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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五章敬請見怪 文 / 溫瑞安

    一受傷的石頭

    王小石並沒有乘勝(?)追擊,只默默的俯身,拾掇起碎裂的石片。

    他的神情是那麼的珍惜,那麼的哀傷,眼裡充滿了感情和愛,好像那不是石子,而是他的孩子。

    連一向啥都看不大順眼、佻達的溫柔,看在眼裡,也不禁有點感動起來。

    「石頭也有生命,」王小石的語音裡充滿了歉疚和惋惜,「它是有感情的。」

    方應看居然很誠懇的說:「對不起,它太強,我收勢不住,擊碎了它。」

    他其實不是誠懇。

    而是敬重。

    他敬重王小石敬重他的石子。

    ——因為石頭就是王小石的神兵、利器。

    一個好劍手應視自己的劍如同性命。

    王小石對他的石頭也是這種情感。

    這點方應看瞭解。

    所以他尊敬。

    「為了救人,」王小石的語音仍很悲傷,「我只好犧牲了它。石頭塊塊不同,晶石尤其世間罕見,碎一塊便少一塊。」

    然後他抬頭,望向方應看:「你的劍也是好劍,它受傷了,你應好好愛護它。」

    「是的,」方應看肅然道,「謝謝。」

    「你為什麼要來?」

    王小石問。

    「為了要逼你出手。」

    方應看答。

    王小石苦笑:「為了逼出我的殺手鑭,你們便不遠千里而來?」

    方應看揚眉:「也為了看看是否能真的殺得了你——若我能把你殺了,那麼,我的名字也大可改上一改了。」

    王小石饒有興味:「改名字?改什麼名字?方應看——大家不是都應該好好的看你的了嗎?」

    方應看笑了:「只要大家都已往我身上看,我就更該改名了。」

    王小石道:「這名字不好改。」

    方應看道,「已改好了。」

    王小石:「能否賜告?」

    方應看點頭。

    他只說了兩個字:「拾舟」。

    王小石一聽,整個人震了一震,臉色卻是一沉。

    但這一剎間,梁阿牛、方恨少、何小河全都感覺出來了:他們自與王小石相識以來,從來未見過他如此震驚過。

    ——為了什麼。

    「拾舟」這名字,又有何特別之處?

    只聽王小石冷曬道:「好志氣。」

    方應看欣然道:「大丈夫當如是也。」

    「我就不明白,」開腔的這回是我們的大小姐名女俠小姑娘溫柔是也:「拾舟、拾舟,這有什麼了不起?有啥志氣可言?」

    她自言自語(但大聲夾惡)的說:「方拾舟?那有什麼!不如叫撿金、拾銀、拾秘笈、拾人牙慧……那還有趣多了!你們聽聽,方拾寶、方拾收、方拾拾……那多響亮啊!方拾舟,未免太……」

    王小石臉色一變,忽叱道:「住口!」

    溫柔這回真的住了口。

    她可真聽話。

    ——她當然不是聽話,而是她從來沒見過王小石發怒,沒遇過王小石如此待她,沒想到王小石會那麼凶。

    所以她居然聽話不說話。

    雖然滿眼眶裡都是:淚。

    滿心都是:委屈。

    但她也對王小石刮目相看了起來:——這人啊,原來對石頭都這麼溫文有情,一旦發起火來,卻是那麼凶那麼冷那麼酷的!

    溫柔能忍住不哭出聲來,已經是破天荒的了。

    已經是給了王小石天大的面子的了。

    ——雖然她還是不明白:叫「方拾舟」的有什麼不得了之處!

    方應看似對王小石喝止溫柔很承謝,他說:「你的水晶石再加上」傷心神箭『的』山字經『勁力,的確世無所匹。「王小石謙抑的道:「你的血劍已出,神槍卻未發,承蒙相讓。」

    方應看卻不受他這個禮:「你是聰明人,當然知道我為何不打下去——我是打不下去了。」

    王小石也直言不諱:「打下去你未必不能手我,但身邊卻有顧慮。」

    方應看長歎了一口氣,道:「我是有顧慮。」

    隨即又舒然道:「但我此來卻志不在殺你。」

    王小石笑道:「你只是來試試我的功力?」

    方應看道:「我是來和你交個朋友。」

    王小石道:「交朋友?那我的朋友卻得先吃你兩指為禮?」

    方應看哈哈笑了起來,兩人如此交談,仿似好友,一點也不似剛才還有作捨死忘生之決鬥,也渾似沒了適才那一場死搏鬥。

    大家都懵然不解,不明白二人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最奇特的是,各挨了方應看一指的梁阿牛和何小河,除了感覺到眉心和宄骨一冷一熱之外,也沒有什麼特異的感覺。

    ——難道方應看那兩指白打了?

    方應看見王小石掌心裡仍盛著小小的晶片,十分珍愛,萬分珍惜的樣子,便調侃了一句:「你好像在收拾人的殘肢。」

    「不,」王小石認真的道,「是我自己的殘肢和手。」

    方應看臉上笑容漸斂。

    然後他問了一句語重心長的問題:「你未離京之前,我最感到其武功莫測高深的三個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徵,你可知道是啥?」

    王小石在等方應看說下去。

    他知道方應看既然問了,就一定會說下去的。

    方應看果然接了下去:「那是你、六分半堂的狄飛驚和初入京的驚濤書生吳其榮。」

    他的下文更是隱郁重重:「你們三人:都跟水晶的力量有關。」

    王小石似乎也有些詫然:「哦?」

    「我一直懷疑你最具力量的石子是水晶,」方應看洒然一曬,「這點我沒有猜錯。」

    「你沒有。」王小石直認不諱,「聽說吳驚濤的『欲仙欲死掌』是在水晶石洞中練成的,水晶的靈力加強了他的掌功。」

    「狄飛驚脖脊上一直戴著水玉,而他一直深藏不露,誰也不知道他的實力;」方應看惋歎道:「當日白愁飛上三合樓,要不是低估了狄飛驚,他就不會以『驚神指』射碎這『低首神龍』頸上的頗梨晶石;他只要不惹火了這神秘莫測的人物,說不定,在金風細雨樓蘇夢枕和雷純那一場倒戈、圍襲,狄飛驚助他一臂,就不一定會送命當堂了。」

    王小石瞄了雷媚一眼,道:「白二哥本就不該死。」

    方應看道:「雷媚的劍法很好。」

    王小石道:「她暗算人的時機拿捏很準。」

    方應看:「……所以,今天我們兩個若聯手鬥你,你可有多少活命之機?」

    王小石卻道:「如要,我剛才就不必收手。」

    他隨即又補充了一句:「剛才你根本就不會收劍——如果你倆能盡心盡力聯手的話。」

    聽了這句話,這粉雕玉琢般的公子侯爺,雪玉似的頰上,陡升起了兩朵紅雲。

    他連眼都金了。

    手已按在劍柄上。

    劍鞘又隱見血絲:好像鞘內不是劍,而是一把柄/條/支有生命的躍動的歡騰的血。

    那是方應看體外的血。

    血色的劍。

    劍形的血。二就是你

    好一會,方應看才鬆了手。

    他腰畔的紅光又黯淡下去了。

    ——那血液折騰的噪響也低微下去了。

    方應看哈哈笑道:「說的好。當年金風細雨樓三大當家初登場,米公公說蘇夢枕飽經世故,老謀深算;白愁飛狼子野心,飛揚跋扈;你則藏鋒避勢,志氣不高。他認為長期鬥爭下去,物競天擇,弱肉強食,你會必敗無疑。我反對他的說法。」

    他好像很為王小石高興:「結果,是我對了。」

    王小石道:「是我幸運。」

    方應看:「其實,你才是:『夫惟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的那種人傑。「王小石:「卻是那種:『善為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善戰敵者不與,善用人者為之下。是謂不爭之德,是謂用人之力』的梟雄。「方應看不溫反笑:「不爭有德,用人之力,那可不只是梟雄,而是奸雄了。」

    王小石肅然道:「敬請見怪。」

    方應看道:「通常人多請他人勿見怪,你卻是請人見怪起來了。」

    王小石道:「既然已做了可怪的事,還去請人勿要見怪,那是虛偽的事。不如直接請人見怪,不請見諒。」

    方應看:「好個只請見怪,不請見諒。我們真是識英雄者重英雄。」

    王小石:「英雄?我不是。我們大多只是適逢其會,因緣際遇,在此亂世奇局裡一展所能罷了。本來就沒有偉大的人,只有偉大的事。」

    方應看聽了哈哈笑道,「王兄,這話可說擰了。沒有偉大的人,哪來偉大的事?事在人為,沒有不可以的事,只有說不可以的人。王樓主當年獨力誅殺當朝權奸,王塔主近日孤身入虎穴脅持當今當朝最有勢力的人,王三哥的兄弟連皇帝老子都擂揪於地,哪有不可以這三個字呢!」

    王小石也微微笑道:「閣下也不是更無禁忌嗎?從大內高手、禁宮侍衛,到江湖好漢、武林豪傑,無不盡收你麾下,盡人人彀中,方公子志氣可大、小侯爺眼界可高呢,小石自慚不及、還遠著呢!」

    方應看笑眼如二池春水,漾了開來:「好說,好說!彼此,彼此!我們客氣些個什麼呢!」

    忽然笑容一斂,額角、眼窩、笑紋都同時微微發金,拱手道:「英雄盡敗情義手,石兄小心了。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梁阿牛大吼了一聲:「慢著!想走?」方應看看也不看他一眼,開步要走。「鐵樹開花」立即閃身到了他左右。

    何小河匆匆叱道:「你那一指……算什麼!?」

    方應看一笑道:「那不算什麼……只能算是個……禮。」

    梁阿牛一愣道:「禮?」

    「對,禮,」方應看笑容既純真若幼童,又純潔如蓮花,「送給王小石的禮。」

    他亦莊亦諧的加了一句:「他日待他還我的禮。」

    梁阿牛如丈八金剛摸三丈八羅漢的腦袋:「他***,這我可不懂。」

    「你不懂,沒關係。」方應看輕鬆的說,「王小石懂就好。」

    王小石只聽著,若有所思,不語。

    方應看眼看要走了,他也不攔,不阻,不送,不理。

    忽聽有人叱道:「就——是——你!」

    一字一句,猶如斷冰切玉。

    說話的是溫柔。

    她恨恨地也狠狠的向一女子發話。

    那女子當然就是

    雷媚。

    ——郭東神。

    曾經是郭東神的雷媚。

    「就是你!」溫柔咬牙切齒的道:「你背叛過蘇師兄,又殺了大白菜!」

    雷媚笑了。

    嫣然。

    她伸出了手。

    她的手指直向溫柔臉上伸來。

    速度卻很緩慢。

    溫柔嚇得退了一步。

    「是你!別怕,我只想捏捏你臉蛋兒。」雷媚不著她的口吻,「我也認得你,你是小女俠溫柔,可不是嗎?你就是那個不可一世的白愁飛喪命前還不惜代價要佔有的女子,也是給世間最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心中慕戀著仍不知情的俠女溫柔也。」

    她說著,瞟了王小石一眼,又上下左右打量溫柔:「果然漂亮。」她補加了一句,「江湖女俠,很少有這麼可愛的,這麼逗人的,但又那麼糊塗的。」

    溫柔這可奇了:「你怎麼知道我糊塗?你說誰是頂天立地大丈夫哇?他在哪裡?你也很漂亮呀!」

    但她也追加了一句:「可是心卻太毒。」

    雷媚也不以為忤,隨意道,「溫妹妹,一個女子在江湖上,不毒不狠,就不能出色、出頭。」

    溫柔用手指著自己圓圓潤潤的鼻頭:「我就不毒、不狠,也可以在江湖上很有名得很呀!」

    雷媚笑笑:「那是因為運氣好。你有個父親溫晚在洛陽武林撐得起一爿天。你有個好世家,『老字號溫家』從嶺南到漠北、自關東到粵西,誰人不知?誰人不怕?你有個師父紅袖神尼,怕是當今武林武功最高的五大高手之一。你還有個好師兄,是名動京師的第一大幫幫主蘇夢枕。這還沒完。你還有位結義大哥,是『七大寇』裡的沈虎禪,黑白二道,誰不賞他三分面、畏他七分威?你更有個好姊姊雷純,她工於心計,但掌有實權,卻一味護著你。你又有好些結拜兄弟如唐寶牛、方恨少、張炭、張歎……都為你賣命、效死。那都因為你長得漂亮。這還不夠,連白愁飛、王小石對你也——」王小石忽道:「雷姑娘,你倒戈蘇大哥、暗殺白二哥的帳,還是要算的。」

    雷媚一笑。她笑的時候,牙齒很齊,還露出了一些微上排的齒齦,絆紅赭紅的,一點也不礙眼,反而讓人也有一陣緋色的遐思。「她偏頭側眄王小石:「你現在說這種話,不是對你很不利嗎?」

    王小石坦然道:「我明白,但我不想欠你這個情。」

    雷媚歎了一口氣:「你別迫我馬上跟方公子聯手殺了你才好。」

    王小石老老實實地道:「至少我不會現在就向你動手。」

    雷媚惻首望著王小石,忽又端正的凝視他,正色道:「你的人這麼平實正義,我看多了,也正氣起來了。」

    然後又去看溫柔,衷心讚道:「你真是越看越可愛。」

    溫柔可聽得臉上都騷熱了起來,只說:「是嗎?」

    雷媚真情的說:「你那麼純潔,看久了我也像純潔了些。」

    她感歎地說:「你們兩位可真養眼。」

    方恨少插嘴道:「你為何不看我,我還怡神哪!」

    雷媚不去理他,只跟溫柔親切的說:「像你那麼幸福的女子,難免會折磨愛你的人的。」

    又去跟王小石說,「像你那麼好的男人,難免要為深愛的女子而苦的了。」

    溫柔忍不住說:「你也很美啊……我有你一半美就好。」

    溫柔向來自信自負,從來沒有這麼謙抑,更不會這般壓低自己,而今這樣說了,連眼眶都潮濕了,無緣無故的哽咽道:「你要是沒有殺白二哥該多好……真看不出你是個狠得下心的女子。」

    雷媚憐惜的看著溫柔,又伸手去觸摸她。

    溫柔這次沒有避。

    但忍了下來。

    方恨少也想動。

    但他見王小石沒動,他也就沒動了。

    何小河卻一動,就掠到了溫柔身邊。

    雷媚這次的手指觸著了溫柔的臉。

    她只輕輕的、像撫挲美玉似的撫了一撫,就縮回了手指,清亮的英眸,皖皖望著溫柔,柔和的說:「或許你可以這樣想,我狠,我毒,我下辣手、殺掉京師裡的英雄人物。但你也不妨這樣看:我殺掉的是些什麼人呢?就拿你們看到了的說——雷恨?那是個殺人狂:他死了,很多人便活了。雷損?哪個魔王,有他在,京裡黑道都有了大靠山,不愁不囂張,在公在私,我都得殺他。白愁飛?他一朝得勢,會心軟過雷損嗎?會好過蔡京麼?我殺他們,豈不也形同替人除害?我可從來沒殺過不會武功、不適殺戮的人。」

    方應看忽道:「媚兒,今天你的話說多了。」

    雷媚嫣然一笑,睞了方應看一眼,順從地道:「不錯,我今兒是說多了。」

    隨即跟溫柔眨眨眼睛,俏聲道:「好妹妹,咱們他日再好好的敘敘。」

    溫柔也不知怎的,一下子,就對雷媚生起一種捨不得也依依不捨的感覺了。三不請見諒

    這時,王小石才第二次問:「你不遠千里而來,到底為的是什麼?」

    方應看道:「當然為你。」王小石道,「為我?」

    方應看道:「蔡京決心要追殺你,他懸紅萬兩黃金,外加不少好處,現在天下各路、黑白二道,要取你首級的好漢豪傑,已多不勝數。」

    王小石道:「為這點動心而取我頂上人頭,在所多有,但若令小侯爺跋山涉水、不辭千里而動身、動手,必定另有內情。」

    方應看道:「也許,我也想殺你。或許,我想過來助你,跟你交個朋友。」

    王小石:「也許,蔡京要小侯爺親自出手,要『有橋集團』人就小石的事表明態度……」

    方應看失笑道:「那用得著我嗎?大不了,米公公可替我跑這一趟呀。」

    王小石苦笑道:「當真莫測高深。」

    方應看目光猝然:「王小石不心過謙,我看你說不明白時,心裡早已比天底下誰都更分曉。不過,大家都是明白人。該明白的,總有一天會明明白白的……」

    然後他向王小石長揖:「就此別過,只請見怪,不請原諒。」

    說罷哈哈一笑,攜雷媚之手而去。

    雷媚婉約相從,臨行時回眸炎顧,不知向溫柔還是王小石,娉然一笑。

    她這時候已挽結了長髮,短髮束髻更使她頸色如玉的白,纖腰盈握,風姿楚楚動人,跟清狂爾雅的方應看走在一起,直如一對壁人。

    方應看走了。

    「鐵樹開花」也走了。

    ——他們身上的積雪殘冰,因動作而抖落地上,很快的便消融為水,滲入土裡,注入池中。

    池中那蓮,又轉為白。

    比原來更白。

    不但白,還帶點迷彩,帶點亮。

    那不光是白,還帶著光。

    原來那白色不止是原來的素妝,還有陽光。

    原來陽光出來。

    陽光照在蓮花花瓣上。

    陽光很美。

    蓮花也很美。

    剛自這兒離去的人兒也很美。

    「我呸!去他奶奶個***!」

    梁阿牛突然啐了一口,「裝什麼金枝玉葉,準沒安什麼好心眼。」

    王小石忽道:「阿牛,你可覺有什麼不妥?」

    梁阿牛見王小石容色凝重,便靜了靜,半晌才回答:「倒沒啥特別的,就只宄骨那兒有點麻辣辣的感覺。」

    王小石說:「你在『太平門』裡修的是『游離神功』吧?」

    梁阿牛臉上立即現出佩服的神色來:「是。你***……怎麼你連這也知道!」

    王小石緊接著說:「你試運起『游離神功』,先意托滿月,再轉意歸朝陽,捧真投籽,先用丹田崩一聲『嗨』字,再在嘴裡吐一聲『哈』字,然後再自鼻裡重重哼一聲。」

    梁阿牛見王小石說的認真、緊急,便不再多言,默運「太平門」的基本功法,分別自丹田、嘴、鼻發出「嗨」、「哈」、「哼」三聲。

    本來一直無事,到了第三次吐音,梁阿牛忽然怪叫了一聲,臉色慘白,全身顫顫哆哆,搖搖欲墜。

    他本來不算太高大,但十分雄壯,肌肉結實,塊塊如磚,胸膛更活似一塊四方的大石板,短髮如戟,無眉厚唇,給人一種比牛還壯的感覺。

    這一下子、他卻軟弱得渾似給拆了骨、抽了筋,要不是方恨少馬上扶住,他幾乎就要跌落到池裡去。

    王小石也不為奇,只問:「裡頭出事了?」

    梁阿牛咬著牙,額上立時鋪一層豆大的珠,好一會才作得了聲:「任脈……神闕、華蓋、璇璣都攏不住,氣一聚便散,一散如針刺般疼,一疼就擴散到全身來,全身都似要散裂了,穴位遍離,血脈逆走,很辛苦……」

    王小石點首道:「這就是了,小河你呢?」

    何小河見梁阿牛的情狀,知道自己只怕也不會僥倖,心裡有了個底兒,只問:「我該怎麼試?」

    王小石道:「你們『下三濫』的基本功是『兜心軟』吧,不知……」

    何小河卻道:「我雖姓何,但卻不是『下三濫』的嫡系。雷純找來『下三濫』兩名長老:何德、何能授我武藝,所以學的基本功法反而是『搗心硬』。」

    王小石「哦」了一聲,道:「那你試運『搗心硬』功法,以鶴步靜游、東西遊廊法調息看看。」

    何小河依言而沉心合十,內息外感,心心相印,運功調氣,半晌,才徐徐睜目,道:「似乎沒什麼異樣……」

    王小石這才有點笑意:「這就好,也許方應看沒摸清你功法的門路,這才切不住你的運功脈絡——」何小河忽哀叫了一聲。

    她雙手捂耳。

    一下子,臉都白了。

    青白。

    痛得連淚也流了出來。

    王小石俟她痛定了,才問:「耳痛?」

    何小河仍捂著耳,痛得蹲下了身子。

    王小石疾道:「快停止運功。」

    好一會,何小河才能重新立起,額上多了一層細薄的汗。

    王小石道:「是神門、交感、率谷幾處刺痛吧?」

    何小河這才喘定:「不,連頭維、本神、陽白也有刺痛感。」

    王小石隔一會才道:「方應看的『血河指法』已融會了『忍辱神功』,現再摻合了『無指掌』和『落鳳爪』指勁,實在陰毒難防、消解不易。」

    「死就死,沒啥大不了的。」何小河狐疑地冷笑道,「但他千里迢迢的來,為的就是給我冷不防的挨他兩指?」

    忽聽一人道:「他來這兒,『有橋集團』就得交給米公公獨掌了,要不是有天大的利益,他放心得下?值得他來跑這一趟?」

    說話的是唐七昧,說話語音森冷。

    梁阿牛、方恨少等不見他尤可,一見登時火冒八丈,要不是平時已有點懼怕,早就撲過去扭打一頓、飽以老拳了。

    梁阿牛哼哼嘿嘿地道:「你好來不好,你***熊,敵人跑光了才來?」

    方恨少也哼哼唧唧地道:「你剛才要在,給他一記毒鏢,說不定,他也大便不拉、小便失禁的,大家鬧個和。」

    王小石忙道:「是我要七哥他只看顧唐巨俠,不到非必要時,萬勿現身的。」

    唐七昧不理方、梁二人,只把話說了下去:「不過,現在京師裡的英雄好漢,無不恨米蒼穹入骨:因為他當場格殺了溫寶,也打殺了張三爸。」

    王小石明白了唐七昧說這番話的意思。

    ——就是因為這樣:方應看才可以毫無憚忌的離開京師、為所欲為。

    ——因為米蒼窮已成眾矢所的,無法成為一個統合朝廷、軍方、綠林、武林、江湖、市井高手精英的領導人物了。四方拾舟

    王小石心裡正在忖思方應看的來意,卻聽一個清脆的語音問:「你說,我今天是不是很倒霉?」

    王小石聽得心中一恍,這才抬目,驀見那一張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的顏臉,乍眼望去,既似籠煙芍葯,又像畫裡蹦出來的玉人兒,不大真實。

    王小石一向機警過人,但因思慮方應看、雷媚的詭意,素來氣定神閒、雷打不動、電劈不驚、遇變不懼的他,居然在恍惚間給溫姑娘嚇了一跳,在這春日初出的時分居然連手腳都冷凍了起來。

    「怎麼?」

    王小石一時沒恢復過意識來。

    「你倒霉?」梁阿牛卻把話接了過去,忿忿的道:「那我們今天算什麼?吃了那男不男女不女的一指,還不知幾時橫幾時豎,幾時活蹦蹦幾時死蹺蹺,你這算倒霉,我這算霉在那號子癡熊悶種鱉蛋賤胚手底裡了!」

    溫柔看著梁阿牛,睜大了眼,一時說不出話來。

    她向來天不怕、地不怕,但卻有點怕這個四四方方、剽剽悍悍、魯魯莽莽、又沉沉實實,笑起來一口黃牙、氣起來全身發抖、一開口就是粗話連篇的海獸。

    所以她一時怔住了。

    「溫姑娘今天當然倒霉了,」幸好方恨少這時挺身出來維護她,「她還給我摑了一巴掌。」

    「對呀!」溫柔於是有了翻生的本錢,噘著嘴說,「我還給你叱喝了!」

    剛才王小石確是肅起臉孔要她住口。

    王小石不敢惹她,只說:「剛才是情非得已……」

    溫柔扁了扁嘴兒,說:「我也不要你道歉。」

    然後她靠近王小石頰邊,王小石不自覺的往後縮了一縮,只覺一陣如芒似麝的香氣襲入鼻端,十分好聞。

    溫柔卻湊近他耳畔說了一句:「你是大夥兒的老大,在人前我只好讓著你,你叱的罵的,有理我受了,沒理我忍了,但沒人時我可要一一揪出來清算,有你護我的,沒我讓你的。」

    王小石沒想到溫柔忽然會在這時跟他「講數」,劃清界限,倒不知如何應對,奇怪的是,他面對大敵強仇,高手高人,大都揮灑自如,談笑自若,灰飛煙滅,羽扇綸中,從未有臨陣畏縮,無辭以頃的事,但遇上溫柔,就木訥得很。

    他只覺鬢邊讓溫柔髮絲拂過,癢絲絲的十分好受,真有抓住她發綹嗅一嗅的衝動。

    「你叱過我,我也不計較,」溫柔這是響亮的說,「只是你為啥要喝罵我,叫我住口?」

    王小石訕訕然:「我是為你好。」

    溫柔不解:「為我好?」

    王小石道:「我怕他們向你出手。」

    不解的仍然是溫柔:「我不怕他們出手。有你在呀,你不是把他們打走了嗎?」

    這句倒是勾出大家心裡的疑點。

    梁阿牛就這一句話追累下去:「三哥,為啥不當即就把這兩個禍患殺了,省卻後患!」

    玉小石歎了一聲。

    他的回答也很直接:「一個,已很難解決;兩個,我非其所敵。」

    何小河則問:「那麼,他們何不聯手殺了你?」

    王小石答:「問題就在他們能不能真的全心全意的聯手。」

    何小河明白了六分:「你是說:方應看不信任雷媚……?」

    王小石:「雷媚也不見得會完全相信方應看。小侯爺見過太多次數雷媚殺主的事,他機警多疑,沒有十足把握,便不會讓她有可趁之機。」

    何小河默然,唐七昧則道:「雷媚先後殺雷損、推翻蘇夢枕、狙擊白愁飛,為的是什麼?做這些事,固是十分凶險,對她卻似無大利呀!」

    王小石苦笑道:「說實在的,雷媚的真正身份和目的,人只知其神秘詭異、莫測高深,跟唐兄門戶,實有相為輝映之妙。」

    唐七昧出身唐門,四川蜀中唐門可謂武林中最神最鬼的幫派,勢力龐大,潛力深邈,其組織嚴密,其手段毒辣,其暗器絕技更稱絕天下,江湖上有不少黑自兩道的高手、派系、幫會都受他們的縱控,但很少人能洞透蜀中唐門、川西唐家究竟是有何企圖、目標。

    唐七昧點點頭,不再打話。

    溫柔卻仍然要問:「可是,我的話沒說錯呀!方拾舟,這名字有什麼了不起?不如叫方正、方圓、方龍舟順口得多了,要威風,不如叫方大船、方拾命,叫方拾舟,一點也不出色!我既沒說錯,為何不給我說!」

    其實大家心裡都想問這句話。

    王小石這才正色道:「柔兒,你倒輕忽了。這方拾舟三字,野心大,眼界高,倒調笑不得呢!」

    溫柔不解。

    不解溫柔。

    王小石只好反問:「你記得數十年前,最名動一時的大俠叫什麼名字?」

    溫柔這下答得利索:「蕭秋水。」

    王小石道:「蕭大俠成名之後,為國殺敵,為民除害,自是英雄一生。但在他未成一家一派之前,他敢以一人之力,與武林中最有勢力的一個幫派抵死為敵,你可知那是什麼幫會?」

    溫柔想也不想,就答:「權力幫。」

    這些原是武林大事,溫柔再涉世未深,也是個闖蕩江湖的人了,這些事自是耳熟能詳,隨問隨答。

    王小石再問:「那麼,這天下第一幫的幫主,掌握武林權力大勢的第一人,姓甚名誰?」

    溫柔答得更爽快:「李沉舟。」

    她這一答,許多人眼睛都亮了。

    亮來自明,有明才有亮。

    ——明白了。

    何小河這才吁了一口氣:「李沉舟,方拾舟,嘿,李沉舟沉下去的舟子,他還要從頭收拾起來呢!」

    方恨少吞了一口唾液:「那他是自許要比李沉舟所立的勳功偉業更進一步了?」

    唐七昧冷哼一聲道:「好大的口氣,好大的抱負,難怪——」他的「難怪」二字後,有許多無盡之意:——難怪你會震驚了。

    ——難怪你剛才一聽這名字之後,立即肅然以對了。

    ——難怪你會對方應看陡然出現,顯得那麼愁眉不展了;這樣有野心的人,遠跋苦涉來這兒,自是所謀必巨了。

    ——難怪你會喝止溫柔的胡言亂語了。

    不過,其實更重要的還是判斷力。

    沒有準確的能耐,眼見心不見,看到了又有何用?

    ——這世間豈不有的是睜眼的瞎子!

    心明比非明更分明。五不解溫柔

    溫柔在豁然而明之後,發出了一聲豁然響亮的輕笑,說:「我還以為是什麼?方拾舟原來是再收拾李沉舟的霸業王國,那算什麼?我看他是拾李沉舟牙慧罷了。」

    大家為之氣結。

    卻聽梁阿牛咕噥了一聲:「我拾他娘個人屍!溫柔說的有理!」

    這一次,梁阿牛了溫柔的那一方。

    忽然,粱阿牛「咦」了一聲。

    大家都狐疑的望向他。

    只見梁阿牛東摸摸,西按按,他自己也狐疑的道:「消失了。」

    「活見鬼!」方恨少笑啐他,「你從頭到頭腦直至腳趾甲都還在,沒哪件是不見了的。」

    「不是呀,你奶奶個大舅於!」他算是特別尊重方恨少,所以才沒把話說得更粗重,「我的宄骨沒先前的感覺了。」

    大家都奇了一奇,王小石第一個反應過來:「那道指勁消失了嗎?」

    梁阿牛搔搔短得直戟的頭髮,道:「是沒有了。原來總是有點麻辣麻辣的酸,現在全沒了。」

    王小石神色反而凝重了起來,道:「你再運聚『游離神功』試試。」

    梁阿牛暗運內功,仍發出「嗨」、「哈」、「哼」三聲,聲宏氣實,三聲過後,徐睜開眼,不敢置信地道:「全沒事了。」

    王小石皺著眉:「一點感覺也沒?」

    梁阿牛喜道:「無。」

    王小石轉而問何小河:「你呢?」

    何小河也以「搗心硬」的內息周遊了全身大穴,摸摸自己雙耳也歡喜的道:「那指勁呆不往,我就像沒著過一樣,我耳朵靈醒著呢!」

    王小石聽了,臉上卻不見喜色,反而雙眉緊皺。

    大家看了,知道高興不宜過早,還是唐七昧先問:「怎麼了?不對勁吧?」

    王小石強笑道:「本來,指勁消失了,那當然是好事,我只是擔心……就壞在我咯通醫理,卻不明指法,要是白二哥在就好了,他一定會知道那指勁到底是滑出體外、導為正道,還是潛藏在哪個要害底下了!」

    這時候,他特別掛念白愁飛。

    他一想起白愁飛的時候,便長吸了一口氣。

    他深深的呼吸了這口氣,忽然之間,他覺得已死去了的白愁飛,要是英魂尚在的話,也會跟他一樣,深深的同呼這口氣。

    也就是說,他因這個深呼息而超越了生死,與白愁飛同存。

    便是這樣:他剛才在獨戰雷媚、方應看之際,外表雖然雲寧峰峙、匕目不驚,但心裡著實是很有點緊張。

    因為他那一關不能敗。

    ——一敗,不僅他亡,連溫柔、方恨少、唐寶牛、梁阿牛、唐七昧等人,只怕一個也保不住了。

    壓力太大,放得再開的人,也難免會緊張。王小石是人,當然也會緊張。

    但這心裡緊張,卻萬萬不能讓敵方知悉,所以他在手暫緩之際,他就開始說話。

    與方應看、雷媚交談。

    只要一開口說話,正如一出手交戰一樣,便會因話生話、遞招發招,而忘了或漸輕了緊張。

    這其實是蘇夢枕紓緩緊張時常用之法。

    蘇夢枕曾把這個方法告訴了他。

    所以剛才王小石在說話的時候,便沒那麼緊張了——他越說話,就越閒,閒就越定;越定,敵人就越摸不出他的虛實;反過來,他正好可以觀察敵方的破綻和虛實。

    因此在他跟方應看等對話之際,他覺得蘇夢枕是與他同在的。

    正如現在一樣。

    他因為發現了蹊蹺,而心裡緊張起來,但不想把這種緊張讓大家得悉(這樣反而徒增了大家的憂慮,與事無補),所以便因這無法破解的指法而念起白愁飛,並深吸了一口氣:白愁飛解除緊張的方法,正是深呼吸。

    這一來,他又與白愁飛同活了。

    他其實無時無刻不記住八年前初入京時,與白愁飛雨中並肩隨同蘇夢枕作戰的情形。

    ——那段跟蘇大哥、白二哥聯袂聯擊「六分半堂」的日子,才是他最意興風發、志氣飛揚的時候。

    現在蘇夢枕死了。

    白愁飛已歿。

    這情境只有在夢裡重現。

    偶爾也會有這樣的情境:在他說話的時侯、深吸一口氣之際,蘇老大、白老二都像是活轉了那麼一剎那,再跟他並肩同戰。

    許是:只要你把一個人留在深刻的懷念與記憶裡,他就會與你同存不朽吧?

    念起這個,王小石在擔憂之餘,還很有點感慨:或許,他離京不僅是為了逃亡,也不只是為了怕連累一眾兄弟,而是更怕面對的是:這知己無一人、兄弟各死生的情景吧?

    「扒三倒四龜五賊六田七丘八奶奶個熊!」梁阿牛又亢奮了起來:「沒事就好了嘛,還多慮個啥?」

    溫柔看看王小石還是愁慮未展,忍不住道:「你想什麼?」

    王小石道:「沒什麼。」

    溫柔問:「你知道我最生氣的是什麼?」

    王小石一愣:「不知道。」

    ——他只知道溫大姑娘常常生氣,時時找岔,款款不同,樣樣翻新。

    溫柔道:「我最生氣明明有事口裡卻說沒什麼——有事就有事嘛,偏說沒有。」

    王小石不以為忤,只說:「可能是我多慮了,沒事的!」

    溫柔又說:「你可知道我最討厭你是在什麼時候?」

    王小石又是一怔:「討厭我?」

    溫柔道:「就是明明心裡還是有事,嘴裡卻說沒事,臉上寫著有事,偏就不讓人與事,好像天塌下來的事兒,也只是他一人的事兒——你說這種人討不討厭?」

    王小石笑道:「討厭。」

    何小河歎了一聲,拉住溫柔的手,噓聲問:「我的好姑娘,姑奶奶,你可聽說過不解溫柔這四個字?」

    溫柔瞪了瞪一雙明麗的眼,奇怪的說:「什麼意思?打著我溫柔的旗號的字,不是讚我難道損我?」

    何小河忍俊道:「小姑奶奶,我的娘,人家王大俠是不想我們這些小輩們空自擔心,更不欲使你大女俠不安忐忑,所以就把事情隱忍不說了,你卻來怪人家,這不算不解溫柔還算啥?」

    溫柔又指著自己圓勻的準頭,嗤詆道:「我溫柔也會不解溫柔?」

    梁阿牛又嘮呶了起來:「你們娘兒們就少喋喋個下休了,咱在這裡是走是留還是就此吃飯拉屎,總有個分曉吧!」

    何小河噓聲笑道:「你看,這才是個真正不解溫柔的渾球!」

    溫柔對梁阿牛的惡臉倒有些畏懼,一時不敢答腔。

    梁阿牛對何小河卻似有點靦腆,不大敢惡言相對。

    唐七昧便趁此問王小石:「咱們當下該如何進退?」

    王小石對除了溫柔之外任何人,都很有意見。

    「離開這裡。」

    唐七昧問:「為什麼?」

    王小石瞟目四顧:「這兒不止一起敵人。」

    唐七昧點頭又問:「往哪兒走?」

    王小石即答:「東南。」

    唐七昧再問:「要不要通知三枯大師?」

    三枯大師是這「六龍寺」的掛單的名僧,曾受過天衣居上恩澤的方外至交,與「爸爹」張三爸有極深的淵源。他既是引介王小石等人避入六龍寺,又是負責他們在淮南路十六州四軍二監的接應人。

    王小石點頭。

    他手心仍搓著碎裂的水晶,好像要把這些已經成了碎片的紫色水玉再度揉成一塊完整的石。

    ——可是,破鏡難以重圓,連重明都庶幾難矣。

    碎水晶呢?能嗎?

    那隻小烏龜已完全翻轉過來,探頭望望世界,烏溜溜的眼睛,很有點貴族氣質的伏在那兒,十分滿意它此際的四平八穩。

    ——要不是溫柔在它的重要關頭時替它翻動了那麼一下,它可能就翻轉不過來了。

    再翻轉過來,可能要四五個時辰,也許要四五天——也說不定它就這樣渴死了、餓死了、累死了,永遠四腳朝天,翻不過來了。

    你可看見過因為翻不過身來而致死的烏龜?

    或許有。

    或許沒有。

    但世上的確有翻不過身子來就死了的烏龜。

    ——也許是因為它們只善於爬行,不擅於翻身。

    ——也許它們背負的殼太重。

    那蓮花仍在池中,並由紫回轉純白。

    不過,它已失去了根。

    根已斷。

    它是浮在水上的。

    ——它此際仍然嬌麗清美,但不久之後,它就要凋了便要謝了。

    沒有根的花和樹,都活不長久。

    人呢?

    王小石、溫柔、方恨少、唐寶牛、何小河、唐七昧、梁阿牛、羅白乃、班師之等一干人,仍在逃亡。

    逃亡是為了要活命。

    只要能活下去,就有翻身的一日。

    ——只是,在這當兒,誰來協助他們?有誰能只消用一指頭之力,幫他們翻一翻身?

    逃亡沒有根。六石頭人語

    六龍寺的圍牆外十數丈遠,有一座外觀九層內實有十六層的高塔:泰感動、郝陰功、吳開心、白高興四人,還有葉神油,就在第七層塔內,居高臨下,觀察寺院裡王小石等的一舉一動。

    他們先看見溫柔「賞」了王小石一記耳光。

    他們為之吃了一驚:他們猜估不出理由。

    他們只能看得到,卻聽不到對方正在說什麼。

    ——除了那記耳光。

    響亮而清脆的耳光。

    他們吃驚的理由是:——溫柔竟能打得著王小石!?

    如此說來,溫柔的武功豈非比王小石更高?

    如是,那麼,先行對付溫柔的提案,就必須取消了。

    可是他們驚中可也有喜:——因為如果不是溫柔的武功太高、出手太快,那麼,剩下的原由只有一個:王小石很注重溫柔。

    ——注重得使他任由溫柔摑打。

    如是,那麼先行挾持溫柔,就是個再明智不過的選擇了。

    所以他們都緊密的觀察寺院裡的動靜。

    緊接著,驟變遽然來!

    「雪人」偷襲溫柔。

    方恨少扯走溫柔。

    何小河、梁阿牛突現身攻向二「雪人」。

    蓮池中的白衣公子突現偷襲梁、何。

    王小石截擊白蓮花般的公子。

    院裡忽有一纖小之人影卻以凌厲的劍氣攻向王小石。

    王小石接下了那一道「氣劍」——中斷——因為突然間,一物飛打而至,直從寺院、衝破圍牆、打上七層塔來,迎面向吳開心打到。

    這下突如其來。

    吳開心反應算快,大叫一聲,仰首跌身,「呼」的一聲,那物險險自他們面門掠了過去,擦傷了他的鼻頭,卻打向他背後的郝陰功。

    郝陰功百忙中一掌拍去,與那物抵個正著。啪的一聲,那物碎裂成數十塊,疾迸噴射向泰感動和白高興,還有葉神油。

    郝陰功雖然一掌擋開來物,但只覺右掌像給斬了一劍一樣的痛。

    痛得他忙細看自己的手還在不在:他以為是已給人一劍斫了下來。

    他不好過,他的同黨也不好過。

    碎片很多,有大的,也有小的。

    大塊的射向白高興。

    白高興比較幸運。

    他乍見吳開心閃躲,已有警惕;再見郝陰功遇險,更生防禦。

    故而,白高興及時雙手一拍,夾住了數大塊碎片。

    一塊也沒有遺漏。

    那是磚石。

    ——他馬上就感覺得出來了。

    沒有人能比他更清晰的感覺到:因為他不但夾住了磚石,而且這幾塊磚石碎片還全嵌入他手掌裡。

    泰感動的情形也決不比他好。

    磚石的碎片多飛向他。

    他因見郝陰功、吳開心先後失利,所以己早一步拔出他的兵器。

    他的武器是刀。

    一把柔刀。

    ——刀形就像竹葉。

    ——刀有個名字,在武林中也很響亮:——竺柔刀。

    他的刀柔、而且軟,所以特別快。

    他在剎那間出了十三刀。

    十三刀刀刀不落空。

    刀刀都命中。

    每一刀都斫下一塊磚石碎片。

    總共十五片。

    有兩片他仍不及斫落。

    那兩塊未給斫落的碎片在哪裡?

    ——就嵌入他的身上。

    左臂和右腿。

    ——磚石打入肉中,要比中箭還疼。

    他一生中也曾揣想過:中刀、著箭、吃了一劍的痛楚——但卻一個人未想過有天居然要吃磚石的苦!

    這一塊小小的磚頭,一下子,擦破了吳開心的鼻端,震痛了郝陰功的右腕,嵌入了白高興的雙掌,切入了泰感動的肌裡。

    那一塊平凡至極的磚石,一下子,竟在他們的生命裡如此親切,仿似在生死契闊間打了個親切得痛入心脾的招呼,好讓四人一生一世都忘不了這塊與他們有肌膚之親的磚頭!

    ——那是塊什麼樣的磚頭?

    他們幾乎都不約而同的記起了一件事:一個人!

    ——那磚頭碎片不止打向他們四人,還有一個人:葉神油!

    所以他們也不約而同的望向葉雲滅!

    葉神油負手站在那兒。

    氣勢很盛。

    樣子也很火爆。

    但卻很定。

    ——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在他身上。

    迸濺向他的磚石,有大有小,至少十來片,去了哪兒?怎麼直如石沉大海?

    葉神油啞聲道:「就憑你們,要對付王小石,還差遠了呢!」

    他雙手一垂,誇拉拉連響,碎磚都自他袖子裡全落到地上。

    ——不知何時,那十八塊碎磚全給他雙袖收下了。

    一塊不剩。

    「他知道我們在這兒。」葉神油望著窗外,透露著十分殺氣兩分不甘的說,「他用他的石頭說了話,也對我們作了警告。」

    這時,六龍寺那兒,打鬥也告一段落,王小石正與方應看對話。

    然而,王小石無疑也向他們發了話。

    他的話是用一塊磚頭來說。

    他就是借雷媚那一記「劍氣」,以「移花接木神功」轉擊於磚牆上,直飛過來,以一磚連打五人。

    ——就只葉神油並未掛綵。

    全皆傷。

    當時,王小石卻正在對敵中。

    ——而且還大敵當前,強仇寰伺。

    他卻仍然說出了他的話,對遠在明孝塔的「窺視者」作出了警告,在大家都以為他最凶險的時候,他居然還有餘裕去打擊更遠的敵人!

    郝陰功、白高興、吳開心、泰感動這時才曉得心頭沉重:——他們這時才明白過來王小石是多可怕的敵人。

    所以他們只好忍受。

    忍受葉神油的冷笑。

    ——冷笑通常不是真笑,而是諷刺、輕蔑或瞧不起。

    就算是笑,也只是嘲笑。

    葉神油當然嘲笑得起他們。

    葉神油的右腰衣衫破了一處。

    可是,他們四人大概誰也沒注意到:——那是一道寸來長的口子,翻掀出來的部位,還帶點血。

    沾著一點點的血。

    葉神油仍負手望著窗外,指拳捏得特登拍勒的響。

    他仍俯視著寺院裡的一動一靜。

    他在忍痛?還是在忍耐?有隱憂?抑或有隱瞞?七六龍三姑

    就在一眾人在寺院韋馱金剛像旁、蓮花池畔跟來襲者對敵之際,羅白乃之「徒師」兩人,到底在哪裡呢?

    原來羅白乃正在跟六龍寺裡的高僧三枯說禪傾偈。

    三枯是當地有名的禪僧,道行高深,智能天縱,被譽為: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的名僧。

    聽說他本來連名號都沒有,他初入六龍寺掛單時,人問他從何處而來?他不立答,只看著院前花草,說:「花草就要枯了。」

    當時主持六容大師聽了,特別出來迎接他,跟他談佛論經,不半晌,便十分推崇服膺,又請教他的名號,他只說:「海枯石爛,何須名號。」

    當場接待的還有一位名人,正是洛陽溫晚。溫晚馬上接問了一句佛偈:「生死事大,光陰知矢,無常迅速,時不待人,既然如此,行方便門,黑晝白夜,各有其秩,父子夫妻,應有其序,四方八面,皆有其位,萬物有情,各有其名,花鳥蟲魚,飛禽走獸,無不例外,汝何獨無?」

    大師卻低眉合十,只說:「你赴時間,我不趕。我心悠悠,油盡燈枯。」

    溫晚馬上豁然頓悟。

    ——許多人在禪門參了幾十年,還是得不到一點訊息,換不來一個悟。可是時機一到,所謂啐啄同時,即是小雞正孵化而出,母雞正好啄破蛋殼,就會得來全不費功大。這正是佛門心法相傳的難得之處。

    由於他一入「六龍」,就訪問了三次「枯」,人就稱他為「三枯」大師。

    三枯最勝點化人。

    使人啟悟。

    他在這兒一帶很有名。

    他也曾離開過六龍寺,雲遊四海,回來後更享有盛名。

    ——或許,早在他入「六龍寺」以前,他就很有名吧?

    只不過,他對過去的事,隻字不提,誰也不知道他的來歷。

    羅白乃原來也不知道這位三枯大師是很沉默、寡言、木訥的人。

    他一向以為世上的「大師」,平常要念很多經,對人常常嘮嘮叨叨,而向人教誨難免有一匣子說不完的嚕嗦。

    但事實卻不然。

    三枯往往沒有話說。

    總是一言不發。

    他好像根本就不愛教人,不愛說話。

    他在高興說話的時候才說話。

    非要他說話不可的時候,有時,他只歎了一聲,或瞪人一眼,揚眉瞬目,咳嗽一聲,便算是說過話了。

    ——雖然,大多數的人都不知道他說了什麼話?說的是什麼話?

    羅白乃當然也不明白。

    但覺得很好玩。

    他本身就是個很好玩的人。

    他對不明白的事覺得特別好玩。

    所以就在眾俠於菩提樹下、蓮池邊抗敵之際,他卻去逗這大師說話。

    他很喜歡找大師說話,但不見得大師也很喜歡跟他說話。

    有一次,他見廟裡來了許多香客,熙熙攘攘的來拜佛上香,寺裡僧眾都忙著打點,卻見大師在菩提樹下木然端坐,完全沒有反應,連一個小孩在他身邊撲地摔了一交,哇然大哭,大師也無動靜。

    羅白乃便上前扶起了小童,哄住了他,直至其母親把他接走,大師仍跌坐不動。

    羅白乃便問:「大師病了?」

    大師答:「沒有。」

    羅白乃:「大師睡了?」

    大師:「我在打坐。」

    白乃:「大師沒有看到有人摔交麼?」

    大師:「人生在世,誰沒摔過交?跌倒了自會爬起來。」

    羅:「大師沒看見今天香客特別多麼?」

    三枯:「沒。」

    羅:「那大師看見什麼?」

    枯:「老衲只見來的只有兩個人。」

    羅:「哪兩位?」

    枯:「一曰名,一曰利。他們燒香拜佛,都不過是為了這個。」

    羅白乃想了想,很狐疑:「怎麼熟口熟面,好像是那個前人說過?」

    三枯:「……」

    羅白乃:「我覺得你說少了,也看少了。」

    枯:「少了什麼?」

    羅:「我看到四個:一個名,一個利,還有一個權、一個勢。」

    羅:「不,還有……還有一個,是祿,啊,再來一個,叫做什麼哇?哦?是欲……」

    羅白乃遂而教訓起三枯大師來:「你把事情說少了,也說得太簡單了。」

    三枯為之氣結,不再理睬羅白乃。

    偏是羅白乃要走開之前,還「點化」了三枯一句:「有人在你面前跌交你不去扶,萬一摔死了人怎麼辦?連人都救不了,自己則像塊木頭,哪還算什麼佛?參禪有何用?」

    末了,他還涎著笑臉,問大師:「我說得對不對呀?大師?」

    開始的時候,三枯大師不理會這半瘋半癲的少年人。

    可是大師不理他,他可理會大師。

    別人問他為何老喜歡找大師的晦氣,他笑嘻嘻的說:「沒有嘛,我是真心的向大師討教的。」

    連他師父班師之也這麼問他時,他才認真的答:「我覺得跟大師有緣。」

    「那麼有緣,」班師之聽了就很不悅的說,「你又不拜他為師?」

    豈料羅白乃的頭馬上搖得像撥浪鼓一樣:「那不同。你跟他不一樣的。」

    「什麼不一樣?」

    「我跟大師的緣法是:我跟他確是學會了不少道理,」羅白乃搖首擺腦的說,「可他在我這兒也學了不少事理。我們倆是互惠、交換、相益的。——」班師之聽了就很高興:「還是我教你比較多,我學識淵博、武功高強嘛。」

    「非也。」徒弟認真八百的說:「你幸運些。」

    「我幸運?」班師之不明,「我要是幸運還會收你這種徒弟?」

    「你當然幸運了,你只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罷了。」羅白乃說,「我教你的,遠比你教我的多呢!」

    班師之氣得嘴都歪了。

    眼都開始翻白了。

    他徒弟還十分感慨的加了一句:「實在多出太多了……搞不好,我還得教你怎樣追求心上人,教導你怎麼談戀愛呢!」

    「你……你!」班師之這回氣得連鼻子都曲了,「你教我……談情說愛!?」

    「對!」羅白乃湊近班師之身邊,鬼鬼詭詭的說,「你別告訴我說你從未動過春心,從沒打算過為我找個師母!」

    班師之想打他。

    羅白乃忽長身直視其師,叫他師父:「你看著我。」

    班師之打到一半,只好收招。

    「我為什麼要看著你?」

    羅白乃大義凜然、光明磊落的說,「你看我的眼。要是你真的從來想也沒想過這回事和那回事,你就看著我眼睛。」

    班師之才不看他。

    但也不打他了。

    只氣得拂袖而去。

    羅白乃吐了吐舌頭,喃喃自語道:「烏雞白鳳丸!大概這回真說對了……看來,我該好好的為師父的終身大事著想了。」

    三枯大師不理睬他,理由是絕對充足的。

    他有次居然替這名僧三枯改號。

    那是一次眾僧會聚之際,大家想替「明孝塔」、「六龍寺」改一個名字,因叫「明孝」、「六龍」的塔寺著實太多了,不夠突出獨特。至少,也該把六龍「塔」還是「寺」,明孝「寺」抑或是「塔」,早些定下名來。

    三枯大師卻力排眾議,認為不必正名。

    大家都問他為什麼。

    他說:「真正的佛法,是百姓日用不相知,初發心時便成正覺。何必正名乎?迥然獨脫,不與物拘。」

    眾都以為然,紛紛說三枯法高深。

    偏是旁聽座的羅白乃突然發話:「六龍、明孝塔寺不必定名,我很贊成,但大師卻該改個名字。」

    眾都好奇,皆問要替三枯改什麼名號?

    「三姑,」羅白乃得意洋洋的說,「改名三姑,如此正好。」

    眾僧紛紛叱喝之,羅白乃這回倒是真的犯了眾僧。

    但他得意如故。

    他還說出了堂而皇之的理由:「大師叫三枯,本意是:石爛海枯、油盡燈枯、人走心枯,我叫他三枯,更加切合,因為他見人跌交而不扶,見惡人當道而不除,見人不悟而不點化,不是姑念、姑息、姑妄是什麼?何況,烏雞白鳳丸的大師樣兒好,俊貌得很,像姑多於像佬哩!」

    大家都罵這不識佛理、未入佛門的渾小子怎麼胡言妄語,連三枯也臉露忿然之相。

    羅白乃膛目指著大師反詰:「他不是教人勿太注重虛名嗎?他一向不是說名如衣飾,脫下便了嗎?怎麼一說他,都醬了臉?」

    這回連六容大師都要下令逐走他了。

    卻是三枯大師開聲說了話:「也罷。反正都是名相,叫什麼便是什麼,叫什麼也不見得就是什麼。」

    六容不解,合十問:「大師之意是——?」

    三枯臉上居然擠出了點笑意,他用手一指一隻正在春陽下曬肚皮的狗,說:「你叫它是貓,它仍不是貓。你不叫它狗,它還是狗。但它自己和同類可能不叫狗,叫人,叫我們才是狗。我們給人喚作狗,如果是人,卻還是人。」

    不管聽得懂聽不懂,眾僧都合十念:「阿彌陀佛。」

    佛是念了,只是日後六龍寺裡的「三枯大師」真給人喚作:三姑大師了。八狗屎垃圾禪

    「三姑」不愛理睬羅白乃,可是羅白乃老愛找「三姑」。

    當大伙正在韋馱像前、池畔樹下禦敵之際,唐七昧正在禪房裡看顧唐寶牛之時,羅白乃百般無聊,便又去逗三姑大師談禪說佛。

    三姑大師逕自坐在石階上,用一枯枝,在地上漫畫著幾筆。

    羅白乃湊近去,幾乎將耳朵貼地地自下而上,這才望見三姑大師的臉。

    但三姑仍不睬他。

    不理他。

    也不看他。

    羅白乃逗了他老半天,都沒反應,心裡不是滋味,就說:「你再這樣木眉石臉的,就得要改個名字了。」

    三姑大師只翻了翻眼,可一個字都沒說。

    他師父卻忍不住問:「又要改?這回叫什麼?」

    羅白乃說:「三哭大師。」

    他哈哈笑道:「誰教他一天到晚,老是哭喪著臉!」

    三姑不理,只在地上畫了幾行豎的、幾行橫的。

    羅白乃這順水推舟把話題轉移了:「我可會測字的,我替你看看……」

    他歪了頭,看了半天,就像悟了道了的嚷:「哦,對了,這幾條橫、幾條豎,就是橫豎的意思——橫豎,也就是『反正』的意思——你心裡的意思是:反正你隨得我怎樣為你取名都沒關係……是不是?」

    三姑大師當然沒答理他。

    他師父班師之卻說:「我看不像。」

    羅白乃道:「不像什麼?」

    班師之道:「不像橫豎?還是像個字。」

    羅白乃:「什麼字?」

    班師之:「像個『井』字。」

    羅:「井?」

    班:「我看他是自喻為『坐井觀天』之意。」

    羅:「我看他是更進一步,看到我們,就自卑起來,認為他自己是『井底之蛙』的意思。」

    許是給這對師徒搞火了、躁了煩了,忽然用左手指了指院前不遠處的一堆垃圾,右手指著石階前的一堆狗糞,看著羅白乃和班師之,點了點頭。

    然後起身。

    回到廟裡。

    這下,那對活寶師徒,可都直了眼。

    班師之膛目道:「那是什麼意思?」

    羅白乃搔首道:「其中一定有喻意,有禪機。」

    班師之咕噥道:「說不定他只是說我們像一堆垃圾、一篤狗屎。」

    「那我一定是垃圾了。」羅白乃忙接著補充道:「不,才不是呢!我看他一定另有深意,我們只是一時勘不破罷了。記得禪林公案裡有人問巴陵禪師:『何謂吹毛劍?』巴陵禪師只說了一句:『珊瑚枝枝撐著月。』問者從此就悟了道,有了斬斷一切妄想執著的智劍。我看,三姑這兩手一指,無聲勝有聲,簡直是萬語千言,千呼萬喚裡的無聲,就看我們能否悟得?是否得悟了!

    「班師之咕嚅自語的說:「你那麼注重他的話,平素卻又老是與他抬槓?」

    羅白乃正色道:「那不一樣。要知道修禪急佛,最重要的是自己體悟,這叫冷暖自知,啐啄同時,鏌鉚在握,寶劍在手,賓主歷然,言語道斷。既然禪境是: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他教我悟時,我也該都他悟,這方才為他是吾師,吾亦其師也。正所謂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他裝模作樣時,我也就裝模作樣跟他鬧,但他直指人心之時,我就該聞聲悟道。」

    然後,他又在尋思自咕:「所以,他一手指狗屎,一手指垃圾,定有深意,必有啟示。」

    不久,三枯大師得悉王小石等要撤離「六龍寺」,他即收拾了一個包袱、一口褡褳,手持禪杖、往外就走。

    廟裡主持六容在背後喚他:「三枯,你還回來不?」

    三枯稍為止步,禪杖尾部在寺前青石板上砉地一聲碰撞,終究沒再說一句話,又往前行去。

    這時,羅白乃仍在院階上苦思,一見三枯這下動作,立即叫道:「我可透悟了、得道了!」

    這回他師父可也收拾了行囊,要跟王小石等人一道南行。

    王小石原意給他們自行選擇:跟與不跟,悉聽尊便。

    班師之沒有選擇。到這個地步,跟大隊兒在一起,是險,萬一是死,也是一起死,總好過脫了隊即死、立死、枯寂死、孤獨死。

    他正要促徒弟也一道走,卻聽羅白乃大嚷悟道,便九成不信一成姑妄聽之的問:「你這副稀粥腦漿的德性,又悟啥道來著?」

    羅白乃卻很認真。

    也很興奮。

    簡直還雀躍。

    他漲紅了臉,遙指三姑大師背上的褡褳說:「狗屎、垃圾,就是他背著走的。那就是他的責任和道義,凡人看來,只不過是垃圾、狗屎,但他卻棄不了、放不下的。」

    班師之有意挫他,帶點譏誚的說:「你不是說過,誰說放不下的,誰到後來還不是放下的嗎?這狗屎、垃圾,背著不放又有啥意思!」

    羅白乃卻一點也不理屈:「禪到頭來,還不是為了成佛?佛到頭來,還不是人!一翳在眼,猶若空華。誰是佛祖?當下我是!難道成了佛就可以為所欲為、任意妄為嗎?那豈不是跟成王稱霸沒兩樣!佛也一樣要吃要穿、要耕要作,要背行囊救人救世的。人人都說要放下,只不過不想負責任罷了,那就跟脫了褲子放屁一樣——沒意思,不濟事!」

    班師之仍不以為然,故意損他一句:「你不是也說過什麼:把明明是很複雜的事,簡化為追『名』逐『利』,未免太膚淺了嗎?現在又把兩個褡鏈說成『責任』和『道義』,豈不也一樣看相?」

    羅白乃這回聳聳肩,吐吐舌頭,攤攤手,道:「道就是如此:說了不增,不說不減,說盡不滅,不說也罷。」

    班師之見徒弟撐不下去了,也不為己甚,只自下咕咕的說:「我總覺得狗屎就是狗屎,垃圾也不外是垃圾,褡褳也不過是褡褳,哪有什麼曲折大道理!」

    徒弟聽了,居然也沒爭辯,反而說:「你能這樣想,其實也悟了大道理。」

    「三姑」纖瘦的身子卻執著沉重的禪杖,義無返顧的前行,去會合王小石,護送他們下東南。

    他大概絕沒想到自己背上的褡褳居然成了大道如天,為此師徒二人,爭辯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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