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士不可不弘毅 文 / 溫瑞安
方應著手下,有十三名近身侍衛。
「八大刀王」原是方應看之義父方歌吟所收服的高手。力歌吟歷煉有成,武功比「三正四奇」還要高出許多,幾成為武林第一高手。
當時蔡京任相,得到皇帝趙佶寵信,立黨人碑於京城端禮門,把舊黨重要分子一百二十人刻名其上:臚列罪狀。謂之「奸黨」,並主張起兵,攻打西夏,投趙估所好,赴民間採辦杏花異石,奢風大熾,民不聊生。蔡京派大將童貫討之,強加鎮壓,致使懷怨更甚。
時摩尼教餘孽方臘起兵於睦州,與朝中舊黨暗通,派出三名殺手,謀刺徽宗,這三名殺手分別謀刺徽宗,但均為力歌吟和諸葛先生所阻。
諸葛先生的職掌是與君主講論治道、衡鑒人才,對刑案疑讞,有封駁之權,平章軍國事一職,雖可過問政事,但實權卻為蔡京一黨架空。諸葛先生先平楚相玉京師內之叛,併力擒殺手蕭劍僧。方歌吟認為殺皇帝不足以廓清大局,徒增危機,並決不同意武林中人插手朝政,放在千鈞一髮間,截殺了「天道無親」仇灰灰,救了徽宗一命。
徽宗戚其救命之恩,要冊封方歌吟為王侯,方歌吟無心戀棧權名,與桑小娥飄然而去,行吟於山水之間,臨行前只直言告誡徽宗,若一任奢靡下去,國事如江河之瀉,追挽莫及。
反而方歌吟之義子力應看仍留在京城,武藝文才均十分出色,蔡京早有意思招,故向徽宗進言,將此一切封賜,都落到方應看身上。當然,徽宗也有意借力應看之力,保護京畿,尤其是對付剩下的那一名殺手。
這一名殺手兩度為諸葛先生所敗、方歌吟所傷,但都能逃逸,仍潛伏暗處,非殺徽宗而不心甘。
力歌吟離京後,留下來的「八大刀王四指掌」,自都歸方應看僕從。這「八大刀王」聯手,連力歌吟都說過:「如果他們八人同心協力,聯手應敵,我單憑「天羽十四劍」和「天下四大絕招」。恐亦末可取勝。」
這就是力歌吟「至高的推崇」。
因為誰都知道,方歌吟使「天羽奇劍」和「天下四大絕招」,幾乎冠絕武林,無對無匹無敵。
此刻這八大刀王,就是一齊向王小石出手、出刀、下殺手!
※※※
王小石怎麼應付?
※※※
王小石退入「愁石齋」。
八大刀王,刀陣一成,必可殺敵。
問題是:刀陣未成。
刀陣尚未形成,王小石已退入愁石齋中。
愁石齋當然不是只有一道門,可是,在此情此境,沒有人會繞道自後門或側門攻進來的。
就算這樣攻入,時機已失,而且力量分散。
他們的刀勢已發,身不由己,只有跟著衝進來。
當然,不是八個人一齊進來。
門口太狹,充其量也不過是容二人並進。
他們不是不能把門口震毀,坍開一個大洞,讓八人同時衝入,而是若把這八刀聯手之力去毀一棟牆,對方在此時反擊,他們便不易應付。
氣不可。
一鼓作氣。
他們只有先行攻入再說,決不容王小石有喘息餘地。
他們幾乎在剎那間形成一個新的陣勢。
兩人一組,先行攻進。
只要兩人攻得王小石一招,餘人便都可闖進來,再結成刀陣。
這是未交手間的一剎那。
這剎那間卻已決定交手的勝負成敗。
「八大刀王」的陣勢,發動得慢了一點,這一線之差乃因為彭尖受傷在先。
另外就是王小石不戰先退,他們只好分批攻入愁石齋。
分批,即是把力量分散。
王小石的劍就在來敵並肩過門的剎那發動了最集中的攻擊。
※※※
苗八方和蔡小頭是第一批攻進來的人。
苗八方的刀立時被震飛出去。
蔡小頭虎口被刺中一劍,刀也落地。
第二批衝進來的人是兆蘭容和孟空空。
他倆比苗、蔡二人只不過是慢了一瞬間。一瞬間就是眨眼功夫。
但苗八方和蔡小頭手上已沒有刀。
對八大刀王而言,沒有了刀,就等於失去了戰力。
王小石沒有馬上出手。
孟空空和兆蘭容也沒有動手。
他們衝進來,呆了一呆,兆蘭容即道:「唉,我們敗了。」
她一眼便著出來,打下去已沒有必要。
一個人在得勝時謙遜並不出奇,但在失敗時仍勇於承擔、毫不氣餒才是奇;所以說,觀察一個人的將來成就,留意他失意時的氣態。
輸得起,說容易,但縱使江湖好漢也著不開、放不下。
兆蘭容是個女子。
她一刀未發,便承認了失敗。
說完便行了出去。
孟空空只有攤攤手,同王小石笑笑。
王小石也對他笑笑。
孟空空過去抬起苗八方和蔡小頭的刀,三人行了出去口
這時,一陣輕微的掌聲自王小石背後響起:「刀法好,劍法更好,刀法劍法,都莫如兵法好。」
王小石也不驚奇,只緩緩的轉身道:「刀法劍法兵法,都不如你來的好。」
對方溫和地笑道:「說的好。」
※※※
「愁石」不知何時,已有七個人在書畫間。
七個不凡的人。
當中一個,意態優雅出群,面如冠玉,手裡拿了王小石的毛筆,正在蘸墨寫字。
就是他跟王小石說話。
但卻不是他拍的掌。
拍手的是另外一人。
這人說話,另一人負責拍手。
看來這人穿得也不怎麼特別奢華,可是他身份尊貴得彷彿就算他死,也會有人替代。
替他拍手的人端坐在一旁,紫瞠國字臉,五綹長髯,不怒而成。
這種人無論在那個地方一坐,那兒就會變成了莊嚴的議堂。
可是這人臉上的神情,對說話的人十分恭敬。
說話的人年紀已有一大把子。
他眼神閃爍靈活,笑起來可以是威嚴方可以是慈藹,竟然還帶了點俏皮和奸險,誰也猜不透他的年紀。
王小石看了看他的字,只看一眼,便道:「可惜。」
那人一抬眼,有力地一笑道:「字不好?」
王小石道:「好書,非法。」
那人一怔,趣味盎然:「你的意思是說我的字不合法度?」
王小石道:「非也。自古以來,為典則所約制不如無典則,技法到高明時,根本就沒有技法可尋。真正的技法典則,是自己發現和創造的,如果不是從自己經驗中得來,那只不過是一種束縛和障礙。」
那人點首道:「東坡居士說過:詩不求工,字不求奇,天真爛漫是吾師。「天真爛漫」四字,便是直逼自己,始能見之的事。那才是屬於自己的典則,真正的典則。可是你又為何說過好字而非法?」
王小石道:「你這幅字聯綿纏繞,如死蛇掛樹,丑極了。」
那人愈覺得有趣於是又問道:「既然足下觀之,如此之丑,為何又說是好書?」
王小石道:「遠看如行行春蚓,近視如字字秋蛇,丑到極處便是美到極處,非大功力者莫能為之。」
那人瞇起眼笑道:「奇石必丑,丑方為奇,既然是醜中見美,足下為何又說不合法度?
王小石道:「因為這不是你的筆法。」
那人道:「你怎麼知道這不是我慣用的技法?」眼裡已有敬佩之色。
王小石指著那紙上的字道:「你寫下十六個字:「載行載止,空碧悠悠;神出古異,澹不可收」,唯寫到「不可」時,二字一氣呵成,忍不住流露出你原來閒還清潤的筆意,如獨釣寒江雲的孤寞,所以取鋒僻易,顯然非你所長。」那人「哦」了一聲,眼神裡的敬意已漸轉為驚意。
王小石緩緩地道:「能寫得這樣一手好字,還活著而又身在這城裡的人,實在不能算多
然後他望著那人,一字一句的道:「蔡太師,你既然以這種方式光臨寒舍,就恕在下不行拜見之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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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突然出現在愁石齋裡即興為了幾個字的人,竟然就是當今朝廷裡最有權力的人蔡京:
也就是這幾個全不用他一慣筆法的字,仍是給王小石一眼認得出來:來人就是蔡京:
※※※
蔡京語音裡流露出讚賞之意:「人說「金風細雨樓っ能把「六分半堂」打得全無還手之力,得力於兩大人材,今天一見,閣下果然是一代奇才:」
玉小石道:「會看字辨畫,不算什麼人才。黃襄勒字、沈遼排字、黃庭堅描字、蘇軾畫字、米芾變字,這才是奇,這才是才。」
王小石所列名家。故意沒有把位居宰相之上的三省事太師蔡京和皇帝趙佶算在內,蔡京似不以為件,一笑道:「還有沒有?」
「有,」王小石正色道:「岳飛把為國為民、忠勇熱誠的生命力注入書法裡,他的字,有血性,一如顏真卿奇縱高古之筆,勾勒出他對家國之禍的悲愴沉痛,剛毅正直的個性直逼人心,這才是不可多得的好字。」
王小石說得已十分露骨,蔡京撫髯,微微笑道:「你聽過這首詞嗎?」
王小石知蔡京必有所指,只說:「願聞其詳。」
蔡京悠遊地吟道:「老來可喜,是歷遍人間,諳知物外,看透虛空,將恨海愁山,一時碎,免被花迷,不為酒困,到處惺惺地,飽來覓睡,睡起逢場作戲。休說古往今來,乃翁心底,沒許多般事,也不修仙,不佞佛,不學淒淒孔子,懶共賢爭,從教他笑,如此只如此,雜劇打了,戲衫脫與呆底:」
吟罷,蔡京道:「世事浮雲春夢,何必認真執看至無可自在?米芾曾說過他自己的書法:耍之皆一戲,不當間拙工,意足我自足,放筆賞戲空。人生在世,何必這般營營擾擾,得歡樂時且歡樂,不收緊些,當放鬆些,豈不是好?」
王小石一笑,走過去。
蔡京身邊有四個人。
這四個人都是站著的。
他們一見王小石走近來,也沒什麼舉措,王小石忽然覺得這好像是銅牆鐵壁。
比「八大刀王」聯手更可怕的殺意。
如果他一定要過去,只有撞過去。
這一撞,究竟是牆坍?還是人亡?
這時侯,蔡京卻微微頷了頷首。
那道「無形的牆」,立即似消散於無形。
王小石仍舊行前,到了蔡京身前,取筆、沾墨、在紙上寫下六個大字,迅疾驚人,然後擲筆、退後。
「士不可不弘毅:」蔡京失聲念道:「好字:妙字:杏字:下筆如風,字才形成,已被否卻,方否決時,叉生一字,旋生旋滅,旋說旋歸,前念後念,印生即滅,唯合一起看,又神定氣足,如天道人心,冷然清約處自見駭目驚心:這樣並舉並得的字,世間少有,可惜……」
他泠然望向王小石:「字已縐化境,人卻著不透破,像把好字當其紙。」
王小石淡然道:「若真的看破,太師不妨說放就放,先把自身權位放開,再來勸誡在下
那紫膛臉的人聽到此處,忍不住大喝一罄:「大膽:」
王小石傲然說:「得罪得罪。」
紫膛臉的人虎虎生風的道:「你可知道你剛才的話,足可治你何罪?」
王小石道:「太師能寫出這等杏逸之筆,晚生才敢磊落直言。」
蔡京目光閃動,頰邊法令紋深鐫浮露。
好一會他才道:「你可知道這位是誰?」
王小石知道不但紫膛臉人來頭不小,連同那四個站著的人,恐怕也非同小可,他更注意的是:一個站在蔡京身後、恰巧就在黯虛的人。
這人高高瘦瘦,背上有一個老舊灰黃的包袱,不注意著,還以為那只是黯處,不容易察覺真的有這樣一個人存在。
他眼裡觀察,心裡有數,手下防備,口裡卻問:「正要請教。」
蔡京笑了:「你實在很有面子。他就是當今宰相,傳宗書閣下,還不趕快拜見。」
王小石暗圾一口氣,知道眼前連丞相傅宗書也來了,口裡說道:「兩位大人,有失遠迎。」
他口氣冷淡,直比桌上那一杯冷卻了的清茶還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