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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五章 毀諾城 文 / 溫瑞安

    唐晚詞照顧大局,毀諾城的女弟於們替這一干英雄好漢包紮傷口,但她的視線,常有意無意間,落在雷卷的身上。

    雷卷仍披著厚厚的毛裘,神色甚力落拓。他一個人遠離人群,既沒有悅色,也沒有悲容,不知在想些什麼,只輕輕的咳嗽著。

    然而唐晚詞卻看出他身上所受的傷決不算輕,鮮血還不住的滲出來,至少,他身上有兩道受創甚深的傷口。

    ——為什麼他卻不肯敷藥呢?

    在場中諸人比較下,沈邊兒的傷勢算是較輕,他只是頭皮擦傷,左足尾二趾斷折,他很快的就治了傷,假作不經意地走到雷捲身邊。

    他覺得雷卷孤獨,這麼多年來,在雷卷覺得孤寂的時候,他都不離開雷卷的身邊。

    雷卷沒有看他,但從腳步聲中,就已經斷定沈邊兒來了:在江湖上年少一輩的武林高手中,很少走得那麼急躁氣浮,然而卻全是假裝出來的——這才是沈邊兒潛力不可忽視之處。

    雷卷道:「傷口疼嗎?」

    沈邊兒道:「不礙事的。」

    雷卷道:「那就好。」

    沈邊兒道:「卷哥的傷勢……」

    雷卷道:「還可以。」

    沈邊兒道:「卷哥不搽點藥……?」

    雷卷道:「我已敷了,在毛裘裡,我塗了藥剜去死肌也沒人知道……要論藥力,毀諾城還比不上咱們霹靂堂的!」

    兩人哈哈大笑了一陣,雷卷臉色愈漸青白,沈邊兒道:「卷哥。」

    雷卷道:「說。」

    沈邊兒道:「你……在想什麼?」

    雷卷慘然一笑:「你想……我在想誰?」

    沈邊兒恨聲道:「阿遠、阿騰和阿炮,都死得好慘!」

    雷卷道:「是我害死他們的。」

    沈邊兒驚然道:「卷哥,你怎麼這樣說!」

    「要不是我的決定,」雷卷道:「阿炮、阿騰他們本來就不贊成來這一趟的!」

    沈邊兒立即道:「大大夫義所當為,當仁不讓,這件事,我們是永不言悔的,又能怪誰!」他恨恨地道:「怪只怪我們信錯了『神威鏢局』,它既已被冊封為『護國鏢局』,我們就該著意提防,實在是太疏忽了。」

    雷卷冷笑一聲道:「怪只怪江湖傳言:高風亮是個老英雄!」

    沈邊兒哼道:「老英雄通常也是老狐狸!」

    「可是,息大娘需要說服三隻老奸巨滑的狐狸!」雷卷忽把話題岔開,「高雞血外號『雞犬不留』,不是他殺人不留命,而是他做生意的手段高明,跟他合作的人或對手,準是虧蝕得家裡連養雞太貓鵝的能力也沒有。」

    沈邊兒點頭道:「其實,他擺的是大商家的樣子,但肚皮上的功夫,在武林中,恐怕可以稱得上第一!」

    雷卷道:「可是尤知味更不好惹。」

    沈邊兒道:「我對此人,倒不大清楚。他武功很強?」

    雷卷道:「不是。」

    沈邊兒道:「他智謀高?」

    雷卷道:「也不是。」

    他頓了頓,道:「他捏住了所有人的咽喉。」

    沈邊兒不解:「所有人的咽喉?」

    雷卷道:「他是廚師之王,而且司職掌管天下糧食供給,只要他搖頭,誰也找不至!吃的,就算找到所有的食肆飯館,都不會燒給你吃。」

    「不吃飯,就得餓死;」沈邊兒點頭道,「尤知味果然厲害。」

    雷卷道:「他下毒的功夫更是厲害。」

    沈邊兒道:「可是,這兩人再難惹,也總比赫連春水好纏。」

    雷卷立刻點頭:「這個當然。」兩人提起赫連春水,都臉有憂色起來。

    沈邊兒看見雷卷越來越白的臉色,忍不住道:「卷哥,你沒事罷?」

    雷卷輕咳一聲道:「我沒事。」

    沈邊兒道:「我總覺得……剛才,你的話說多了………

    雷卷道:「哦?我的話說錯了麼?」

    沈邊兒忙道:「當然不是。只是,你一向寡言,剛才,卻說了您一天都說不到那麼多的話。」

    雷卷笑笑道:「有時,沉默的人也會變得嚼舌,人是會隨著環境改變的。」

    沈邊兒忽道:「您覺不覺得,那位大姐……老是望著我們。」他指的是唐晚詞。唐晚詞已卸下化妝,但身上仍穿著粗布的衣裳,初初看去只是一位婦人,略矮。動作有些粗魯,但看多幾眼,就越看出韻味來,像給蜜糖粘住了,扯不開了。這婦人眉清得像黑羽毛浸在清水裡,一雙橄欖一般的眼珠恰到好處,當她凝眸的時候眼珠子便凝在近上眼皮之處,其他左、右、下三方現出一樣的白色,令人感覺到一種風情滲合深情之美。沈邊兒覺得這婦人有意無意間老往這兒看,不禁多看幾眼,看多了才知道這婦人有一種深深的倦意,就是因為這種倦意,使得豪情萬丈英悍精強的青年人一看了,就像陽光掉進了古井裡,知道了黑暗的溫柔。

    雷卷始終沒有望見唐晚詞,他只是說:「是嗎?這次的事,只怕難免也連累了毀諾城……」話未說完,忽然全身一顫,突地軟倒於地。

    沈邊兒大吃一驚,忙扶住臉色蒼白如堊的雷卷,叫道:「卷哥——」忽「呼」地一聲,唐晚詞掠過眾人的頭頂,落了下來,一把挽住雷卷,左手在他下頷一鉗,格的一聲,雷卷張開了口,唐晚詞一面看著一面疾道:「我就一直在看著他,他受傷本重,偏不要治療,還說什麼毀諾城的藥比不上霹靈堂!」

    沈邊兒一怔,沒想到唐晚詞的耳力能高明到這個地步,離開數丈之遠,旁邊都是聒噪聲,但他和雷卷低聲說話,她還是聽得一清二楚,覺得他剛才好似說了她些什麼的,便結結巴巴地道:「我們……只是說——」

    戚少商這時已經到了,他的手臂傷得極重,正在包紮,雷卷一出事他馬上就想掠來,但那兩名女弟子正在替他裹傷,阻了一阻,這時趕到,氣急敗壞的問:「唐姊,卷哥怎樣了?」

    唐晚詞道:「放心,一時三刻,他死不了。」她霍然而起,竟橫抱起雷卷,雷捲裹在大毛裘裡,像一個熟睡了的貧血嬰孩。

    「我帶他進內室醫治醫治。」

    沈邊兒從未見這樣的一個情形:他一向崇拜的雷卷竟給一個婦人抱著治療,急道:「可是……」

    鹹少商知道這是人命關天的生死關頭,忙向沈邊兒正色道:「卷哥性子倔,強撐著,但他中了顧惜朝一刀一斧,是非要救治不可的。唐姊是蜀中唐門精研醫術的女華陀,她能出手,自是最好不過。」

    他這番話其實是說給沈邊兒聽的,唐晚詞半側過臉,沒好氣卻好風情的問了沈邊兒一句:「你不放心?」

    沈邊兒忙道:「當然不是——」

    唐晚詞慢著尾音的道:「要是,人還給你。」說著便掠入內室。她說話的聲音很粗嘎。聽下去彷彿很是慵倦,但是她拖著每個字來說,這種倦意就變得像煙一般淡,但仍薰人欲醉的。

    沈邊兒忽然想喝酒。

    他一向以年輕精悍為豪,而今卻忽然覺得自己年少生澀,恨不得自己成熟些老成些會好一些。

    息大娘把穆鳩平留在外面,吩咐兩個女弟子為他療傷,另外三個女弟子分別去佈署好待會兒的場面,她自己則回到她的小房間,落妝梳妝。

    她的房間很玲瓏小巧,佈置得十分清簡雅潔,但並不矜貴華麗。「毀諾城」當然不能完全遺世而獨立,她要在跟戚少商分手之後,仍能維持一個局面,讓江湖上的人知道她仍是快樂的,讓武林中的人明白他倆之間誰沒有了誰都可以好好的活著,她就必需要有很多庶務與俗務親身去辦理:這樣,「毀諾城」才可以好像與世無爭其實超然卓立的屹立於風波險惡的武林中。

    她抹掉了易容藥物,在小銅鏡前,怔怔發呆:她覺得自己真的老了,眼角的魚尾紋,曾被戚少商形容為「溫柔的水紋」,現在已打著布褶了罷?那一張瓜子心水清的臉,現在已給歲月的滄桑打磨得不再如「輕柔的燭光」了罷,以前戚少商總喜歡用小動物形容自己,雞、鴨、小貓、兔子,甚至「貓蛋」都形容過,還有甚麼沒有叫過的?小松鼠,小豬?小石頭?要是給他想到,在當年一定已經叫了出來。現在看到她,他是會怎樣形容呢?燒鵝?橘子?陳皮鴨?想到這裡,她忍不住那個仍頑皮的心靈,噗嗤笑了出來。不知他會怎麼形容呢:她又心裡發狠的想?不如不見他,或不讓他看見好了,讓他心坎裡永存一個年輕時溫柔的息紅淚。該死,她心中想,女人是經不起歲月的風霜,不像男人,像剛才初見在逃難中蒼涼而落魄的他,只一見,也像自己被砍了一臂那麼的心的,那麼的痛心。

    她心中又想:還這麼關心他作啥?該死!自己救助他,純粹為道義,也為了回報昔日的一點恩情,天下人都可以負他,自己就絕對不負他,其實,她也知道,如果她負他,且不管負他的是甚麼事,單止她負他這個事實他便會受不住這打擊而崩潰,所以,她寧可負天下人,亦不想負他。

    這種感情她不欲再想下去,反正,保護他,讓他養好了傷,出去把背叛的人殺掉,自己的任務算是盡完了,然後就把索橋吊起,把城門深鎖,老死也不再見他一面。整個青春都在他不願意的溫柔裡渡過,這一生,已經夠了,犯不著風流惆悅的他親眼目睹紅顏老去的惆悵。

    她落了妝,再上了粉,刻意打扮了一下,換了衣衫,自己告訴自己,她這樣做,是為了待會兒要應付幾個十分艱難應付的客人。她再對鏡子照了照,退後兩步,遠遠的又照了一下,再湊上了臉,貼貼近近的跟黃銅鏡打了個照面,知道一切無礙,除了頰上不知何時長了一個小痘,該死,好長不長,這時候長了出來!

    然後她才離開了房間,走進凌雲閣。

    穆鳩平剛敷好了藥,包紮了傷口,他氣虎虎的站在一盆水仙花旁,在想:那女人不知為甚麼要叫他做這些古怪玩意,準沒好事。

    那兩個替他裹傷的女弟子,都靜悄悄的走了出去,兩人出了門,才敢伸舌頭。擠眼睛,年紀稍大一點的說:「嘩,這人猛張飛似的,看來真要刮骨療毒,他也真不皺一皺眉呢!小眉,這種好漢,你不是一向很崇拜的嗎?」

    那年紀輕輕的笑啐道:「別胡扯!這樣子一天到晚雄赳赳不解溫柔的好漢,誰稀罕?跟著鐵鍋的人似的,不如一個會痛會叫會流淚的,來得像人一些。」

    年紀較大的忽然感喟起來,歎道:「就是我們這種想法,害苦了自己。等到男人夠解風情了,又不夠專情,到處去拈花惹草,不是把咱姊妹倆害得這個地步麼!」

    年紀小的眼睛潮濕,道:「柳姐別難過,其實這城裡上下的姊妹們,哪個不吃過男人的虧?要不是有大娘,我們還不知賣身青樓,還是淪落到哪個地步!」

    這時息大娘迎面走來,這兩女子忙福道:「大娘。」

    息大娘微微頜首,道:「他在裡面?」

    兩人都答:「在。」

    息大娘道:「傷得怎樣?」

    年紀大的說:「很重,但那個人……」小的接道:「再傷重一些,也不礙事的。」說著兩人都嗤笑了起來。

    息大娘笑罵道:「沒出息,人家挺得住,還望人多受幾處傷似的!」兩女子覺得含冤,正待分辯,息大娘已經推門走進凌雲閣。

    穆鳩平忽聽到門的響聲,看見一個俏生生的女子走了進來,不耐煩的道:「不必再裹傷吃藥了,息大娘在哪裡,她要我做什麼,叫她快些吩咐便是——」忽覺眼前一花,在自己面前的女子,清水臉蛋,巧笑情兮,纖細的腰身,比弱不勝衣還要弱不勝衣,小小的挽了個髮髻,垂落一些流蘇,令人來不及分辨她美不美便給她少女特有的風姿吸住了。穆鳩平瞪了好一會,好不容易才轉過了眼睛,看見盆上的水仙,黯淡得不像花朵,他很奇怪自己為何有這種感覺,指著花瓣,乾笑了一聲:「哈!」

    那女子卻笑盈盈地道:「你找我!」她一笑,整個室內都似亮了亮。

    穆鳩平結結巴巴地道:「你是……那個老太婆,不,息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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