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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章 衝!! 文 / 溫瑞安

    方恨少一聽,心都涼了一大截。這正好是天下第七的語音。這一回連張炭都變了臉色。他那張本來就黑忽忽的臉,現在變得黑堂堂,無論怎樣變,還是一張不詞人好感的黑臉只要為人正直真誠,黑臉白臉又右何干?如果為人狡詐陰險,縱長有一張美臉又如何?

    「你背著許天衣,阿牛扶著高大名,小河掩護你們,」張炭以最低最低低得只有何小河、方恨少、八大天王、天衣有縫能聽得到的語音道:「我說沖字,便會纏著天下第七,你們趕快胞,跑去找王小石,找蘇夢枕,找狄飛驚,告訴大家,白愁飛的陰謀。」天衣有縫、何小河、力恨少、唐寶牛、八大天王一齊答道:「好!」

    張炭覺得有點安慰。他覺得自己很「偉大」。但「偉大」得來未免又有點著有所失,可是這局面已不容他多作細慮。他一挺胸

    (他本來就不是大塊頭,可是這一挺胸,卻戚覺自己如同巨人一般。)

    (一抬頭小他本來長相就不見得太神氣,可是此刻這一昂首,彷彿是英風俊朗神光四射一般)

    (一擺戰姿)

    (他本來以『神偷八法』對敵手法成名江湖,對方越不提防,他就越易得手,可是如今一擺架式,『反反神功』運聚,凜然一副武術宗師的樣子)

    (向著冬棗林傲然笑其實也頗有點懼然)

    笑道:「你就是那個人不像人鬼不似鬼的天下第七?我知道你為啥叫道「天下第七」了,張炭不待對方答話已說了下去:「因為奶怕八大天王、何小河、力恨少、唐寶牛、天衣有縫,還有我張若炭大爺,所以屈居第七」這回他的話未說完,天下第七便已出現了。

    張炭就是要天下第七現身。

    他的目的是激怒天下第七。

    激怒天下第七,好讓他對付自己,好讓他的朋友們能趁機逃離。

    他是這種人。

    「這種人」就是平時跟朋友鬧得臉紅耳綠、如火如荼、沒半句好話可說,不過一旦大禍臨頭,他就會挺身而出,當仁不讓,誓死不退牛步。

    他曾經結交過一個朋友,是為「七幫八會九聯盟」的高手「火孩兒」蔡水擇,曾為知交,平時嘻嘻哈哈的大魚大肉、歡聚暢敘,但俟他平生第一次聯同「桃花社」的義士冒險犯難,遠赴邊疆,干為國為民,捨死忘生的大事之際,那位朋友卻袖手旁觀、坐觀虎,別說在生死關頭出手支援,連精神意志上也沒半點激勵,那時他就深痛地明白:一,他要變成蔡水擇那種人,明哲保身,置身事外,坐而言不等於起而行,變成一個聰明而善於自保以功利為進取的人。或者,他還是當那個傻乎乎楞約為義氣敢踔厲敢死為交情可榮辱不計的張炭。

    最後,他還是決定當張炭。

    因為當別人,他就是當不來。

    他曾經受那位朋友的影響,做了一段時候的「縮頭烏龜」,可是他並不快樂。

    反正當張炭,死了那麼多年、死了那麼多次,結果還是死不去,倒不如一直當張炭下去,萬一真的死了,至少可以做一個舒舒服服痛痛快快過癮極了的自己:就算犧牲地無悔!

    人要是這樣,還有什麼事不可為?

    有。

    以張炭的武功,還不及天下第七,就算他硬拚,也硬拚不過對方。

    結果當然只有死。

    在武林,實在沒幾個人像冷血,他憑了一身血氣勺一股衝勁,對方武功愈高,愈是激出了他的志,甚至可以把武功高過他五、六倍的敵倒。

    不過張炭並不怕死。

    當一個人不怕死的時候,死,是再也威脅不到他的心志了。

    對他而言,死,反而是一種求仁得仁的結果。

    他一見天下第七自棗林行出來,立即把一物塞到唐寶牛手裡,低聲疾道:「記得拿去花府。」

    唐寶牛莫名其妙,正待問他,但忽然笑了起來,笑得撫腰捧腹,幾乎站不直身子。

    張炭也加在五里霧中,仔細一看,也禁不住笑得前仰後俯。

    來的果然是天下第七。

    真的天下第七。

    一向森冷、可布:深沉、陰鷙、令人不寒而悚的天下第七。

    可是今兒卻是塌了鼻子的天下第七:這一來,使得天下第七原來沉著可怕的形象,完全毀碎。

    白布裡著鼻子的天下第七,就像一個小丑,一個白鼻小丑。

    誰都看得出來,天下第七傷得不輕。

    天下第七徐徐解下包袱,那又舊又黃又破又沉重的包袱。

    他的包袱一解,眾人的笑意就凍結在臉上。

    只剩下一個聲音在笑。

    輕微的笑聲。

    大家這才發現,原來笑的是天衣有縫。

    天衣有縫笑得很有點艱辛,帶點喘息。

    天下第七見是天衣有縫在笑,反而不生氣,眼裡還流露讚佩之色。

    傷鼻和這眼神,反而使天下笫七第一次看來像一個人。

    天下第七像一個有感情、有情懷的人。

    一個沒有感情、沒有情懷的人,不如不做人。

    他饒有興味的說:「你還笑得由來?」

    「人呱呱墜地就是哭,」天衣有縫奄奄一息笑著道:「人能笑時,焉能不多笑笑?」

    天下第七道:「對。笑著死,總比哭著生的好。」

    天衣有縫道:「不過,與其跪著眼人陪笑的話,不如躺著歡笑的死。」

    天下第七道:「不管哭笑,反正你是死走了。」

    天衣有縫道:「到頭來誰又能逃得過這個」死田字?「天下第七道:「但死有爭遲早,能定勝負。」

    天衣有縫反問道:「你倒來得很早。」

    天下第七道:「那黑炭頭在說謊的時候,我已趕到了,他說的,我都聽到了,要不然,白愁飛怎會深信不疑臼他也一早發現有人到了棗林。」

    天衣有縫道:「你為何要等白愁飛走了之後,才出現呢?」

    天下第七道:「第一,我不喜歡殺全無還手之力的人;第二,我不喜歡那姓白的。」

    天衣右縫眼光一閃,出現了疑惑的神情:「你不喜歡殺無還手之力的人……莫非你跟…:那件事無關?」

    天下第七眼神轉為悲憫:「你已是將死之人,這裡的人,既無一能活,我又何必騙你。天衣有縫喃喃地道……難道我……弄錯了……天下第七道:「對一個快要死的人來說,還爭什麼對錯?」

    唐寶牛忍無可忍,叫道:「你們在打什麼啞謎?」

    天下笫七居然也一笑道:「聰明人說的平常話,對蠢人而言,郗是謎。」

    店寶牛火氣上頭:「你聰明?」

    天下笫七倨傲地點一點頭。

    唐寶牛更氣,指著自己的鼻子叫道:「我笨?」

    天下第七乾脆不理他了。

    唐寶牛氣虎虎的道:「好你聰明我笨:要是你真的聰明,有本事就回答我:「他一口氣不停地道:「你公公的爸爸的小姨子的情夫要是娶了給我媽媽的外公的孫子的義妹而又把他的女婿入贅我家,那麼,他跟你和我怎麼個稱呼法?」

    天下第七倒是一楞。

    這一楞,居然楞了個半天。

    半天他才問:「怎麼稱呼?」

    唐寶牛這次可威風了,真氣一吐,哈地一笑,兩反白,負手看天,十足一副白愁飛傲慢時的神態。

    可是方恨少和張炭心下盤算半天,也都來問他:「怎麼個稱呼法?」

    「快說,快說。」

    唐寶年給催急了,搔搔頭皮,雙手一攤道:「第一,我不知道答案。第二,我說過就忘了。第三,他家跟我家完全扯不上關係。四,瞧他那副死人樣,怎配跟我家拉上關係?第五,我問他,誰叫你們也想?第六,你們間我我問誰?第七,不如你們去問天下第七。」

    唐寶牛這一番話,無疑是把天下第七訛了一場,兜了一個大圈子。

    天下第七冷笑道:「好,你可玩夠了?」

    唐寶牛肅容道:「玩夠了。」

    天下第七又問:「玩完了?」

    唐寶牛正經的同答:「玩完了。」

    天下第七一面在解開他的包袱,一面說:「那你們總該死了吧。」

    他這句話一說,張炭就大吼了,一聲:「衝!!」

    沖。

    這行動就是沖這行動就叫「沖」

    一定要有「動」,才能「沖」。但「沖」的結果,「動」的後果,往往是「死」。

    天下第七本來要先殺張炭。因為張炭倏然搶近他而目標不是他,卻是那包袱。那個包袱是不能碰的。天下第七不會允許任何人沾及他的包袱。所以他要殺張炭。立斃張炭日他要殺張炭,可是他反而衝向方恨少。

    方恨少大驚。

    因為勢。

    天下第七衝過來時的氣勢,使他心膽俱寒。他腳步一錯,立即想到閃避。但天下第七是衝向他,而不是衝著他。而是衝著天衣有縫。

    他向天衣有縫發出了攻勢。千個太陽振起一道光。劍光。劍取天衣有縫。天衣有縫傷重。天衣有縫無法行動。天衣有縫就是他們之間最弱的一圜。天下第七驟攻向天衣有縫,一下子打散了他們的戰意。他們手忙腳亂,高呼低叱,要趕過來救天衣有縫。不過方恨少步法特異,他們也無從掌握,更遑論是拯救了。他們正值陣腳大亂,回首、出手、失去敵人、找尋目標、亂成一團之際,先勢盡失,天下第七便尋著了他在眾人第一個要殺的人,發出了他的「勢劍」。

    他第一個要殺的人變成了張炭。他也要殺天衣有縫,不過卻可以留到最後。正如像很多人,喜歡把自己愛吃的菜餚留到最後才吃是一樣的道理。

    劍一發出,張炭已失卻了機會。閃的機會。避的機會。還手的機會。當然也是沒有反擊的機會。

    這便是「勢劍」的特色。當劍出手時,對方勢必中劍。張炭已勢必中劍。中劍的結果只有死。

    張炭沒有死。他沒有死是因為有天衣有縫。大家都亂了,天衣有縫沒有亂。天衣有縫發出了他的「氣劍」。

    自他手上的針。而且一針接一針,如同巨斧天塹,厲風淒雨的壓劈而至。這是「亂針急繡」的氣劍。

    天衣有縫的氣已弱,而且亂了。他用的正是急促而殺力逼人的氣劍。天下第七乍受急攻,突然大喝了一聲。他解開了他的包袱。向著天衣有縫。天衣有縫大叫一聲,像被什麼擊中似的,爆出一蓬血。熱血。沒有人看見包袱是什麼。看見的人就只有天衣有縫。天衣有縫已自力恨少背上滑落。然後天下第七再找張炭。他第二個要殺的人才是張炭。他追出來原本就是要先殺天衣有縫。就在這時候,有人大喝一聲:「住手│」然後他們就看見了一個人。

    王小石。

    一個從未見過的王小石。衣亂髮亂全身髒亂成一團恐怕連心也亂得一塌糊塗的王小石第四十一章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

    王小石當然不髒。

    有一種人,天生就有一種氣質,高潔出塵,就算他三天不洗臉六天不洗澡十二天不換襪子,喝的是溪水吃的是路邊攤睡的是階下樹幹,他還是一樣比天天洗三次澡日日換四次衣服時時擦汗揩塵的人更加令人覺得神清氣爽。

    王小石就是這樣的人。

    當然他也天天洗澡。要是不方便,偶爾懶起來,不洗澡一兩天也不是奇事。他吃遍名樓菜館,卻就是愛吃路邊小攤,喜用別人的乾濕毛巾往臉上揩抹,衣服穿得個七八天才換洗,可是予人的感覺,皮膚光滑而繃緊,膚色明亮而泛緋,衣自不沾微塵,瀟灑俊發,潔淨得如一株白蓮。

    如果他是蓮,白愁飛就好比白雲。

    王小石只是出污泥而不染,白愁飛則乾淨得連塵俗都不染。

    王小石當然也不亂……

    有一種人,平時嘻嘻哈哈,偌大的一個人仍像小孩子一般,可是一到發生事故的時屯屯屯候,別人愈是慌亂他就愈是鎮定,真個可以做到臨危不亂、處變不驚、不動如山、泰山崩於前而不變於色。

    患難不僅可以見真情,同時也可見本色。

    王小石就是這樣的人。

    甚至,有時候,他表面上可能跟常人一般驚懼害怕,可是,心裡頭早已有了一套應對之法,「害怕」也只是他一種不怕的偽飾而已。他是個有膽色的人。在他溫和的表面

    ,裡著的是一顆堅定的如岩石的心。

    如果他的意志如同岩石,白愁飛則像大山。

    王小石心志堅韌而不侵人,白愁飛則堅剛而逼人。

    可是,王小石卻很亂。

    真的很亂。

    簡直亂得一團糟。

    當然,無論是誰,在力敵葉棋五與齊文六合擊之後,還能夠只亂了衣衫不亂了心也未曾丟了性命的人,在江湖上,在京城裡,總共就只有那麼幾人。

    這幾個人中,並沒有王小石的名字。

    可是經此一役後,王小石的名字已經上了榜。

    白古以來,有才能的人都好表現自己,莫不希望自己才藝得到發揮,並且能受到人們的注意。

    要人注意,則必須使自己站在舞台上,而且還要讓燈火照看自己,才能令人集中視線,否則,就算你表現或表演得再好,也無人知。是故,先得要成名。成名的方法有很多種:有的以杳言異行來譁眾取寵,有的迎合潮流以投人所好,有的不惜奮臂搏車打倒權威求立威,有的則是被逼上了架子,想不露一手都下不來了。

    王小石無疑是末了的一種。

    他卻力戰齊文六和葉棋五。

    不是個想要的。

    他是被逼的。

    因為青衣文士撥了他的劍。

    劍手的劍,便是他的性命。

    青衣文士一手撥了他的劍來取他的性命。

    王小石不想死。

    不想死只有反抗。

    青衣文士一撥劍,就出手,邊說:「我以寫文章來教你劍法!」他一劍就直取王小石咽喉。高冠羽士袖手旁觀,卻喊了一聲:「明月照高樓。」

    王小石忽然一反掌、出劍架開來劍。

    王小石手中無劍,怎麼出劍?

    那是他以手作劍,使出「凌空銷魂劍」。

    青衣文士哦了一聲,劍法一振,眼看錯了開去,卻仍直指王小石的咽喉。

    高冠羽士道:「好一個『明月照高樓』轉而為『明月照積雪』。」

    「明月照高樓」原是曹植的「七哀」詩,「明月照積雪」卻是謝靈運的「歲暮」詩,青衣文士一招不著,立即變招,使來妙渾天成。一氣呵成。

    王小石知道對方不但武功高、劍法好,最可怕的是他招式法度森嚴,但章法又妙造乾坤,技法娘跡回尋。他的「隔空相思刀」及時出手,算是架住了這一劍。

    青衣文士冷哼一聲:「好,你再著這個。」他一面長吟,手底下卻沒問著:「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臟,澡雪精神。積學以儲實,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繹辭。」

    他長吟聲中,已攻了六招。

    六招,二百一十五式。

    王小石完全被招式所籠罩……

    他幾乎拆解不了。

    他知道青衣文士念的,正是劉彥和的「神思篇」。「神思篇」主旨是說明心神的修養。

    以及分析神思與外物的交感,從而構成文章意象。可是,這些做文章的道理,在青衣文士手上使來,完全變成了武功招式。

    「陶鈞文思,貴在虛靜」,本來是指培養虛靜的心虛,而先要虛才能接受事物,先能靜方可明察事物,這是為文者的修養功夫。

    「疏瀹五臟、澡雪精神」,即是以疏治洗滌,以達到虛靜的境界。

    「積學以儲實」是指要累積陘驗和知識。

    「酌理以富才」是指鍛分析事物的能力,用一種合於準則的方式來思考。

    「研閱以窮照」是說要發揮及利用生活經驗,研究所見未聞來培養觀察能力。

    「馴教以繹辭」是說應訓練文章寫作的風格,才能拙文字語言掌握精確。

    這寫文章的六人訣要,而今卻成了天衣無縫、絲絲入扣、無瑕可襲、綿延不絕約六記劍招。

    在這種劍光交織的天羅地網,王小石闖不過、衝不破、掙扎不出。

    他左手劍、右手刀。

    他一口氣使出「踏、破、賀、蘭、山、缺」六刀。

    六刀一出,仍衝不開劍網,逃不過劍韌。

    他立即又使六劍。

    「滿、座、衣、冠、似、雪。」

    隨卻,他右手使:「夢、斷、故、國、山、川」六刀,左手施:「細、看、濤、生、雲、滅」六劍。

    廿四式剛剛使過,刀劍合運,運出「今、古、幾。人、曾、會」,和「一、時、多、少、豪、傑」這六六三十六劍刀並使,合起來便是:「滿座衣冠似雪,踏破賀蘭山缺;一時多少豪傑,夢斷故國山川,今古幾人曾會,細看生雲滅。」這六旬是當朝文韜武略均名傳於世的名將所寫的名詞,在王小石手上使來,以一句涵蓋六闕震古鑠今的詩詞,而又以刀劍合併,逼出六詞的意境氣勢,頓時閒,青衣文士嚴謹的劍為之攻破。青衣文士也喊一聲「好」,劍不停,又進擊,邊道:「使劍如同為文,你就看看文章若寫得意深辭躓、嬉成流移、文同書鈔、拘攣補衲之弊吧。」

    言盡時,劍已劃出。

    劍招已成。

    劍路縱橫。

    死路。

    文采風流,但每一招均有敗筆。

    每一個敗筆都是殺人的劍扣:王小石破不了。

    如果這匹劍使得完美無缺,他反而能御其強而攻其弱,甚至遇強愈強、奮力破之,但而今這四劍,跟先前六劍完全不一樣:這四劍充滿了缺陷。

    而這些缺失正是要命的地方,不能破的絕妙之處。因為敵手已先破了自己的局。

    (破不了。)

    (棋下到此處,已是死棋。)

    (死棋就得要認輸。)

    (一生有些局是破不了的。)

    (人生到此,不如一死。)

    (可是人生在世,有些局是不得不破的,有些棋是輸不得的。)

    王小石驀然一醒。

    青衣文士使的劍招,正是鍾仲偉「詩品」中所云的文章弊病:「章深辭躓」是指文章有深而隱晦的意思,但意義的掌握和表現不夠明確。

    「嬉成流移」原還有下旬「文無止泊」,意指文章浮散,不夠嚴謹,行文漫,沒有主旨之意。「文同書鈔」原句是「文章殆同書鈔」,意指用與用事太多,以致文章如同鈔書一樣。

    而「拘攣補衲」還有下旬;「蠹文已甚」,攣卻拳曲不能伴之意,衲卻是補,蠹是食木的蟲,即是指用典太過,變成一種束縛、拼湊,成了文章的流弊。

    這句批評原在「詩品序」不同的章段,青衣文士順手拈來,把這些句子化做劍招,連橫合縱,揮灑自如,足見他對文章劍法已熟能生巧,合為一體,運用得妙到顛毫,馳神入行。

    對方正是以文章之因轉為劍術之招以因之。

    若要不為所困,唯有不為所動~若要不為所動,唯有……

    王小石猛然一省,立即棄刀。

    刀直衝上天,但要破天而去。

    青衣文士乍然抬頭,只見刀成了劍,劍成了青龍,飛龍在天。

    要是在天的是劍,自己手中的劍呢?

    生死關頭,存亡呼息間,王小石怎可以就此棄劍。

    他急忙看手中的劍。

    手中的劍卻不知在何時已換成了刀。

    青衣文士一驚非同小可,再要變招已遲。

    他的頸項一涼。

    劍已架在他的脖子上。

    這時他感覺得到劍鋒的冷涼。

    劍的無情。

    他不怕。

    畏懼還沒來得及侵蝕他。但是,驚震已先行擊中了他。

    還幾乎擊潰了他。

    他還來得及害怕。

    他在歎。

    鷲歎。

    「這是什麼招?」青衣文士讚歎得痛不欲生地說:「怎麼輕易破了鐘的『詩品序』和劉勰的『神思篇』?

    「破不了,」王小石一抄手,接住了直落下來的劍,道:「這不是劍招,也不是刀法,而是運用存乎一心。你當然知道詩仙李白的那一句『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吧,這一句翻空出奇,突然而至,破格辟局,開門見天。劉勰在『文心雕龍』也說過;敏在慮前,應機立斷,也說過人才稟才,遲速異分。我不能困死在你的佈局,只好以『天上來』之劍,制住了你,就好像李太白那一句『君不見……』一般,完全打翻了詩的格律,俱自成詩。」

    他頓了一頓,道:「章法規律,是囿限不住真正天才。」

    青衣文士汗涔涔下。

    羽衣高冠之士也聽得很用心。

    就在王小石危在瞬息的剎那,突然而且居然能以手中刀換取了他同伴掌中的劍,把劍激飛牛空,分了敵手的心神,而以一劍制勝,他當時想著要搶救,竟也目眩神馳,來不及施援。其間變幻之劇、變化之大、變動之速、變異之急,可想而知。

    他手心也捏了一把汗。

    王小石卻一笑。

    一笑收劍。

    青衣文士囁嚅道:「你……你不殺我?」

    「我為什麼要殺你?」王小石笑笑說:「人生在世,難免有時候會一怒撥劍,但最好也能夠一笑收劍。」

    高冠羽士上前一步,抱拳揖道:「你不殺我六弟,我承你的情,但我還是要向你討教!」

    王小石微噓一口氣,道:「其實兩位也不必相瞞了……」他向兩人抱拳道:「孤山放鶴葉棋五葉兄、文無第一齊文六齊兄,王某這兒有僭了。」

    青衣文士和高冠羽士兩人面面相覷。齊文六道:「咱們還是沒有把你誑著。」

    葉棋五道:「你既然已知道咱們是誰,這一戰更不能不打了。」

    王小石無奈地道:「葉五哥的『飛流直下、平地風雷』棋子神兵,是武林一絕,在下遠所不及,已不用比了。」

    王小石說的極為謙恭,葉棋五卻不受他這一番話,只說:「你也不必過謙。今兒,咱們不比棋子石子的暗器。」

    王小石一愕道:「那比什麼?」

    葉棋五氣凝神聚:「比棋局。」

    王小石一奇:「這兒那有棋?」

    葉棋五朗吟道:「天為局,地為譜,你我就是棋子了。」

    王小石搖首道:「如要下棋則費時,葉兄何不另選日子,茗茶對奕,屆時在下一定奉陪

    葉棋五一見王小石大有去意,即吆喝一聲道:「呔:棋已布定,焉容你不下!」話一出口,已發招。

    他出手,看似平平無奇,王小石見招發招,見招拆招;遇招過招,遇招接招。十幾招一過,忽然發現:葉棋五酌步法,如同下棋一般,時車一平之,時將六平五,時馬六退四,時兵七進一,時炮二進六。

    有些招他沒有發,只引;有些招,他發了,但只是虛。可是在短短十幾招間,如同下了十幾記『忍著』、『等著』和『險著』一般,『殺形』已布,『殺勢』已定,而『殺局』也成形了。而王小石正處身於這樣的『殘局』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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