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她是你的溫柔 文 / 溫瑞安
一一拳天下響
何小河不是孤軍作戰。
第一個人跳出來助她的是:
梁阿牛。
梁阿牛也一樣著了迷香。
但他作戰意志特別堅強,而且,他一聽何小河的呼聲就醒了一半。
儘管他仍暈陀陀的,但他決不讓何小河獨戰江湖。
所以他「啪」的一聲,折斷了自己一隻手指。
強烈的、尖銳的劇痛使他清醒了一下、清醒了一些。
他立即渾動斗角尖加入了戰團——與何小河並肩在梯口作戰。
他要何小河知道:
——她還有他。
——她不孤獨。
可是,他得到何小河的第一個反應就是:
罵。
「你來這兒子啥?我還用得著你幫!還不下去救小石溫柔!?」
她一面罵,一面彈給他一顆解藥。
梁阿牛給罵得一臉灰。
——然而他卻不知道,在黑暗中的何小河,已淌下了淚。
感動的淚。
其實,梁阿牛已吸了「桃花瘴」,全身的勁已酥了一半,麻了一半,能發揮的武功亦十分有限。
何小河雖嘴含解藥、但仍得盡可能不作呼吸,作戰能力也由是大減。
那攻上來的一刀一劍,對他們而言,已十分不好應付。
——他們那有能力去解溫柔小石之危!
有。
還有一個。
至少還有一個。
——唐七昧。
「獨沽一味」唐七昧是「蜀中唐門」的人,他本來就擅於用毒。
擅用毒的人也善於解毒。
他雖未至百毒不侵,但至少一旦中毒,就生驚覺,他馬上服上唐門的解毒藥物來克制住毒性,先把眼前一場危境應付過去再說。
他服下的藥也只能克制住小部分的迷眩感覺——對方下的是毒,他反而早就能察覺了;如果他著的是毒,反而可以對症下藥。
可是迷香他不行。
——那是」下三濫」的東西!
他只能消滅部分暈眩之意,勉力應戰。
他就攔在溫柔的門前。
那拿著長槍的人,一時也闖不過去。
——唐七昧就算只剩下了三昧半,他那「憑感覺出手」的暗器畢竟也不是好對付的。
可惜他縱再不好對付,也只是一個人。
他攔住了長槍客,卻擋不了楂著長棍攻入王小石房間的刺客!
「砰」的一聲,那大漢一棍了就砸開了王小石的門。
何小河急。
梁阿牛急。
唐七昧急。
何小河梁阿牛唐七昧都急。
但他們卻分不過身來。
——著了迷香之後的他們,應付這三名刁辣漢子,已力不從心,左支右絀了。
眼年「春花軒」已教人攻入了,怎叫他們不心急若焚!
——敢情其他的人都著了迷香,不省人事了!
誰來救王小石!
拿棍子砸了門的漢子忽然退了出來,一面還躬著背緊張的迎敵。
只見一天神般的大漢大步自王小石房裡跨了出來。
何小河、梁阿牛、唐七昧一見,都又驚又喜:
「唐寶牛!」
只聽那人如春雷般一聲斷喝:
「還有我唐寶牛,誰敢傷王小石一根毫毛!?」
他來了!
他終於站起來了!
唐寶牛終於振作起來了!
唐寶牛著的「人面桃花」,反而比較輕、比較少。
因為他睡不著。
他念看朱小腰,念茲在茲,念念不忘,所以失眠。
失眠使他清醒。
使他驚覺到這桃花香的不尋常——誰也別忘了,他也是姓唐的,他是蜀中唐門的外系子弟。
他仍沒有死。
他只是傷心。
——傷心雖比傷身更傷,但傷透的心總有一天會有癒合的時候!
——這是他生死之交的生死關頭。
他現在就是站起來的時候!
——可惜方恨少想必是著了迷香,在做他香甜大夢,否則必為唐寶牛的復起維護朋友死戰,而感動得熱淚盈眶!
唐寶牛一加入了戰團,守住了王小石的房門,這一來,就變成四名狙擊的大漢對付何小河、梁阿牛、唐七昧、唐寶牛四人了。
那四人一時攻取不下。
——時間愈久,對這四人就愈不利。這兒畢竟是溫六遲開的客店,他和他的手下遲早會在藥過香褪之後趕援。
他們已情知這一次恐怕已討不了好。
他們現在剩下了一個希望:
希望在一個人身上。
——他們希望那個人能及時/願意/肯出現。
那是個強援。
忽聽外邊霹靂一聲,又是一道驚雷。
「蓬」的一聲,客棧大門給一拳砸爛。
那人堂而皇之、鬢髮虯張的大步跨入。
只是那人在門口頓了頓,長空又劃過一道閃電,那人於嘎著聲音嘶吼喊問:
「叫王小石出來受死!」
劈勒勒連聲,又震起一道驚雷,院子裡一陣子山搖地動,似有什麼事物給擊著了,又似牆塌地移。
四人大喜。
——這四名以迷香攻入的狙擊者正是「大四喜」。
他們所等的人來了。
終於來了。
——王小石完了。
「神油爺爺」葉雲滅。
葉神油來了。
他正以勢不可當之威,一步,一步走上了樓。
梁阿牛竭力分身去他。
他一拳。
梁阿牛的身子就「誇勒」一聲壓斷樓梯欄杆掉了下去。
唐七昧悶哼一聲,也去攔他。
他又一拳。
唐七昧讓過一旁,捂胸扶柱。
他每擊一幸,好像天下萬物,都同時為這震動。
唐寶牛正站在王小石門口。
葉神油怪眼一瞪:「滾開!」
唐寶牛牛眼一瞪:「我不滾!」
葉神油全身骨節啪勒勒作響:
「你攔得住我!?」
唐寶牛將一隻拳頭拗得卜卜作響:
「攔不住也要攔。」
葉神油怒喝道:
「那你去死吧!」
忽聽一個聲音道:
「小唐讓開!讓我來!」
人隨聲到,一道布衣已攔於唐寶牛身前,面對葉神油:
是王小石!
——小石頭!二朝天喝問
——小石頭來了!
(小石頭沒倒)
唐寶牛、梁阿牛、唐七昧、何小河這些一直擁護、愛護王小石的人,都不禁為他發出了歡呼!
葉神油乍見王小石,真的嚇了一跳。
嚇了非同小可一大跳。
他本來曾思前想後,不要來討這個便宜的。
可是他又知道:這一路跟蹤下來,若以真才實力擊殺王小石,只怕是不大可能的事,若不趁著這「大四喜」終於請動了「下三濫」高手用迷香發時出手撿便宜,恐怕自己就難以返京對恩相作出交待。
他也是成名人物。
他還十分自許。
自負。
要他做這種事也委實有點情以何堪。
但他終於還是緊隨「大四喜」那四名敗類之後,潛入了客棧。
他美其名為:「不忍心讓這四人送命」——彷彿,有了這個理由,他便可以放心放手去為所欲為了。
這叫「自欺欺人」。
——就算欺不了人,至少,也可以騙騙自己好過一點吧!
他就是這種心思,所以一見王小石,特別震動。
因為太過震驚,所以反而使他問得出口:「你、你沒給迷倒!?」
問了之後,他才省覺這一問是多餘的。
他現在已沒有退路了。
他只有進。
只有攻。
——他已騎在虎背上了。
所以他大喝一聲。
「打!」
一拳就擊了出去。
這一拳,勢若霹靂雷霆,不僅擊出他的精力,也擊出他的一切氣概能量!
王小石憂鬱地笑著。
他出掌。
他的掌輕飄飄的,卻接住了這勢若奔雷之一擊!
這一擊,王小石沒有倒,反而是葉神油的身形晃了一晃。
神油爺爺的眼色卻亮了。
他再接厲,狂吼一聲,又發出了一擊。
王小石無所謂(無所謂生,無所謂死,無所謂勝,無所謂負)地又接了他一拳。
以拳。
硬接。
硬碰硬。
惡鬥惡。
——在這黑暗中,是否也在勁拼勁、黑吃黑?
「格」的一聲悶響,不驚天動地,甚至也不驚人。
王小石沒有動。
卻是葉神油退了一步。
神油爺爺卻驚喜獰笑道:
「王小石,你不行,你完了。」
王小石悲傷的道:
「你說的對。」
眾人正是不解,葉神油雙發出了第三拳,這一拳,不僅激起了他的氣和力,也祭起了他的聲和勢,他生命裡的一切窮凶極惡。
王小石竟然沒有出聲。
沒有招架。
也沒閃躲。
因為他知道他自己已躲不了。
接不下。
他已受傷。
受了重傷。
——而他最重要的傷遠負於跟葉雲滅動手之前。
本來,以王小石的機警,甚至是溫柔在「老字號」溫字的浸淫、「桃花香」說不定還迷不倒他們。
可是,郝陰功、吳開心、白高興、泰感動四人施放「人面桃花」迷香時,卻正是小石、溫柔傷心失意之際。
王小石沒有防備。
他也不像唐寶牛——失眠已成了他夜裡的習性。
所以他把迷香全部吸進去了。
他能振起乃因人功力畢竟高深,終於聽到了打鬥交戰之聲,他不忍戰友苦戰無援,故而勉力支撐,去抵擋勢著勁弩疾箭的葉神油!
此時他功力大減,剩下的不到三分之一,而他偏又心傷(喪)若死,心無鬥志。
他接下葉神油的第一擊已受傷。
再接第二擊已負嚴重內傷。
他再也接不下第三擊。
時神油正在這時候已十足信心,信心十足的擊出了他的第三拳!
「轟」地一聲,這一掌打在房門樑上,只一拳,房間就塌了,整個塌下去了,連同房內一切床椅桌櫃,全都塌了,萎然倒了下去。
只那麼一拳,就毀了一間房子。
但王小石頭卻沒有死。
葉神油那一拳並沒擊向他。
葉神油臨時改變了那一拳的方向。
——不為什麼,也許只他日的良心上好過一點。
因為他跟王小石拼了第一拳之後,就又驚又喜的瞭解了一個真相:
王小石是著了迷藥!
他未復原,且功力大減。
——此時殺他,正是良機!
——千載難逢的良機!
可是,若在此時趁之危,又似乎有點對不起自己的良知。
所以,他的第三拳,便故意打歪了一點。
這一記打空,彷彿對自己的良心,好像就好過了一點。
好過了一點點。
可是人還是要殺的。
時機仍是不可錯過的。
——誰教此人當日在蔡府時沒把自己瞧在眼裡!
他讓了一拳,然後獰惡的說:「下一拳,我決不打空。」
王小石臉帶微笑,好像在坦然受死,淡淡的說:「你的拳,是好拳。」
葉柳油聽得心中一動。
一痛。
——自己若在年輕時,光是衝著這句話,也該饒了眼前這年青人。
可是不行。
他年紀已大了。
他讓不起。
但他也改變了主意。
他仍是擊出了第四拳。
——但不是向王小石的頭,而是向他的左肩。
他一面喝道:
「好,我只廢你一雙手,也好向相爺交代了。」
他只要把王小石雙臂骨頭全部打碎,那就算留著王小石一條命,也無關宏旨了。
——想來,相爺也不會介意讓一個廢了一雙手的王小石仍留著一條命活受罪吧?
葉神油已覺得自己很仁慈了。
就在這時,就在此時,在外邊大風大雨中,一人長身而入。
這人白衣、白袍、光著頭,手上拿著根鑌鐵禪杖。
這人一入客棧,背後正好有一聲霹靂,一道電光乍亮。
他不但帶入了風雨雷電,也襲入了一種撲鼻醒神的清香,令人神智為之一醒,取代了過艷過濃的桃香。
只是那人一入店門,猛抬頭,朝上叱問了問:
「你好!?」
葉神油全身一震!
拳勢陡然中止。
——他從二樓往下看,只見一清秀的白衣憎人,就立於客店中庭,他一句吼了回去:
「你是誰!?」
那人平平地飄身而上。
像一張紙。
似一朵雲。
持棍木的郝陰功見狀,連忙長棍迎頭力砸下去!
那大師半空只把禪杖一橫。
「啪」的一聲,打他的棍子反而節節碎裂,呼嘯飛插入客店四周。
那人已落到葉神油身前。
神油爺爺一震,又一道閃電,照亮眼前白袂盡濕的白衣人,他啞聲道:
「三姑大師!」
那白衣僧人合十:
「阿彌陀佛,我來晚了。」
他確是三枯(姑)大師。
他來晚了是因為他雖以己身佛香能驅迷香邪毒,但他一旦驚覺後卻先行持杖到店外去,連擊退三批伺機要撿便宜的敵人,然後乍見王小石的房間坍塌了,便急回援客店,是以他衣衫早已盡濕。
外面的確風大雨大。
風雨淒遲。
葉神油大聲叱道:
「你找死!?」
三姑大師匕雀不驚的道:
「放下吧!」
時柳油怔了一怔,吼道:
「放什麼屁!?」
三姑只揮手道:
「回去吧!」葉神油怒吼一聲。
一吼天下響。
出拳。
拳吞萬里如虎。
三姑歎息。
出手。
一出手,他的人完全不同了。
他已不是大師,而是大魔大神,他一杖就刺了出去!
「霹靂」一聲。
不是行雷。
沒有閃電。
卻有電光雷鳴:三姑的杖。
屋頂給震破了一個大窟窿。
風雨盡自這大洞裡灌了進來。
——那是他一棍之勢。
以及這一杖與神油爺爺那一拳相碰擊的結果。
哀吼一聲,一招過後的葉神油已飛身出那屋頂大窟窿,竟朝天嘶聲喝問:
「你……你是米蒼穹的——!?」
三姑的語音也銳似急電劃破陰分陽曉:
「我是!」
葉神油登時睚欲裂,披頭散髮,自屋頂上,風雨中,發出如狼如魈的淒嗥,然後在風雨中飄搖不定的消失了蹤影。
三姑低吁了一口氣。
他白生生的手指因握得太緊,已滲出鮮血來。
他望向王小石。
王小石向他微微一笑。
這時,又有一人趕入客店裡來,一來就大驚注怪的嚷道:
「哎呀,怎麼搞的,把我的店子弄成這樣子……」
隨即,他也看清了情況:歉意的道:「看來,我又來遲了……」
他當然就是這兒的客店主人:
溫六遲。
——看來他又該多加上一「遲」了。三桃花依舊笑春風
風雨淒遲竟宵。
但第二天風清氣爽日麗。
然而王小石卻沒有好心情。
他負傷雖重,但傷得更重的還是他的心。
因為「秋月閣」內,已不見溫柔蹤影,只有一朵朵桃花嬌艷般的血跡,灑印在床鋪上。
溫柔不見了。
——不見溫柔。
他們把客店翻天覆地的找遍了,也同時在修補、整理客棧裡昨天一夜的破壞凌亂,可是,這客店的破損仍能補救,不見了的人呢?
不見的人已不見。
就連「秋菊築」裡的章璇,也一樣影蹤全無了。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她們是各自遭逢了意外?還是一道出事?
問誰,誰也不知。
王小石下決心一定要找到她們。
他要找到溫柔,向她解釋咋晚的誤會。
他要尋回章璇,報答她的恩義。
——可是她們卻在哪裡呢?
天涯海角,人在何方?
春風徐來,王小石見不著溫柔,很想見見昨晚他們所刻的字。
但更驚人的是:
那桃花樹也不在了。
——它是逃了,還是給人連根拔起了?昨晚風中雨裡,這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只剩下一地落花,彷彿經一夜風雨,還了魂,更俏,更艷,更銷魂,在地上翩翩吹起,與春風對笑她的未死英魂。
未滅。
花在。
可是人呢?
王小石的心又抽搐著。
桃花不在,溫柔已去,剩下的只是他手裡那把小小的溫柔的刀。
唐寶牛和方恨少這時卻悄悄過來告訴他:
——經昨夜一場苦戰和「人面桃花」的迷香所催,梁阿牛和何小河在六龍寺所著方小侯爺的陰招似又發作了。
十分痛苦。
王小石微微一震,方恨少就說:「小石頭,你要振作啊,你非但要在這逃亡陣裡主持大局,聽說京城裡張炭和無夢女還出了事,還需要你的回援救助。」
王小石無奈也無力的笑道:「我能嗎?大方,我卻連溫柔也保護不了,我的溫柔不見了,心愛的人和恩人也不見了。」
只聽一個聲音緊定的道:「王三哥,不要這樣子,你是我們的老大,我們永遠你。她是你的溫柔,以前是,以後是,永遠都是。一個人做不了什麼大事的,但你有我們。你是我們的英雄。你總會找到你的溫柔的。」
說話的是那個在昨夜以前還心如槁灰的唐寶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