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生殺人狂 4.灰色頑童 文 / 溫瑞安
劫走天下第七的真的是劍童陳日月和葉告。
他們受命,回到人叢,正想製造混亂劫囚,不料卻發生了溫襲人要砍天下第七的人頭這一事件。
結果,連他們也感到意外的是:天下第七居然還有反抗之力,把要殺他的溫襲人擊傷。
不過,他也餘力已盡,萎然倒地不起。
這使得鐵劍葉告、銅劍陳日月大力省事,卻也添了麻煩。
省事的是:可以不必費力氣來制伏天下第七。
麻煩的是:他們可要對付已經給驚動了的溫渡人和差役沙塵、灰耳。
由於他們猝起發難,所以還算應付得過來。
他們也不忘先封住了天下第七的穴道,這時這天生殺人狂已完全失去抵抗之力,當真是任由宰割。
其實無情也不完全肯定天下第七死了沒有。
他也認為有四種可能性。
一,真的即死。
二,未死將死。
三,傷重,最後難逃一死。
四,傷重不死。
他以為第四個可能機會最大。
因為他發出那一記口中暗器,江湖中戲稱為:「吐艷」,他已留了餘地。
——不錯,暗器是打入天下第七右目之中,並對穿而出,可是,除了打瞎了他的眼睛之外,無情暗器的取位,並沒有對敵人腦部的重要血脈、神經造成重要的傷害。
那時,他也不得不出這一記殺著。
可是他也無意要殺此人。
因為對方實在太凶悍、頑劣,也估惡不俊,他唯一的方法,是用殺手銅將之放倒再說。
之後,他離開了現場黃褲大道。
他知道他這一走,大家都會真的散去,反而方便他暗裡著人來「處理」天下第七。
所以他走了不遠,便悄悄地召「四劍童」圍攏密議。
「誰去料理天下第七?」
三劍童愕然。
「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只一刀童一點也不奇怪:「若公子真的要殺天下第七,早便不用做那麼多的把戲,讓老字號的人把他毒死算了。」
銀劍何梵不以為然:「公子是要給天下第七一個公平的機會,現在既已出手護他,他還是恩將仇報,公子下手,自不容情。」
兩人各執一詞,互相頂撞了幾句,無情卻道:「我殺了他的父親,理應讓他有個報仇的機會。這次他動手暗算在先,想必以為我押他回年,公報私仇,將他斬草除根,故而拚死一搏。我不想讓他小覷,只要他能活,我仍給他一個替父報仇的機會。」
說到這裡,他目中發出森寒的利芒來:「只不過,下一次,他再失手,我可不會再給他作惡的餘地了。」
「好極了。」銀河小神劍何梵興奮地道:「讓我去把他偷偷的押回來。」
「你去?」風雲一刀童白可兒譏消的道:「文雪岸又奸又詐。
你又實又鈍,不怕給他一旦喘定反制,敗部復活,反而牽累了公子的大計!」
銀河劍何梵馬上抗聲道:「你自以為又醒目又省亮,我看只不過是聰明反給聰明誤。我做事踏實,公子讓我去!」
風雲刀白可兒當然不遑多讓:「此事看來容易,卻難在骨子裡。要天下第七活,又不能讓他作惡,這種微妙事幾,你辦不來,我可一向勝任,公於是素知的。」
銀河劍何梵道:「他就算不死,已負重傷,有什麼好怕的。
你爭著去,只不過因為當年你在『感情用事幫』白家的一位任掌刑的親人死於天下第七之手,你想要報仇、洩忿罷了。公子,我去便得!」
風雲刀白可兒可惱火了:「你這是暗裡損我懷私報怨不成!我若要報義姊白鳳玩之仇,剛才早加他一刀了,還等到而今!去你的少煩人厭,沒想到你人篤實心卻小器!公子明察秋毫,我去最好!」
無情覺得有點好笑,但臉容還是冷峻的。
在他心中,他們永遠是小孩子,儘管他們常扮懂事、裝大人、甚至充老江湖。
他欣賞他們,因為只有跟他們在一起,才不用爾虞我詐,勾心鬥角。
他欣賞他們的同時,也重溫自己一顆仍保留了童真的心。
在別人面前,這一點赤子之心,他可一點也不能流露:一旦讓人知曉,形同將自己弱點示之予人,別人就會擇已之破綻進襲,把自身置於極端危險之地。
這種情形,無情遭受過,且已經歷過無數次。
而今,他已善於隱藏。
有時,還不借自欺欺人:
他是那麼狠心。
他確是那麼冷的。
他的確是個六親不認、心狠手辣的人。
他是無情。
無情是他。
因為他無情。
只有跟這三劍一刀童在一起的時候,才不必遮遮瞞瞞、躲躲藏藏,虛飾矯作,盡放一邊,而無顧礙。
這時候,他自己也變成了個「孩童」,頑皮淘氣愛鬧事,——只不過,他就算是個「孩子」,也只是個「灰色」的小童。
所謂「灰色」,是他的年歲畢竟不是小孩了,而且,過份旱熟的智慧和大早滄桑的心情,讓他生命裡的「灰色」也過份及太早和太倉促的到來。
沒辦法。
——人可以喜怒不形於色,但心情卻不能化妝。
畢竟,他的而且確是無情。
——四大名捕之首:無情。
「你們兩個都不適合去。」無情盡量讓自己的態度不偏不倚,忍心去回絕本來興致勃勃的何梵與白可兒「何小二沉穩。
另有重任,在接一個舉足輕重的大人物,重臨京師武林。白么兒機伶,我要派你去跟蹤一個麻煩人物,十分重要,不可有失。」
然後他向陳日月和葉告道:「此事由你們二人來辦。」
陰山鐵劍葉告和陰陽小劍仙不爭反得,不禁一怔。
無情道:「阿三粗通醫理,正好可治天下第七之傷。老四擅點穴手法,可制住天下第七之異動。」
他又吩咐道:「我也不知天下第七死了沒有。若他捱不住,就替他收屍算了。如他撐得住,則速送他到『名利圈』找『小鳥』高飛,讓他給天下第七治理一下,准他死不了。予他七頭十天,恢復七八,你們便可離去,與我會合,跟他約好決鬥日期便是。
若他傷重,延約二三年亦可,但中間萬勿作惡,否則我必先索其命。如他不敢應戰,那就消隱江湖,我且放他一馬,只要他不落在我手裡,我就看在他父親面上,不主動追逮他。假若他改邪歸正,為武林主持正義,我盛崖余也極願意交這個朋友,助他一目之力。這是他最後棄暗投明的機會。」
陰山鐵劍葉告知道自己已給指派這項任務之後,立即把注意力集中在要面對的事情上:「名利圈……」
他集中精神的方式,顯然是要把對方的重點一再重複:
「『小鳥』高飛……」
陰陽白骨劍陳日月顯然心思散漫,他大概是意料不到無情會派給他這個任務吧?抑或是他以為天下第七早已死去。
不過,他集中注意力的方式顯然與陰山鐵劍葉告不一樣。
他選擇用發問。
他喜歡問。
不懂便問。
問才會知道。
「為什麼要先去名利圈?」
「那兒多差役、吏人盤踞,老闆盂將旅又是世叔好友,又是我們六扇門裡的名宿,高飛也寄居那裡,正好可阻止他人跟蹤、干擾、從中作梗。差吏靈腳之地,可杜絕明闖。」
「公子認為還會有人插手此事?」
「只要天下第七一日未死,老字號就非殺他而不甘心。六分半堂也要此人活命,要追查過去的一件懸案。蔡京派系,自然要奪回他。」
「老字號不是已經走了嗎?」
無情微微歎了口氣:
「本來是己走了,但他們這次出動的人裡,有兩個頑童……」
「頑童?」三劍一刀童都為之大感興味,於焉有問。
「那是溫渡人與溫襲人。」無情知道他們都起了好勝之心
——小孩子畢竟小孩子!
「他們兩個也有小孩子氣,一定不服氣,儘管天下第七死了,他們也會回來祈他一刀。他們本是『七殺一窩蜂,不死必成瘋』溫隨亭的徒弟。他們一擊不成,兜轉過來再施襲擊,已非首回。去年,他們兩人聯手暗狙『呼龍社』主持人鳳利兵的時候。就用了這一記『回馬槍』。上月,這對『金童玉女』也攻擊過『雨花城』,屢攻不入而退,俟城主『鎮心掌、震山拳』湯告老以為太平無事,打開關迎客之際,這對頑童突叉閃現,各打了湯告者湯城主一枚毒針,害得他現今仍在榻上臥病療毒……」
——連這些事,無情也盡記心裡,如數家珍。從個人過去的行為中去觀察此人的性格、方式,那是極有用的資料,是以作出有備無患的推斷。
「所以,」無情作了結論:「就算是老江湖如溫子平、溫壬平二人,不見得會回去再審視天下第七的生死——可是渡人、襲人卻一定會回來,也勢必回頭。」
「此外還留在天下第七『屍身』旁的是老衙差、牌頭:灰耳和沙塵,兩人都是硬手,也是硬骨頭,要避他們,不要硬碰,也不要讓他們受到傷害。」無情矩細無遺的囑咐:「所以,你們出手的時候,不要用趁手兵器,也不許露面。」
「還有,」說到這裡,無情的語調沉凝:「天下第七此人殊不簡單,他雖身負重傷,你們也萬勿掉以輕心。一旦遇事,可放五色旗花火箭,或即通知孟將旅、進駐『名利圈』作內應的都頭『下三濫』高手『九掌七拳七一腿』何車。另外,如替天下第七養傷,可自『名利圈』後門直去『漢唐傢俬鋪』,那兒有『發夢二黨』的弟兄們看顧照料。——只要發現天下第七有異舉,你們制他不住,就不要強來,務必要先通知我。」
葉告馬上就答:「是。」
陳日月卻問:「有一點我仍不明白。」
無情道:「你說。」
陳日月道:「我怕。」
無情道:「你怕?」
陳日月道:「我怕說了公子會生氣。」
無情道:「你別用話誘我答應你什麼。你這鬼靈精。你要問的,就算我生氣,你也免不了有此一問,別拖拖拉拉,婆婆媽媽了。」
陳日月給看穿了心事,有點靦腆:「我不明白力何要救助天下第七。」
無情道:「那是我和他的私仇未了,我要於他一個公平機會。你們是局外人,這件事,如果你們認為做的不對,大可不必插手,我不怪你們。」
何梵在旁聽了,忙不迭的說:「這麼好玩的事,怎能抽身袖手,不行不行。可惜我沒得去。」
他故意激起陰山小劍神葉告的興趣來,可是葉鐵劍依然木然,不置等否。
陳日月烏溜溜的眼珠一轉,囁嚅道:「好像……除這個之外……還有別的原因吧?不知……」
無情一笑,啐道:「你這人小鬼大的東西,不錯,我救天下第七,的確還有別的圖謀——」
說到這裡,無情又神情凝肅了起來,反問:「你們真想知道?」
銀劍何梵脫口而出:「想!」
鐵劍童子葉告只點頭不迭,口中咿咿呀呀,表明他一早已明白猜估到了。
對此,一刀童白可幾有點忍無可忍。他成為無情親信雖然不多時,但對葉告「濫竿充數」敷衍裝懂的做事方法,很是不以為然。
「那你明白公子的用意了?」
白可兒直問。
「什……」葉告嚇了一跳:「什麼!?」
白可兒皺了皺眉:「公子的計策,你都領會了吧?」
「這……」葉鐵劍猶豫了半晌,終於將胸膛一挺:「早明白了。」
白可兒道:「那好。公子的用意是啥?請教你!」
這陰山小劍神一愣再愣,又遲疑了半晌,才說:「我……我不太清楚,但卻很明白……」
「到底清不清楚?明不明白?」白可兒可更不耐煩了,「我們這時分沒功夫跟你蘑菇。」
小劍神葉告這給逼絕了,終於說:「我當然明白。」
這回連陰陽劍陳日月也看不過眼:「明白就說出來吧,好讓大家聽聽。」
鐵劍葉告又期艾了一陣,終於像遇溺的人抓住了一塊浮木:「公子明見萬里,睿智過人——他這樣做,必有深意的。我當然明白他另有用心。」
小劍仙陳日月緊咬下放,「那到底是何用意?你提示一下可好?」
葉告膛目道:「我是知道有用意,但用意是什麼……這個嘛……公子算無遺策,舉世無雙,我們怎猜得著?」
一時間,陳日月和白可兒都為之氣結。
一個罵道:「那你是白說了,白兜圈!」
一個啐道:「不知就是不知,你不知扮知,既不問又裝懂,怎學到公子的高明處!
「那就別窮耗了!」何梵在旁打了個圓場,「不如直接請教公子吧!」
無情見起爭執,他也不插咀,只心裡有數,問:「你們真要知道,我就說。」
白骨陰陽劍陳日月則說,「如果公子認為不便說,我就不敢要求聽。」
「你這小子!」無情含笑注目,輕啐道:「就是太知機,小滑頭!」
陳日月馬上乖乖馴馴的說:「在公子面前,我哪敢耍花樣!
只要不給公子敲破了頭,已拾得一身彩了。」
風雲刀白可幾則仍在尋思。他這個人,事情來得到破解,是斷不肯隨便放手的。無情很瞭解他的性子。
「——我看公子對是否殺死天下第七也幾番猶豫,看來。
公子對他生死之間也有矛盾,難以抉擇,故爾不像公子一貫作風。」白一刀道,「大概公於是認為:這人該死。但若押他回牢,一定讓歹人釋走。如果放了,又與律法不合。只是公子又想給他一個公平決鬥的機會,而且……」
三劍童都看著這刀憧,等他把話說下去。
「而且,」白可兒攤攤手,無奈地道:「公子殺而活之,必有深意,大概是有些事非天下第七活著不可知、不可辦吧?至於到底是什麼事,我就莫測高深了。」
「不高,不深,」無情道:「只為了對付一個人。」
四童齊聲問:「一個人?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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