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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十三章 在空氣中消失 文 / 溫瑞安

    游天龍這一棍,所取的部位是對方的肩部而不是要害,便是因為對方已把他制住,而又放了他,讓他有公平一戰的機會,他也不想把對方一棍打死。

    無情沒有動。

    這一棍所帶動的風聲,把他衣袂激得直飄。

    游天龍大喝道:「還不躲開?」

    無情突然出手。

    他是俟棍子擊近他肩膊時才出手。

    一片飛石。

    後發先至,石片射中游天龍肘部!

    游天龍左臂一麻,右手一震,熟銅棍神奇般地彈起,反擊在他的額上。

    游天龍哇地叫了一聲,雖沒有被擊個正中,但也稍碰了一下,額上起了一個老大的瘤。

    跟著就是雙腳一麻,蹼地跪倒。

    只見那個瘦弱的人仍是端坐未動,問他:「怎樣?」

    游天龍冷哼道:「不怎樣。」

    無情道:「你不服?」

    游天龍摸著腫瘤,道:「我怕你會給我一棍砸死,所以留了手。」

    無情伸手一彈,味味兩聲,兩枚石屑,推開了游天龍腿上穴道:「棍在你的手上。」

    游天龍抓住棍身,站了起來,瞪著無情。

    無情道:「這次不必再留情。」

    游天龍道:「你!」

    無情道:「請。」

    游天龍想了想,掄棍吼道:「好!」

    一棍打出,棍未至,人彈起,這迎面一棍,變成了在無情身後擊至!

    可是就在他飛身掠過無情頭頂之際,無情一揚手。

    一把砂子。

    游天龍只黨眼前一黯,這先聲奪人的一擊,只好變成化攻為守,身子斜飛丈外,待砂塵稍降,便要看清楚敵在何方,忽聞一聲冷哼,就在自己身後兩尺不到之處。

    游天龍猛然回身,舉棍欲擊,忽頓住。

    無情道:「打呀,還等什麼?」

    游天龍一跺腳,放下了棍子,突目怒視無情。

    無情道:「怎麼?」

    游天龍氣呼呼的道:「服了。」

    無情道:「不打了?」

    游天龍道:「我不是你的對手。你要殺就殺吧。」

    無情問:「你想死?」

    游天龍道:「不想。」

    無情道:「我要問你幾句話,你照實答,我可以饒你不死。」

    游天龍哼道:「那要看是什麼樣的問題。」

    無情道:「你的性命在我手裡,我要殺就殺,你不想死,就不能不答。」

    「我是不想死。」游天龍道:「可是,我該死。你要殺我,我就當是現眼報,死了也無妨。」

    無情不明白:「現眼報?」

    游天龍坦然道:「我背叛了一眾兄弟,我本就該死!」

    無情本來就是要問這事,當下以退為進,「你要的是榮華富貴,高官厚祿,那些吃古不化,只甘心當強盜的人,你當然要大義滅親了。」

    「大義滅親?」游天龍卻光火了,「當年,我被官府逼得無路可去,是連雲寨收容了我,他們當我親如手足,大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們雖然當強盜,但做的是扶弱濟貧的事,你看那些狗官們,弄得百姓受苦,民不聊生,這樣當官,只會欺壓人們,不如當強盜好!」

    無情故意說:「既然如此,你又為何棄暗投明,加入官兵軍隊,剿滅連雲寨?」

    游天龍恨恨地道:「都是上了顧大當家的當!」

    無情道:「哦?」

    游天龍握緊拳頭,道:「都恨我自己不好,聽信顧惜朝的話。」

    無情道:「他說過些什麼?」

    游天龍忽生戒備之意:「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你是誰?要知道這些幹什麼?」

    無情淡淡地道:「你且別管我是誰。你說了,至多不過是一死,但如不說,立刻就死;你本來就有愧於心,把它說出來才死,不是也死得磊落,死得英雄,死得瞑目麼!」

    游天龍睜大雙眼,瞪住他一會兒後,才道:「他說,朝廷招安,原是要重用各寨主,但戚寨主和勞二寨主一意孤行,不肯受勸,他要我和七寨主助他促成此事,先發動兵變,再勸服大寨主和二寨主等。他跟我們說:與其成天在荒山野嶺忍饑受寒,淪為賊寇,不如效命朝廷,為國盡忠,更加事半功倍,名正言順得多了……」

    他頓了頓又道:「他一向都較重用七寨主和我,又保證說日後連雲寨順利變成正規軍隊,他保我個兵馬大元帥做。何況……」他垂下了頭,「我是被逼落草,成為官府通緝的巨盜,我也很希望有一日能衣錦還鄉,讓我那被人瞧不起的老母,在鄉親們面前能夠風光一番……」

    無情淡淡地道:「所以你就出賣了戚少商?」

    游天龍漲紅了臉,怒道:「我不知道他們會那麼絕,那麼狠,下手不留情——」

    無情道:,『你大可制止,或通風報訊,至少,可以在半途退出這個手足相殘的圈套啊。」

    游天龍道:。『那時我已身在其中,一舉一動,完全被孟老六監視,稍有異動,只怕大當家就會先把我除掉,我,我又能作什麼?」

    無情一曬道:「瞧你神武豪勇,卻不料你也貪生伯死,賣友求榮!」

    游天龍怒道:「你若要侮辱我,就把我殺了吧!」

    無情道:「大丈夫敢作敢為,你竟出賣同胞,給人數落了兩句,有什麼聽不得的!」

    游天龍激怒地道:「你見我豪邁大膽,就以為這種人不會出賣兄弟朋友了是不是?我告訴你,其實,像我們這種人,膽小的時候,比誰都膽小,怕事的時候,比誰都怕事,怕死的時候,比誰都怕死,出賣起人來的時候,誰都不敢置信,連被出賣的人,都以為像我們這樣子的人,不會做出那樣子的事!」

    無情靜靜的在聽他說下去。

    「在連雲寨裡,人人都說我和穆四寨主老實耿直,勇猛重義,但說多了,我自己就想,說的人光憑一張咀巴就可以了,可是,一旦被冠上了這些名頭,就非要老實、耿直、勇猛、重義不可以!對任何事情,都要老老實實,否則,別人就大為震訝;處事一定要耿直,不然,別人會大為失望。遇到危險,必須要勇往直前;一定要以義氣為重,否則別人就為你搖頭歎息。有時候,遇到一些事情,自己明明想自私一些兒,但不行,要以義氣為重。有時候,前面明擺著凶多吉少,自己確也畏縮不前,但不成,我是勇猛出名,一定要衝鋒陷陣。有時候想討點便宜,取些便利,但一個老實耿直的人,又怎麼能做這種事呢!」游天龍苦笑道:「一個是我,一個是穆鳩平,我們都給困住了!可是我們解脫不掉這無形的枷鎖,穆老四比我好,他是一個真正的忠實勇敢人,他樂在其中,我呢?」

    「第一,那不是真正的我,我也懦怯、自私、貪圖榮華富貴;第二,就算我做得再好,我也當不了像戚寨主這樣的領袖,就算連這種形象,也不能比穆鳩平做得成功!」游天龍厲聲問,「那我自己算是個什麼?!」

    無情道:「因此你就甘於受顧惜朝的引誘,背叛連雲寨,出賣戚少商了?」

    游天龍頹然道:「如果我知道後果是那麼嚴重,我也斷不會這樣做的,可是後來我已身不由己,就算放手不幹,戚寨主一旦復起,也不會放過我的,我只好一不做。二不休、幹到底了。」

    無情淡淡地道:「你以忠厚老實、耿介英勇出名,只要你也出面反叛戚少商,自然很多人會相信你的話,跟從你的行動,看來戚少商從前那未信任你,實在是他的失敗之處。」

    游天龍但然道:「不錯。若不是戚寨主在下山對抗官兵火槍隊前,把維繫寨裡安危的親兵交我統管,戚少商也不致給顧借朝打個攻其不備,一敗塗地。」

    無情道:「你能解散連雲寨精銳之師,並鼓勵叛變,想來戚少商也必有不是之處,使人不服,才致如此。」

    游天龍冷笑道:「顧公子令下,誰敢不從?哪個不服,只有死路。當然也有不怕死的,但十成中有二成貪生怕死,只好從了;二成貪富慕貴,趨炎附勢;有二成先被殲滅、制伏;還有兩成,被調遠方,根本無法回援,多半給官兵剿滅;剩下兩成不到的人,被殺個措手不及,跟著大寨主長期逃亡,只怕也所剩無幾了。」

    「大寨主確是個人材,二寨主與兄弟們共生同死,兄弟們都十分感念,可惜的是,他們只顧著全忠盡義,寧死不屈,卻不為大夥兒著想一下,這樣下去,兄弟們可有前途?大寨主再英明能幹,也只是個寨主,他掌管了數千兄弟的生殺大權,而一般兄弟,卻有的是什麼?作戰、戍守、流亡的馬上歲月,有誰不想過安定的生活?」

    無情微微震訝於外表粗豪的游天龍,卻粗中有細,而且言談間顯示出他心思周密,點頭道:「你跟他們一起出身,就這一點上,的確可能要比戚少商更瞭解連雲寨下層弟兄的心態,可是,勞穴光呢?」

    游天龍冷哼道:「二寨主一向服膺大寨主,他是大寨主的應聲蟲。」他搖搖首又道:「戚大哥雖然神武過人,但也不是完人,他風流調儻,跟一些寨中的姐妹們,難免把持不住,一夕風流,這些女子,有些是日後成為弟兄們的妻室,如此一來,顧老大便更加宣揚煽動,使得大寨主確實失了一些人心……」

    無情忽截道:「戚少商跟這些寨中女子往來,可有不情願的成份?」

    游天龍一怔,答:「這倒沒有。」

    無情道:「可有份屬人妻,戚少商加以強佔?」

    游大龍遲疑了一陣:「其實,那都是你情我願的事兒,只是在事後,女方總會歸咎是對方誘迫——」

    無情截道:「這當然是顧惜朝離間的重點。」

    游天龍冷曬道:「顧惜朝其實比戚少商起碼要不檢點十倍!」

    無情道:「戚少商的到處留情,早已傳遍江湖,世間風流男子,多不勝數,憑此也不能定他的罪。」

    游天龍道:「顧老大說過:要去征討一個人的時候,必須要先冠之以滔天大罪,以此惡名,這樣才可以興堂正之師,有很多方便。」

    無情道:「除此以外,你還覺得戚少商有哪些該殺之處?」

    游天龍沉吟了一陣,說道:「你知道嗎?其實,我畢生最佩服的,只有一個人,便是戚少商。」他回憶而感觸良深地道:「他雖是權勢集一身,但處處關心部屬,冷暖溫飽,事事為子弟著想。他要判一個人罪時,不惜心力交瘁明查暗訪,常想為他翻案;無論任何不出色的弟兄來請他幫忙,他總義不容辭。他鍾愛一位部下的才幹時,比什麼都高興;他重用一個人才時,不會因過錯和讒言而有所改變。他真的把連雲寨一干苦人兒,當作自己的親生兄弟;半生裡,大部分時間精力,都耗在其間。」

    游天龍長歎一聲又道:「我知道,像他這種人,若為了自己前程而盡全力,不管在朝在野,早就大富大貴,權力功名,享之不盡了。」

    無情道:「可是,現在,他已是你們的敵人,你們已經失去他了。」

    游天龍自嘲地一笑道:「我們不是他的敵人,我們沒有資格成為他的敵人,顧惜朝才配當他的敵人。」「他用譏消的語調道:「沒有了他,連雲寨還算是連雲寨嗎?哪只是強取豪奪的官府,多了一處變相的支部罷了。」

    無情不再作聲。

    游天龍又瞪住他:「你還想問些什麼?」

    無情冷冷地掃了他一眼。

    游天龍道:「你要殺我,便不需多考慮,我就當是叛忠背義,所應遭的報應。」

    無情忽道:「你走吧。」

    游天龍忽道:「你好像一直沒有站起來過。」

    無情不說話。

    游天龍道:「所以我已知道你是誰了,你的暗器手法,的確天下無雙,不過,我會當我自己不知道的。」他說這句話的神情,一點也不像個老粗了。

    接著游天龍瞪了無情一眼。

    深深地瞪他一眼。

    然後就走。

    這個鐵塔般的漢子,一旦邁步,只怕很難有什麼東西能叫他分心止步。

    游天龍走了之後,四劍僮又閃了出來。

    他們站在無情身旁,誰也沒有說話。

    無情平時偶爾也會跟他們有說有笑,甚至鬧作一團,但在無情肅然沉思的時候,任誰也不敢去驚擾他的思路。

    良久,無情長吁了一口氣。

    「我抓這個人,是為了要從他的口裡,讓我作一個明智的抉擇。」

    他沒有說出那是個怎麼樣的抉擇。

    他只是問:「你們能不能告訴我,從我教你們那麼多的先例中,要真正的瞭解一個人,應該從那一些人的口中瞭解較為可靠?」

    這個問題對這四位仍未長大的小孩來說,是非常有趣的。

    「從他朋友的口中,一個人的一言一行,他的朋友自然瞭解得最清楚。」

    「從他親人的口中,一個人再能掩飾,他的真正個性,也瞞不過他至親的人。」

    「從他敵人的口中,一個人的優點與缺點,從他的敵人眼裡,看得最細微清楚。」

    「從不認識他的人口中,這些人根本不認識他,只從他言行裡得到印象,必定是最客觀的。」

    四劍僮各有意見,而且都裝得非常成熟的樣子。

    無情笑了。

    他道:「好,那我們就去問問這兒的一處人家。」

    可是他已經不用問了。

    他看見三個人,走入這鄉間,然後走向一問較大的茅屋,走了進去。

    無情從他們的裝束上看得出來,這三人正是連雲寨子弟,而且,還是跟游天龍一起留下來在樹林子裡的其中三人。

    ——他們來作什麼?

    ——是來找游天龍?還是找息大娘等人?或是來搜索自己的?

    無情也想看看,他們進入那茅屋裡作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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