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真像 第五章 曉雪 文 / 溫瑞安
黑暗的密室內,交手只一招。
李鱷淚感覺到李玄衣飛身過來。
李鱷淚立即出劍!
他這一劍懷著必殺的氣勢!
「哧」地一聲,劍刺入李玄衣腹內。
李鱷淚正大喜之際,李玄衣竟直逼而未,劍鋒穿過身體,但在這瞬息間李玄衣已制住了他七大要穴。
李鱷淚長噫一聲,癱瘓了。
李玄衣竟拼著身體被劍貫穿,來生擒他。
他長歎道:「你殺了我吧。」
李玄衣咳著,艱辛他說:「我無權殺你。」
李鱷淚聽到李玄衣身上的血滴落地上的聲音。「原來你拼起命來……比冷血還狠!」
李玄衣呻吟道:「你的武功高,我不犧牲一些……斷斷擒你不住。」
李鱷淚喘息道:「以你武功,要抓我,只不容易……但要殺我,卻不難!」
李玄衣歎息道:「怎麼你們這些人……動不動就說要殺人,連對自己的性命也不例外?」
兩人在黑暗中雖看不見彼此,但都很惜重對方。
李鱷淚好半晌才問道:「你一生中……難道……從來沒想到要殺誰?」
「有……」李玄衣沉痛地道,「有一個……」
話未說完,他已打開了門,把李鱷淚押了出去。
李鱷淚的部屬見主腦已就擒,更不敢有異動,冷血眾人見李玄衣勝,自是大喜,忽見他腹中還嵌了一把劍,大驚掠近,疾戳李玄衣傷口附近數穴,再拔劍敷藥,消毒療傷。
李玄衣苦笑道:「我……我擒住了他!」
文張忽喝令:「殺了!」
隨來的人都拔刀撲上。
李玄衣怒叱道:「住手!」
大家都停了手,轉頭望向文張。
文張沉下了臉,問:「為什麼?!」
李玄衣昂然道:「人是我抓的,我要把他押回京城,依法審訊!」
文張冷笑道:「你敢違抗聖旨?」
李玄衣一愕,冷血向他點了點頭,道:「聖旨剛下過,勒令斬殺李鱷淚。」
李玄衣一陣迷茫,一人閃身而至,一刀扎入李鱷淚後心,李鱷淚長嚎一聲,真氣一沖,所封的穴道竟全被撞開,返首瞪視,見是關小趣,睚睜皆裂地道:「你們要,滅口——!」
但關小趣對準他心口又刺了一刀,李鱷淚血濺當堂,終於慘死。
李玄衣和冷血知道傅宗書的用意,此事既然功敗垂成,是要殺李鱷淚滅口,卻不料李鱷淚也早有預感,把內情已向他們透露大半。
李玄衣瞪視關小趣,怒道:「你這小人!」
關小趣退了一步,道:「我是聽旨行事。」
冷血逼前一步,此際,他倒真想殺了這個卑鄙小人,但忽聽丁裳衣叫道:「小趣!」原來唐肯已向丁裳衣提起這人就是關飛渡的弟弟。
關小趣見一個粉妝玉琢的女子喚他,也不知是誰,高風亮道:「小彈弓,她就是你哥哥關飛渡的紅粉知己丁姑娘,令兄……托丁姑娘看顧你。」
關小趣知道李鱷淚向李玄衣等道出骷髏畫的秘密,一旦事敗,一定會殺自己滅口,所以借聖命先下手為強,誅殺李鱷淚,也知道冷血等不會放過自己,見敵對群中居然有個「自己人」,忙喜而趨前道:「丁姊姊,大哥跟我提起過你。」
冷血見此,知道丁裳衣執意保護關飛渡的一切名譽親屬,也不想節外生枝。文張見自己任務已經完成,揚聲道:「擺駕。」便跟同來的人揚長而去。
李玄衣止了血包紮好傷口之後,把李鱷淚的部下分批遣走,還打點好衙裡一切,跟鄉民交代清楚,他是公門中人,對這方面自是熟捻有餘,加上冷血從旁協助,倒是駕輕就熟。
他們想到每日誠惶誠恐的鄉民以為限期將到,方知是免繳,那種驚喜之情,李玄衣和冷血看在眼裡心中都有了安慰。
到半夜他們才回到「神威鏢局」,李玄衣、冷血二人受傷都重,互相扶持,俟近鏢局,就聽到高風亮喜氣洋溢的聲音:
「來呀,快快把招牌換上,咱們這裡,是皇上賜封的鏢局啦。」
「勇師弟,快把這一帶裡裡外外的江湖朋友,鄉紳父老的名冊拿來,咱們明天就發帖子,大大鋪張一番。」
「皇上真是聖明,皇天有眼,我終於沒辱沒了先父留下來這當家業!」
李玄衣和冷血見高風亮渾忘了傷勢與疲憊,在指揮吩咐家人在張燈結綵,心中都不免有所感觸。
冷血道:「這麼多條人命,這麼大的冤屈,這麼久的亡命,一個聖旨下來,追封補過,便什麼都不記在懷裡了。……無怪乎人說:平民百姓的生死還敵不上達官貴人的一個噴嚏。」
李玄衣勸解道:「高局主不記仇,不記恨,感恩不記怨,那是他君子之風,海量包涵。」
兩人步近大門,忽聽唐肯問高風亮:「局主,吳勝……吳鏢頭還在獄裡,不知……」
只聽高風亮不悅地道:「這就別管他了!皇上自會派人查明,遲早定必放他出來,急也沒用啊!」
唐肯躡嚅道:「可是……吳鏢頭跟我們是同案的,照理應該也一併獲赦才是……我們要不要派人去查查?」
高風亮沒好氣地道:「查?皇上已說過要查,咱們還多事,萬一激怒了皇上,大家可沒好日子過!」他這段期間過了好一大段壞日子,可想起來都心驚。
冷血向唐肯招了招手,高風亮因忙著指揮張燈結綵,沒注意到冷血等來了;唐肯引冷血和李玄衣上了樓,斟了杯熱茶,笑得傻乎乎地說:「我去請局主上來。」
冷血忙道:「不必了。他……也正在忙嘛。」
這時,忽跳出一名女子,清麗可喜,正是高曉心,唐肯為她介紹過了,高曉心拿出一塊微微泛黃的白布說:「這是那些官差一直要找的東西,卻不知有什麼用途?」
李玄衣哦了一聲,道:「是老大爺的殮布罷?」
冷血苦笑道:「我們也不知……」心中一動,掏出了聶千愁臨行時塞給他的卷軸,張開來一看,只見這張人皮上繡著大大小小十來個白骨骷髏,正赴一個豪華酒宴,但見山石亭謝,都未繡得齊全。
高曉心微呼一聲:「好恐怖……」
冷血知道手裡拿的是幾個無辜漢子湊在一起的人皮,又不知有什麼用途,心裡難過,把手往桌子一放。
不料,「骷髏畫」和殮布疊貼在一起之後,竟發出了磷光,冷血忙把兩張畫皮對角揚起,往燈下一映,只見折邊大小完全吻合,而且在骷髏上出現了很多磷光記號,周佈於畫上。
李玄衣讚歎道:「暗花大師不愧為刺青名師,人已埋葬多時,但殮布緊裹,只要據記憶織畫於人皮上,疊合後暗記仍可出現,實在是鬼斧神工!」
這幅「骷髏畫」是傅宗書憑記憶要李惘中織就的,當然與刺在高處石胸膛的畫大同小異,而今殮布一旦貼上,竟有了一種奇異的作用,那些表示著皇宮防衛的暗記全都隱現出來了。
冷血喜道:「我把它送回給諸葛先生……」忽把殮布和畫塞到高曉心手裡,側耳細聽。
只聽樓下傳來一陣緩慢的馬蹄聲,到了「神威鏢局」附近的巷子裡,「噗」地一聲,似一人自馬上摔下。
冷血和李玄衣都掠起,撐開向南的窗子望下去,只見巷子裡有一匹馬,馬背上沾著血,有一個人,撲倒在雪地裡,雪地染紅,怵自驚心。
那人披著一大把黑髮。
李玄衣和冷血對望一眼,翻身下去,扶起那人,驚道:「聶千愁!」
那傷者已奄奄一息,正是「白髮狂人」聶千愁!
聶千愁的口裡、鼻裡、耳裡,都不住地滲出黑血來,吃力地睜開雙眼,艱辛地道:「……我的……兄弟們……王命君他們……騙去了我重新煉製的『三寶葫蘆』……就下毒……我……好恨啊
陡發出一聲孤獨的厲嘯,聲至此絕,溘然而逝,滿頭烏髮又逐漸變白。
冷血緊緊握住聶千愁漸漸冷涼的手,大聲道:「我一定為你報仇!」他深深內疚:覺得聶千愁之死,皆因自己一心替他叛離的弟兄撮合,結果,王命君等人死性不悟,害死了聶千愁,還獲得了新煉造的「三寶葫蘆」
這時,唐肯也跳了下來,見聶千愁血染雪地,一時呆住了。
李玄衣向冷血道:「我跟你一起去追捕王命君……你去取回骷髏畫和殮布,我和唐兄弟把聶千愁埋好再說。」
冷血心中既寂然又憤然,道:「好!」飛身上瓦,正要穿入樓閣,忽想到李玄衣腹部被一劍洞傷,傷勢極重,不宜受寒太久,不該要他掘土埋屍,就算要掘,也該和他一起同掘才是。
想到此處,便掠回原地,卻見李玄衣跟唐肯說了幾句話後,手腕一掣,抽出李鱷淚的翡翠長劍,急刺唐肯!
唐肯的武功遠不及李玄衣,才躲了一劍,便掛了彩,一跤跌在雪地上,李玄衣嘴裡唸唸有詞,便要一劍紮下去。
冷血高叫:「劍下留人!」及時貼地掠至,架開一劍。
李玄衣收劍,劍遙指冷血,道:「不關你的事!」
冷血從未想到向不殺人的李玄衣竟會向唐肯下毒手,怖然道:「你這是為什麼?!」
只見李玄衣臉上,現出一種極淒酸的表情。唐肯在地上大聲道:「他說李惘中是他兒子!他說李惘中是他的兒子!」
冷血訝然道:「你說一定要殺一個人,便是為了替兒子報仇?」
李玄衣慘笑道:「我只有惘中一個孩子,因不想他步入我的死路,跟我挨貧抵餓,所以交給傅大人物色一個富貴之家培育,傅丞相把惘中交給了李鱷淚撫養,可是,沒想到卻給這小子所殺——我知道我那孩子百般不是,但我只有一個孩子,我非得替他報仇不可!」
冷血挺身攔在唐肯身前:「你的孩子被殺,全因李鱷淚寵壞了他,你應該找李鱷淚是問,唐肯是無辜的。」
李玄衣沉痛地道:「我知道他是無辜的,但我孩子的命一定要拿他的命來抵償……李鱷淚已經死了,他也得死!」
冷血冷笑道:」「我還以為你處事公正嚴明,原來一旦牽涉私情,便如此是非不分,濫殺好人!」
李玄衣揚劍叱道:「那是因為你還沒有兒子!我跟他決戰,是武林中的比武決鬥,與國法無涉!」
冷血長歎道:「我不能讓你們決鬥,因他決不是你的對手!」
李玄衣苦笑道:「我己咳得肺穿胃爛,而且還給一劍斷腸,他要殺我,也很容易!」
冷血也慘笑道:「我也身負重傷,咱們正好天殘地廢,你要與他決戰,不如先決勝於我!」
李玄衣長歎道:「我不想殺你。」
冷血即道:「那就饒了唐肯罷。」
李玄衣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他寸腸斷裂似的,半晌才道:「不!我非殺他不可!」
舉劍往唐肯刺去!
冷血將劍一攔,架開一劍。
李玄衣在咳嗽聲中飛躍跳步,越過冷血,追刺唐肯!
冷血滾地出劍,又架住一劍。
黎明前的雪下得更密,寒氣凌人。
李玄衣不住地咳嗽著,彷彿受不住劍上的殺氣和雪意的淒寒。
「你何必苦苦阻攔?」
「你又何必殺一個不相干的人?」
李玄衣長歎出劍,冷血仍然攔截,李玄衣回劍反刺,冷血身上掠起一抹血痕!
李玄衣刺傷冷血,是想把他挫一挫,好讓他殺死唐肯,不料這卻逼出了冷血的拚命性情,如虹士氣,他揮劍急攻李玄衣!
李玄衣咳嗽著,反擊。
雪花飄落著。
長街積雪厚。
雪花沾到他們身上,都變成了血花,他們身上的傷口,因為戰鬥而迸裂,滲出了血。
唐肯見冷血一直攔在他身前,護著他,只聽劍光疾閃,不住有錚然交擊之聲,唐肯呼道:「讓他殺我吧,冷四爺——」
可是冷血匡護不退。
李玄衣的咳嗽之聲更頻更烈了,像一具殘破了的風箱,隨時要擠出最後的一點精氣,便毀坍下去。
李玄衣幾次要越過冷血,擊殺唐肯。
但他衝不破冷血的防線。
要殺唐肯,就得先把冷血擊倒不可。
可是冷血是擊不倒的。
要擊倒冷血,唯一的辦法,就是殺了他。
只是戰得越久,冷血的生命力、韌力和耐力也全被激發了起來,冷血是越戰越勇,儘管他傷口上的血越流越多。
李玄衣的武功博大精深,變化萬千,功力遠勝冷血,所以越打下去,他武功的高妙就越能發揮。
不過,冷血的拚命打法,就算武功高過他兩三倍的人,也一樣窮以應付。
他們在長巷中交手苦鬥。
雪花紛飛。
天將破曉。
這時,唐肯被逼到樓牆上,冷血攔護著唐肯,背向瓊樓,李玄衣的面卻向著「神威鏢局」的樓閣。
李玄衣忽長嘯一聲,沖天而起。
這一招的攻勢,沛莫能御,居高臨下,勢不可當,冷血沒料李玄衣竟施用這種必殺打法,心中閃電般掠過他一慣的狠:你殺了我,我也殺你,決不讓你殺死唐肯!
冷血怒叱一聲,連人帶劍,飛刺而起!
「噗」地劍自上刺入,穿李玄衣胸膛而出!
李玄衣撲勢不止,掠上閣樓,然而卻沒有向冷血發出那一劍。
李玄衣的劍是往閣樓裡掠刺而去!
冷血在驚震間一瞥;只見閣樓上,關小趣正用一把匕首刺入丁裳衣的背心裡,而李玄衣那一劍也刺入了關小趣的背脊。
一剎那間,丁裳衣倒下,關小趣也倒下,李玄衣也松劍倒下,閣樓裡響起了高曉心的一聲尖叫。
所不同的是:李玄衣人還在窗外,所以他是往窗下直挺挺的跌落下去的。
冷血帶著悲痛跌奔而去,抱往李玄衣。
李玄衣胸前露出一截劍尖,望著冷血,眼裡似有千言萬語,但說不出,終於咳了起來。這一咳,血水不斷湧出,李玄衣也嚥了氣。
冷血抱著李玄衣,恨死了自己!
他知道李玄衣想說什麼:他不是要殺冷血,因為瞥見閣樓上關小趣正向丁裳衣下毒手,不及揚聲,想掠過去制止,但冷血以為他要全力施為,便殺了他。
李玄衣始終未殺過一人,今天第一次殺人,卻也身死。
冷血抱著李玄衣的屍首,跪在雪地裡,看著曙色,整個人都呆住了,雪花很快的鋪得他眉鬢皆白。
高曉心這時在閣樓上哭著向掠進來的唐肯說:「小彈弓他……他要趁你們在樓下交手,搶去殮衣和骷髏畫……丁姊不允,他便佯裝放棄……忽然出手,刺了丁姊一刀……」
唐肯枕起丁裳衣的後頸,觸手仍是那麼柔滑,但這樣一個活色生香的美人,鮮紅的血自在胸前汩汩淌流著,不一會,血就要流乾,人也要香消玉殞了。
唐肯知道她是為什麼而失去生命的。
不是因為關小趣。
而是因為關飛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