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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零九章 「她不殺,我殺!」 文 / 溫瑞安

    鐵手怒吼。

    因為他同時發現:戚少商危殆、赫連春水凶險。

    他內力源源迫發,雙掌拍出,左擊黃金鱗,右劈張十騎。

    張十騎、黃金鱗一齊被他掌力迫退丈外。

    可是,歐陽斗突然袖子一揚。

    天色忽然一黯。

    至少有三百顆豆子,一齊像麻蜂一般的向他叮來。

    鐵手吐氣揚聲,雙掌上揚,將豆子激飛天外,向官兵叢中迸射而去。

    官兵們一陣惶叫急喊,哎唷連聲,竟倒下了一、二十人。

    鐵手手才向上推出,歐陽斗雙掌已分別拍中鐵手胸前!

    鐵手大喝一聲。

    歐陽斗也喝了一聲。

    鐵手連中兩掌,幌也不幌一下。

    歐陽斗喝了那一聲之後,卻立步不穩,連退七、八步。

    不過,張十騎卻似一陣旋風般到了鐵手身前。

    他剛才被震飛出去,但足不沾地的又似一陣風地「刮」了回來。

    他手中的虯龍桿棒,橫掃鐵手。

    鐵手雙肱一沉,硬受一擊。

    張十騎打橫退出十一步,只覺血氣翻騰,想叫一聲:「好!」但一開口,喉頭一甜,幾乎吐血。

    鐵手以一身精湛的內功,連挫二大高手,可惜,他沒有第三隻手,也沒有人來讓他緩一緩氣。

    黃金鱗已繞到他背後,一刀砍在他背上。

    突然,一把劍,窄、長、尖而銳、顫動而迅急,無聲無息,發現時已急挑黃金鱗握刀的手腕。

    黃金鱗暗吃一驚。

    他雖巴不得手刃鐵手,但總不成為了殺鐵手而丟掉一雙臂膀,更何況大局已定,殺鐵手是遲早的事,也不爭在一時。

    他急忙縮手,回刀,一刀反砍來人。

    他不砍還好。

    一砍,那人不閃,不避,一劍反刺他的胸前「膻中穴」。

    黃金鱗又是一凜,這人應變怎麼這般迅急?莫不是殷乘風未死?忙連退三步,刀勢一變,飛斬那人手腕!

    殊料那人不退反進,劍勢直刺黃金鱗咽喉!

    一招比一招狠!

    一劍比一劍絕!

    黃金鱗怪叫一聲,猛一吸氣、全身一縮,這時可見出他養尊處優,但一身功夫決未擱下,在這等情形下,仍能以大旋風轉身,跺子跟腳,一刀反撩對方下顎。

    不料那人劍勢頓也不頓,如流星閃電,在黃金鱗刀意剛起、刀勢未至之際,已劍刺黃金鱗的眉心穴,攻勢絕對要比殷乘風的快劍還要凌厲百倍!

    黃金鱗甚至可以感覺到劍鋒砭刺額膚的寒悸。

    ——這人竟不要命了!

    ——怎麼招招都是這種玉石俱焚的搶攻!

    ——怎麼劍劍皆是這般兩敗俱亡的打法!

    黃金鱗也是應變奇速之人,當下雙腿全力一蹬,全身鐵板橋、鴿子翻身、細胸巧穿雲,三記身法,一式同施,險險閃開一劍,眼前只見一個堅忍而英挺的年輕人,手裡有一柄劍,而那柄劍現在又追叮自己的咽喉!

    黃金鱗此驚非同小可,心念電轉。

    ——這是誰!?

    ——難道是他!?

    黃金鱗猛想起一個人。

    一個傳說中的人。

    在江湖上,每個人都聽說過他的名字,不過,在武林中,談起這個人的時候,通常都把他跟其他三個人的名字並列。

    他是誰?

    歐陽斗又要撒豆子了。

    他一揚手就是一蓬豆子:其中包括蠶豆、綠豆、紅豆、黃豆、黑豆、青豆、扁豆、大豆、巴豆……有軟有硬,有大有小,但在他手中撒來,都是比暗器更厲害的暗器。

    他撒向鐵手的臉門。

    鐵手只要中了這一把,臉孔就要變成麻蜂窩一般。

    不過,他也知道這一撒手未必能傷得了鐵手,所以,真正的殺手,是在九合無絲鎖子槍,正點刺鐵手的下盤。

    他已看準鐵手的一身功夫,主要在一雙手上。

    一個人花大多時間在一雙手上,下盤功夫就難免有點欠缺,反之亦然。

    歐陽斗的眼界極準。

    他看對了。

    但做錯了。

    因為他的豆子,忽然紛紛落地。

    每一顆豆子,都被擊落。

    是被暗器擊落的。

    暗器極細,包括有:蜻蜒鏢、黃峰針、喪門釘、恨天芒、透骨刺、天外游絲、金蠅珠、情人發、珍珠淚……等等絕門暗器。有的暗器,連名稱也沒有;有的暗器,當今武林已無人會使;而今卻在同一人之手、同一剎那間全使出來,把自己撒出的豆子,盡皆擊落。

    歐陽斗大吃一驚,那一槍也刺不出去了。

    他抬頭一望,只見一個蒼白而冷雋的青年,雙腿盤膝而坐,不知何時已在自己身前,正冷冷的瞧著他,冷冷的問了一句:「你如果還有豆子,不妨把它都撒出來。」

    歐陽斗暮地想起一人,失聲道:「你——」

    那青年微微一笑,笑時也寒做似冰:「你有豆子,我有暗器,公平得很。」他目光流露出一種極度的自傲與自信,「我一向十分公平。」

    然而他只是一個殘廢。

    大底下有那一個雙腿俱廢的人,能有這等自信、還有這手能令人動魄驚心的暗器?

    有。

    至少有一個。

    不過這個人,通常與其他三人並稱。

    他是誰呢?

    張十騎把虯龍桿棒飛舞狂旋,怒擊鐵手!

    他恨鐵手,身為公差,又貴為御封「名捕」之一,居然還勾結匪黨,他一向公正嚴明,所以更要把鐵手這等「害群之馬」剷除!

    他這一棒,足可開山裂石。

    但這一棒,卻打在葫蘆上。

    「蓬」的一聲,那葫蘆卻不知是什麼製成的,居然打不碎,完好如常。

    這一擊,卻擊起葫蘆嘴裡的一股酒泉,直噴到他臉上!

    張十騎忙揮袖急退,但仍給不少酒珠濺在臉上,只覺酒沾之處,一陣熱辣辣的痛,以為是毒液,急亂了手腳。

    只聽一人笑道:「這只是烈酒,決不是毒酒!」他一面笑著,一面說話,一面出腿。話說完這一句,已踢出五十二腿,張十騎只覺腳影如山,桿棒左攔右架、上封下格,卻抵擋不住,一口氣幾乎喘不過來。

    那人一輪腿踢完,停了下來,又咕嚕嚕的喝了一大口酒,笑問:「怎麼?你休息夠了沒有?」

    張十騎心中一動,倏地想起一人,正要發話,那風霜而又豪邁的人大笑道:「你歇了口氣,我可又要來了!」全身飛起,雙腿比手還靈活,一連蹴出一十六腿,每一腳踢出來的角度,都詭異莫測、匪夷所思!

    張十騎連忙全神貫注,竭力應付,心中卻想:

    難道是他!?

    誰是他?

    他是一個名動江湖而遊戲人間的人物,不過,黑、白兩道提起這個人名字的時候,通常都把他和他的三位師兄弟的名字並提。

    ——他是誰呢?

    鐵手一見這三人,血氣上衝,豪興斗發,神威抖擻,容光煥發,忍不住大聲叫道:「你們來了!」

    冷雋而殘廢的白衣青年笑道:「遇上這種事,我們怎能不來?」他這樣笑的時候,就不那麼寒傲了。

    滄桑而戲諺的中年人笑道:「我們是來遲了,但卻一定會來。」他笑起來,很有一股灑脫的味道。

    英俊而堅忍的年輕人也笑道:「我們終於來了!」他笑起來十分英俊好看。

    一時間,四個人忍不住一齊歡忭的道:「我們又在一起了。」

    他們雖在說著話,但各人手下腿上,都不歇著。

    黃金鱗、張十騎、歐陽斗的心一齊往下沉,因為他們都聽說過一句話:

    一句江湖上流行了很久的話:

    一句已經可以算得上是武林裡至理名言的話:

    「四大名捕,天下無阻;

    四人聯手,邪魔無路。」

    他們是四大名捕。

    白衣殘足的是大師兄無情,中年人是三師弟追命,年輕堅毅的是小師弟冷血。

    他們當然都有自己本來的名字,可是因為他們的外號太出名,所以江湖上知道他們原來名字的人,反而不多。

    他們當然是「四大名捕」。

    「血雨飛霜」的狼牙穿,穿不過赫連春水的身體,因為息大娘已搶近赫連春水背後,用她的七色小弓,射出了她的暗器:「刺蝟」,倒穿過了他的掌心。

    「滅魔彈月彎」的威力,非同少可,何況是在近距離發射,「刺蝟」更是絕難應付的暗器,曾應得悶哼一聲,三廷狼牙穿落地,捂手急退。

    赫連春水忘了一切,只喜叫道:「大娘……」心頭一酸,幾乎落淚。

    戚少商當然也沒有死在顧惜朝的刀斧之下。

    因為戚少商身前突然多了一個人。

    一個又瘦、又弱、又青、又白、又病、又怕冷、身上穿著厚厚的毛裘、兩眼有點發綠、兩頰微呈火紅色的人。

    這個人瑟縮在毛裘裡,可是顧惜朝一見到他,就像見到鬼一樣。

    因為他的鼻骨,便曾是因此人彈指而碎的。

    他在此人手下吃過大虧。

    這個人,當然就是——戚少商喜叫道:「卷哥!」

    江南、霹歷堂、雷門、雷卷。

    息大娘為何「不見了」?那是因為唐晚詞突然在戰團出現,雙刀一掣,先發制人,各傷了申子淺和侯失劍一刀,唐晚詞和息大娘兩人又在一起,雙刀短劍一繩鏢,相視一笑,息大娘即轉去其他戰團援助,並及時解救赫連春水之危,唐晚詞則與喜來錦、唐肯力敵陳洋、侯失劍、申子淺三人。

    張十騎又驚又怒,急叱道:「你們要造反不成!四大名捕?」

    話未說完,陳洋已捱了一名空自旁閃出來的巨斧大漠一肘,哇地口吐鮮血,眼見是無力再戰了。

    無情淡淡一笑道:「要是造反,我們怎突破得了你們重重軍馬,直入戰團?」

    追命笑著又灌了一口酒,接道:「我們當然是奉命而來的。」

    張十騎是威鎮邊疆的大將,他立即問:「奉命,奉誰的命?」

    冷血截道:「奉聖上之命。」

    這句話一出,眾皆動容。

    黃金鱗見勢不妙,即道:「聖旨何在?」

    追命道:「馬上就到,我們怕貽成大錯,先行一步,來阻止你們下辣手。」

    陳洋是水上將官,他忍傷問:「我們憑什麼相信你們說的是真話?」

    「我們說的當然是真話。」無情伸手一引,人群立分,只見有三人三騎,並策而來,後面跟著大隊兵馬,全是隸屬京師的親兵。

    黃金鱗一望,只見三騎均是氣派非凡,官服官靴,左首連是名武官,紫膛臉,深目濃眉、面色紅潤;右首是一名帶刀侍衛,但官銜極高,青子官靴、四開楔夾褶大褂,紅布刀衣,目含神光,顧盼間一團正氣;居中的是一名老太監,面如蟹殼,色近青磚,白眉如雪,唇角下撇,威儀肅肅。

    黃金鱗心往下沉,因為來的三人,左邊的正是傅相爺得力親信,亦在朝中當一品官的龍八,右首那邊的是諸葛先生為皇帝佈防的帶刀一等侍衛副頭領舒無戲,而居中的太監,是皇上的近身,宮中人人都稱之為「米公公」,聽說一身內外功夫,已高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這一下子,來了三個人,全是朝廷中的要人,而且,其所屬均大不相同,其中米公公口中說出來的話,幾乎已等於聖旨一樣,至於龍八和舒無戲,也足能代表傅丞相和諸葛先生。

    黃金鱗的心往下沉,顧惜朝的心也往下沉。

    他們立時拜見三人。

    他們心中唯一的寄望是:幸好傅相爺的親信龍八也來了,如果萬一有什麼不利的變化,龍八一定會挺身相護的。

    可是最令他滿心驚肉跳的話,便是由這人的口中說出來:「黃金鱗、顧惜朝,在朝廷予你們重任,丞相大人提拔你們,你們竟私下勾結,擅下軍令,逼害忠良之士,這還成何體統,像什麼話!」

    這句話猶如晴天霹靂,黃金鱗、顧惜朝震愕當場!

    其他如陳洋、張十騎、歐陽斗、休生、曾應得等,始知事有蹺蹊,面面相顧,只怕大禍臨頭,作聲不得。

    黃金鱗顫聲申辯道:「下官知罪。下官有要情相稟……」

    龍八吆喝道:「還狡辯什麼,聖旨馬上就到了,你還狡賴,想罪加一等是不是!?」

    黃金鱗這回三魂嚇去了七魄,全身哆嗦了起來,只顧跪地求饒。

    顧惜朝畢竟是武林中人,有點膽識,忍不住抗聲道:「稟各位大人:小民任敉匪總指揮一事,確是丞相大人委派,小民懷裡還有委任狀——」

    「胡說!」龍八截叱道,「丞相大人早已飛騎追回委任書,要你們繳回印信,你們一直延展不從,而今還在此狡賴不成!」

    顧惜朝心中叫起撞天屈來,那居中的大監忽道:「你們辯也無益,聖旨由楊公公親奉,片刻就到,我們跟四大名捕先趕前頭,制止你們草營人命。」

    陳洋在旁忍不住道:「可是……他們的確是盜匪啊……」

    話未說完,龍八喝道:「來啊!」

    後面的亮花頂、開雕袍的武官,齊喝襲一聲,垂手領命,龍八道:「拿下此人,先掌嘴三十,押待後審!如有縱容,小心你們的腦袋!」

    八名武官齊聲道:「是。」

    一齊過去把陳洋控背一扳,四把厚背朴刀交錯架著脖子,劈劈拍拍的連聲掌嘴,也不容他再作申辯。

    這一來,人人都噤若寒蟬,那敢再分辯半句?

    霓一零八章危機

    局面已完全控制下來。

    戚少商、息大娘、赫連春水、唐肯等的噩夢已過去。

    雲開見日。

    奉聖旨的楊公公雖未到來,但米公公、龍八和舒無戲來了,從他們的言談舉止,看來局面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大變化:

    黃金鱗、顧惜朝、文張等已失勢,他們的上司為求自保,不惜「棄車保帥」。

    於是黃金鱗和顧惜朝,不但無功,反而有過,戚少商、息大娘、雷卷、鐵手、唐肯等,卻獲得「平反」。

    果然如此。

    直至楊公公在軍隊簇擁下趕到,宣讀聖旨,准予戚少商重建「連雲寨」,息大娘重整「毀諾城」,並撥大量銀餉以示支助,而「匡護良善」論功行賞的名單:竟是赫連春水、唐肯、高雞血、韋鴨毛、殷乘風、雷卷等人。

    不過,對黃金鱗、顧惜朝等人,也並無責罰,只不過「留候查辦」。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劇變呢?

    一些被追擊千里、家破人亡的「通緝犯」,突然搖身一變,變為受朝廷封賞的「忠臣烈士」;一些追擊窮寇、趕盡殺絕的朝廷鷹犬,突然權勢傾覆,變成待罪之身惶惶然不知自處。

    ——這算什麼!?

    對流亡數千里、輾轉數十戰、友死親亡、家散業毀的戚少商而言,心中只有荒謬二字!

    ——這算是什麼朝廷封賜!?

    ——聖旨又如何!?

    他本來就是反朝廷的劣政,抗旨又何懼!?

    無情卻由銀劍和鐵劍扶上了木輪椅,推了近來,低聲在他耳畔說:「戚寨主,這是你唯一翻身的機會,就算你不為自己著想,也應為維護你的朋友打算,你們當然不想一輩子流亡無終日,一世人受官方通緝,你領旨謝恩,只是權宜之策,莫忘了若能報仇雪恨,又何必在乎眼前忍讓?」

    戚少商低聲道:「我明白。」

    他明白。

    他明白他自己的處境。

    他明白應為大局著想。

    他明白他們的心意。

    他更明白,他要報仇,為死去的人報仇,他不能讓他們白白送命,為了復仇,他不惜犧牲一切。

    復仇的力量,往往要比愛來得更大,更強烈。

    很多人能夠成大事,便是因為善用這兩種人類天性所形成的力量。

    這種力量絕不應被低估。

    這兩種力量,也往往形成分歧,成為一正一邪相持的勢力。

    戚少商等人,要到後來才完全明瞭箇中的變化。

    無情、唐晚詞、雷卷、銀、鐵、銅三劍、郗舜才、巨斧僕、賓東成等自貓耳鎮一役,格殺文張後,要郗舜才、賓東成仍留守南燕,餘人護送無情,日夜兼程,趕返京師,竟比預期中早到五天。

    無情在京師外五十里,已請較不為人注意的巨斧僕和鐵劍,潛入城中,暗中知會諸葛先生。

    這一舉是為免蔡京及傅宗書的人派人攔截,以「通匪」之罪殺人滅口。

    諸葛先生一旦得悉,即親自出城,接返無情。當下諸人定計,由諸葛先生面聖,用極隱晦而含蓄但又使當事人必當分明的語言勸諭:若再追殺「連雲寨」的人,只會逼戚少商把「證物」公諸於世,而戚少商已把此機密及證據交由九位不知名的武林同道收存,殺人既不能滅口,何不轉而重加安撫,以絕口實?諸葛先生以人頭擔保,只要追撫戚少商等,他們一定會三緘其口的。

    這個皇帝若不是昏庸無能,也不會釀起兵亂四起,好相當權了,諸葛先生這一番甘辭溫言,也隱透威脅的話,自然採納見用,諸葛先生得此旨意,立時著手辦理,鉅細無遺,就連撫恤「神威鏢局」高風亮的後人,冊封唐肯為「護國鏢局」局主,擢升郗舜才和賓東成等等細節,也兼顧周到。

    傅宗書耳目何等眾多,很快便得知風聲,生怕皇帝遷怒自己,以示自身清白,也力陳「大義滅親」,派出龍八這等心腹,要把親信黃金鱗、顧惜朝等「革職查辦」,並斷絕關係。

    諸葛先生對這種群魔醜態,也不以為奇,當下知此時十萬火急,恐怕這十數日來曉夜兼行,一向體弱多病的無情無法應付,便下「神捕令」,把追命和冷血調回,即赴易水,護旨救人。

    不過,無情心念二師弟和戚少商等一群武林同道的安危,將文張屍首送回文家,並告知其子文張乃死於他手中一事之後,堅持要親自前往;雷卷和唐晚晚詞也決不後人,也一同前赴。這當然也勾起一段恩怨,文張之子文雪岸又怎會甘心自己父親喪生於他人之手!

    諸葛先生和無情的計策,乃「以毒攻毒」,皇帝本意殺人滅口,現轉為暗脅皇帝,使他為保令譽,牽制追殺戚少商等一事,由於戚少商若遭意外,此醜事必定張揚,勢將天下皆知,這回可是皇帝大急,保護戚少商唯恐不及,除了派太監楊夢去降旨外,把武功高強、手段高明的大太監米蒼穹派去主理此事。

    傅宗書生怕事態嚴重,會牽連自己,忙請示蔡京,蔡京便是教他把身邊幹員龍八派遣去,必要時「以正法紀」的主使人。

    這一來,不但無情、冷血、追命、雷卷、唐晚詞全都到了,連朝中三大勢力的要員,也聚於一條道上。

    像黃金鱗、顧惜朝這種一向曉得順風轉舵的人物,那會不曉得形勢比人強?更不敢打話,默然靜候「處分」。

    這年來的逃亡、艱苦的轉戰,終於已告一段落。

    ——終於熬出頭了。

    苦盡甘來。

    柳暗花明。

    這些豈都不是在咬牙苦忍的人,心中的夢想?

    唐肯成為了「神威鏢局」的領袖,主持大局,這些日子來的磨難,也漸漸使他變成一個出色的人物,行事作風漸趨成熟,更何況他在這段歷難的過程裡,使他結識了不少武林人物,大家都因為他的為友盡義、膽色豪情而敬重他三分,對他押鏢的行業而言,有時候要比武功高強還管用。

    所以人不必怕吃虧,不必怕付出。

    有時候,吃虧才能不吃虧;付出常換來獲得。

    甚至可以說,沒有付出,就沒有獲取。

    現在唐肯是獲得了,他心裡只遺憾:高風亮和勇成以及局裡的許多高手,都平白犧牲了。

    ——有些付出,也不一定能有所獲。

    但若完全不付出,則連有所獲的機會也斷送了。

    郗舜才和賓東成也有所獲。

    只不過郗舜才的「無敵九衛士」全送了性命,正如高雞血、韋鴨毛、禹全盛、范忠、薛丈一、盛朝光、穆鳩平、沈邊兒、秦晚晴、殷乘風、花間三傑、陶清和一眾赫連將軍的部下、劉獨鋒和他的六名親信等人一樣。

    犧牲的人、毀滅的事,實在是大多了,現在急需重建。

    雷卷重整雷門。

    唐晚詞和息大娘重組碎雲淵。

    戚少商重辦連雲寨。

    赫連春水先返將軍府一趟,他這次惹下的事情、闖下的禍端,以及斷送的人手,少不免要回去面對赫連老將軍的雷霆怒顏。

    人人似乎都有事情在忙著。

    人人都似乎暫時找到了他的依歸。

    事情似乎暫時平息了下來。

    平靜了下來。

    可是黃金鱗和顧惜朝卻不是這樣想法。

    他們仍惶惶終日,暗自危懼。

    他們當然覺得自己是冤枉的。

    ——他們雖然都有私心,但確實是奉丞相之命,來追殺「叛逆」的。

    他們當然不敢公然申辯呼冤,因為這般做法,無異於自殺。他們認為相爺只是受到壓力,迫不得已作出這一時權宜之策。

    不過,這「一時權宜」,也足足「權宜」了三個月。

    漫長的三個月。

    對黃金鱗和顧惜朝而言,杯弓蛇影,暗自疑懼,是極難熬過的三個月。

    三個月過去了,這「一時權宜之策」,始終沒有改變,顧惜朝和黃金鱗仍被投閒置散,但又不能擅自離開居所,困而不用,這種滋味既淒惶又沉悶,對一向過慣群呼簇擁生涯的顧惜朝、黃金鱗而言,簡直比死還難受的。

    不過,唯一的好處是:他們雖未被再度起用,但也沒有受到刑罰。

    這使他們更加相信,只要事情繼續淡忘、平息,他們就會有東山復起、重被傅宗書和蔡京起用的一日!

    另外一件好事,應該是兩人心中最大的顧慮與恐懼,並不曾發生。

    ——報復!

    他們最怕的是群俠的報復!

    ——趕盡殺絕、殘虐迫害,對這干「流匪」,曾用盡一切手段廝殺,他們怎會不圖報仇!?

    可是,事情似乎真的平息下來,不但沒有人報復,自他們失勢之後,連訪客也幾稀矣。

    他們心中忐忑,兩個比毒蛇還毒、比狐狸還狡。比虎狼還凶殘的人,都因這件事和同樣的遭遇,而緊密的結合在一起,準備萬一有個不測,可以聯手抗敵。

    大概在黃金鱗和顧惜朝這一生裡,從來不曾跟人這麼推心置腹、這般緊密聯手過,這時候,大家都認為對方是平生知己,投契至極,融合無間,還結義為兄弟。

    黃金鱗年紀要比顧惜朝長,當然為兄,黃金鱗還拍著顧惜朝的肩膀說:「我能有你這樣的義弟,死而無憾。」

    顧惜朝因這時期的不得志,也變得杯不離手,此刻灌了幾杯酒,紅了眼睛,覺得吞下去的酒比藥還苦,比辣椒還辣,一股豪氣上衝,只朦著聲音道:「我現在才知道,平生交友,都比不上一個義兄你!」

    兩人柑掌慘笑,又舉杯邀飲。

    兩人並在結義宴中定下大計,投帖想求見龍八、傅宗書、蔡京等,但屢被嚴拒,兩人試過多次,各方打點,均無功而返。

    這一來,兩人同病相憐,不知上頭在搞什麼鬼,而他們身邊的人,因兩人日漸失勢,大多已相繼離開。

    一個人沒有了權勢,自然就沒有了朋友。幸好他們還有一點點錢。

    所以他們還能喝酒、歡娛,不過喝的是苦酒,而且也不見得能盡歡顏。

    直至有一日,也許是因為他們的銀子花多了,終於見出了一點成果,龍八終於肯「接見」他們。

    當然,龍八肯接見他們的時候,架子之高、派頭之大、氣焰之盛,也是黃金鱗、顧惜朝平生僅見的;要是換作平日,黃、顧還是相爺跟前。『紅人」的時候,龍八的身份地位,未必高於他們多少,說什麼也不敢弄這種聲威氣派,但卻在此時此境,龍八「肯」接見他們,已是天大的喜事了!

    一個人要仰人鼻息、卑屈求存的時候,自然就要忍受一切不公平的待遇。

    幸好這無禮的「款待」,卻換來令二人振奮莫名的訊息:「你們再耐心等等罷,」龍八說,「相爺為了你們的事,己各方關照澄清了,只要再過一段時候,諸葛先生不再留難,聖上不再追究,那就可以重新起用你們了。」

    黃、顧二人一聽,干恩萬謝,忻喜莫已。

    「你們可知傅相爺和蔡大人為你如何費心麼!」龍八申斥道,「你們在八仙台時,居然敢當我面前提起相爺來,這算什麼!?推諉罪責!?幸好我為你們遮瞞,要不然,哼!單是這一項大罪,就足讓你們滿門抄斬!」

    顧、黃二人一聽,嚇得冷汗直冒,忙叩謝龍八「保全」之德,他日必「粉身以報」,說的聲淚俱下,似巴不得把心都搗給對方,以驗「赤膽忠心」一般。

    龍八這才平息怒火,只說:「你們回去等等罷,現在不宜再騷擾相爺了,不日自然有喜訊至,到時可別忘了姓龍的就好了!」

    黃金鱗和顧惜朝又忙說:「龍爺大恩大德,沒齒難忘,懇請龍爺為我們多美言幾句。」兩人高高興興的告辭出來,在回府的馬車上,已經開始痛罵龍八擺的是什麼臭架子,他日如果得意,必要給他點顏色瞧瞧,但一回到私邸,又請人送龍府厚禮謝意。

    這一來,兩人才比較安下心來,而不多久後,龍八又著人通知他們,蔡太傅已運用權勢,跟諸葛先生等人談妥,准予戚少商等人重建連雲寨,成為朝廷外防,但條件是不准對顧惜朝和黃金鱗等部屬施加報復,對方已答允條件云云。

    黃金鱗、顧惜朝和連雲三亂等一聽,自是放下心頭大石,幾要感激流涕,感念丞相眷顧之恩,同時在著人多方探聽之下,確知息大娘和唐二娘正忙於重建碎雲淵、雷卷正忙於重整雷門、戚少商亦忙著重組連雲寨,人在遠方,根本騰不出來對付他們,這才使他們不致寢食難安,漸次有意重圖大志。

    危機一過,黃金鱗又動色心。

    他年紀雖大,妻妾亦多,但當日在攻打青天寨時,對惠千紫尚且色心大動,不過這「天姚一鳳」死於八仙台,黃金鱗頗覺惋借,而今經此事一鬧,妻妾趁機離去的,竟佔大半,所謂「大難來時各自飛」,黃金鱗越想越不忿,又不敢在此際輕舉妄動,卻就在此時,就給他遇上了英綠荷。

    英綠荷在長街蝶血之際,給無情以口中暗器射中眉心,在那兒留了一個大傷疤,破了相、毀了容,不過,當時無情元氣未復,真氣不繼,只能傷之而未能殺之。

    英綠荷本就有幾分姿色。

    而且還有幾分媚色。

    兩人又曾在一起對敵過,自有敵汽同仇之心,且都好色而荒淫,更是最佳搭配。

    兩人因而一拍即合,如膠如漆。

    人只要有共同禦敵的機會,很容易就會緊密的結合在一起,這道理就如同人在為自己求生存的時候,往往不借毀滅別人生存的機會。

    自古以來,人類為求生存,已做出不少不像人類做的事情來。

    或者,人類根本就是只適合做這種看來不是人類做的事。

    這種事情,連義重如山的戚少商都做過——他不惜臨陣逃脫——更何況是黃金鱗、顧惜朝這種人!

    不過,顧惜朝、黃金鱗、英綠荷、馮亂虎、霍亂步、宋亂水等人,卻因共同面對的危機,而緊緊的結合在一起。

    結合在一起,來應付危機。

    危機,永遠只讓你聞得著它、嗅得著它、感覺得著它,但卻沒有辦法去觸摸它。

    一旦可以被解決的危機,就不是危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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