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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殮屍布裡的謎 第五章 蓑衣人的歌猶未唱完 文 / 溫瑞安

    吹笛的人是個清秀、乾淨、白衣翩翩。玉樹臨風的少年人。

    他橫笛吹奏,踏雪而來,竟似一葦渡江,飄然而行。

    行到橋頭,停了一停,拔了一根修竹,連著青青竹葉,繼續前行,然而笛聲未止休過。

    蓑衣人的歌聲亦未停歇。

    修竹大概有八九尺長,少年到了蓑衣人身前十三尺之遙,停下,笛離唇,說了一句。「是你!」似乎震了一震。

    蓑衣人道:「是我。」

    少年人又吹起笛來,忽然換了首令人聽了潛然淚落的曲子。

    他在笛上的造詣,恐怕已登峰造極,才吹了幾句,連冷血聽了都要濺熱淚,李玄衣聽了也心傷。

    不過李玄衣竭力警省自己,同時也提醒冷血:「他是『青梅竹』。」可是笛聲隔了十七八丈斷斷傳來,曲子一點也不壯烈,但李玄衣竟發現冷血聽不到他說什麼,才知道自己的語音全被笛音掩蓋。

    蓑衣人仍在唱著歌。

    歌仍是歌,不過已不是剛才那首,已經換上一首聽似平板但卻似每個人心靈都曾唱過它午夜夢迴曾喚過它七世三生都曾聽過它的曲子。這麼熟悉,這麼真實,這麼遠的傳來。

    驀然,刀光一閃。

    少年人的竹子,一節一節地斷落。

    到最後,少年人的頭也斷落。

    落入水中。

    然而刀光只閃了一閃而已。

    刀已回鞘。

    蓑衣人駐立在少年人鷥屍身,歌轉悲慼,然後筆直向冷血和李玄衣行來。

    李玄衣發現蓑衣人走來的姿勢左肩有些微斜,他轉首正要告訴冷血,發現他雙目充滿著尊敬,臉上刻劃著虔誠,神色洋溢著親近。

    忽然間,李玄衣明白來人是誰了。

    蓑衣人行近冷血七尺之遙,停下,揮手阻止了冷血的揖拜。

    不知怎的,連李玄衣對這人也有一種膜拜的衝動,他縱橫江湖數十年,居然也會生起這種感覺,心裡很是異樣。

    蓑衣人仍然戴著深笠,李玄衣看不見他的容貌,但覺得冷電似的眼神,在他臉上疾巡一遍,這種「被看」的感覺,除非是眼神跟劍氣一般銳氣逼人,否則是不容易發生的。

    「『青梅竹』以前被我調教過,他一家人都受過我的恩,所以他完全沒有抵抗,但他太強,我出手沒留餘地,……他也抱了決死之心,唉。」

    「他不想殺我,但又不能完成任務,驕做如他者,故意死在我的手上。」

    「……『中間人』,見我的氣勢,不戰而退,以待日後捲土重來,是世間絕頂聰明的人物。」

    「我雖然殺了『老不死』,但也被他震傷,而且也要追擊『中間人』,把他趕出中原……這兒的事,應該有變。文張是李鱷淚的心腹,他已飛鴿傳書通知李鱷淚你們發現秘密,所以才出動到『老中青』來殺你們……」

    「不過『老中青』既然失敗了,上頭姓蔡的必會改變計劃,他一向從善如流,這對百姓及神威鏢局都有好處……剩下的李鱷淚,則由你們料理了,至於『骷髏畫』,找到之後,毀了吧。你們,則要為國保重。」

    蓑衣人像告訴了幾句預言,說罷,拉拉笠緣,唱著未完的歌,走了。

    他的人消失在茫茫的雪景裡。

    豪放而帶悲涼的歌聲兒自傳來。

    他是誰?

    他是如何知道冷血有難了才能及時趕到?他用什麼手法擊殺「老中青」的?

    李玄衣都沒有問。

    李玄衣耳際還迴響著遠去的歌聲,只問了一句:「是他?」

    冷血望去蓑衣人消失的盡處,頷首道:「是他。」

    李玄衣沒有再問。只要知道是他,就一切都不必再問下去了。

    冷血道:「我要去找一個人。」

    李玄衣道:「誰?」

    冷血道:「王命君。」

    李玄衣不明白:「那個師爺?」

    冷血點頭,望著茫茫白雪。

    李玄衣道:「王命君雖是犯了罪,但他的事情並不嚴重,我們還是解決掉眼前的事再說。」

    冷血道:「我找他不只是為了他自首與否的事。」

    李玄衣馬上省悟:「聶千愁?…

    冷血道:「聶千愁是因為他那一干弟兄背棄他。痛心疾首,萬念俱灰,才走上了魔道。明天,他勢必翼助李鱷淚,我既不想與他打這種冤枉仗,而且,也想撤去李鱷淚這個強助。」

    李玄衣道:「你想勸誡王命君改過,向聶千愁認錯,使他從新對人性有了希望和信託?」

    冷血道:「如果真的能做到,那是件好事,不過,我對王命君他們也沒有信心。」

    李玄衣道:「要是你見他頑冥不靈,就殺了他?」

    冷血道:「這次我不再聽你的勸告了。何況……」他望著橋墩上那一灘艷烈的血花,「明天那一戰,你我有多少還能活著的把握?要是我們都不幸遭了意外,讓王命君這種人逍遙法外,實不是多害一些無辜良民而已?他要是不悔悟,我非取他狗命不可!」

    李玄衣默然。

    冷血道:「你仍要阻止?」

    李玄衣搖頭,「這件事了之後,我也要殺一個人,希望你也不要阻攔。」

    冷血本想問他是誰,但見李玄衣也沒有準備要說的樣子,便道:「你現在?」

    「我仍留在這裡,李鱷淚既東窗事發,只怕會對關小趣和兩個人證不利,我們不能兩個都離開這兒。」李玄衣道,「我想在天亮以前,神威鏢局仍是安全的。」

    冷血同意。「看來明天李鱷淚會把部隊開到這鎮上來,那才是一場血戰!」

    兩人都望著雪景,那麼皚然,那麼純靜,不知明天又是怎麼一番情景。

    李玄衣忽道:「我不明白。」

    冷血投以詢問的眼色。

    李玄衣望著橋上的幾截竹子,道:「『老中青』要是三人聯手,殺不殺得了……?」

    「我也不清楚。」冷血道,「也許,他們大過以為穩操勝券,不必勞師動眾,才分批前來,也不一定;或許,他們沒想到他會來,一時措手不及;也許『老不歹』倉猝遇強敵死去『中間人』卻又不戰而退,以苟全身『青梅竹』為報舊恩,不惜身死,種種都是意外……」所以才使到他們沒有三人聯手,也說不定……」

    他長吁一口氣道:「不過,這些都是猜測而已……誰知道呢。」

    入夜。李玄衣和關小趣正在談著話。

    「……他養我、教我,都要我長大以後,做個頂天立地的人。我要學他一樣,當個好漢,便加入神威鏢局學經驗,他也贊成,還時時回來探我,我現在加入公門,恐怕他還未知道呢。……我一定不讓他失望的。」

    說到這裡,嗖地一聲,一人已落於堂中。

    李玄衣不用回頭,已知是冷血。

    冷血冷峻的臉孔竟有了微微笑意。他走近火爐,火光在他臉上映了爐邊似的暖意。

    關小趣忙掏了一杯酒給他。

    冷血握在手裡,覺得暖暖,微笑地問:「談天麼?」

    李玄衣道:「小趣在談他那位了不起的哥哥。」

    關小趣關心地間道:「你去找王師爺,……?」

    「真沒想到,」冷血很滿意他說,「王師爺真的帶那兩個衙差自首去了,我找到他,跟他說起聶千愁的事,他追悔莫及,說是聶千愁誤會了,他和樓大恐、彭七勒等幾個弟兄不知多麼懷念聶千愁,要向他當面道歉,請他原諒既往,大家重敘一起……」冷血欣慰的笑著。

    李玄衣歎道:「這就好了。」

    冷血道:「我告訴王命君、聶千愁已經來了,大概就駐紮在鎮外,他高興得眼淚都迸濺了出來,要找留下的幾個弟兄去拜見他們以前的老大哥……我見他意誠,便告誡他一番,叫他不可再欺壓良民,自首服罪的事,暫且壓下再說。」

    李玄衣道:「要是王命君他們真能使聶千愁改邪歸正,不失為戴罪立功,也可將功贖罪。」

    冷血道:「但願他可以。」露出深思的神情,舉杯向李玄衣,道,「不殺王命君,如果能救了聶千愁,過去我殺的人多,實不如你抓人服罪為樂。」

    李玄衣呷了一口酒,語重深長地道:「可惜,我也不得不殺人了。」

    火爐裡的火一醒一烘的,照得李玄衣金一下灰一下的,一個灰黯的人卻似火舌一般跳動,很有點詭奇。

    火光映出灰條條的人影,一撲一撲的,但人卻無比的靜。

    這時候晚飯還未上來。高曉心一顆心忭忭地跳著,唐肯回來,她高興到現在,還沒有平息下來,使得她不禁問自己;難道唐哥哥比爹爹活著回來更重要?她一想到這裡,心就亂了,很多道德傳統的東西,使得她如果不想欺瞞自己就不要再想下去。

    她果然不想下去,揉著衣角,時捻著髮梢,在逗唐肯說話。

    「這些日子……你苦不苦?」

    「不苦」

    「這些日子……你……有沒有受折磨?」

    「不要緊的。」

    「這些日子……你……」她本來想問「想不想我」,但女孩子家的嬌羞,又教她無法啟口。

    「嗯?」唐肯望望樓上,忽省起高曉心好像沒有說下去,忙用鼻音打個問號。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高曉心快樂的說。

    「我自己也沒想到真有回來的一天……」唐肯被話題勾起了回憶,「好險啊,可惜……吳兄弟還在牢裡。」

    「你越獄後,為什麼還要冒險的回來呢?」高曉心孜孜的在問,「你應該遠走他方才是啊,」

    「局主回來,我便隨他回來了;」唐肯戇戇地答,「這個時候,我不能離開局主的。」

    「你回來……」高曉心**著衣角,反覆試用不同的角度去問,「有沒有特別想見什麼人?」

    唐肯立刻歎息道:「小彈弓也走了。偌大的鏢局,走的走,散的散……」

    「還有我呀。」高曉心不高興的噘起了嘴,側過身去。

    「就只好見你。」一說完,就知道意思不對,高曉心掩臉抽抽泣泣的要走。

    唐肯一把拉住她,急得頭髮著火似地道:「我是說……」

    高曉心淚流了滿臉,心想:多少天朝思暮想,牽掛在他身上,沒料到他是那麼沒有心肝的……甩開他的手,但也沒有立刻走,「那麼不情不願,不要見我好了。」

    唐肯沒有想到這一次鏢局蒙難,自小青梅竹馬的高曉心一下子已成長那麼快,已經完全是大姑娘的情態了。不過,他還是不懂得的,只情急他說:「我是要見你的呀,我是要見你的。」

    他這句話,比什麼話都有力,慌亂中情急他說中了,像不諳射藝的人慌張亂射中卻給他中了紅心,高曉心的淚不流了,但聲音仍是哭著:「誰知道呀!」

    又加了一句:「也沒心肝的,天天在外頭蕩,哪記得這兒的人了。」

    唐肯說:「我一直惦著你呀。」

    高曉心拐彎抹角的語言,給他戇直直的一句話釘住了,也發作不得,破涕為笑道:「你記我做什麼?」

    唐肯以為她仍在生氣剛才的事:「剛才我答話沒留意,在想別的事,你別生氣。」

    高曉心反而氣了:「跟你談話也是沒專心的,精神都往哪兒飛去了?」

    唐肯還道高曉心是真的問,便據實說:「我在想,丁姑娘,她在樓上,不知找不找得到水洗面?」

    高曉心一聽他前面六個字「我在想丁姑娘」,心中便是一痛,這絕大的意外她連想都沒有想過,唐肯真的在想那泥黏黏的女人。心像被人絞成一團,隨手一丟似的,丟的人還用腳踏行過去。

    她外表倒像沒事的人兒:「丁姑娘自有丫頭服侍,蘭姊會打水給她,你這倒可放心。」

    唐肯笑道:「是得心不在焉。

    高曉心見他一派語焉不詳的樣子,覺得心正在迅速地遞換季節,一下子在春季換成了冬季,要枯死了,忽然死裡求生的問了一句:「你當我是你什麼人?」

    唐肯一愣,沒料她會有這一問。

    高曉心故意在他面前展顏道:「唐哥哥,你知道我沒有兄弟,爹娘只我一個女兒,真希望有個哥哥。」心裡卻已望唐肯回答不是。

    唐肯爽快誠懇他說:「你就是我的妹妹,我們自小玩到大,一直就跟兄妹一樣。」

    高曉心頓覺自己的心比冰還冷,用不用爐火全沒意思,這些日子來夢魂牽繫,纏綿等待,本以為苦,但回想還是最美的了,便笑道:「看你,也是泥巴團似的,快去洗個身子,才去見丁姑娘,不然,誰都要嫌棄我這個哥哥哩。」

    唐肯又望望樓上,訕訕然的扒了扒頭。這時正好丫環蘭姐走過,高曉心見她端著水盆毛巾,便問:「是拿去給丁姑娘的?」

    蘭姐說:「是呀。已換過三次清水了。」

    高曉心接過盆子,笑道:「我拿去給她便了,你到廚房幫杏伯吧。」

    回首跟傻乎乎的唐肯一笑道:「還不去洗澡,你的丁姑娘有你的妹妹服侍還不放心?」

    說罷盈盈上樓,火光把她的影於映在牆上,像仙女正在雲梯拾級返廣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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