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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章 看不見有人 文 / 溫瑞安

    三人聽到鐵手那番話,本來自度必死,一時之間,幾疑是在夢中,樓大恐豪氣盡消,呆立當堂,王命君一把拉他坐下,顫聲道:「鐵大人,謝謝不殺之恩。」

    食館裡的人客聽出那獨自飲酒的人,竟然是「四大名捕」之鐵手,都又敬仰、又好奇。

    鐵手冷冷地道:「滾」這個字一出口,腹部奇痛,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王命君求之不得,哈腰鞠躬,道:「是,是,我這就滾,就滾——」卻見彭七勒仍然坐著,凝望著鐵手。

    王命君示意道:「走——」

    彭七勒忽湊近低聲道:「看見沒有?」

    王命君疾道:「看見什麼?」

    彭七勒道:「鐵手渾身是傷,血跡斑斑,臉也給打爛了。」

    王命君急道:「這關我們屁事,我們能走就好!」

    彭七勒低聲道:「我看不對勁。」

    樓大恐忽然會意:「你是說——?」

    彭七勒深沉的道:「鐵手不是放過我們,而是沒有能力動手殺我們!」

    樓大恐奮然道:「既然他殺不了我們,我們就去殺了他!」

    王命君狐疑地道:「對呀!我就說他沒那麼好,居然饒我們不殺——不過,四大名捕,雖死不疆。你們不記得當年他們四人,如何浴血戰十三殺手嗎?結果對方全軍覆沒,看來一早瀕死的四大名捕,人人都活了下來!」

    彭七勒道:「你的意思是——?」

    王命君道:「保住性命要緊,何必惹事!你沒聽他說嗎,他還在等人來,來人如果是冷血……」

    樓大恐道:「萬一鐵手真的傷重無法還擊,咱們豈不錯失良機?」

    王命君道:「要是鐵手武功尚在,咱們豈不是在送性命!」

    樓大恐道:「這……」

    彭七勒說道:「看來這險還是不能冒……」

    正在這時,忽聽有人興高采烈的叫道:「二哥,我請回來了這兒最有名的大夫,給您治傷。」說著扯了一個老頭子,往鐵手那兒走去。

    鐵手歎了一聲,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話阻止是好。唐肯道:「二哥,你不舒服呀?」轉首向那大夫道:「你行行好,快給鐵二哥看看。」

    那大夫姓潘,在這兒頗負盛名,有人稱他為「翻生神醫」,即是譽他醫術可以把死人翻生一般,他的醫術當然沒有那麼好,但醫人的經驗倒是十足,才一探手把脈,再一掀鐵手眼皮,端詳鐵手全身,即搖著歎息,道:「完了,完了,年輕人好勇鬥狠,你這下子,傷得入了筋骨,至少也要躺兩三個月,才能復原一半,要不是看你骨格強健,神定氣足,恐怕不一定能活呢

    話未說完,樓大恐、彭七勒、王命君已三面包抄,到了唐肯背後,面向鐵手。唐肯立時警覺,沉住了臉。

    彭七勒怪笑道:「好哇,鐵手,你倒有今!」

    樓大恐道:「你都把我們逼苦了,看今天我不——」

    忽聽樓裡一個食客一拍桌子,叱道:「三個不知好歹的小賊,鐵二爺放你一馬,還哆嗦什麼!」

    另一個食客也抓起桌上的長布包,走了過來,道:「鐵二爺雖然受傷,但我們素來敬重二爺為人,決不容你們放肆!」

    食館裡大部分食客都相繼起哄;原來這鎮上多的是武林中人,大部對「四大名捕」十分欽儀,或多或少曾間接受過他們四人的恩義,而今是鐵手身負重傷,面臨危難,會武功的都有意拔刀相助。

    王命君笑嘻嘻地道:「哦、原來是打抱不平來的,真是不打不相識,歡迎,歡迎,幸會,幸會。」

    鐵手心裡卻暗暗叫苦:王命君這三人武功雖然跟他相去甚遠,但比起一般武林人物,卻又高出許多,這食館裡的武林人,都是非常平庸的腳色,怎會是這三個惡徒之敵呢,何況王命君手上還有「三寶葫蘆」,萬一打鬥起來,傷亡必眾,鐵手自度個人生死並無大礙,但決不忍這些古道熱腸的漢子送命,心中大急。

    玉命君已在解開包袱,食館裡四、五名武林中人也圍了上來,人一多,膽便壯,彭七勒道:「今日我們要報仇雪恨,不關事的爬開!四、五名武林人互覷一眼,誰也都不走開。

    樓大恐一把推開潘大夫,面對唐肯,粗聲問道:「你是什麼東西?」

    唐肯正待拔刀答話,鐵手忽道:「三師弟」。

    唐肯一怔。王命君、樓大恐。彭七勒更是震住當堂。

    鐵手從容不迫的道:「這三個給臉不要臉的人,你拿他們怎麼整治?」

    唐肯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鐵手歎道:「要不是咱哥兒倆還有要事在身,到真要煩三弟你一人送他們一腳,好叫他們早些兒到閻王爺那兒報到!」唐肯只答:了點頭。

    彭七勒、樓大恐,王命君都開始一步步往後退。彭七勒率先飛退,樓大恐和王命君也跟著沒命的跑,跑出了店門,再遠離了小鎮,彭七勒這才扶樹喘息道:「媽呀,原來……原來……追命也也……也來……來了……」

    王命君也道:「你看他那一雙腳,在進店裡來的時候,多有勁,我就知道他決不好惹,他一進來,就……」

    突然住了口。樓大恐和彭七勒齊聲問:「怎麼?」

    王命君喃喃自語道:「不對啊!」

    彭七勒搔搔頭皮:「有什麼不對了?」

    王命君道:「他走進來的時候,叫的是『二哥』,而不是『二師兄』……」

    彭七勒為之氣結地道:「那有什麼?鐵手也曾叫了他一聲」三弟』……」

    語音一變,陡然叫道:「不對,不對,江湖上傳言,『四大名捕』中,無情是大師兄,鐵手排二,追命行三,冷血列第四,其實是以入門先後為準,要論年紀,追命最長,鐵手次之,最年輕的是冷血。剛才那個人,粗眉大眼,滿臉鬍碴子,但看去絕對還要比鐵手年輕……不可能是追命!」

    王命君沉吟道:「便是。」

    這次到樓大恐比較懷疑,「會不會是追命外表年輕過人……」

    「怎會?追命歷盡風霜,滄桑風塵……」王命君道:「我們都上當了!」

    樓大恐怒道,「我們折回去,殺了他——!」

    王命君望了望天色,時已近暮,他咬牙切齒的道:「回去是回去,不過只捎住他,先別動手,這次摸清了底兒,半夜才下手,決不教他活著離開思恩鎮!」

    王命君等三人甫離「安順棧」,鐵手立即臉色慘白,撫胸搖搖欲墜,他顧得用內功發送退敵,已無法以內力壓住傷痛,一時天旋地轉,幾要跌倒,食館裡的人都圍觀問候,唐肯情急地道:「鐵二哥,都是我不好,害你……」

    鐵手苦笑道:「我沒事,休息一會就好,」他喘了一口氣,向圍觀的人抱拳道:「諸位仗義相助,在下感激不盡。」

    其中一名武林人收起了刀,也拱手為禮道:「不必客氣,四大名捕聲名遠播,替天行道,我們皆欽服萬分,今日有幸得見,已感殊榮。」

    另一名武林人卻關懷地道:「鐵二爺沒什麼事罷……敢情這位是追命三爺了?」

    唐肯不知如何回答是好。鐵手見這些人意誠,明知不智,但亦不忍相欺,便道:「他是我新結義兄弟,姓唐名肯,適才因為急於退敵,不得已借用了三師弟名號,請諸位見諒。」

    眾人這才明白,見鐵手居然道出真相,不怕對頭再來侵犯,此種作為,十分誠懇信任,都很感動,那潘大夫也聽過「四大名捕」的名號,已開了張藥方,趨近道:「老夫適才不知是鐵二爺,一時多口,誤了大事,請二爺勿怪。二爺身受重傷,定必是為鋤好去惡而不借身,這一張方子,雖不能立時見效,但對療傷去瘀,特別有幫助,二爺如不嫌棄,我就獻上這一貼方子……」說著把藥方雙手遞去。

    豈料鐵手尚未接過藥方,已給一人搶去,那人道:「單是方子又有何用?得變成藥才行!我去抓藥,馬上回來!」

    鐵手見這裡的人這般熱誠,甚為感動,這幾日人身上所受的苦楚,彷彿都有了補償,鐵手哽咽地道:「諸位,今日各位的大恩,容鐵某人他日再報,此地在下恐不能久留,就此別過

    那最先挺身而出的武林人忽沉聲道:「二爺,你現在離去,恐怕有點不妥。」

    立即有人間他:「怎麼說?二爺留在這兒,不怕那三個惡人又來尋仇麼?」

    那武林人道:「那三個人,以為是追命三爺也來了,想必不敢回頭,我們這兒的人,吃的是江湖飯,走的是武林路,誰也不說出去,便沒有人知道,究竟追命三爺在不在這兒、鐵手二爺在不在這兒了!」

    聽的人都說「是呀!」「對!」「照啊!」只有鐵手在眾人嚷了之後,問了一句:「卻是為何不宜離開這裡?」

    那人湊近鐵手耳畔,低聲道:「剛才,鎮裡來了一批官差,在大街小巷搜查,聯同本地衙差,如臨大敵按家搜索,我的是——」他把色音壓得更低:「好像就是鐵二爺您!」

    鐵手一震。

    唐肯失聲道:「官府的人找上來了。」

    鐵手點頭道:「來的好快。」轉首向眾人道:「今日的事,多謝諸位援手,諸位跟我鐵某人以前素未謀面,鐵某也不知諸位尊姓大名,恩藏於心,就此別過,諸位,請——」

    他這一番措辭,在場誰都聽得出來,是不想連累今天在場救援的人,這些人雖是熱血好漢,一聽跟官衙沾上了邊兒,雖不知原委,亦知鐵手肯定是冤枉的,但誰也不敢與官府為敵,紛紛道:「二爺保重,就此別過。」

    眾人相繼離開,那人也抱拳道:「兩位,請忍一忍,留在這兒,此時出去,必跟外面的官差撞上,願二爺命大福大,他日有緣再相見。」說罷也行了出去。

    這時眾人一一都已離去,食館裡甚是冷清,唐肯扶著鐵手,四顧淒然,那老掌櫃道:「鐵二爺,老夫也聽說過您的俠名,您要是不嫌窄陋,就留在這兒過一宵再說,我決不說二爺在這兒,二爺也不必提我事先知情,這便兩相皆便,不知意下如何?」

    鐵手知道這老掌櫃敢冒大不違留自己在此過宿,已是十分難得,眼下這般出去,無疑自投羅網,並害了唐肯,而且自己也需運功療傷,眼下別無選擇,便道:「老丈美意,在下銘感五中,蒙您讓我們棲身一晚,若有意外,決不牽連老丈貴號。」

    老掌櫃笑道,「如此甚好。」即囑夥計帶兩人上樓入房。

    三人走到一半樓梯,忽聽豁琅琅、當啦啦一陣連響,十六八名衙役提著鎖鏈。鐐銬、衝了進來。

    鐵手乍聞鐵鏈碰撞之聲,已然驚心動魄。只聽為首一個衙役大聲喝問:「李知軍事、李知監事有令,抓拿朝廷欽犯鐵游夏,」向老掌櫃喝問道:「可有見到些什麼陌生臉孔?!」

    鐵手暗忖:嘿,李福、李慧這兩個「牆邊草」,倒是水鬼升城隍,成了知監和知軍去了,這年頭真是壞人當令。

    老掌櫃期期艾艾,唐肯當先一步,擋在鐵手身前,拔刀叱道:「鐵大人忠肝義膽,義薄雲天,誰要拿他,先殺了我唐肯!」

    那捕頭抬頭望了望唐肯,轉頭問身旁的同伴:「上頭下令抓的,有沒有唐肯這個人?」

    一名衙役即答:「報大捕頭,沒有這號人物。」

    那「大捕頭」道:「既然沒有這個字號,咱們該不該抓?」

    一名衙役答道:「既不在名單上,咱們就少惹一事好了。」

    另一名衙役答:「常言道:『小心天下去得,魯莽寸步難行』,咱們吃公門飯的,多得罪個朋友,不如少結個敵人。」

    鐵手的眼睛發了光:最後一個說話的衙差,便是剛才那位仗義抱不平的大漢,只是換了件衣裳,敢情他是便裝來食館查探的,而今再換上官服。

    「大捕頭」撫鬚道:「那麼說,這人我們就不用管他了。」又道:「他後面是誰呀?怎麼我看不清楚。」

    二名衙差舉手在眼上張了張,道:「報大捕頭,那人後面,我看不見有人。」

    那名漢子衙役道:「對,我也看不到有人,你們看不看得見呀?」

    大家都哄然答道:「看不見,沒有人。」

    大捕頭滿意地道:「既然你們都說沒有人,我老眼昏花,自然也看不到什麼人了,那麼,這兒已經搜查過了,那班來自京城的軍爺們,就可以免搜這兒啦,回去只要咱們都說一聲『看不見有可疑的人」省事得多了。兄弟們,咱們打道回衙吧!」

    眾人,『哇」地吆了一聲,一行人威風凜凜的行出了食館,臨去前,在門階上,那漢子回頭一笑,還抱了拳,交了包藥材,塞到老掌櫃手裡,向鐵手遙遙指了一指,掀開簾子,大步行了出去。

    唐肯本橫刀,要誓死維護鐵手而戰,現在瞧得如在五里霧中,詫道:「這……這是怎麼一回事呀。」回首只見鐵手熱淚盈眶,左手緊緊抓住扶梯,更奇道:「他們……?」

    鐵手情懷激盪,深吸一口氣,道:「他們……在成全我。」

    老掌櫃遙遙頭,歎道:「他們都聽過鐵二爺的俠名,故意裝沒見到,前來查店,用意無非是他們先查過了,那些城裡派來的軍爺可就不必再來查一次了……這鎮上的衙差,平時作威作福,但良心眼兒倒好的。」

    鐵手知道這些衙差為了維護自己,可能要冒上極大的罪名,心中感動,但也警惕起來,知道李福、李慧等帶兵搜查這裡,自己的行藏決不能涉露,以免連累他人。

    老掌櫃道:「您還是隨小盛子上去吧。我把這藥煎好了,再送上給您用。」

    鐵手和唐肯到了房中,掌櫃細心周到,再叫人送了飯菜上來,鐵手振起精神,吃了一些,便運功調息,唐肯打醒精神,替他護法。

    鐵手內力,十分深厚,他跟追命都是帶藝投師,他的武功,一向都是順序而習,投入諸葛門下之後,諸葛先生看出他天生異稟,也把內力悉盡相傳;內功是諸葛先生武功最高修為,是以鐵手的武功,也比無情、追命、冷血都強,只不過鐵手既專注於內功,腿功就不如追命、劍法亦不及冷血,至於暗器、輕功和聰明機敏,亦不如無情。

    鐵手輕摩七大要穴,漸次溫熱,中指按摩正。反穴各二十四圈,中丹田三開合,重複數次,再作三回噓息。右手外側勞宮穴置於百合,左掌壓於右足湧泉穴,反轉百圈,七按五吐,風息綿長,正轉反旋,氣流丹田往還,漸入佳境。

    不知不覺,已近初更,忽然屋瓦「喀」的一響,鐵手已有醒覺,但唐肯近日過勞,手按刀柄,伏在桌上瞌著了,燭火猶自未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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