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傳統武俠 > 逆水寒

正文 第一零三章 乘風歸去 文 / 溫瑞安

    海托山不知巴三奇去了那裡。

    ——在這緊要關頭,他竟影蹤不見!

    海托山心中有氣,但已顧不了許多,在門前迎候的工作,本是巴三奇負責,現在只好由他親自出迎。

    雨下得頗大,街角全是串連著雨水的長腳短腳,本來是大好晴天的晌午,而今卻變得一片陰濕淒涼。

    ——下這樣大的雨,門前的炸藥佈置,肯定必受影響。

    ——甚至在四周民房、牆頭、瓦面、樹上埋伏的官兵、高手,都必然受到雨水的干擾。

    在大雨裡抓人,加倍艱辛,唯有把鐵手等人引入大堂,如甕中捉鱉,就容易掌握得多了。

    海托山站在門前傘下,終於遠遠的看見,鐵手等一行人已破雨而來。

    海托山不由自主的有些緊張起來。

    ——奇怪,自己闖蕩江湖數十年,也沒怕過誰來,而今竟有些張惶,有些心悸。

    ——莫非是自己「賣友棄義」,其心不正,便無法鎮定如昔?

    海托山不能再想下去了。

    就算要後悔已無及,這件事就像雨水打濕的長袍下擺一般,已經是一個不可避免的事實。

    一個可怕的事實。

    海托山只有面對現實。

    他決定把這幾個信任他的朋友,送到地府裡去。

    一見鐵手等人出現在街頭,他就知道,「戲」立即就上映了。

    「演戲的人」,登門的登門、栓馬的栓馬、拜壽的拜壽、祝賀的祝賀,他們演這齣戲,為的只是要等一出「好戲」。

    好戲在後頭。

    「好戲在後頭」彷彿也是一個規矩,高潮總是在後面,「戲肉」也多留在後頭。

    在真正的人生裡,「好戲」不一定都在後頭。有的人,一大早就演完了好戲,余無足觀。有的人,從沒有演過一場好戲,便完了場。有的人,一生人都有好戲,高潮迭起,好戲連場。有的人,根本不尋求好戲,只求無戲便是福氣。

    海托山卻肯定這大雷雨的午後,會有一場好戲,就在這兒上演。

    不過,這場戲的序幕卻讓他有些失望。

    因為有些該來的人都沒有來。

    「毀諾城」的息大娘沒有來。

    「神威鏢局」的勇成也沒有來。

    來的只有「四大名捕」中的鐵手、「青天寨」寨主殷乘風、「將軍府」的赫連春水三人。

    人雖然並未來齊,但來了他們三人,也就夠了。

    ——黃金鱗和顧惜朝本來的意思,就是只要使這干人的幾個主將折損,要殲滅他們,以眾擊寡,便絕對不成問題。但秘巖洞裡有人主持大局,便不易同時發兵攻取了。

    不知怎的,海托山見人未來齊,失望中反而隱隱有些欣慰。

    ——為什麼會感到欣慰?

    他自己也不知道。

    也許他是「良心發現」,也許他覺得敵人越少,越好應付。也許他心裡也不想因為自己的這個陷阱,而把這於江湖好漢都「一網打盡」……

    不過無論怎麼想,他都希望自己能夠「演出好戲」。

    他但願自己能「演出成功」。

    成功?

    失敗?

    在雨裡分不清,在相交裡看不明,在將來命運的陰晴裡,誰都未知情。

    鐵手等人終於打馬來到了海府門前,在雨裡風中張燈結采的海府高第,反而更添淒涼景況。

    他們當然都化了妝,易了容,不過並沒有徹底改頭換面。

    他們這樣做只是避人耳目,再說,易容術最多只能騙騙粗心大意的人,絕對不能換日偷天,也瞞不住銳睛厲目的老江湖。

    他們跟平時赴海府運糧、計議的妝扮,完全一樣,所以海托山很容易便認出是他們。

    這一點海托山一直都很感安慰。

    他的視力依然精銳。

    這顯得他還未曾老。

    至少沒有完全老。

    就算他已經老了,他還是可以拿這點來安慰自己;一個老人家如果不懂得自我安慰,絕對是一件很不討好的事,正如一個失敗者一樣。

    他覺得自己眼力就比吳雙燭好出許多。

    他這樣想的時候,每次都必定忘了考慮到,他的體力卻逐漸不如吳雙燭。

    有些事,想不起要比想起來得好。

    忘記,本來就是人類「護身符」之一。沒有這個個字,缺少這個本能,人只有活得更不愉快。

    只怕,有些事愈想忘記,愈難以忘記。

    有些事要想起,卻偏偏常常忘記。

    人生裡最痛苦的事,就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思想;人最可貴的自由,便是無法控制對方怎麼想、想什麼。

    有些時候,連忘記都忘了,才是真正的忘記,有時候,快樂的記取,會讓你記起忘記了的,而痛苦的記憶,會哭給忘了的忘記聽。

    他在門口相迎這幾個從漫長風雨長路過來的敵友,因而想起他走過大半生風雨淒遲的江湖路。

    鐵手也記起了一件事情。

    一向以來,都是吳雙燭在這兒迎待他們的,現在吳雙燭正在做壽,也許不便站在風雨飄伶的門前,可是巴三奇呢?怎麼要海神叟親自出迎?筵宴上不是要他來主持大局的嗎、

    鐵手只是想起這些而已。

    想起這些,並不能改變什麼。

    更不會讓他踟躕不前,或折回來時的路。

    改變人生的,往往不是因為想起什麼,而是遇上什麼,明白這點的人就該知道常常陷於回憶裡,其實與事無補。

    海神叟迎迓道:「你們來了。」

    三人在馬上打傘,但衣衫都濕了。

    一道閃電。

    鐵手笑道:「好大的雨。」

    殷乘風道:「多熱鬧,連風雨都給吳老湊興兒。」

    海托山忙道:「你們真是有心人,這麼大的風雨都趕來賞老二的臉!」

    赫連春水躍下馬來,笑道:「我要給吳二伯拜壽,真逼不及待呢!」

    又一陣閃電。

    接著一個雷響。

    三人捺衣走上了石階,走進了大門。

    閃電剎時蒼白了大地,他們都沒有一對俯視蒼生的眼,看見這灰漾漾與慘白的大地上,有多少人正在風雨中亮著兵刀伺伏在所有在高處或低地的暗影裡。

    顧惜朝在內堂埋伏,已接獲鐵手等一行三人來到門口的消息。

    他的雙手攏入袖子裡。

    左手姆、食、中三指,捺住一把小刀的木柄,輕輕的在彈動著,右手握住一把小斧,已微見用力。

    轟隆一道電閃,夾著雷嗚。

    顧惜朝猛想起一事。

    他疾地掠入大堂。

    ——他想起了什麼事?

    ——他要做什麼事情?

    鐵手、赫連春水和殷乘風,已在海托山的引路下,已穿過了前庭。

    顧惜朝躍入大堂,那一眾正擬「演戲」的人,紛紛都吃了一驚。

    顧惜朝沉聲疾喝:「不要亂,不要望我,保持原來喝酒笑鬧的神情。」

    黃金鱗吃了一驚,也自東廂閃了進來,疾問顧惜朝:「正方兒要到了,你出來幹啥!?」

    顧惜朝只點點頭,腳尖一點,飛躍而起,一抄手擷去了壽帳上仍釘著的短刀,還用手把壽帳的刀孔綴起遮掩,然後再用腳把壽帳下的布幃撥平,遮去了炸藥引子,然後才道:「我們可以進去了。」

    黃金鱗這才明白過來,正要掠入東廂,忽聽顧惜朝又「咦」了一聲。

    黃金鱗隨他目光望去,只見宴筵的桌布上有老大一塊褐斑。

    ——那是顧惜朝動手殺巴三奇的時候,所濺出來的血跡。

    ——也可以說是今晚的第一滴血。

    顧惜朝忙叫人拿了一條毛巾子,遮蓋在血漬處,這才長吁一口氣道:「對付鐵手這等人,是絲毫大意不得的。」

    然後兩人又各自竄了出去。

    他們都準備在必要的時候,點燃炸藥,不但把鐵手等人全都炸死,海托山都作為陪葬,連同整個大堂裡的部屬都作為犧牲品。

    ——只要能把強敵消滅,犧牲幾個部下算得了什麼?

    只要有權,何愁沒有部屬?

    殺強敵的機會,可不常有。

    在這方面的心思,顧惜朝與黃金鱗倒是相契無間。

    鐵手和赫連春水及殷乘風,已步出大廳。

    海托山的心狂跳著。

    ——他們每多走一步,就等於往森羅殿裡多踏進一步。

    海托山感覺到自己步伐的沉重,就像背負了一座山在行走一般。

    而心裡頭又似雨絲一般亂。

    眼看要走過長廊,忽聽有人在雨中牆頭,慘聲厲喊道:「不要進去!」

    鐵手、赫連春水、殷乘風一聽,又驚又喜,面色倏變。

    因為那是戚少商的聲音。

    那聲音淒厲逼人,絕不像是戚少商平時的聲音,可是他們又分明辨別得出來,那的確是戚少商的聲音!

    弓弦聲。

    暗器夾在雨聲裡尖嘯低嗚。

    戚少商才現身於牆間,立即受到圍攻。

    鐵手春雷也似的一聲暴喝:「退!」

    海托山突然揉撲向殷乘風。

    殷乘風嗆然拔劍。

    劍一投出,密雨頓為劍芒逼開數尺。

    這劍只沾血,不沾雨水。

    這樣凌厲的劍,連鬼神都要為之辟易。

    但海托山低吼一聲,伏身塌腰,反而往劍鋒撲去。

    因為鐵手的疑慮,所以殷乘風和赫連春水來「賀壽」也暗攜兵器。

    一時間,走廊上的埋伏,盡皆發動。

    刀槍箭雨,幾乎每一處可以躲人的地方,都有人掠撲出來,向鐵手和赫連春水襲擊。

    而大堂、花園、內堂的高手,全急於反撲長廊,大廳、前庭,大門的伏兵,也全發動,往內兜截!

    局面雖然劇生奇變,便這一干志在必得的伏兵,陣腳卻絲毫不亂,反而激發了野獸拼戰般的鏢狠!

    往內反撲的伏兵由劉單雲帶領。

    往外搏殺的隊伍由顧惜朝率領。

    黃金鱗則帶人包圍海府。

    鐵手跟劉單雲一朝相,立時就明白了是什麼回事:

    ——果然不幸料中。

    這時候海托山與殷乘風已驟然分了開來。

    海托山身上有了血跡。

    殷乘風衣上也沾了血。

    血很快被雨水沖淨。

    雨下得特別大。

    血流得特別多。

    雨水把血水灌人士裡,流出屋外,匯流到不知名的所在去。

    戚少商悶哼了一聲,似受了傷,但仍然不躍下牆來。

    因為他決不能讓這可能是唯一的退路被人佔據或堵塞。

    他單手持劍,青鋒宛若青龍。

    青色的劍泛起紅色的血潮,在灰白色的雨網裡。

    鐵手見招拆招,見人打人,至少有二十人被他雙手一觸,當即踣地不起。

    赫連春水雙槍在手,卻未有機會駁成長槍以遠拒群敵,穿著華衣錦服的敵人已潮水般湧了上來,他已殺了十三人,受了五處傷,三處輕,兩處較重。

    而殷乘風卻沒人敵潮裡。

    只見一道宛似閃電般極快的白光,在敵人圍攻下倏東忽西,難以抓摸。

    鐵手見情勢不對,決不可戀戰,當下大喝一聲:「快走!」猿臂連伸,眨間已捉走七、八名強敵,運起神功,衝入敵陣裡,雙手無堅不摧,又奪下十來件兵器,這才看得見殷乘風。

    顧惜朝和馮亂虎、宋亂水,全向殷乘風圍攻,而劉單雲也操身搶近、瘋狂拚命,海托山卻倒在地上,脖子上的血泊泊的淌著,染紅了他的花白鬍子。

    鐵手又驚又怒,雙臂一交,已隱作風雷之事,顧惜朝叱道:「我們一起上!」自己卻不先上,仍然追襲殷乘風。

    有十來名官道上和武林中的好手,貪功急攻,鐵手大喝一聲:「讓開了!」雙手迎空擊出,數百十點雨珠,被他這隔室一震之力,變作脫簧暗器一般,疾射過去,有六、七人走避不及,擠成一堆,捂臉捂頰,哎喲不止。

    鐵手一步上前,聲威奪人,馮亂虎本來攔住,但見他來勢,不由自主的往旁邊一閃,宋亂水則想硬搪,鐵手還未動手,一腳就把他掃跌出去。

    鐵手一伸手,就抓住顧惜朝的衣襟。

    顧惜朝一斧就往鐵手的手腕砍下去。

    這一砍只是虛著。

    就在斧光耀眼之際,他的刀悄沒聲息的飛射出去,正中殷乘風的背部。

    刀柄輕幌,殷乘風半聲未哼。

    顧惜朝的人也如游魚一般,腳底一溜,衣裂人退,鐵手還待搶進,黃金鱗的「魚鱗紫金刀」已夾著飄雨,飛剁他的脖子!

    顧惜朝退得極快,但有一道劍光卻比他更快。

    殷乘風的劍。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