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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血洗菜市口 文 / 溫瑞安

    一。斷送

    霧不散,霜瀰漫。

    這天早上整衣出發的軍士都覺得霧濃霜重,料峭春寒。

    他們都有上戰場的感覺。

    雖然他們只是押著犯人上刑場。

    ***

    一般而言,重犯都是在午時抄斬的。

    選在午時,尤其在菜市口,正是人多,特別收儆尤之效。

    但今天比較特別。

    他們隊伍在卯初已然押著犯人步向菜市口。

    他們都知道,今天是一次特別的「斬首示眾」。

    因為將給處決的人很特別。

    押這對將給處斬的人也很特別。

    真正的軍士衙役,只二十二人,其他的,大多是高官,大內高手,武林人物。

    這等陣仗自是非同小可。

    軍士捕役心中暗暗叫苦,知道這一趟行刑不好走,說不好,自己這些人只是給擺上了道,可能要比問斬的人還早一步人頭落地哩。

    他們都好奇,也都不敢好奇——你就別說軍人只聽命令,不惹事不好奇,其實,他們好奇的方法往往是用刀劍槍箭(武器)去問清楚(而不是用語言)而已。

    他們不敢好奇的原因是:因為今天「主事」的,肯定不是他們。

    連同監軍塗竟和劊子手老李,今天只怕都話不得事。

    今天主事的是騎在馬上紫冠蟒袍的長鬚老太監,人叫他為「米公公」,聽說他在朝在野,都很有名望,很多高官,權貴和將軍,江湖人物,都跟他結合往來。

    監斬的人在隊伍之後,坐在轎子裡而不露面,長相俊俏的年輕人。

    聽說他就是「方小侯爺」。

    聽說他才是「有橋集團」裡的「寶」,比起來,米蒼窮只不過就像是藏寶的匣子。

    除了這一老一少,還有許多人,是他們完全不認識的。

    但這些人給他們的感覺卻都是一樣:殺氣。

    ——騰騰的殺氣。

    ——要是只殺兩人,殺氣不可能如許之盛,盛得使這些兵士捕役們走在清晨的霜田地,雙腳不由得有點打顫。

    他們除了有點擔憂受怕的,還有百般不解。

    初時,他們奉命集合的時候,他們這一隊人,總共有四十五人,而今,在出發的時候,卻只剩下了二十二人——其他廿三人去了哪兒?

    ***

    其實這疑惑完全是不必要的。

    因為這一組才離開「八爺莊」不久,另一隊人又自「深記洞窟」那兒展開陣勢,整然步出,那一隊人,主領的是龍八,押後的是多指頭陀,而且,隊伍明顯的雜有更多的武林好手,大內高手,隊伍中也押著兩架囚車!

    他們的取向,是往「破板門」那一帶去。

    那兒,是除了瓦子巷底街市口外,另一處繁華要塞。

    ***

    劊子手老李斫人的頭,斫得手都老了,臉皮老了,歲月也老了,但從不似今天那麼特別,那麼緊張。

    從來,只有犯人驚怕,而不是他。

    斫人頭的永遠不必怕,怕的只是那些要給斫頭的。

    可是今天卻不一樣。

    他看得出情勢非同尋常:這個死囚的隊伍每走一段路,彷彿隨時已準備好,隨時都要跟劫囚的強敵血濺長街似的。

    他臨出「八爺莊」前,還不知會發配到哪一隊伍去(他比其他軍役們「好」一些,在出發前一陣子總算知道分有「前後兩隊」的事),任勞卻過來跟他擠一隻眼睛,跟他約賭:「看你今天斬得了囚犯的首級?還是由我們兩人來下手?或者你總人斫了頭!你猜猜看?」

    劊子李可不敢猜。斫了多年多少英雄好漢流氓雜種的頭了,他自然知道:有些事雖然很想知道,但還是不知道比知道的好。

    這些年來,他當上了劊子手後,就連扒飯的時候,都會感到一股血腥味,徐徐嚥下;就連洗澡的時候,他從井裡打出來的水照頭淋下,閉眼的一剎,彷彿也覺得自己是沐在艷幽幽的血水中。

    他的頭也常常疼。

    裂骨蝕髓似的疼。

    他常常認為這是一種報應。

    他知道每次斷送別人生命的同時,他也在斷送自己的福蔭。

    自從他跟他的老爸,入了這一「行」,雖然無人敬之,但亦無人敢不畏之。

    因為刀在他手裡。

    頭卻在別人身上。

    生殺大權卻在自己的刀下。

    ——就算上妓院嫖,細皮白肉的騷娘們也不一定敢向他要錢;就算到街市買半斤豬肉,那臉肉棋生的傢伙也不敢少給他八兩,有時還多添一二兩當是「賣個交情」。

    這年頭,誰也不知道有一天會落在誰的刀口上。

    要是落在他的刀下,可一切聽天由命了:也下刀是要「斷送」生命,但要如何斷送法,則由他控制,隨意,如何下刀,也由他決定。

    有時候,一刀死不了,頭沒斷落,人一直在喊,血一直在標,監斬官沒下令,他也抱刀旁觀,只乾耗著等血流盡人才死。

    有時,一刀(可能故意)斫歪了,先斷一根琵琶骨,或削去一隻耳朵,夠犯人痛入心肺,也夠他受的了。因而,有的犯人是嚇死的,有的是痛死的。

    也有腰斬的,他斬過一刀兩斷(段),但人卻不死,對著下半截肢體,喃喃自語近一個時辰,血給曬得凝固了,這才嚥了氣。

    有次他故意一刀一刀的斫一個才十七八歲的小伙子,一手把他一口飯一口飯養大的爹,媽,公,婆,瞪著眼捂著心一刀一刀的心痛,那一回他可斫得心軟手不軟——因為誰叫這小伙子的家人曾經得罪了監斬的塗竟!

    他曾一刀下去,腦袋瓜子去了半,腦袋東一片,西一塊,溢了滿地,那人氣可足的,居然不死,趴在地上,寫了許多個「苦」字「慘」字,但字字都沒了頭:可能失去了半頭顱,寫字也就寫不全吧?

    所以許多人都怕他,待斬囚犯的家屬,諸多討好他,有送銀子的,也有請吃酒的,甚至也有女子來獻身的,只求他快刀利鋒,一刀斷頭,還要留一層皮,好讓其家人得以「全屍」收殮,討個「吉利」。

    要不然,他李二有一次火冒著,一刀下去,身首異處,滑漉漉的頭一路滾了出去,隨著血印子,像貓腳沾過了血水到處亂溜,但尋了半天,卻偏找不到那一顆頭。

    到而今,好個人頭也始終沒找著,不知到哪兒去了,這當殃的家人也只好收葬他那沒頭的死屍,他的寡母娘也哭嗆了天,只悔沒事先答允給他李二舒服一個晚上。

    但今天,他可威風不來了。

    囚車裡的,一點都沒有求情的意思。

    甚至對他連瞧都沒瞧得上眼。

    而別人對他的眼色,他意得出來:——斫吧,你斫吧,這一刀下去,兩刀之後,你每個晚上不必睡了,白天都不必上街了!

    ——整個江湖的好漢,都等著剜你的心來送酒呢!

    這囚犯也沒有哭哭啼啼的親人來送行,但他又偏生覺得:濃霧裡,有的是牛頭馬臉,三山五嶽,誰送誰先上路,現在還難說得緊!

    當然他也不敢得罪任勞任怨這種人。

    他知道,他手上斫的不少冤得六月下雪的漢子,其中有不少都是因為不小心或太大意招致這「兩任」不悅,以致從此腦袋分家,有冤沒路訴。

    他現在已沒有辦法。

    頭是要斫的。

    他只好見一步走一步。

    他相信監斬官塗竟跟他的處境很相似。

    ——向來,寡婦美孀,黃金白銀,他索取得遠比自己多,誰教他官比自己高?但都一樣,在心情上,今天只要過了這一關,以後再遇斫頭,監斬的事,卻是寧可掛冠而去,落荒而逃了。

    ***二。冷灰色隊伍

    到了菜市口,霧很大,連牌坊上橫著「國泰民安」的四個大字,也看不清楚。

    這時分,主婦們都該起身到街市買菜的買菜,購物的購物,好命的,大可以叫婢僕老媽子什麼的代辦代勞,代走這一趟。

    奇怪的是,今天的人似乎特別少。

    特別冷清。

    這天早晨的霧,冷灰色,聚散就如靈魂一般輕柔。

    雪,始終沒有下,或者早在前昨天的幾場猛雪裡早已下完了。

    而今只剩下神出鬼沒,要命的霧和霜。

    問斬的時辰要到了。

    但什麼都沒有發生。

    米蒼窮捫捫鬢角。

    看著自己白花花的翹髯,他覺得自己像霜,方應看就像霧。

    霜是寒的。

    霧是摸不清的。

    想到這兒,一口濃痰忽爾毫無來由的湧上了喉頭,他不禁激烈的咳嗽了起來。

    耐心聽他嗆咳了一陣,方應看微湊身過去,問:「要不要喝點酒?」

    米蒼窮抹去了鬚髯間沾的唾沫子,「這時候能喝酒嗎?」

    方應看依然問:「要不要吃點花生?」

    米蒼窮一聽花生,彷彿已聽到齒間「卜」的一聲嚼啐這相思豆的清脆聲響,於是情不自禁的點了點頭。

    方應看居然就真的遞過來一大把花生。於是,在這氣氛凝縮,霧影詭秘的問斬刑場裡,就隱約聽到卜卜有聲,細碎拉雜的響著,那是米有橋口裡嘴嚼發出的聲。

    米公公很能享受花生米的味道——他更能享受這嘴嚼的聲響:因為,不住的,不斷的,不停的,有事物在他已老邁齒危的口裡給崩碎且研成末了,他覺得那是很有「成就」的一件事。

    方應看也許是因為本來就打算問,也許是知道他吃花生時心情特別好(但吃了之後可能運氣特別壞)而故意問:「公公,你說他們會不會來?」

    「很難說。『七大寇』沈虎禪他們在千里之遠,來不及聽到消息;『桃花社』賴笑娥等也未必得及入京。要救,就只有『象鼻塔』,『發夢二黨』和『金風細雨樓』這些人,但以王小石的智慧,且有諸葛這個老狐狸,沒道理看不出這是個『局』的。」

    方應看發現這老人的眼神也是冷灰色的——就跟今天的天氣一樣。

    「所以公公認為王小石這些人不來?」

    「剛好相反。他們明知道是局,早知道是計,卻還是一樣可能會來。聰明人常常會做糊塗事。他們自稱是『俠』;一個人一旦給套了『俠名』,翻身難矣,余不足觀,余亦不忍觀之矣!」

    然後他向問:「你說他會不會來?」

    方應看的回答只一個字:「來。」

    他的眉宇眼神,又掠過一陣少見的浮躁之色。

    他甚至按捺不住猝然地用手比劃了兩下,削削有聲,霍霍生風。

    米蒼窮側視著這一切,第一次,眼裡有了擔憂之色。

    ***

    任勞的臉色就像是任怨的服色也就像這天色和米公公的眼色:冷灰色。

    他顯然有點擔心。

    所以他等了一會,「正法」的時辰將屆未屆的時候,他忍不住向任怨問了一個米蒼窮剛剛問過方應看的問題。

    「師弟,你說王小石那班人會不會來?」

    任怨不答卻笑。

    他的笑猶如過眼雲煙。

    別人幾乎難以覺察到他的笑:他的眼裡沒有笑。的確。

    他的嘴唇也沒有綻開笑意。確然。

    但他在這瞬息間的而且確在那細皮白肉的臉上,法令紋深了一深,寬了一寬,——如果這也算是笑了,那麼這笑絕對是陰惻惻的,不但帶著險,而且奇,甚至不懷好意。

    任勞是極熟悉他的笑,所以十分證據確鑿的肯定他曾笑過了。

    他笑了也就是答了。

    而且反問了一句:「你好像很擔憂?」

    任勞本想搖頭,但到頭來還是點了頭。

    因為他不敢隱瞞。

    他敢遮天瞞日,騙父呃母,出賣祖宗,背叛師門……都不敢隱瞞任怨。

    因為根本就瞞不了。

    「你擔憂什麼?」

    「官家高手,大內好手,禁軍猛將……好像都來得很少,很少。」

    「你沒看錯。」

    任怨居然讚了一句。

    任勞幾乎感動得流淚:因為他在這年紀比他要輕四十歲的「師弟」面前,一向又老又蠢又無能,幾乎連當他的「徒弟」都不如。

    「可是……為什麼?」

    「我問你:昨晚『金風細雨樓』權位之爭裡,白愁飛為何會死?」

    「因為……因為他不知道王小石實力會如許強大!」

    「次要。」

    「……因為蘇夢枕未死。」

    「不是最重要。」

    「莫非是……他不該輕視了雷純?!」

    「還不是主因。」

    「……」

    「他慘敗乃至死的主因繫在:他不該令相爺覺察出他的野心太大,志氣太高,不可信任,無法倚重,為了免其坐大,相爺才擢拔雷純這一個女流之輩,較好縱控,用她來挾持蘇夢枕復出,並在他身邊佈滿內奸,在他的生死關頭,出賣背叛了他,以致他只有戰死一途。」

    「我明白……所以說,白愁飛是死於相爺的計劃中的……」

    「只是,相爺也有計算失誤的時候。蘇夢枕居然自戕,雷純便失去了威脅王小石的法寶,而且哀兵勢盛,雷純不敢輕攖其鋒,只好身退。金風細雨樓便拱手讓了給王小石。」

    「我明白了。」

    「你還不明白。」

    「不明白?我……」

    「你不明白昨夜一戰和今晨人手調派有絕大關係。」

    「是的,是的,我的腦筋不及師弟您快,老是轉不過來……」

    「今天來的主要都是武林中人,主因有三,你不妨猜猜看。」

    「我……我頂多只想到一個可能。」

    「你說說看。」

    「諸葛先生在武林中和禁軍裡德高望重,他暗示他的派系勿來摻這趟渾水,那麼,自然有許多大內高手都不敢插手了。」

    「這確是其一。」

    「其餘的……我就想不出來了。」

    「另一個原因是:相爺也受皇上節制。聖上雖然看似十分信重蔡大人,但也有暗中留意宮中京裡的風吹草動的。相爺要全權調度京中宮內的高手出馬,只怕驚動甚大,也不是他一個人就可以翻雲覆雨的。」

    「對對對。不然,他怎會在近期極力拉攏我們,無非也是要把那朱胖子下台去而已……」

    「相爺不欲皇上太過留意此事,也不想太顯他在軍中的實力,所以,軍方高手的調度,自然就不敢太明目張膽了。」

    「那麼,還有一個理由呢?」

    「我看,相爺這次有意來一場『京師武林各門各派各幫各會勢力互相消弭對決』。」

    「——京師武林各門各派各幫各會勢力互相消弭對決?」

    「對。」

    「——他……為什麼要……?」

    「嘿哼。」

    「……我還是想不明白。」

    任怨沒答,卻顧左右而言他:「今天,這一戰可嚴格得很呢!沒有相爺親發的『通運金牌令』,誰也不能放走欽犯,強盜,否則,罪與劫囚同!這樣一來,京裡的武林人士,就只有作殊死,背水一戰了。」

    任勞聽了,越發有點緊張起來;他當然武功高強,對敵無算,但近年來,入了刑部升了高職之後,已很少在江湖上出手肉搏,拚命搏戰的了。多是暗算得成,或在牢裡施刑,犯人武功再高,也斷無對抗餘地,可是,今天這一戰,就明顯沒這個利便了。

    人生裡,就算兄弟朋友手下再多,有些時候,總是要自己親自出手,拚個存亡的。

    王小石如是。

    蘇夢枕如是。

    白愁飛也如是。

    ——就算今天問斬的唐寶牛和方恨少以及監斬的任勞任怨亦如是。

    ***

    塗竟和李二也在等。

    等時辰到。

    等意外:——等人劫法場!

    ***

    「時——辰——到——」到了。

    塗竟雖然見過許多大場面,但卻已等得心驚肉跳。

    李一雖然斫了不少惡人頭,卻也等得手心發汗。

    而今,時辰終於到了。

    囚車裡的犯人已給押出來,強迫跪下。

    塗竟大聲宣讀方恨少,唐寶牛二人罪狀,然後,擲下了斬立決之令。

    立即,就要人頭落地。

    李二舉起了大刀,迎空霍地舞了道刀風,刀鋒在晨霧中漾起了一道刀光,劊子李這一手起刀落——但他也十分警惕,極之留意:他生怕突然有一道暗器飛來,要他的命,或射向他的手和他手上的刀。

    ——通常,劫法場都以這一「招」為「序曲」。

    所以他早有提防。

    他想好了怎樣躲開這第一道暗器,怎麼格開劫囚人的攻襲,以及如何轉移劫法場兇徒的注意力——假使真有人要救走這兩名欽犯的話。

    一切是假,保命要緊。

    也許,從來沒有一個斬人頭的人會如此狼狽,既怕暗器打倒,又恐有人猝襲,甚至已在等待有人劫囚,一面要報行處斬令,一面又要保住自己的項上人頭。

    另方面,他又不能不斫那兩個人犯的頭。聽說他們犯下了彌天大禍,竟打傷了皇帝和宰相;另一方面又擔心這一刀斫下去,會為自己惹上一身禍亂血仇,這兩人連天子,相爺都打,為他們報仇的同黨還有什麼不敢做?

    沒想到,連專斫人頭的人都有這種難過的關頭。

    其實誰都一樣。

    就連當今國家最有權的官員,最富有的人物,總有些生死關頭,使他跟常人一樣顫抖驚慄,令他與凡人一般擔憂駭怕。

    誰都一樣。三。刀下留人

    刀揚起。

    刀光漾起。

    叱喝陡然響起:「刀下留人!」

    ***

    來了!

    ——果然來了!

    方應看和米蒼窮馬上交換了一個眼色。

    任勞和任怨也交換了一個手勢。

    ***

    阻截李二下刀的,果然是暗器。

    劊子李已鐵了心,只要一見有人出現,有兵器攻到,有暗器打到,他立刻舞刀護住自己,退開一邊再說。

    但事實上,完全沒有可能。

    因為李二避不開暗器。

    ——不是那件暗器,而是那些暗器。

    如果是一件,兩件,三件暗器,那是可以擋格,閃躬的。

    但這兒不止是一件,兩件,也不是七件,八件,而是一大蓬,一大堆,一大把的暗器,向李二身上招呼過去。

    準確來說,總共有三百一十七件,大大小小的暗器,都算了在內。

    這些暗器,都來自高手手裡,有的還是使暗器的專家打出來的。

    你叫劊子李二怎麼閃?怎麼躲?怎麼避?

    要不是跪在地上給反銬著的方恨少滾避得快,他也必然跟李二一樣,一大一小——一個成了大馬蜂窩,一個成了小馬蜂窩。

    ***

    來了。

    霧中,人影疾閃急晃。

    許多名大漢,青巾蒙面,殺入刑場。他們都不知來自何方,卻都幾乎在同一時間出現;又像他們本是這街上的幽靈,多年前經過大軍的鎮壓烽火的屠城,而今又陡然聚嘯湧現;為他們生前的冤情討回公道,過去的血債求個血償。

    這些人,雖包圍著刑場,但似乎不著緊要救走方恨少與唐寶牛,他們只在寒刃閃動中,解決了好些守在外圍的官兵與公差,進一步把包圍縮小。

    米蒼窮不慌不忙,沉聲喝道:「你們要幹什麼?」

    為首一名青巾蒙臉漢子,手上全沒兵器,也沉聲叱道:「放掉兩人,我們就放你們。」

    另一個人也青布蒙面,長得圓圓滾滾矮矮的,像只元寶,手裡抱著一把偌大的鬼頭刀,足比他本人高了一個頭有餘,笑嘻嘻的道:「好機會,別放過,我們就當做好事,放生!」

    方應看咧齒一笑,牙齒像編貝般的齊整白:「誰放誰?嘿!」

    他一拍手。

    他拍手的方式很特別:就像女兒家一般,他把右手除拇,尾指外的三指拼伸,輕輕拍打在左手掌心,在濃霧裡發出清脆的掌聲。

    然後,人,就乍現了。

    也不知有多少,他們就像一直都藏身在濃霧之中,而且都是高手。

    他們反包圍了原先出現的江湖人物。

    這些人,都是武林高手,其中包括了「八大刀王」,另有「核派」何怒七,「突派」段斷虎等人。

    方應看道:「投降吧,你們已給包圍了。」

    那空手的人忽然一仰首。

    他的眼竟然發出藍色的光芒。

    他雙手突然發出暗器。

    不是向方應看。

    也不是向米蒼窮。

    甚至不是向任何人。

    而是向天。

    他竟向天發出了暗器!

    他的暗器很奇特。

    一像飛鈸。

    一像鞋。

    「鞋」與「飛鈸」,飛得丈八高遠時,忽爾撞在一起,發出轟隆,轟隆,轟隆一列聲響,並爆出藍星金花來!

    然後,街市各路,各街,各巷,各處(包括了:紅布街,紫旗磨坊,黑衣染坊,藍衫街,半夜街,黃褲大道,三合樓,瓦子巷,綠巾街,白帽路……等地)都有人閃出來,奇怪的是,這些都不蒙面,但連熟透京師各幫各會各路人馬的任勞任怨,也認不出這些一個個陌生的臉孔。

    這些人「反包圍」了那些「有橋集團」和官兵高手,而且,各處街角,還傳來戰鼓,殺聲。

    方應看冷哼一聲,徐徐立起。

    他鮮艷的紅衫在濃霧裡特別觸目。

    他秀氣的手已搭在他腰間比紅衫更賁賁騰紅的劍柄上,銳聲道:「我倒忘了:『天機組』也會來摻這趟渾水。不過,說來不奇,張炭是『龍頭』張三爸的義子,他是『金風細雨樓』的人,沒道理請不動人來送死。「米蒼窮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袖,壓低聲音道:「小侯爺,今天咱們在這兒只是幌子,犯不著跟道上的人結下深仇吧?」

    米蒼窮提省了那麼一下,方應看這才長吸了一口氣,忽然低聲念:「喃嘛柯珊曼達旦先旦瑪珈邏奢達索娃達耶干謾……」

    然後才平復了語音,也向米蒼窮細聲說:「公公說的對。咱們今天的責任只是能拖就拖,非到生死關頭,不必血流成河。」

    米蒼窮知道方小侯爺是以念密宗「不動明王咒」來穩住殺勢與情緒,但他不明白何以今天一向比他年輕卻更沉得住氣的方應看,竟然常有浮躁的體現。

    這使米蒼窮很有點錯愕。

    他一向認為:方應看年紀雖輕,但卻是有英雄本色,豪傑氣派,梟雄個性。他時而能強悍粗俗,必要時又可謙虛多禮;時而自大狂傲,但適當時又能溫情感性。他既知道2進,又懂得妥協。時機一至,即刻不擇手段攫取一切;但又深曉退讓忍耐,等待良機。他積極而不光是樂觀,自負卻不自滿,可以掛下臉孔捋袖打架說狠話,也更嫻熟於全身而退,避鋒圓說乃至於下台善後,無一不精,且進退自如,討人喜歡,使人尊重,令人驚懼,惹人迷惑。

    這才是真正的當世雄豪,兼且喜於經營,「有橋集團」暗中勾結各省縣商賈操縱天下油,米,鹽,布,糖的交易,富可敵國,且又不吝於打點收買,並不致引權貴眼紅染指。

    有了錢,便足可與掌有大權擁有重兵的蔡京丞相分庭抗禮。

    當然,在還未有充分的實力對壘之前,有橋集團依然討好蔡系人馬,任其需索,提供錢貨,成為大家心目中的「財神爺」:有權的人,還是得要有錢才能享盡榮華富貴,誰會把往自己口袋裡塞銀票,往家裡遞銀兩的「財神」走?

    於是滿朝百官,對方小侯爺都有好感,至於米有橋,是上通天子下通方侯的一條「橋」,大家知他權重(雖然沒什麼實際的司職)人望高,而且武功據說也十分出神入化,自然人人都討好他,沒什麼人敢得罪他。

    米有橋因深感自己一生,乃為宋廷所毀,一早已遭閹割,不能做個「完整的人」,對少年立志光大米家門楣(他幼時貧寒,少負奇志,知雙親含辛茹苦培植他,意想大業鴻圖,能振興米家。米家祖父本是望族,終因苦練而罹罪,遭先帝貶為貧民,流放邊疆,五十年後方能重入京城;米有橋的父母在京略有名望之時,又因開罪朝中權貴遭殺身之禍。因為米有橋少年英朗,給內監頭領看中,關入蠶室,引入宮中,從此就成了「廢人」),已盡負初衷;他把希望投寄於方應看身上,就因為看出方應看是大將之材,是個未來的大人物,他要用這青年人來獲得他一輩子都得不到的夢。

    所以他才方應看。

    不過,今天方應看的浮躁焦躁,令他頗為意外。

    但總算還能自抑。

    他一向以為:做大事除了要不拘小節外,還一定要沉得住氣。

    他知道今天事無善了,「有橋集團」的主力定必要出手——但只要不到生死關頭,能不直接殺人,不結下深仇,他就沒意思要親自出手,也不許讓敵人的血染紅自己的手。

    ——殺人不染血,才是真正的一流殺手。

    像蔡京就是。四。刀不留頭

    其實,那領頭的空手瘦漢,正是「獨沽一味」唐七昧。

    那個又矮,又胖,又高興的蒙面漢,便是「毒菩薩」溫寶。

    這兩個人的身形,其實蒙了臉也很容易認得出來。

    但他們仍然蒙臉。

    遮去臉容的理由很簡單:他們還想在京師裡露面行走,尤其此役之後,「金風細雨樓」和「象鼻塔」的當家兄弟們,留得一個是一個,這原也是他們通宵會議的結果。

    所以在他們行動時必遮去顏面——以他們的身世背景(例如:唐七昧出身西川蜀中唐門,而溫寶是「老字號」溫家的好手),都不好惹,若沒有真憑實據,當場指認,日後要以官衙刑部名義抓拿歸案,自然會使其家族不忿不甘,因而結下深仇——坦白說,就算在京裡廟堂的當權得勢者,若說願與下一滴液就可毒死武林的人(老字號溫家),一支針只在手背上刺了一下在二十四天後才在全無徵兆的情形下一命嗚呼(蜀中唐門),若是你得罪了他就算一日逃亡三千里躲入海底三十里都一樣會給他揪出來(太平門樑家),若怒了他們的子弟甚至有日會無緣無故的掉入茅坑裡給糞便噎死(南洋整蠱門羅家),惹火了他們中的一人便會遭到報復,暗殺,乃至吃一口飯也咬著七支釘子四片趾甲一口老鼠屎(「天機組」和「飯王」系統)……這種人為敵,真有誰!

    敢有誰!

    所以武林的事,仍在武林中發生,仍由武林人解決,以武林的方式行事。

    他們已反包圍了「有橋集團」的人,並開始衝殺向待斬的人犯。

    他們並非殺向米蒼窮和方應看。

    ——他們的目標不在那兒。

    他們一開始沖,就遇到了強大的反挫。

    「有橋集團」和蔡京召集的武林高手,馬上裡應外合的截殺正往內沖的「象鼻塔」和「金風細雨樓」子弟。

    這時候,局面變成了這般:米蒼窮和方應看在菜市口的「國泰民安」牌坊下,監守著待處決的死囚唐寶牛和方恨少,卻沒有任何舉措。

    任勞,任怨卻在囚犯之旁,虎視眈眈,以防有任何異動。

    唐七昧和溫寶率領一眾好漢(包括在「夢黨溫宅」,「金風細雨樓」和「象鼻塔」,及其他武林人物,江湖好漢),衝向唐寶牛和方恨少,旨在救人。

    此一同時,在外包圍「劫囚」一派的蔡京指派的武林黑道高手和部分官兵,自「劫囚」一派身後攻殺過去。

    同一時間,在外一層的各街各巷埋伏的「天機」和「連雲寨」高手,為瞭解「劫囚派」之危,又往內截殺蔡京手下。

    這正是京師武林實力的大對決。

    一下子,菜市口已開始流血。

    血染菜市口。

    大家在濃霧中埋身肉搏,在「國泰民安」下進行血腥殺。

    但米蒼窮和方應看,依然沒有異動。

    ***

    殺向唐寶牛和方恨少的為首兩人,正是溫寶和唐七昧。

    溫寶拿著大刀。

    好大好大的一把雙鋒三尖八角九環七星五鍔六稜鬼頭大刀。

    他斫人一刀,不管斫不斫得中人,就算對方閃過了,或用手上的兵器一招架,但對方就像著了刀風,或給那刀身傳染了點什麼在他的兵器上而又從兵器迅傳入手中自手心又轉攻心臟,就跟結結實實著了一刀一樣,免不了一死。

    跟唐七昧交手,更不可測。

    他不見他有怎麼出手,他有時候好像根本沒有出手,只揮了揮手,揚了揚眉,或聳了聳肩,衝向他,包圍他或向他動手的人,就這樣無緣無故無聲無息的倒了下去。

    他們都著了暗器,但誰也不清楚:他們是怎麼著了暗器?對手是怎樣施放暗器?

    那無疑比動手出絕招還可怕。

    他們兩人很快就迫近了待斬的死囚。

    待斬的死囚顯然沒有瞑目待斃,他們也在掙扎脫囚,但任勞,任怨卻制住了他們。

    看他們的情形,如有必要,他們會即下殺手——反正只要欽犯死,管它是不是斫頭!

    就在這時,那牌坊上的匾牌,突然掉落了下來。

    任勞吃了一驚,但任怨已疾彈出去,他撮五指如鶴嘴,身如風中竹葉,絕大部份時間都僅以一足之腳尖沾地,急如毒蛇吐信,已連攻那道「匾牌」十七八記。

    任勞這才看清楚:「匾牌」仍在牌坊上,「掉下來」的是一個恰似「匾牌」那麼魁梧的人!

    這人臉上當然也蒙著青巾,一下來,已著了任怨幾記,看來不死也沒活的指望了!

    卻聽狂吼一聲,那大塊的步法又快又怪,而且每一次出腿,都完全出乎人意料之外,甚至也不合乎情理之中:因為這種腿法除非是這雙腳壓根兒沒了筋骨,才能作出這樣的踢法,但是,就算這雙腿可以經過鍛煉完全軟了骨,也不可能是承載著這樣一個「巨人」的雙腿可以應付得過來的。

    可是卻偏偏發生了。

    這「巨人」身上顯然也負傷了幾處,冒出了鮮血,任怨的出手仍然又狠又惡又毒,但已有點為這巨人氣勢所懾,不大再敢貿然搶攻了。

    這巨人還猝然拔出了刀。

    砧板一樣的刀。

    硬繃繃的刀。

    又抽出了腰間的劍。

    軟劍。

    軟綿綿的劍。

    刀如葵扇。

    劍似棺板。

    劍法大開大闔。

    刀法大起大落。

    每一刀都不留敵頭,每一劍都力以萬鈞。

    這人使來,配合步法,打得如疾如醉。

    任怨已開退卻,眼神流靈懼色,叫道:「癲步!瘋腿!大牌劍法!大牌刀法!」

    然後突然叫了一聲:「小心——」這聲是向任勞開叱的。

    任勞一怔。

    任怨猛以斜身卸力法,如一落絮,讓開了一記斷頭刀,又向任勞猛喝:「——地下!」

    ——地下?

    任勞及時發現,有一道賁土,迅疾翻動,已接近死囚腳下。

    他大喝一聲,鬚眉皆張,五指駢縮,以掌腕直下捶下三尺深土裡去,霹靂一喝:「死吧!」

    轟的一聲,一人自土裡翻身而出,在電光石火間,居然蝦米一般的彈跳上來,以頭肩臀肘加雙手雙腳跟任勞交了一百二十三招!

    這人身上每一個部份,都像是兵器,武器,利器,甚至連耳朵,鼻子,也具有極大的殺傷力。五。血手難掩天下目

    這些人雖然都是蒙了面,可是自己人當然認得誰是自己人,自己人是誰。

    那又矮又胖使鬼頭刀毒人而不是斬人的,正是「毒菩薩」溫寶。

    那高瘦個子,不動手便能把暗器射殺敵手的人,當然就是「獨沽一味」唐七昧。

    唐七昧和溫寶也馬上辨認得出來:那從牌坊上「墜」下來的正是朱大塊兒,而從地裡暗襲的人,正是「發黨」裡惟一「下三濫」高手何擇鐘。

    但「有橋集團」也一樣有安排:水來土掩。

    兵來將擋。

    唐七昧和溫寶待向死囚逼近,就遇上了八個人。

    這八人本來一直都守在方應看身邊的。

    這八人正是:「八大刀王」!

    ***

    「五虎斷門刀」彭尖。

    「藏龍刀」苗八方。

    「伶仃刀」蔡小頭。

    「驚魂刀」習煉天。

    「大開天」,「小僻地」信陽蕭煞。

    「七十一家親」襄陽蕭白。

    「相見寶刀」孟空空。

    「陣雨廿八」兆蘭容。

    ***

    這八人連成刀陣,困戰唐七昧與溫寶。

    這八刀聯成一氣,雖曾為王小石製敵先機所破(白愁飛也曾破此刀陣,但只屬蔡京刻意下令白愁飛製造聲勢,而以方應看部屬作墊石,俗稱作「犧牲打」,不能作算),但連當年大俠方歌吟也譽為:「若此八人協力同心,聯手應敵,我單憑『天羽廿四劍』和『天下四大絕招』,恐亦未可取勝。」雖有鼓勵,過譽之意,但這八把刀的聲勢與實力,就算唐七昧和溫寶對付得了,應付得下,只怕對救囚再也無能為力了。

    卻在這時候,有十人「及時」出現。

    他們都是「發夢二黨」中「夢黨溫宅」溫夢成旗下的高手。

    他們用的都是長形的兵器,包括:槍,矛,戟,棍,鋮,鏟,叉,,鈀,錘。

    他們的名字都有一個「石」字:夏尋石,商生石,周磊石,秦送石,唐懷石,宋棄石,元炸石,明求石,清謀石,華井石等共十人。

    這十人一齊出手,對抗「八大刀王」。

    刀王的刀,雖然厲害,但這「十石」用的都是長兵器,且結成陣勢,先把八人分開,拒開,讓他們無法結成刀陣,刀勢亦一時無法全面展開。

    若論單打獨鬥,「溫門十石」只怕仍非「八大召王」中任何一人之敵,但這十人聯手一條心,且一早有對策,撐開了八刀,打散了八刀,一時還能算是佔了上風。

    唐七昧與溫寶把握這時機,驟然衝近唐寶牛,方恨少處,一以刀一以手,為他們解開劈碎枷鎖。

    這時機無疑非常重要。

    人要成功,最重要的就是懂得把握時機。

    要把事情做好,也得要把握時機。

    但很多人都只在等待時機,卻沒把握時機。

    那就好比人坐在家裡苦等,但時機卻在門外,他就是不懂得開門去迎接。

    時機不會久等。

    時機會走。

    時機溜去不再來——再來的,也不會是同一時機。

    得失之間,往往便是這樣。

    唐七昧和溫寶現在把握了時機,救方,唐!

    ***

    但在另一方面,另一角度(譬如蔡京派系,有橋集團的人)而言,時機也同時等著了,出現了!

    時機跟刀和劍一樣,往往也是雙鋒兩的:對甲來說可能是良機,但對乙而言卻是舛機;同時對你是一個先機,但對他卻成了失機。

    因此,說自己「掌握了時機」是一件很曖昧或荒謬的事,為你可能同時也給時機「掌握」了:那是時機選擇了你,木可能是你得到了這時機之後,反而要面臨更大的厄運。

    沒有人知道「時機」到底真正是向著哪一面,而結果到底會是怎樣——如果知道,那麼,很多人就不一定會去求那官職,賺那筆大錢,管那一件事,愛上那一個溜溜的女子……諸如此類。

    因為沒有人知道「結局」是如何。

    ——也許,還包括了這一場「劫法場」。

    ***

    溫寶和唐七昧把握住千載難逢的時機,劈開枷鎖,釋放方恨少和唐寶牛!

    米蒼窮和方應看又互望了一眼,米有橋身後四名青靚白淨的少年太監,一齊奉了一支不知用什麼打造的黑忽忽的長棒,遞了過來,但米有橋只揮了揮手,就叫他們退了下去,到了這地步,他們(至少米有橋)似仍沒意思要動手。

    因為他們眼中:唐七昧和溫寶,已經都是死人。

    為什麼他們會這樣想?

    原因很簡單:他們認為自己已掌握了先機。

    ***

    枷鎖已開。

    銬鏈已斷。

    方恨少,唐寶牛得以自由——自由後第一件事是:猝襲唐七昧和溫寶!

    一個用刺。

    ——小小的一根魚骨那麼大的刺!

    一個以鉈。

    ——無頭無尾神出鬼沒的飛鉈!

    ***

    他們當然不是唐寶牛和方恨少!

    他們是等著殺害來救唐寶牛和方恨少的人之伏襲者。

    他們當然就是:當日「金風細雨樓」中四大護法:「吉祥如意」中的——「無尾飛鉈」歐陽意意。

    「小蚊子」祥哥兒。

    他們給蔡京「安排」來伏擊救方恨少和唐寶牛的人!

    他們狙擊的對象(假想)是:王小石!

    他們也可以說是「自願」狙襲王小石的。

    因為他們要忙著「表態」:當日,他們於蔡京門下得一時的義子白愁飛「效忠」,但白愁飛昨夜已在相爺「授意」下「清除」掉了,他們雖然能「及時轉舵」,追隨蔡相的「意旨」行事,但為了表示他們一直以來只為相爺「效命」,他們不得不急於表示自己是「忠心耿耿」的,而且得馬上立下一個大功!

    什麼「大功」?

    當然沒有比殺掉王小石(就算是任何來救方,唐二人的人)更能立功,表態,討蔡京的歡心了。

    所以他們就變成了「待斬的囚犯」。

    ——菜市口的當街斬首,根本就是一個「局」。

    一個蔡京要「一網打盡」京師武林人物的「局」。

    ——而且還處心積慮把「有橋集團」也擺進了局裡!

    唐七昧,溫寶驟然突襲。

    出其不意!

    他們可以說是死定了!

    然則不然。

    世事常意外。

    錯。

    其實世事並不常意外。

    ——意外的只是人通常都料錯了,估計錯誤而已!

    ***

    祥哥兒和歐陽意意才一動手,唐七昧突然向歐陽意意迎面打了一個噴嚏,然後及時閃身,但歐陽意意的「無尾飛鉈」居然一折,仍然擊著了他的左肩胛一記。

    唐七昧負痛大吼了一聲,撲地。

    撲倒之前,雙肩聳動,都沒見他手指有什麼動作,已發出了一十六枚(完全不同的)暗器。

    但歐陽意意也是暗器高手。

    他的暗器當然就是他的「無尾飛鉈」。

    他一招得手,轉攻為守,為飛鉈砸飛格掉了七件來襲的暗器。

    看他的聲勢,剩下的那九件暗器,也決難不倒他。

    不錯。

    暗器是難不倒他。

    可是他卻倒了。

    四孔流血,而且是黑色的血。

    他不僅倒地。

    而且是倒地而歿。

    ***

    米蒼窮何等眼尖,他一眼已發現,唐七昧真正的「暗器」,是那一記「噴嚏」,已全然噴射在歐陽意意的臉上。

    只要歐陽意意有所動作,便告發作。

    歐陽意意一死,唐七昧立即低叱一聲,那些剩下的九枚暗器,全回到他的鏢囊之內,一枚也不浪費。

    米蒼窮咪起了眼睛:狹,窄而長***蜀中唐門,果然是不可小覷的可怕世家!

    ***

    祥哥兒冒充的是方恨少——他較瘦小,像方恨少;歐陽意意雖不算魁梧,但夠高大,加上枷鎖,銬練和披頭散髮,一時也可充作唐寶牛。

    歐陽意意出手的時候他也出手。

    ——襲擊人?祥哥兒一向不甘落人後。

    何況,他外號「小蚊子」,本就因他擅於「偷襲」人而起的;他就像蚊子叮人一般難以御防。

    可是,那只是對普通人,並且是在正常的情形下。

    溫寶雖然像個活寶寶,但肯定不是普通人,而這時機也相當「不正常」。

    溫寶的鬼頭刀先一刀替他砍皮了枷鎖,再一刀為他斬斷了鐵鏈,第三刀……

    沒有第三刀。

    因為來不及第三刀。

    祥哥兒已然反撲。

    不。

    反刺。

    他的「魚刺」急刺溫寶。

    溫寶呆住了。

    目瞪口呆的那種「呆」。

    他似完全沒有想到「方恨少」會這樣對他。

    他張口結舌的「樣子」,就算隔著青布,也十分像是個蒙面的「活寶寶」。

    ——只是,這個「活寶寶」,卻是個「毒寶寶」。

    而且還是「極毒」的活寶!

    ***

    溫寶做人的原則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就毒人。

    ——毒死人。

    ——不死不休。

    祥哥兒的「刺」可是有毒的。

    淬有厲毒的刺,卻刺不著。

    因為祥哥兒已失準頭。

    他忽然覺得手軟。

    然後發現身上的衣衫(白衣)忽然全染成墨色了。

    他還沒定過神來,只覺腳軟。

    然後,連身都軟了。

    他那一刺遇沒來得及收回來,只聽溫寶蠻活寶的問他:「噯,你沒事吧?」

    聽到這一句,祥哥兒已整個人都軟了。

    ***

    方應看眼利,他一眼已看出:溫寶先下了毒。

    那砍在枷鎖上的一刀,是毒的。

    斬斷鐵鏈的那一刀,更毒。

    那毒力竟從銬鏈和枷鎖上迅速傳染了開去,祥哥兒已是中了毒,竟猶不自知。

    ——老字號溫家,當真是歹毒派系,不可輕忽。

    ***

    一下子,「暗算」劫囚者的兩大高手,祥哥兒與歐陽意意,同時喪生。

    米蒼窮和方應看再對視了一眼。

    看法已全然不同。

    米有橋捫髯咳聲道:「你們早知道這兩人不是方恨少、唐寶牛?」

    溫寶一見米蒼窮發話,連退了五六步,保持距離,這才回答:「是,你們早知有人劫法場,又怎會把真正的人犯押來菜市口?再說,憑這兩人,還扮不了方恨少、唐寶牛。蔡京以為他一雙血手就能掩盡天下人耳目麼?難矣!」

    米蒼窮倒大感興趣:「你們明知我們布了局,卻還來送死?」

    應看突然道:「他們是來拖延的。」

    「拖延?」

    「他們故作襲擊,拖住戰局:「方應看目如冰火:「他們要讓人以為他們真的中計,實則,他們已派人去劫囚。」

    米蒼窮呵呵歎道:「好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卻見方應看一按腰畔血劍,就要掠向場中,他連忙以「密語傳音」儆示:「你要親自出手?」

    「是,他們太得意了,我要他們損兵折將!我要殺盡這些鼠輩!」

    「……但他們殺卻不是我們的手下!相爺派歐陽和小蚊子來作真正的伏襲者。為是是要他們『自己人』領個全功,也分明對我們不信任。」

    「我只要殺掉他們幾個首領,沒意思為這兩個該死的傢伙報仇。」

    「……可是,你只要一下場,就會跟他們結下深仇……在這時候,多交一友總比多樹一敵的好;你今天殺性怎麼這般強?」

    「我?殺性?」方應看一呆,好像這才發覺省惕似的,眼尾怔怔的望著那四名小太監合力才捧得起的丈餘長棍,不禁喃喃自語:「……也許是因為……」

    他轉而低頭審視自己一雙秀氣、玉琢般的手:「血手,真的不能掩人耳目麼?」

    這時街口各種金鳴馬嘶,喊殺連天,禁軍與有橋集團後援,已自四面掩殺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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