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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十五章 山神廟裡的風雷 文 / 溫瑞安

    慘叫甫起,劉獨峰已掠出廟字。

    洪放一眼望見廖六掏出了鏡子,即猱身搶進,一聲叫道:「別讓他照鏡!」

    他手上已多了一條鏈鏢,伸手一挽一放,颼地向廖六射了一鏢。

    廖六已經傷重,無法閃躲。

    他只把鏡子向著洪放一映。

    眼看那一記鏈鏢就要命中,突然間,洪放發現有一個人,向他射了一鏢。

    洪放應變奇急,沖天而起,躲過一鏢。

    就在這時,他發現又有一人,激沖而起,再向他射了一鏢,而那個人就是他自己!

    洪放急忙一個千斤墜,往地上一伏,就地翻滾,扳身挺起,正以為躲過了這一鏢,但見一人滾地而至,由下而上,向他脅下甩出一記鏈鏢!

    洪放一口氣躲過二鏢,第三鏢又到,他心念電轉,但身手決不稍緩,一連八個半旋轉,不但避過鏈鏢,身形卻反迫了過去!

    可是那鏈鏢「颼」地回轉,直釘洪放的背心。

    洪放心下已有定奪,手上鏈鏢一圈一套,已勒住廖六頸項,「哈」地一聲,獰笑道:「那只是鏡子裡的幻象,我才不信——」話未說完,急風襲背而至!

    洪放這下可謂驚得魂散神飛,顧不得用力勒殺廖六,急一側身,「叭」地一聲,鏈鏢射入洪放左背臂骨之中。

    洪放痛得死去活來,廖六再把鏡子一揚,只見鏡裡掠過一條人影,又向洪放射了一鏢!

    洪放痛得魂散不全,那有餘力閃躲,

    卻在此時,廖六身子一僵,扒僕在地上,他背上插了兩支鐵叉。

    「張五」正在他的身後。

    鏡子已到了「張五」的手上。

    只見這「張五」眼睛發出異光,緊緊握著手上的鏡子,喃喃地道:「軒轅吳大鏡!正是軒轅吳天鏡!果是神物!」

    突聽一聲悲號:「老六!」

    洪放急呼道:「小心!」

    一條人影,挾著勁風,急撲向假「張五」。

    假「張五」百忙中一個大仰身,鯉魚打挺,野鶴投林,轉而黃茸掠柳,急上而落,以細胸巧翻雲急撲攫來人!

    假「張五」在剎那間反守為攻,並把鏡子插入腰間,一連變了四種身法,把來人逼入絕地,他手上一擊,陰陽三才奪鎖扣而出!

    陰陽三才奪佈滿鋼刺,上下如鉤,鎖套敵手兵刃,易如反掌,鋼錐喂毒,末端鴨嘴形尖矛,鋒背微凹,見血透風,血擋亦可傷人,是極歹毒的武器!

    但來人突然拔出一件兵器。

    這兵器令假「張五」意想不到。

    那竟然是一支筆。

    一支筆,居然要硬碰他足令江湖聞風色變的「陰陽三才奪」!

    「陰陽三才奪」是他師父傳授給他的獨門兵器。三才奪總共有兩根,他拿的是陽奪,通體閃著令人不寒而驚的慘白光芒。

    這一種武器,總共有九招,他只學會一招。

    那一招叫做「指天劃地」。

    但就憑這一招,已經成了他的外號。

    他這柄「三才奪」鎖下過十二顆人頭,七條胳臂,四條腿子,還有兩個人是被攔腰鎖斷的。

    這廿五個人如果不是毀在他手裡,武林中,江湖上起碼有一千名黑道厲害人物要藏匿一輩子,不敢冒出頭來。

    所以假「張五」對自己的武器十分有信心。

    他也知道敵手是誰。

    那是真的張五。

    張五一點也沒有猶疑。

    他那一支細筆,立時被絞入三才奪裡。

    假「張五」連第一招都尚未使出來,筆奪已鎖在一道。

    結果完全令洪放和假「張五」震愕。

    「陰陽三才奪」就像變成了樹枝,張五手中那支小筆,就像利刀,一記記的削了下去。

    才不過一下子,三才奪被削成了一根禿棒。

    筆尖已轉入中鋒,那是張五「春秋筆」筆法裡最凌厲的殺著,每一筆都帶著虎虎狂風,猶如戰陣殺伐!

    假張五怪叫一聲,百忙中抽出吳天鏡一架,這照映之下,春秋筆的殺勢反向張五反攻而至!

    張五跟廖六是同門,感情也最融洽。

    他當然知道「軒轅吳天鏡」最大的威力是在:利用虛幻的景象,把對方的攻勢,反擊對方,當對方以為只是水月鏡花,不過幻像之時,它就會變成實實在在的殺著;如果對方防備招架時,卻不過是幻影假象而已。

    對方攻勢越凌厲,反擊也更強烈。

    張「五筆」意一緩,竟凌空畫起花鳥山水來。

    攻勢頓滅。

    假張五手持吳天鏡,物應心通,一時間竟難以節制,意與滔淡,防範頓疏,洪放見情形不妙,叱道:「五師兄,你幹什麼?!」

    張五突然做出一個動作。

    他把筆往咽喉一遞。

    假「張五」在迷惚間,也把鏡沿往喉嚨一送。

    這支橫掃千軍的筆,攻不了人,就反攻自己。

    當筆攻向鏡子,鏡子反照了它的攻勢,而令筆反過來攻伐自己,鏡子頓失去了作用,人反而成了鏡子。

    張五的筆,到了喉嚨,突然軟了,就像一根普通的筆一樣,筆尖在他的咽喉,只是輕輕點了一點,捺上一抹淡淡的墨痕,如此而已,春秋筆可剛可柔,隨心所欲。

    可是假「張五」卻不知道如何控制「吳天鏡」的用法,這一個殺著到了假「張五」手上,變成了一個危機。

    「軒轅吳天鏡」邊沿頂端有一枚尖簇!

    假「張五」這回手一戳,無異是自取滅亡。

    洪放乍見情形,顧不得背上疼痛,伸手一揚,三枚鐵蒺藜呼嘯而出!

    一枚射向鏡子的尖簇上!

    一枚射向鏡子的彎柄上!

    一枚直取張五的眉心!

    張五已經豁出了性命。

    他看見雲大、李二,藍三、週四一個個先他而逝,又眼見廖六慘死。

    他決意要殺眼前的兩人為廖六報仇,奪回吳天鏡。

    當他一見「陰陽三才奪」的時候,已經知道來人是誰了:

    「指天劃地」狐震碑。

    「鐵蒺藜」。

    這是九幽神君的兩大弟子。

    狐震碑化裝成自己,「鐵蒺藜」扮成洪放,抑或洪放根本就是「鐵蒺藜」,合力暗殺廖六。

    他明知自己決非狐震碑和「鐵蒺藜」聯手之敵,但悲憤之情已掩蓋了一切,他決定要以手中劉捕神的獨門法寶,來與這兩個惡魔一拼。

    他伸手一按,「嘯」的一聲,一團墨汁,恰好迎射在飛彈而來的鐵蒺藜上。

    「波」的一響,墨汁結成的硬塊,與鐵蒺藜一撞之下,碎成無數十片,但鐵蒺藜的方向,也被打歪,不知落到那裡去了。

    同一時間,「假張五」狐震碑手上的「軒轅吳天鏡」被一枚鐵蒺藜震得一歪,尖稜便刺不中咽喉,只鏡沿在頸上抹了一道瘀痕。

    而另一枚鐵蒺藜,卻射在狐震碑手腕上。狐震碑手腕一抖,吳天鏡落了下來。

    「鐵蒺藜」的鐵蒺藜是淬有劇毒,通體尖刺的,但這一枚飛激在狐震碑的手上,竟只震落吳天鏡而不劃破皮膚,可見鐵蒺藜在匆急中的施放暗器手法輕重拿捏,仍毫釐不失!

    吳天鏡一落,狐震碑如大夢初醒,不意自己的師弟鐵蒺藜會暗算他,怒吆一聲:「你干什……」但卻省起剛才危機,一時變了臉色。

    張五手上的春秋筆一揚,人往吳天鏡掠去!

    ——這件寶物,決不能落到敵人手上!

    「鐵蒺藜」卻是志在必得。

    他一揚手間,兩枚鐵蒺藜分上下射至。

    張五竄身一伏,伸手一抄,兩枚鐵蒺藜已然射到!

    他要接住吳天鏡,便得給那鐵蒺藜射中!

    他如果退身躲避,吳天鏡便必定落在敵人手中!

    ——吳天鏡落在敵人手裡,他的春秋筆威力便必然受制,自是必死於敵人手中。

    ——如果強取吳天鏡,這兩枚鐵蒺藜,已不及閃躲。

    橫死。

    堅死。

    張五決定置於死地而後生。

    他要搏一搏。

    他身法不變,陡然加快。

    鏡已接在手中。

    鐵蒺藜已在眼前、胸前!

    他把鏡子一反,照出了一上一下的兩枚鐵蒺藜!

    這當口兒,兩枚鐵蒺藜已經十分逼近,吳天鏡照見它們的時候,兩枚鐵蒺藜,幾乎都要在剎那間打入張五的身上!

    可是吳天鏡已經及時映照了這兩枚鐵蒺藜!

    由於張五抄鏡急照,角度上已無法顧及,這一照,只把上射額頂的一枚鐵蒺藜,照見大半,下射胸膛的那枚,照見小半。

    不過吳天鏡的奇特力量,已然發揮。

    兩枚鐵蒺藜,上面一枚,立即反射!

    下面一枚,欲發不能,退力亦不足,在半空微微一頓,「波」的一聲,炸成碎片!

    「鐵蒺藜」射出兩枚絕門暗器,以為垂手必得,不管張五或避或死,他卻要先一步搶得吳天鏡。

    不料人才竄至,鐵蒺藜倒射回來!

    「鐵蒺藜」人往前竄,等於向鐵蒺藜撞了過去!

    一迎一射,何等迅疾!

    「鐵蒺藜」確有過人之能,嘯嘯二聲,兩枚鐵蒺藜又自雙手激射而出!

    第一枚鐵蒺藜抵消了反射那枚鐵蒺藜的勁力,第二枚鐵蒺藜把那兩枚在空中消勁的鐵蒺藜震飛出去。

    「鐵蒺藜」掠勢不減。

    張五抓住吳天鏡柄子的同時,「鐵蒺藜」也伸手抓住鏡沿。

    張五手腕一掣,把鏡子一捺。

    鏡沿有尖稜。

    「鐵蒺藜」只好縮手!

    就在這裡,張五察覺背後急風陡至!

    他一回身,一枚鐵蒺藜已到了他的鼻尖。

    那枚鐵蒺藜竟是剛才張五用「春秋筆」裡的「墨汁」震飛的那一枚。

    那枚鐵蒺藜竟沒有被震落。

    它仍然飛旋著,換了另一個方位,無聲無息地射近張五。

    待張五發現的時候,任何應變,都來為不及把自己從鬼門關裡搶救回來。

    這就是為什麼「鐵蒺藜」在江湖上,憑著幾顆小小的鐵蒺藜,就可以吃盡三湘七澤、綠林十六分舵的紅贓之故。

    「鐵蔟藜,見血封喉,一路趕到閻王殿。」

    張五的命運,看來也只有閻羅王才可以處理。

    戚少商眼皮一張,發現劉獨峰已不在廟裡。

    但他卻有一種詭異的感覺。

    這廟裡不止是他一個人。

    黑暗裡必定還有人。

    什麼人?

    就在這個時候,殘燼竟然重燃。

    幾縷煙氣,筆直上升,那餘燼竟又成了火焰,火光雖旺,但廟裡的光影卻更暗。

    因為火的顏色是慘綠的。

    幾縷煙氣搖蕩不定,綠焰搖曳吞吐;戚少商彷彿聽到地底下的哀鳴慘嚎,腳鏈軋軋。

    戚少商卻定了下來。

    越是遇險,越要鎮靜。

    恐慌無補於事。

    真正歷劫渡險的江湖人,都有這種定力。

    綠焰愈來愈盛。

    整座破廟都是慘綠色,連菩薩的寶相,密封的蛛綱,都有了凹凸、玲瓏詭異的深淺碧意。

    火焰煙氣聚而忽散,成為四柱,四柱直升,合成一體,漸漸形成一條平薄的綠片,好像一張薄紗,罩在綠焰三尺之上。

    戚少商望定了變化莫測、幻異萬千的綠焰,只覺得一陣刺目,他緩緩合上了雙目。

    危機當前,他居然不看?

    只聽一個聲音道,「你是戚少商?」

    戚少商閉上了眼,可是比開眼的時候更敏銳清醒,但這一句問話,卻令他心神一震。

    這聲音如同鬼嘯魅鳴,都不能令他驚怕,但這語音卻是來自他的喉裡。

    剛才那句話,竟似他自己問的。

    那語音完全跟他的聲音,一模一樣。

    究竟是什麼力量,能使他自己問了自己這樣的一句話?

    戚少商禁不住答了一句:「你是誰?」

    那語音彷彿仍似來自他的喉底,也是問了一句:「你是誰?」

    戚少商汗自額冒,嘶聲道:「你究竟是誰?!」

    他的聲音依樣問了一句:「你到底是誰?!」

    戚少商喃喃地道:「戚少商,我是戚少商。」

    那一個聲音突然分成兩種聲音,一是戚少商的語聲:「我是戚少商我是戚少商我是戚少商……」一個如嬰孩斷氣,病弱彌留時的語音道:「你是戚少商你是戚少商你是戚少商……」

    戚少商斷喝一聲:「你是誰?!」震得喀喇喇廟頂一陣塵沙籟籟落下來。

    這一聲斷喝又造成回聲:「你是誰你是誰你是誰……」旋又分成兩個聲音:「你是誰」、「我是誰」,接著,又嗡嗡回應地分成了四個聲音:「你是誰」、「我是誰」。「你是誰我就是誰」、「我是戚少商」……反覆迴旋著,然後又分成八個、十六個不同的語音,交織、迴盪成在戚少商腦裡耳中。

    戚少商突然驟起長嘯。

    嘯聲清越。

    綠焰一幌。破廟裡蝙蝠、昏鴉四飛而起。廟字驀然又靜了下來。只剩下戚少商一人盤膝而坐,而對綠焰。戚少商眉發皆碧。無聲。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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