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生殺人狂 10.攻其無鼻 文 / 溫瑞安
「可是,世叔現在的意思是,」無情已完全回復了他的冷靜。他那種獨特的、帶點揶揄和遺世的、近乎冷酷的冷靜和沉著,「你的命令是要我留住他性命。」
也許他為諸葛正我做事多了,已完全領略到諸葛先生的處事手法和政治手腕的變化多端、反覆無常,故已不以為怪,不以為件。
「不是命令。」諸葛好像在看無情,又好像不是——如果是,那一定是在暗中觀察,如果不是,他一定在仔細回味無情的語態,「你可讓他傷重,拔其牙而去其爪,讓這個天生殺人獸無法傷人。你也可以假手他人傷之。但最好能留住他的命,因為……」
「如果,我是說如果……萬一,我指的是萬一——萬一『血河天使』方歌吟不忍制裁他的愛徒方應看……或者他也制不住這狡詐之徒——那麼,已經學得元師弟三大奇功:『山字經』、『忍辱神功』及『傷心小箭』要訣的,就只剩下天下第七一人而已。」諸葛先生咳了幾聲,換了口氣,喝了口茶,才接下去說:「他死了,恐怕就沒有人能破解師弟的這三項絕學了——
方小侯爺也就變得很可怕了。」
無情小心翼翼的問:「方應看若能參透這三種奇功,就能無敵於天下?」
諸葛笑道:「天下無敵者能有幾?像戰神關七、大俠蕭秋水等人,武功超出他不知幾許!不過,在京城裡,武林中,像他那麼年輕而武功又那麼高、城府這般深沉的人,的確也難有人能出其右。要是他再完全參悟了『忍辱神功』、『傷心小箭』和『山字經』,的確非同小可了,你們四兄弟若非聯手,單打獨鬥,恐盡非其敵矣,問題是:他也未必盡能破悟。」
無情又小心的問:「山字經,傷心小箭的、忍辱神功這些武功就那麼可怕嗎?」
諸葛小花嗆咳了幾聲,緩緩他說:「要只是其中一種,雖然很犀利,尚可對付。『山字經』是練功的心法,跟一般習武的方式幾乎完全不同,另闢蹊徑:好比作畫一樣,人是繪山畫水,工筆花鳥,人物寫意,但他卻另具一格,自成一派,去畫人的內心世界,花之言、鳥之聲、山底內的火熔岩、水深處的魚。這方法是前人所未得,也是後人之所未習的。『忍辱神功』是一種『吃苦的功夫』。世人喜歡吃甜怕苦,殊不知吃菩愈多,成就愈大,功夫愈厚。看來這功夫有點傻,但一旦練到精純處,遠非一般功夫可及。就像繪者繪石,石最簡單,但也最難畫得神似;石頭看來不動不言,但每一顆石頭都與眾不同,別具特色。『傷心小箭』則是傷盡了心,絕盡了望所發之箭,用的是『無所住』之力,也就是俗稱的『無情力』,發的是『天地之箭』來以『忍辱神功』之力『山字經』之心法,這種箭法變得像鬼神神怒,石破天驚。——分開來,雖利害,但仍可應付,合在一起,那就是驚天地,泣鬼神,能應付者,只恐怕屈指可數矣!」
無情謹慎的問:「連世叔也不能應付了?」
諸葛一笑喝茶。
回味無窮。
無情知道自己多此一問,改而問道:「要是世叔早將『山字經』、『忍辱神功』和『傷心小箭』的破解之法,公諸於世,豈不自然有人可以收拾這方拾舟了?」
諸葛先生合了雙眼,似對那一口茶餘味無盡,好一會才說:「坦白說,我們自在門的武功,旨在『啟悟』二字。一旦開悟,就人人傚法不同,功法不一,且決不重複,元師弟是個武癡,武功不但超凡入聖,在創意方面,也花樣百出,琳琅滿目。
變化多端……」
每次他說到元十三限,天衣居士等人時,語音就變得很有感情。
「山字經、傷心小箭、忍辱神功……這些都是他看家本領,融而力一,發揮運用,我也未親遇過,沒有把握單憑猜度就能化解……」他歎了一聲,徐徐睜開雙目,又道:「這就是元師弟的過人之處。他確是個武學宗師,智能天縱,絕頂一物,天才高手!」
無情發現思師眼中,隱有淚光。
他知道這個時候自己該說什麼話。
他就說他該說的。
「天下第七是元師叔的徒弟,可是他背叛師門,為討好蔡京,不借殺師,大逆不道。方拾舟趁人之危,利用無夢女,盜取了元師叔的真傳絕藝。所以,我們理應利用天下第七的所知,去解破方應看之所學,以其人之道還治彼身,也算是為元師叔泉下之靈出口氣。」
諸葛頷首道:「至少,元師弟泉下有知,也會懲戒這兩個敲髓吸血的貪婪之徒。」
無情道:「眼下戚少商已出發赴三合樓之約,事不宜遲,我就過去辦我的事。天下第七不要出現即可,一旦露面,就算戚少商、孫青霞放不倒他,我也決不會放過他的。他這人作惡多端,最近連鼻子也給削去了一大半,我們就來個攻其無『鼻』!
只不知……蔡元長捨不捨得派他出來。」
諸葛微笑。
笑意裡不僅帶著鼓勵,還有器重與欣賞。
「你也喝茶。」
無情馬上便喝茶。
「這是『難得糊塗茶』。」
「茶壺也好。」無情道,「茶香茶壺雅。」
「那是大石公送我的一番心意,他今天也來了,就在『知不足齋』候我。」諸葛以手指額,「他希望我放糊塗些,活得就比較寫意。」
「可惜世叔卻不能糊塗,要為國睿智。」無情道,「老成謀國,頻煩獻計,皆因萬民,心繫百姓。世叔糊塗不得也!」
「我是糊塗不起。」諸葛揶揄地道,「所以難得糊塗。」
然後他話題一轉:
「不過,蔡京這次只怕未必會派天下第七出動,並順便除掉他——除了剛才所說的原由外,還有一因,你可知就裡?」
無情只問:「還有原故?」
諸葛一笑,咳了幾聲,道:「有。最近雷純向她乾爹告了個狀。」
無情聽到雷純的名字,便饒有興味的問:「告什麼狀?」
「告了天下第七什麼,我們只能從旁猜測估度。」諸葛在有意無意問不經意的留意了無情一眼,「可是,大家都知道,這位純純靜靜、乖乖巧巧的姑娘不管在任何人面前告狀,都是很見功效的。」
「這點固然。」無情一向冷峻的唇邊,居然也有了點奇特的笑意,「她向關七告了一狀,關七就在京華之夜裡力戰群雄,幾乎戰死方休。她在蔡元長面前告上一伏,就把白愁飛自金風細雨樓扯下馬來,兵敗人亡。威力已可見一斑。只不知她這一次,又以什麼名目告天下第七?」
「據我所知,天下第七犯了件事,令雷大小姐十分切齒懷恨。這事本來已有人扛上了,雷姑娘亦已作出懲誡,但最近才發現那人是背了黑鍋,元兇仍在,可能就是天下第七。」諸葛醚著眼睛看無情,「遇上那種事,聽說蔡元長也十分戒懷,這樣一來,他也不再寵信天下第七了。」
「這樣一來,天下第七對蔡京而言,是用之無味,殺之結仇;」無情接道,「所以,以蔡京性情,必將之倭於敵手,借刀殺人,以絕後患。」
諸葛先生慈和的笑著。
笑的時候,眼眉、眼瞼、眼尾、眼紋,乃至眼波和眼睫毛,都很慈樣溫厚。
但若仔細看去,則不盡然。
因為眼神依然很凶。
很凌厲。
——像電光,但沒有光,因為一切光采,皆已斂藏。
斂人心底、藏於胸臆。
「雷純這個女子,跟狄飛驚一樣,都深藏不露,高深莫測。」諸葛道,「要小心。」
無情斟了一杯茶、在淺嘗。
即止。
他端然跌坐,靜若**,八風不動,衣不帶水,眉目如畫,但在極文極靜處偏又冷冷的滲透出一種殺氣來。
諸葛先生端詳了他良久,只見他眉毛也不剔聳一下,終於放下了杯子,歎了一聲,道:「你一向不太喝茶的。」
無情端靜的答:「是的。」
「喝了濃茶,你會十分精神,難以入睡。」
「就算不是太濃的茶,我也會精神抖擻,無法平靜。」
「所以你也不宜喝太多的酒,」
「人家飲酒會醉,我喝了偏更清醒。」
諸葛歎道:「這就是你的本事。」
無情道:「那是世叔訓練有素。」
諸葛愛惜地道:「這卻不然。人人體質不同,不是每個人都可以這樣子的。你這是與生俱來的特性。」
無情淡淡地道:「也許,我因為先天就壞了腿子,不能自由自在,才有這些古怪劣根性兒作補償吧!」
「人的自由自在放心,而不是在一雙腿上。」諸葛憐才之意更濃,你任俠堅忍,頭腦情楚,就算不能太方便走動,但卻絕對是個自在門裡的自由人!」
無情笑了一笑,笑意裡有澀味,神色卻很有點落寞:「有時,太過清醒,反而使人痛苦。做人還是迷懵點的好,世叔不是說過嗎?人生端的只是一場迷夢——還是難得糊塗、糊塗難得!」
諸葛笑慰道:「那你只好喝白開水了。」
無情苦笑道:「問題是:我連白開水都照樣清醒不誤。」
諸葛半揶揄半開玩笑的說:「當年,女名捕花珍代就是太胖,於是戒食戒飲三個月,只喝白開水——可惜她仍然在胖!
她連飲開水都會發脹!」
無情也笑道:「沒辦法,這是命。」
諸葛有些擔憂,斂去笑容,問:「你可記得皇極神教對你疾厄健康上那幾句勸諭箴言?」
「記得。」無情倒背如流:「天生殘疾下畏艱,孫胺帳中坐。
千里勝雄師。腹不利寒,護肝為重。」
諸葛知道他仍記得,似有些欣慰,道:「可是,你最近小腹卻受了重創——大概是在刺殺蔡京那一役中失手的吧?」
無情點點頭。
一提起腹創,他就隱隱覺疼,同時也十分震佩於諸葛先生明察細微的觀察力。
「傷你的人,只怕也不會好過吧?」
對這點,無情也點了頭。
——一向,傷害他的人,都下會有好下場;這或許就是無情確是無情之故:他雖不會去主動傷害人,但旁人也休想傷他害他,他一旦反擊,必然猛烈,必定淒厲。
諸葛小花仍是很有些憂慮:「你計智過人,深謀遠慮,少年老成,聰敏好學,又堅忍悍強,所以,許多武林成名人物,都敗於你手,且加上你巧伏機關,在轎輿、輪椅上裝置了不少機括,還有一手出神入化的暗器,武功遠高於你的,也難與你抗衡。」
他語音一轉,忽問;「旁人多羨慕你本雖無內力卻能發出繁複巧妙、殺傷力奇矩的暗器來;本不良於行,卻又能上天人地飛簷走壁,施展出強手遠難及背項的絕世輕功來——可是你可記得這內息和輕功的原由嗎?」
「世叔教誨,豈可或忘!」無情清楚明白的回答:「世叔是教我利用『潛力』,以空無之力來換取實有之力。輕功如是,發出強大暗器的腕力亦源自於此。」
「對,這是以無勝有之力。」諸葛先生道,「人能擅用自己心智,不過百之五六。人能運用自己才能,不過十之一二。人多分心,心有旁騖,加上俗世瑣務,不可能全神貫注,全力以赴。
人對自身許多潛力,既未能掌握,甚至亦未知透徹。故而,『佐史抬遺』中有記:一村婦見駟駒馬車撞向自己在道旁戲鬧小兒,竟奮不顧身,一力挽住奔馬。而『薄古輕今雜譚』中陳禮亦有載:一秀士本手無縛雞力,從商歸來,見大火燒村,竟奮衝入沖天火場,背馱病母,懷攬病妻,左右手各攥若八九歲之兒女,五人一同衝出大火。村人見之,為之駭然,事後秀士亦幾不敢信,自己竟有此神力!並以為神跡!其實這類奇跡、神力,古今中外,在所多有,這種力量本來就蟄伏在人的體內、腦裡、心中,只是一般人既不懂得善加運用,甚至也不知道它確然存在而已。」
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才說:「這叫潛力。在練功的人來說,這就是內力。內力可以至大、至鉅、也至無限,甚至是可以無生有,也能以無勝有。」
無情完全明白諸葛小花的話。
也理解諸葛先生的理論。
——他就是因為這個「內力」的論據,而能夠以廢腿施展輕功,能以無法練習內勁之身而發出以莫大內力運使的犀利暗器,以致名動天下,罕遇大敵。
也許,他唯一還不明白的,是諸葛先生說這番話的原因。
諸葛正我忽然在此時提出這番話來,想必是事出有因的。
有些人,無論說話或做事,都一定會有他的理由,有時候,乍看還真以為沒什麼特別的因由,但多過些日子,再發生些事情,多走幾步之後,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早已料到有這一步、這一著、這一天的了!
這種人,深謀遠慮,眼光遠大,城府深沉。
不過,有的人卻不要做這樣子的人。
因為他們認為這樣子做人很累。
話說回來,能夠這樣想法的人,已經是一種幸福。
因為有些人天生下來,就有一定的地位,有了那樣的名位,他們就不得不這樣思慮,而且還想得周詳細密;他們也不得不這樣做,而且更要作得手辣心狠。
他們不僅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大多數人的利益,或只是他們那一夥人的利害關係,不得不如此。
假如易地而處,你就不會引以為怪,不忍深責其「非」。
因為「非」其實就是「是」。
沒有是,哪有非。
非正其是。
大大夫生逢於世,自當為國效力,盡其所能,大作大為。
若生不逢時,獨善其身,自由自在,豈不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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