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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零五章 江月何年初照人? 文 / 溫瑞安

    戚少商不去理他,逕自道:「這件事本就由我而起,不能老是叫朋友為我送死。」

    赫連春水冷笑道:「我不是為你送死,我是為大娘送死。」

    「我知道你願為大娘死;」戚少商幾乎是要求了,「但是如果你和我及大娘全都死了,有誰替我們報仇?」

    赫連春水態度強硬地道:「我不管!若不是我力主要投奔八仙台,也不致有此劫,這次可不是為你,為大娘,而是我連累了你們,我怎能不回去!」

    戚少商急道:「可是大家一起戰死在洞裡,對誰都沒有好處。」

    赫連春水冷笑道:「我們已落到這種地步,還會有什麼好處?」

    戚少商道:「你……」遂知道赫連春水是故意跟他頂撞,便強忍怒氣。

    奇怪的是,鐵手忽然不作聲,跟在赫連春水的後面,眼中只露出傷悲的神色。

    赫連春水也平了一口氣,忽道:「你說應該要留下人來替我們報仇,我看倒有一個。」

    戚少商會意過來,道:「誰?」

    赫連春水道:「鐵捕爺。」

    鐵手苦笑道:「兩位何把我獨摒在外?」

    赫連春水道:「不是把你擯在外,而你在外,確是可以請救兵,再來解我們之危。」

    鐵手道:「我現在也是『黑人』了,跟兩位一樣正受通緝,豈有救兵可請?再說,師父和三師弟、四師弟都還在京師,我現在已是朝廷重犯,只怕未到京城,早已被問斬廿九次了。」

    戚少商道:「無情兄正赴京師,請奏呈上,他囑我先行趕來這兒援急。」

    鐵手只道:「希望他一路平安。」

    戚少商道:「不過,你絕不能跟我們一道。」

    鐵手道:「為什麼?」

    減少商指了指赫連春水背上的殷乘風道:「因為殷寨主受了重傷,他必須要治療,怎可重返洞裡送死?」

    赫連春水接道:「對!他正需鐵二爺為他療傷護法。」

    鐵手只歎了一聲,道:「只可惜殷寨主再也不需要任何人替他護法了。」

    戚少商聞言一驚,再看鐵手的表情,已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赫連春水只一逕的說:「鐵捕頭,你可不要推卻,殷寨主他——」忽有所覺,放下殷乘風一看,只見他臉若紫金,微含笑,已死去好一陣子。

    赫連春水一時呆住了。

    鐵手歎息道:「『武林四大世家』」,『東堡,黃天星死於姬搖花手裡,『南寨』伍剛中歿於楚相玉掌下,『西鎮,藍元山心灰意冷,出家為僧,『北城』周白宇自盡身亡,連『青天寨』的少寨主殷少俠也在這八仙台撒手塵衰,江湖寥落爾安歸?未入江湖想江湖,一入江湖怕江湖;如果不急流勇退,這江湖路真是一條黃泉路。」

    戚少商看見殷乘風死時的表情,反而是解脫了的樣子:也許他覺得如此可以更接近伍彩雲罷?

    ——可是息大娘呢?

    ——她安然否?

    ——如果你有了意外,我也只有像殷乘風一般,除死無他。

    息大娘當然不安然。

    鐵手、殷乘風、赫連春水赴宴後,立即有人來獻上佳餚酒菜,並勤加勸飲,這一來,息大娘等更起疑心。

    息大娘表面敷衍,暗裡叫勇成及唐肯仔細檢驗,果爾發現酒裡有迷藥,飯內有毒,巡逡的喜來錦等,更發現大隊官兵,已包圍巖洞四周,忙急報息大娘。

    息大娘猝然發動,拿下了這四名送菜的人,然後企圖率眾衝出「秘巖洞」,並著人急報赫連春水等人。

    不過,大軍已把秘巖洞包圍得似鐵桶一般,息大娘率人衝殺幾次,反而折損人手,十一郎也喪命在官兵的強弩下。

    息大娘情知硬闖不成,反而不如死守,秘巖洞得地勢天險,一旦有了防備,反不易攻取,於是以逸待勞,與官兵作「拉鋸戰」。

    息大娘心急如焚,但無法可施,只望鐵手精警,能有所覺,不為埋伏所趁。

    鐵手等人殺出海府後,黃金鱗即放出信號,並飛騎截殺,更防鐵手等渡易水逃離八仙台,故從四方兜截。

    不料鐵手、赫連春水、戚少商三人俱重義氣,反撲秘巖洞,自官兵後方攻入,官兵一時大亂,當其時主將未到,惠千紫等指揮失策,只要跟息大娘等一齊發動,大可衝出重圍,無奈洞中家眷委實大多,行動不便,眾人又不忍驟捨老弱傷殘而去,故而只是鐵手、戚少商和赫連春水沖回洞內。

    赫連春水當然仍背著殷乘風的屍首。

    青天寨的人一見殷乘風斃命,人人義憤填膺,要與官兵決一死戰,並要殺盡不仁不義的「天棄四叟」,鐵手忙力加勸阻,說明妄動只有平添無謂犧牲。

    這一來,官兵見鐵手等人又回到秘巖洞,驚疑不定之下,也正中下懷,因為他們一入洞內,除非是變成屍首,否則誰都再也出不來。

    至於洞內戚少商與息大娘乍逢,宛若隔世。

    赫連春水卻避過一旁,神情是憂傷而失落的。

    鐵手忙暗裡著勇成和唐肯,跟赫連春水多作交談,赫連春水只心不在焉,怔怔不語。

    原來戚少商趕去「拒馬溝」,見官兵聚集,情知不妙,打聽之下,才知道「青天寨」已為官兵所攻陷,戚少商一聽之下,萬念俱灰,本想把性命拼掉算了,但復一觀察,只見官兵依然聯營結陣,如臨大敵,再作仔細勘探,才弄清楚原來南寨大隊得脫,已渡易水,其中包括幾個「主凶」、「匪首」,都能逃脫。

    戚少商即渡易水,想到「連雲寨」與「天棄四叟」素有深交,便往海府打聽,卻正好遇上霍亂步和兩名「連雲寨」舊部,正在「處理」巴三奇的屍首。

    戚少商以前見過巴三奇,巴三奇雖然死了,他還是能認得出來。

    戚少商亦認得出那兩人是顧惜朝的部下,「連雲寨」的叛徒。

    戚少商更認出霍亂步。

    這一下,霍亂步也發現了戚少商。

    他反應奇快,立即叱令兩名手下圍攻戚少商。

    這兩名舊部一見是戚少商,畢竟是當家的,餘威尚在,兩人都嚇愣了,但又不敢抗令,一個照面便被戚少商制伏了。

    霍亂步卻想趁此逃之夭夭。

    戚少商挺劍直追,霍亂步撤腿就逃,不過他跑得再快,也快不過戚少商的「鳥盡弓藏」身法。

    戚少商截住了他。

    霍亂步怎敢跟戚少商單對單的交手?為了求生,居然給他想出了個辦法:

    「只要你不殺我,我告訴你一個大秘密。」

    「什麼秘密?」

    「這秘密關係到鐵手、赫連春水、殷乘風、息大娘還有每一個人生死存亡,你只要放過我,我便決不相瞞。」

    戚少商為之動容。

    他本來就知道,像「連雲四亂」等只是小角色,他真正的巨仇大敵是顧惜朝、黃金鱗。

    他也無意要馬上殺死霍亂步,但卻急於知道息大娘等的消息。

    所以他同意。

    他同意放過霍亂步。

    霍亂步知道戚少商言出必行,向不失信,而且,就算不信任對方,他也無活路可走。

    他為了討饒,把顧、黃二人在海府的一切佈置,一五一十的全告訴了戚少商。

    戚少商一聽,知道大事不妙,忙點倒了霍亂步,趕去海府,依霍亂步所提供西牆跨院伏兵較少處,先截斷炸藥引子,再來個從後突擊,把敵方佈局衝亂,呼叫鐵手等往此方向衝殺,果爾得脫。要不這一下子裡應外合,官兵亂了手腳,鐵手等趁此全力往大門衝殺,恐怕就難有性命重返「秘巖洞」了。

    他們現在雖已留在「秘巖洞」裡,可是,卻衝不出「秘巖洞」。

    「秘巖洞」通風口極多,而且洞深連綿,迂迴曲折,如要用火攻,決無可燃之物,若要用煙蕉,則官兵一近洞口,亦遭洞內群雄射殺,而且地近江邊,水流入某幾個窖洞裡,風勁且急,無論火攻煙薰,俱奈何不得,食水也不成問題。

    這樣一來,雙方對峙了超過十日。

    最大的危機,是官兵倍增,而且更頭痛的是糧食問題。

    就算是再省著吃,糧食都快吃光了。

    ——該怎麼辦?

    幸好那日官兵送來為「餌」的菜餚,除了飯、酒不能吃用之外,卻是無毒,前數日倒是靠這些「菜餚」渡過了幾餐。

    但卻再也撐不下去了。

    幾日來,赫連春水的臉色都是沉灰灰的,沒有多說話,只冷著臉,磨著槍。

    槍愈磨愈利。

    不管是他的二截三駁紅纓槍、或那桿白纓素桿三稜瓦面槍,他都常磨,常看。

    戚少商和息大娘經過多次的生離死別,依舊言笑晏晏。

    有時候他們也會談到雷卷和唐二娘,笑說希望他們好,他們快樂,他們永遠也不要回來。

    因為他們心裡知道,這兒已是全無希望。

    全無活命的希望。

    到了第十二天的晚上,赫連春水開始談笑,居然還以水代酒,祝息大娘和戚少商白首偕老,就在二人微微錯愕之下,赫連春水一仰脖已乾了杯。

    他真把水當酒了。

    後來他又交代「虎頭刀」襲翠環一些話,大抵上是一些如果出得「秘巖洞」,要向赫連老將軍轉稟的話。

    他們還曾聚在一起,在洞孔觀察敵情。

    官兵顯然沒有全力搶攻,只作全面監視。

    他們顯然都在等。

    等他們的敵人糧盡力殆的一天。

    其中在高地上,豎有幾個大帳蓬,其中最大的一頂,顧惜朝和黃金鱗常在彼出入,張揚猖狂,似料定「獵物」決逃不出他們手中一般。

    戚少商等人的確逃不出去。

    就以戚少商而言,曾經幾次都逃了出去,但一樣仍落在他們掌握之下。

    他們已布下天羅地網,胸有成竹,且看何時才把網收緊。

    息大娘看見顧惜朝和黃金鱗張狂拔扈的神態,忍不住哼了一聲道:「你知道我有多恨這些人?」

    她依俟著戚少商說:「只要有人殺了這兩人,我寧願嫁給他。」

    「為什麼這世上總是小人得勢。」息大娘歎息著道,「小人本就可惡,一旦得勢,看他們的嘴臉,就更加可恨。」

    這幾面帳蓬當然是主帥的行營。

    除了顧惜朝與黃金鱗,當然還有一些將官、兵帶、武林人物,還有吳雙燭、惠千紫、「連雲三亂」等。

    赫連春水遙遙望見吳雙燭,眼都紅了。

    他因為信任「天棄四叟」,所以才害得大伙全困在這裡,雖然沒有人直接責備他,但他也清楚洞裡有多少雙眼睛是在埋怨他、怨恨他的。

    就算沒有人責斥他,他心裡仍在責斥自己。

    他就是因為信任吳雙燭,所以才去赴宴。

    因為赴宴,殷乘風才會死。

    殷乘風的屍體還在洞裡發臭,青天寨的部下沒有人會原諒他的。

    赫連春水也不會原諒自己。

    況且,他不止於不能原諒,還不能忍受。

    他不能再忍受下去。

    這應該是第十三日的凌晨。

    他悄悄的爬起身,綁紮好了腕袖、褲管,帶好了兩桿槍,望了望灰黑沉沉的天色:

    他本來很想再到上層洞裡,去看看息大娘。

    再看最後一眼。

    息大娘是跟連雲寨的女眷一起睡的,他本欲悄悄溜進去,但終於止步。

    他怕再多看一眼,自己便會失去了勇氣,再也走不成。

    死不成。

    他決定死。

    只不過在死前,要手刃吳雙燭,最好還能殺死顧惜朝,甚至也能把黃金鱗殺掉,那就更死而無憾了。

    ——他年,也許大娘會活得下來,跟她的孩子說:就是這樣,赫連公子替我們出了一口冤氣,要不是他……

    想到這裡,赫連春水的眼睛就濕潤起來了。他心裡暗罵自己:哭什麼哭!大不了是死,身為將軍之子,還怕死麼!?只不過,傷心的卻不是死那麼簡單……

    ——可是,大娘已跟戚少商會上了面,自己還留在這兒幹什麼!?這兒,已沒有自己這個「局外人」可留戀處了。

    「方留戀處,蘭舟催發」,赫連春水忽然想到這兩句詩,外面夜深如水,月明如鏡,今夕何夕?這樣的一夕明月!這樣一橫大江!江水滔滔,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赫連春水凝望著月色,不禁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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