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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十四章 沒羽箭·飛稜針 文 / 溫瑞安

    雷卷正和戚少商策馬快騎,往八仙台方向飛趕。

    這時,他們正在一處溪邊稍作停留,領馬飲水,舒展肢體,準備片刻後又作趕路。

    雷卷望著草原一片蔥青,天淡雲閒,似乎怔怔出神。

    忽然,他的駿馬希聿聿一陣嘶嗚,雷卷似是震了一震。

    戚少商馬上看出來了。

    「想人?」

    「嗯」

    雷卷苦笑了一下,不知怎的,心頭那一點艷冶而淒美的身影,總是擱不下來。在那馬鳴的一剎,彷彿有人在喚他,真的,心裡頭有個細細的聲音,正在哀切低迷的喚。

    在這一刻裡,雷捲心頭隱隱覺得掛心,很想不顧一切,往回頭的路走。

    但他不能。

    ——「青天寨」、「毀諾城」以及一大干武林同道,還在等著他們的急援。

    人生裡總有些牽腸掛肚的事,總是不能讓人可以痛痛快快。

    ——或許,人生裡真正痛痛快快、一了百了、無牽無掛、不聞不問的,只有一死。否則,就算你看破紅塵,落髮出家,還是得掛著肚皮、留意天色、尋覓棲身之處。

    戚少商彷彿看透了他的心事。

    那是因為戚少商心裡也惦著人。

    所不同的是:戚少商正在赴見息大娘,會面的心情是越來越濃烈了;雷卷則不一樣,他是跟唐晚詞分別,越行越遠,離意越深切。

    所以戚少商心裡很慚愧、很歉疚。

    他覺得自己連累雷卷大多了。

    不過,他所連累的人,又何止雷卷一個?

    一個人如果欠人大多,他已沒有辦法償還,他唯有盡力的讓他所虧欠的人覺得這虧欠是值得的。

    故此戚少商力圖振作。

    他能在郗將軍府回上一口氣,只要有一天還有息大娘、雷卷、鐵手、無情、劉獨峰這些朋友,他便要活下去。

    好好的活下去。

    因為他已找到了活著的意義。

    當他看見雷卷一向森冷的眉字間抹過一陣憂傷,他已瞭然雷卷想起了什麼。

    ——戀愛的人總是易喜易嗔。

    ——戀愛的人總是愛受傷。

    他很想請雷捲回燕南的道上去。

    ——他自己一個人獨渡易水就可以了。

    但他還沒有開口,雷卷的視線已從天外雲際收了回來,說:「我們走吧。」

    說罷他又很輕很輕很輕的,歎了一聲。

    戚少商的話說不出來了。

    因為他曾跟隨過雷卷,他知道這位「卷哥」的脾性:這個臉冷心熱的人,一旦下決心赴義決死,縱千折亦不回,誰若是叫他回頭,不論是用什麼藉口,那是白碰一鼻子灰而已。

    戚少商明知勸不回,但總是要想勸勸。

    殊料他還未曾發話,雷捲好像已知道他要說什麼。

    「你想念的人,未必見得著;你見得著的人,未必真的想念。」雷卷苦笑道,「就算你本來想念的人,只要天天見著,就不一定會很想念;本來不怎麼想念的,大久沒見,也會有些想念。情到濃時情轉薄,世事就是這樣,這樣也好,情若濃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戚少商知道他說的有些是違心之言,但他主要是為自己開解,也且讓他說下去。

    「人生裡忍耐的時間,一定多於成功的時間。」雷卷的臉眼,充滿了世間的風霜、世事的滄桑,「一個人如果要成功,就必須要能夠忍耐;就算不想成功,也得要忍耐,因為,活著本身,就是一種忍耐。」

    戚少商完全同意。

    他知道雷卷說的是真話。

    真話除了是肺腑之言,通常也是金玉良言。

    雷卷最後加了一句:「走吧。」

    戚少商只好啟程。

    雷卷踏鞍翻身上馬,清清楚楚的感覺得到,在剛才轉身的剎間,確是有人在呼喚他,呼喚他的聲音遙遙遠去。

    其實在那一剎問,唐晚詞確在心裡呼喚著他。

    雷卷繼續遠去。

    唐晚詞境遇更危。

    如果說深念或深知的人就算分開,也會有心有靈犀、特殊的感應,但要是相距愈遠,這心靈的感應是不是也愈漸消淡呢?

    甚至,已全然失去了感應?

    至於無情呢?他眼看一群熱血朋友,全在危機之中,而他自己卻愛莫能助,他心裡當會是怎麼個急法?

    ——會不會比當日鐵手在安順棧裡,功力未復,而身旁好友如唐肯等眼看要喪在福慧雙修、連雲三亂手裡還急?

    洪放呢?究竟要為求生存而叛主,還是為求盡義而擠死?他決定了沒有?下手了沒有?

    郗舜才大將軍並不知道在洪放心裡有那麼大的掙扎。

    文張對洪放所說的話,他猶如充耳不聞。

    他一向是個命福兩大的人。

    他一向信任他的部下。

    所以他以為文張的話,對他部下根本起不了作用。

    他壓根兒不相信他的部下會出賣他、背叛他。

    他舞著大刀,飛砍文張,他的人就站在洪放身邊,跟他肩並著肩,一點防患也沒有。

    其實,不疑人也是一種福氣。

    一個人常常懷疑有人會對不起他,無疑是件很痛苦的事。

    郗舜才糊里糊塗由小兵升了副將,在宮廷鬥爭裡不費力的就有了有力的靠山,又莫名其妙的被調來這山高皇帝遠的地方來當「土皇帝」,而且也胡胡混混中打了戰仗立下戰功,還發了點財,一直都是靠運氣成事,所以得來並不費力;他也豪爽好客,一生人只奢豪一些,海派一些,並不做缺德的事。

    ——一個人天生機智聰敏,或豪勇過人,甚或才能出眾,都不如天生幸運的好。

    ——幸運的人可以沒有一切才學,但能達成比有才學的人更大的成功。

    郗舜才並不能說很成功,但至少有糊塗好命,不必飽歷憂患,也不必操勞些什麼。

    可是一個人怎能一世夠運?

    ——正如賭博一樣,你可以靠手氣贏十次八次,但不能靠它贏一輩子。

    郗舜才一向信任洪放。

    他也一向重用洪放。

    他根本不防洪放。

    ——這次他押的賭注,是輸還是贏?

    ——不過無論輸贏,他都是要付出性命的代價。

    ——如果洪放下不了手,文張也不會放過他。

    ——不過,有的人寧願死於敵手,有的人情願死在自己手裡,但誰都不願意死在出賣自己、背叛自己的朋友或在部下手中。

    所以,戚少商千里逃亡,他是決不願教顧惜朝如願以償。

    郗舜才對文張的話恍若允耳不聞。

    他就在洪放的身旁,與洪放並肩作戰。

    郗舜才旋舞大刀,竟是刺多於砍。

    ——能把大刀的使法易斬為刺,又能使得這般嫻熟的,就算是「關東斬馬堂」的高手也未必辦得到。

    看他出手,誰都會感覺到成功當非幸致。前幾年來的戎馬生涯,近幾年的錦衣玉食,郗舜才卻並未把功夫擱下來。

    只不過他才揮刀,洪放突然從他身旁竄了過來,空手扣住他的手,探手扣拿他的手臂,郗舜才倉卒間大刀被奪,身子也被掀著,洪放一刀就向他頭顱砍去!

    文張喝了一聲采:「好!」

    郗舜才絕對信任洪放、梁二昌與余大民。私底裡,余大民還算佩服洪放,梁二昌對洪放則一直都是小心翼翼,處處提防。

    ——在同一個老闆手底下做事,想要徹底的做到坦誠相交、絕對互信,又談何容易?

    洪放才一把奪過郗舜才的刀,梁二昌的七節蜈蚣鞭暴長急攻,叮向洪放背心。

    洪放一刀向郗舜才砍去。

    虛砍一刀。

    全力的、拚命的、發狠的、不留餘地的一刀,卻是砍向文張!

    文張好像早知道洪放有此一著。

    他左袖裹住洪放的刀,右袖捲住梁二昌的蜈蚣鞭,突往前一達。

    蜈蚣鞭被文張的袖子一借力,登時速度加快,而且七節鞭就似突變成七把鞭子,刺向洪放背部七處大穴。

    洪放卻不避。

    他只做了一件事。

    他藉勢衝了過去,一把抱住文張。

    文張沒料洪放真的拼出了狠命;如果洪放攻襲他身上任何一處,他都有辦法招架,可是洪放卻和身撲來,一把抱住了他。

    洪放吼叫道:「快!」

    文張右袖卷帶,梁二昌的蜈蚣鞭已刺入洪放背脊裡。

    在一剎間,尖銳的通楚直透入洪放的骨髓裡。

    劇烈的痛苦使洪放知道:這是他最後一種感覺。

    這痛楚是他自己的選擇。

    ——在賣友求存與全義取死間,他終於作了一個讓他心安的選擇。

    他覺得很安詳。

    他已盡了力。

    他只希望他的同伴能夠把握他這個用性命換來的時機。

    梁二昌和余大民不能算是人才。

    余大民反應太慢,他看見洪放攻襲郗大將軍,他嚇了一跳,再發現洪放撲向文張,他又嚇了一跳。

    ——一個常常被「嚇」了一跳的人,只怕在危急關頭擔不了什麼重責任。

    時機稍縱即逝,等余大民回過神來,七節鞭已刺入洪放的背背裡。

    梁二昌的反應則太快。

    ——練過武的人都知道,反應太快和太慢的人都是缺點。

    反應太慢的人,別人打你一拳,你還想不到用什麼招式來封路,已經被擊倒在地上。

    反應大快的人則相反,別人肩膀一動,你以為他要施「猛虎出押」,便全力封架,但對方卻只一腳把你勾倒。

    真正的反應,要不早不遲、不快不慢、及時適應、甚至能制敵機先,這才是一流高手所謂的正確「反應」。

    梁二昌發現洪放攻向郗將軍,便立即以為他「賣友求榮」,即時發動狠命的突襲。

    所以他反而被文張利用,蜈蚣節扎入了自己戰友的背肌裡。

    在混亂中,反而是郗舜才的反應最為正確。

    他的武功不高,但他信任洪放。

    洪放奪了他的刀,他讓他奪。

    洪放砍他一刀,他沒有躲。

    那一刀轉斬文張,他也沒有驚奇。

    ——因為他知道洪放一定會這麼做。

    他也衝近文張。

    可惜他手上已沒有大刀。

    他立刻取出懷刃。

    這一刃便刺向文張。

    這剎那間,洪放緊攬著文張,梁二昌和余大民,都在文張身前,亂了手腳,而郗舜才正撲向文張。

    ——要是在這電光火石間仍制不住文張,不但洪放白白犧牲,就連在場的人,只怕也無一能夠倖免。

    洪放陡然被震飛了出去。

    他落到丈外之時,身上已沒有一塊骨胳不折裂。

    文張的「大韋陀檸」,傳說中可以直追「少林三神僧」,但他如今可以不出手便把敵手震殺,運功之巧妙,恐怕還在「三神僧」之上。

    他震飛洪放,郗舜才短刀已到。

    他及時偏了一偏。

    刀刺在他左肩上。

    他右拳往郗舜才臉上痛擊。

    ——他在少林金剛拳的造詣,絕對要在「大韋陀柞」之上。

    這一拳如果擊在郗舜才的臉上,就像把一塊大石砸在一隻雞蛋上一樣。

    可是就在這生死一發間,發生了一件事情。

    一枚暗器,竟然能巧妙地越過文張身前的梁二昌,掠過在文張身側余大民,更在與文張苦苦纏戰的郗舜才發間擦頰而過,「淋」地激射向文張的印堂!

    文張百忙中一擰首。

    暗器打入左眼。

    鮮血飛綻。

    文張只見左半視線,一片厲紅。

    文張狂吼一聲,他那一拳,只擊在郗舜才的右肩上。

    郗舜才飛了出去。

    文張發現自己現在右邊的世界,才是一片血紅;而左邊的眼睛,已完全黑暗,一點東西都看不見。

    他知道自己左眼已瞎。

    左眼上的血,濺到右邊,所以望出去,儘是鮮血淋漓。

    文張又驚又怒,又痛又急。

    ——一個人失去了眼睛,當然痛和怒,但他更驚急的是:那用暗器打瞎他一隻眼睛的,竟是他以為再也不能動彈、毫無威肋的無情!

    暗器是無情發出來的。

    暗器是由無情手上發出來的。

    暗器果是從無情手中的蕭裡發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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