭,立即舞個滴水不透,右手長鞭,卻仍能直逼丈外的陳日月。

    這一下,反擊得十分突兀,連陳日月也禁下住叫了一聲:

    「來得好!」

    他退。

    疾退。

    長鞭如蟒,吐信直追。

    他退,鞭追。

    急退,飛追。

    一退一追。

    退到頭來、陳日月已挨近床邊,他已退無可退。

    可是鞭梢已然追到。

    鞭風破空。

    尖嘯,厲嘶,竟似比劍尖還利。

    鞭影已罩在陳日月那一張俊俏的玉臉上。

    陳日月臉上陰晴不定。

    他己無路可退。

    ——該怎麼辦?

    看來,陳日月是遇險了。

    不過,世間愈重大的成就,都是來自愈重大的危機。甚至可以這樣說:要成就任何大事,都得要冒相當危險。

    ——有時危險得足以致命。

    人生在世,唯一擁有的,其實只是自己的生命。

    沒有命、就活不了。

    只不過,人是應該力活而牛,而不是為生而生的。

    為活而生,就得要活得歡,活得有感受,甚至應該要活出非凡的意義來。

    要活得有聲有色有意義,便得要冒上失敗之險。

    失敗是必然之事:——甚至可以肯定:沒有失敗,根本就不會有所謂的成功。

    所以不要怕失敗。

    害怕失敗,就是恐懼成功。

    ——成功無疑是件叫人愉快、歡悅的事,誰都不會怕它,是不?

    偏偏就有人要逃避它,原因無他,只是因為不想面對成功之前必須也必定、必然也必經的失敗。

    這就令人惋惜莫已了。

    失敗只是教訓,也是經驗,沒有這些,人類今日生活得跟猿猴、牛狗無異。

    失敗不等於就是輸了。

    一件事失敗了,只是還沒成功而已,它不是輸了,至少,它沒輸掉的是你的;意志、才智和決心。

    還有這些,總有一天,加上恆心、毅力和幸運,你就會贏。

    有一日,你便成為大贏家。

    輸也不是失敗。

    決不是。

    譬如賭博:你賭輸了,可能只是不夠運氣,也可能是不夠沉著,或不夠本、不夠冷靜、或收手不夠快而已。

    很多人賭博,輸了就怨天罵地,說自己倒霉,運氣壞到了頂點,內疚、懊悔、惱恨、怨艾,自責,無精打采,垂頭喪氣,找人出氣,甚至一死了之。

    錯了。

    輸了也沒什麼了不起,就算你不知好歹,不懂進退,傾家蕩產,也沒啥大下勒。

    只要還沒死,一切都可以從頭來過。

    死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既贏不了,戒掉就是了。

    輸不一定是壞運。你賭輸了,只要在從事別的事情上仍然肯付出一流的心力與精力,一樣可以成功,也一樣可以有成就。

    輸贏只是因果。現在你得到的,可能是前世你失去的,也可能是來世你將失去的。得愈多,可能失愈多。失愈多,在另一方面而言,也可能得更多。也可能贏的,其實是你過去失去的,輸的只是你未來本來應有的錢。

    是的,輸不足為恥,贏不足為豪;每次輸均一定心忿不值,其實不必不平,這是正常的,人皆如是,有誰會說自己會當輸的?每場贏也不必高興,你今天贏的,可能已埋伏下你明天的慘敗,使你以為一時的幸運足以為惜。

    就算是豪賭,也是好事,如果你善於將之當作一種經驗。

    那就相當寶貴:有什麼比一擲萬金在彈指間便使定富貧更過癮、痛快、也無癮、痛苦的事?只有這種大贏大輸才讀一個真正高手在人生的剎瞬間悟道、了卻夢幻空花之執。

    不到地獄走一遭,豈知人間疾苦?

    堪於比擬的,大概只有武林間、江湖豪士的決戰、比鬥、生死一搏了。

    那也是大死大生才能大徹大悟。

    就連風花雪月、聲色犬馬亦如是。要真正徹底成道,不一定也不必要在深山大澤,而是應在人間地獄。

    所以輸了,不等於失敗。

    輸的只是錢,記住,別把人格和心,都一齊輸掉了。

    那多不值。

    ——一個不怕輸,也享受失敗的人。

    本身就是一位常勝將軍,一個成功的人。

    失敗只是尚未成功。

    那麼說,陳日月呢?司空殘廢呢?

    他們現在己各給迫入了險境。

    誰將慘敗,誰能反敗為勝?

    ——誰只是輸了,還是死了?失敗了,抑或是終於能戰敗了失敗,取得成功和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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