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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十章 往沒有路的地有逃 文 / 溫瑞安

    絕食到了第三大,劉獨峰便過來和戚少商開始了談判。

    劉獨峰道:「你這樣是什麼意思?」

    戚少商道:「你這樣做是什麼意思?」

    劉獨峰瞇起了眼睛。

    戚少商道:「你抓我,既不回京,又不啟程,不如痛痛快快的殺了我!」

    劉獨峰笑道:「我為什麼要殺你?」

    戚少商道:「你不殺,又不押,也不放,所以應該是我問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沒別的意思。」劉獨峰道,「是維護你,也是在保護你。」

    戚少商道:「保護我?」

    劉獨峰撫髯笑道:「你不明白?」

    戚少商憤然笑道:「剷平區區一個連雲寨,京城各路人馬盡數出動,未免太瞧得起我戚某了。我從頭到尾都不明白!」

    「單憑連雲寨,還不成氣候,不足為大患,的確犯不著動用那麼多的人來抓你。」劉獨峰道,「不幸的,是你所知道的事情著實大多了一些,你所認識的朋友也未免大雜了一些。」

    戚少商冷哼道:「不錯,認識到像顧惜朝這種人,是我自己瞎了眼睛,連累了大家。」

    劉獨峰淡淡地道:「也不只是顧惜朝,還有楚相玉。」

    戚少商微微一震,失聲道:「楚相玉?」

    劉獨峰點頭:「絕滅王。」

    戚少商瞠目道:「這跟他有什麼關係?」

    劉獨峰道:「當然有關係,因為楚相玉知道皇上的一些重要的秘密,而他在被鐵手殺死之前,曾上過連雲寨,而且,楚相玉一向極為賞識你,器重你,這些秘密,很可能會向你提過。」

    他有條不紊地道:「有人不希望你把這些秘密說出去,所以便下令全力剿滅連雲寨,傅宗書派了顧惜朝來臥底,結果真的從你口中得悉,楚相玉的確曾告訴了你一些事情,傅宗書本已派出文將黃金麟和武將鮮於仇。冷呼兒圍剿你,因要探知這個秘密,再派出心腹文張來暗中主理此事,打算從你口中探得一切之後,必要時就地滅口,至於當今天子也知道你得悉秘密一事,便命我來抓你回京。」

    戚少商道:「原來真的有……嘿,嘿,嘿!」

    劉獨峰不慍不火的望向他,道:「你這三聲『嘿』算啥意思?」

    戚少商恍然道:「我本來根本不知道那真的是個秘密……這昏君這麼一攪,倒讓我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劉獨峰道:「那秘密你原本並不相信?」

    戚少商道:「我可以告訴你這件事情。」

    劉獨峰忙道:「謝了免了,如果是那樁秘密,我可不要聽,我不想惹來殺身之禍,同時也並不好奇,更不想知道大多,知道大多的人便不會快活。」

    戚少商苦笑道:「說的是,我便是因為知道大多……」

    劉獨峰接道:「還有交友不慎……」

    戚少商道:「便落得如此下場!」

    劉獨峰微笑望著他,道:「誰要知道真相,都要付出代價。誰有太多朋友,定必帶來許多麻煩。」

    戚少商道:「不過,我不是要告訴你什麼秘密,而只想告訴你,楚相玉雖然是我的朋友,但我對他的心狠手辣。不擇手段、務求奪位掌權的做法,一向並不以為然。」

    劉獨峰道:「哦?」

    戚少商道:「不錯,他是義軍的領袖,也是我們的前輩,不過,大家行事的方式不同,他跟連雲寨也並無太密切的關係。」

    劉獨峰道:「但他在遇難逃亡的時候,你們連雲寨還是庇護他?」

    戚少商道:「那是義所當為,理所當然的事。不過,我們也僅只阻了追兵一陣,並沒有全力護他。他後來被殺,我也自覺歉疚,但為了大局著想,我不想把連雲寨全為他賠了出去。」

    劉獨峰道:「你沒有想到結果連雲寨還是為他賠掉了。」

    戚少商道:「是沒想到。」

    劉獨峰目光發亮,道:「可是,當日楚相玉逃入連雲寨的時候,告訴了你一些話,你姑且聽之,並不相信,現在,卻不由得你不信了。」

    戚少商道:「怒動天顏,勞師動眾,要他說的不是事實,何用這般陣仗?我敢不信麼!」

    劉獨峰歎道:「所以,皇上要我抓你回去,是有道理的。」

    戚少商但然道:「既已抓到,定立大功,還不回京,流連此地作甚?」

    劉獨峰道:「那麼我也無妨告訴你,現在若回去,不是不回去,而是回不去。」

    戚少商訝然道:「回不去?」

    劉獨峰道:「現在,傅宗書想先一步知道這秘密,文張已然趕到,傳達了密令,一定先要逮住你,逼你說出機密,必要時殺人滅口,免得皇上追查,傅丞相則可以此秘密相脅皇上。」

    戚少商恍然道:「你怕文張、黃金麟、顧惜朝等兜截到我,搶了你的大功——沒想到我這條命倒還值錢!」

    劉獨峰搖首道:「隨你怎麼說。我既受命來抓你,就決不能讓你半途落於他人之手,也不可以讓你死得不明不白。而且,我倒不是怕這幾個人……」

    戚少商怪有趣的問道:「還有更厲害的腳色來了不成?」

    劉獨峰點頭。

    戚少商發現劉獨峰神色凝重,禁不住問:「誰?」

    劉獨峰道:「當年,要不是諸葛先生僅以一招之勝,恐怕早在二十年前就要天下大亂。」

    戚少商動容道:「常山——」

    劉獨峰沉重的道:「九幽神君。」

    戚少商道:「這倒是個魔君。可是,你是奉旨抓我,九幽神君雖然暴戾凶殘,但一向聽從皇命,不致公然抗旨罷?」

    劉獨峰搖首苦笑道:「其實皇上有沒有命九幽神君出動,我也不知曉,到目前為止,都只是揣測而已。不過,九幽神君表面聽命於皇上,但實則俯從於傅相,故此,九幽神君是奉皇上之命而行傅相之意,如果皇上派九幽神君來抓你,無疑是正合了傅宗書之意,你落在他的手上,比死都不如。」

    戚少商道:「我知道,九幽神君不是人,他當人更不是人。」

    劉獨峰道:「壞就壞在他手上可能有聖旨,見著了他,我只有避一避,不能硬碰。」

    戚少商道:「你這是為我著想?」

    劉獨峰忽然靜了下來,半晌才道:「你不怕?」

    戚少商慘笑了起來:「我有什麼好怕?我是一隻飛不上天躲不進河的跛足兔子,給誰抓著我的下場都是一樣,只不過,你可以給我死得舒服一些,他們要我死得百般痛楚——不過這也不算什麼,我見風勢不對,自戕在先就得了。你們之間爭這隻兔子,我橫堅不過一死,見有機會就逃,還耽心什麼?」

    劉獨峰盯住他一會兒,才道:「說的也是。」

    戚少商道:「不過,我奇怪的是,既然你知道九幽神君為非作歹,助紂為虐,攀附傅宗書的權勢,為何不跟皇帝稟明,由他敵我不分的胡混下去呢?」

    劉獨峰道:「你要我廷前諫君,臚舉失政麼?」

    戚少商道:「難道不應該麼?」

    劉獨峰歎了一口氣,道:「有四件事,你有所不知。你不知道皇上多寵信於傅承相,此其一。我曾欠傅相之情,不想作違背他的事,此其二。皇上不是個可以接納忠言的人,我不想因此牽連親友,此其三。皇上其實也有意讓九幽神君保持實力,以制衡諸葛先生與我。此其四。」

    戚少商大笑。

    劉獨峰瞪住他。

    戚少商一面笑一面道:「便是這樣……便是這樣……你怕死,所以不敢直諫。你顧全情面,不想得罪小人。你怕別人說你爭寵,清高自重。你眼見昏君自以為是。自作聰明,將你們勢力劃分,互相對峙,但又不圖阻止,不敢力挽狂瀾,便由錯誤繼續下去……像你這等獨善其身,貪生怕死的人,我倒是高估了你!」

    劉獨峰臉色一沉,道:「你自命不凡麼?你與眾不同麼?如果你在官場,浸得久了,只要還活著,只怕比我更滑不溜丟,比我更沒有作為!」

    他冷笑:「你們這些自以為俠義之士,為民請命,不惜發動叛變,以為萬民之福祉而啟戰禍,結果,流了多少血,犧牲了多少人命,換得來什麼?就算給你們當上了皇帝,一朝得了大權,身在高位之後,不也一樣殘民以虐,草菅人命,那有將百姓放在心上?說的好聽,滿懷理想,不一定就能成大事,能擔大任!」

    戚少商道:「你說的對。我就是這樣,領導了一群兄弟,看來是使到他們團結在一起,過的熱鬧快樂的生活,以百姓福利為己任,結果,只是害苦了他們,害死了他們!」

    劉獨峰心裡一怔。他沒想到戚少商如此但然地承認他們領導組織「連雲寨」所帶來破壞的一面;隨即他也省悟:在這般逃亡受辱的日子裡,戚少商身邊兄弟幾乎傷亡殆盡,而且連累了不少英雄好漢,這些殘酷事實在在都逼使他早已作出深刻的反省。

    劉獨峰有點懊悔自己用語過重,便在話題上轉了個彎回來:「便是為了這些煞星,我們一動不如一靜,免得給他們截著,拼上數場,都不是好事。」

    戚少商道:「我明白了。」

    劉獨峰道:「那你還絕食不?」

    戚少商道:「說來,你是一個人,他們是全部?」

    劉獨峰道:「也不是全部,他們之間,彼此也不和。」

    戚少商道:「看來,在這些抓我的人當中,落在你手上,是我的最好收場。」

    劉獨峰道:「這點倒沒有說錯。」

    戚少商道:「你知道我活下去是為了什麼?」

    劉獨峰在等他說下去。

    戚少商道:「報仇。」他說這兩個字時不見得有如何激動,彷彿這兩個字已根深蒂固得與生俱來一般。

    劉獨峰微歎了一口氣,道:「其實,冤冤相報何時了?你實在不必為了——」

    戚少商斷然截道:「你沒有親身經歷這些禍害,當然不知其苦!就算我不報仇、我那些被害得家破人亡的兄弟朋友又何辜?你身置事外,要說什麼話都可以,但我深受其害,活著不報仇,就不是人!」

    劉獨峰不跟他爭辨,只說:「好,也許你便是憑著這樣一股意志力,才能活下去的。」

    戚少商道:「既然你們之間會為了我自相殘殺,我便樂意繼續活下去,所以,現在我餓了。」

    劉獨峰笑道:「這是句好話。」

    於是他們結束了這次友善的談話。

    劉獨峰吩咐張五去弄一點好吃的回來,廖六則繼續看守戚少商。

    可是,張五去了好一段時間都沒有回來。

    劉獨峰深知張五的辦事能力。

    張五幹練、精警、膽大而心細,反應奇快,雖略衝動。暴躁一些,但遇大事亦能忍耐,在這小縣鎮裡,武功肯定是無對無匹的。

    除非有特殊的意外,否則張五不可能會出事。

    劉獨峰覺得奇怪的時候,廖六便進來要求去接應張五。

    劉獨峰同意。

    他親自過去「監視」戚少商。

    這一等,又是等了個把時辰。

    戚少商忽道:「這次我恐怕想吃也不一定有得吃了。」

    劉獨峰似乎沒有什麼表情,只坐在窗旁借下午的陽光看書。

    戚少商喃喃自語道:「你那兩位弟子一去這般之久,只怕難免遇到了事故。……你不耽心麼?」

    劉獨峰緩緩放下了書,道:「我不耽心,因為……」

    他接著道:「他們已經回來了。」

    張五、廖六等跟隨了劉獨峰多年,劉獨峰自然分辨得出他們的步伐:張五在膘悍迅捷中略嫌輕浮,但遇大事時極能忍辱負重,廖六在沉穩中略為遲鈍,但在遇變時甚能鎮定,劉獨峰都瞭如指掌。

    他常常感歎:人生的際遇,可以有不同的變化,但人的性情,卻說什麼都難以改變。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每個人的天性,再怎麼掩飾,最多只不過是埋藏在內心深處,骨子裡還是沒有變更,有日一旦引發,反而變本加厲,一發不可收拾。

    他因人施教,所以他的六名部屬,都有不同的武功和特長。

    就這一點上,他覺得人是非常公平的。張五聰敏性急,所以武功上手得快,但功夫底子就扎得不夠深,他能忍,但不堪激;廖六功夫學得慢,練成的更少,。但根基卻扎得極好,他為人淡泊,但膽氣較弱。

    自從雲大、李二、藍三、週四死後,劉獨峰更加痛惜剩下的兩名部屬。雲大平實敦厚,李二勇悍急進,藍三以柔制剛,週四手辣心狠,加上張五反應快捷,負重堅忍,廖六步步為營,本來這是最好的配搭,可是,沒想到在這一場追捕裡,六去其四,想到這裡,劉獨峰直恨不得一劍殺了戚少商。

    其實張五、廖六也痛恨戚少商。

    沒有他,雲大李二藍三週四就不會喪命。

    劉獨峰曾用了頗大的心力,來壓制自己不能因私怨而殺人的衝動,同時也抑制住張五、廖六的報仇之念。

    他心裡有時候也閃過,自己不殺亦無妨,只要讓戚少商給顧惜朝等逮著,不是什麼仇都報了……

    他又立刻制止自己想下去。

    故此,當他聽到戚少商口口聲聲要報仇的時候,他心裡也吶喊著一個聲音:

    ——如果我也要替四名部下報仇呢?!

    但他並沒有喊出來,也沒有做出任何復仇的行動。因為他知道,戚少商是被迫抵抗,他沒有別條路可走,同時他也沒有親手殺死自己的部屬,真正殺人的兇手是這個「案件」。從一開始,直至現在,在這件事裡就犧牲了不少人。

    而且好像還要犧牲下去。

    他想到這裡,就看見張五、廖六兩張大異常態的臉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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