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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十九章 雨與同情 文 / 溫瑞安

    燕南縣本來不是兵家重地,但因金國入侵,宋土節節失陷,拱手讓人,燕南縣逐漸成為邊防後方,顯得重要了起來。

    此地民產豐庶,興旺繁盛。其中燕南鎮只是該縣的一個小鎮,賓東成的職份近於該鎮鎮長,至於郗舜才,則是官拜副參將,他個人倒沒有什麼過人之能,但卻是名福將,常莫名奇妙、糊里糊塗的打了一些無關輕重的小勝仗。當時,宋金對壘,士氣消沉,忠勇之將領無不悲慘下場,幾曾聞宋兵得過勝仗的?且不管是數百人圍攻數十人,或對方僅是老弱殘兵不堪一擊,只要能打勝仗,定必嚴然民族英雄模樣。郗舜才打的根本是糊塗仗,對方人多勢眾他偃旗息鼓往後就撤,敵方人少氣弱就窮追猛打,居然也贏了少數二、三仗,便自稱「郗大將軍」,這一帶,也沒有什麼重要守將是從朝廷遣發下來的,郗大將軍這稱號自然也沒什麼敢提出異議。

    無情跟郗舜才談不上交情,但郗舜才卻跟諸葛先生有些淵源。郗舜才原屬蔡京愛將張貼逸的部下,雖也一樣會奉迎巴結,但畢竟堅守原則,所以並不得意官途。

    在當年「千手王」京城作亂之時,他勇猛赴戰,雖未立戰功,但其奮勇護主為諸葛先生所賞識,多方保西下蔫,使他終有個外使參將的差事,離了蔡京,傅宗書一夥,不致同流合污。

    郗舜才出來幾年,居移氣,養移體,也就發福了,人的享樂一旦多了,便不似當年勇猛了,而且當時朝政腐敗,真正敢奮勇抗敵的多不得志,陣前多是求和將兵,郗舜才眼裡瞧慣了,作戰亦是虛張聲勢而已,倒是作威作福,排場十足。

    無情一到燕南,郗將軍府的管家潘天生便著他的侄兒暗地裡通知思恩鎮的賓東成。原因非常簡單:賓東城是文官,郗舜才是武將,論官階,當然是郗舜才高,論資格,卻要算賓東成老。故此,兩人臉和心不和,都將軍有兵權,但在地方上,賓東成有著不可忽視的影響力。凡是有朝廷派下來的「貴人」,兩家都密切留意,爭相接待,好讓貴人回去美言薦舉,陞官發財。

    劉獨峰曾匿居思恩鎮,要賓東成不要把消息外洩,賓東成當然正中下懷。

    唯賓東成的家人也有郗舜才伏下的線眼,趕忙通知郗舜才,郗舜才千方百計,接待不到劉獨峰,甚至連見上一面也辦不到,對賓東成恚怒在心,幾乎破臉。

    最慘重的是他派出「無敵九衛士」,以洪放為首,追迎劉獨峰等人,不料卻因「鬧鬼」,把兩名部下朱魂和陳素的性命也丟了,派人到「十八羅漢澗」一查,發現兩人是死在刀下,要是有鬼,怎會使刀?郗舜才近年再沒膽氣,也不致信鬼神之說,故此份外氣忿。

    就在他下令得力幹員追查命案之同時,也對賓東成這地方小官施加壓力,限時破案,不料這日來一行人,投帖子裡寫的竟是「成崖余」三個字!

    郗舜才一看,只覺名字好熟,卻記不起是誰。

    洪放想了一會兒,忽「啊」了一聲,失聲道:「難道是他?」

    洪放是。『無敵九衛士」之首,是郗舜才的愛將。當年郗舜才要提摧武功高強的親信,要部下表演功夫,誰的武功高,誰便是衛士統領。幾天下來,一眾衛士,都有表現,以肉掌破磚的破磚,以空拳穿牆的穿牆,一幌眼竄上飛簾倒掛下來的也有,一口氣把同時放出籠子的兩隻鳥雀抓住的也有,他們便是余大民、林閣、曾賓宣等人,武功都有相當造詣,但大統領這個位子,卻是旗鼓相當,爭持甚烈,誰也不服誰。

    這時候洪放就站了出來。

    「你們擅長的是內力和輕功,我就以內力和輕功贏你。」

    郗舜才見洪放大言不慚,也要看看他的本事,教人抬出兩大袋盛滿黃豆子的沙包,要他試演鐵沙掌。

    不料洪放卻道:「打沙包?把袋裡的豆子撒在石板地上吧!」

    郗舜才不明所以,只好把硬豆子鋪撒在地上,洪放從容不迫的走過去,躺下輕翻,他躺到那裡,翻身到那裡,也不見他用力,豆子都扁爆成粉未,緊粘在石板上,眾人這才知洪放的內力,已經到了不費力而能聚千鈞之力的地步。

    在喝采聲中,洪放越發得意,更加要炫技賣弄,便說:「請放鳥兒。」

    郗舜才知道他要顯露輕功,不外是抓鳥逐兔,便叫人放了兩隻鳥兒,眾人以為他頂尖兒也不過是空手追擒,不料洪放說:「不夠,再多放一對兒。」

    總共是四隻鳥兒,一齊往天上放。

    洪放飛掠而起,人在半空,鳥兒飛到那裡,他的手就截到那裡,四隻鳥兒,就在方圓十尺的半空之中,一隻也飛不出洪放雙手的天羅地網裡。

    眾人看得連喝采也忘了,當真是目不眨睛,張口結舌。

    洪放炫技了片刻,這才把四鳥抓住,納在口袋裡,雙手呈給郗舜才。郗舜才本來也勇武過人,一柄大刀舞得虎虎生風,輕舞可以只斷髮不傷頭皮,重使可以裂石如切豆腐,不然,當年也不為諸葛先生所看重了。郗舜才使的大刀其實便是單刀,他在當將領時的刀法,十招中有九招半是往前搶攻,只有半招回刀自守,但守中仍帶攻勢。近幾年來卻修成一種刀法,十刀中有九招自守,另一招純屬試探,一旦勢頭不對,立即舞圈刀花往後就走。

    郗將軍把當年刀法名為「一夫當關」,近日研創的刀法稱為「萬夫莫敵」,他自覺刀法上大有進境,不似當年心浮氣燥,易作無謂犧牲,免成匹夫之勇云云。

    郗舜才見洪放有此能耐,自然破格起用他為「大統領」。其餘余大民、陳素、朱魂、林閣、曾賓宣、曾賓新、倪卜、梁二昌雖亦有過人之能,但自知技不如人,心中未必服氣,但也只好服膺。

    這便是郗舜才屬下「無敵九衛士」的來歷。

    由於洪放是郗舜才的得意部屬,所以說話極有份量,洪放這失聲一呼,郗舜才便問:「究竟是誰?」

    洪放問倪卜:「是不是他」?

    倪卜一看名帖,變色道:「是他!」

    郗舜才不耐地道:「你們九人已剩下七人,怎麼說話還是有一截沒一截的?究竟來者何人?」

    倪卜望向洪放。不該搶先說話的時候,他一向少說話。

    洪放道:「無情。」

    郗舜才道:「無情!」

    洪放道:「四大名捕之首無情。」

    郗舜才跺足押手喊道:「這還得了!快請,快恭請,不,不,我們且出門恭迎!」

    郗舜才近日雖是好逸惡勞兼且貪生怕死,但諸葛先生當日扶掖之恩,他倒是永誌不忘的,何況,無情雖然份屬捕頭,但其實是現今國師太傅諸葛先生的親信,也即是金鑾殿前的侍衛,自是非同小可,郗舜才這一聽無情駕臨,無論在公在私,都當作一件殊榮。

    門房把無情、戚少商、雷卷、唐晚詞、銀劍等人接入大廳,敘了幾句,無情便吩咐郗將軍把劉獨峰、金劍的遺體好好收殮,待他日事了,再奉靈回京,風光大葬。

    郗舜才見劉獨峰亡斃,為之驚住。

    劉獨峰是皇帝跟前的紅人,他領了幾個禁宮總指揮使的名銜,但最名動武林的,還是江湖上人人封他一個「捕神」的綽號,這樣一名朝廷要員,死在這個小地方,他和賓東成只怕都脫不了關係。

    無情道:「劉捕神的死,我已有案目,是朝中另一高官策使的,其中還牽涉到一樁大案子,我正要回報朝廷,聽候指令。」

    郗舜才知道無情有破案的把握,這才放了心。

    「你可知道這案子有多嚴重?」無情問。

    ——大名鼎鼎的「捕神」也丟了性命,案子當然非同小可了。

    郗舜才心中是這麼想。

    「這件案子鬧開來,只怕要誅連不少的人,這些人,有的是皇親國戚,有的是朝廷命官,有的是權貴聞人,有的是武林名宿。」郗舜才聽得直瞪著眼,無情才接道,「你試想想,如果偵破這件案子,你也立了一個旁功,封賜陞官,垂手可得的。」

    郗舜才期期艾艾地道:「可是……,這案子一直全仗大捕頭你獨力勘查,標下迄今仍懵然不知,能免重罰,已經感恩不盡了。」

    無情微笑道:「如果要你也領一功,何難之有!」

    郗舜才聽出無情話裡的意思,忙道:「請大捕頭指點明路。」

    無情慢條斯理的道:「將軍只要跟你手下雄兵,護送我們返京,也是大功一件。」

    郗舜才立即拍胸膛承擔道:「只要大捕頭吩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無情淡淡地道:把返京面奏聖上的情形,告知郗舜才,但把戚少商手中的血證與秘密,隱住不說,只提自己若平安回京,即能提出足夠證據,偵破此案;如果護送有功,賞贈封賜,在所必然。

    郗舜才覺得這是件美差,自然興高采烈,除了急於立功之外,心中也未嘗不存報答諸葛先生栽培之心——保護諸葛先生的得力弟子無情回返京師,不但可略表對諸葛先生的敬意,也是件光采的事兒。

    於是問道:「大捕頭準備何時出發?」

    無情答:「明晨。」

    於是,無情跟一眾人等上房歇息。戚少商等跟無情同來,郗舜才自然禮待有加,奉上美酒佳餚,服侍得妥貼周到。

    到了晚上,無情等在商議計策。

    雷卷問:「你的雙手,明天是不是可以復原?」

    無情只道:「不礙事的。」

    戚少商忽插口道:「我在篷車的時候,聽你曾向劉捕神說過,你的手,明日至多只能轉動,要能使勁,少說也捱到後天,完全恢復,則更費時,可是,你準備明天動身,萬一遇上了強敵,豈不危險?」

    無情道:「我自有打算。」

    雷卷道:「我們隨你一同進京。」

    無情說道:「不成,你們早已被繪圖緝捕,不能露面,跟我同行,反而打草驚蛇,讓傅宗書那一夥人早作防患,迎途攔截。」

    雷卷道:「你這樣返京,未免太過冒險。」

    無情道:「過一兩天後我雙臂可運勁自如,不見得他們能奈我何。」

    雷卷道:「怕就怕在這一兩天出事。」

    無情道:「救人如救火,焉能延緩!我早一日回京,希望早一日能使你們不必再逃亡,早一日減免不必要的犧牲。」

    戚少商道:「最多我們易容喬裝,還是一起去的好。」

    無情搖頭道:「不行。你們也不閒著,也有要事待辦。」

    雷情冷笑道:「有什麼事重要得過送你返京。」

    無情道:「有。」

    戚少商訝然道:「什麼事?」

    無情道:「你們送我回京,為的是保護朋友,但有一群好友在『青天寨』裡,不知安危如何?你們早去一步,說不定有起死回生的絕大效用。」

    戚少商一時無言。

    他想起息大娘。

    雷卷靜了下來,好半晌才道:「你就靠那九個什麼大將軍、無敵衛士護送你?」

    無情道:「他們是官,一路上,有許多方便。」

    雷卷道:「這兩天,你未復原,二娘一路上倒可相護。」

    無情仍是搖首:「二娘和銀兒,另外有任務。」

    雷卷望定他,眼睛裡閃著寒光,只道:「好,好,那你要一路小心,一路順風。」

    無情也望定他們兩個道:「你們也是。這件事,我們是站在同一艘船上,處於同一陣線上,我們本不相識,而且各成敵對,而今,逼使我們在一道兒的,只有兩個字:道義。」

    無情道:「為了這兩個字,我們更不能敗。我們要是輸了,不是輸去名譽,不是輸掉生命,而是輸了在江湖上這兩個字給人的信心,予人的意義。」

    「所以,」無情正色道,「你們趕赴『青天寨』。二娘和銀兒有重責在身,我返京師,我們都不能敗。」

    「我們要活著相見。」

    「勝利中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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