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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捕王·冷血·捕快 第一章 看劍 文 / 溫瑞安

    這喝聲一起,那兩人搭在冷血肩上的手,就一齊鬆開。

    冷血也收回搭在兩人劍鍔上的手。

    老者像受到驚嚇,一個踉蹌,冷血下意識地用手扶住,老者卻以疾逾電光的手法各在冷血肩上一拂。

    冷血微微一愣,只見那兩人已跪倒下去。

    這兩人錦袍鮮衣,額角高聳,眉清目威,很是俊秀,竟都跪在地上,神情恭敬已極,簡直像是在上朝時向九五之尊跪拜一般恭謹。

    冷血扶好老者,緩緩回首,只見後面道上,停著一頂轎子,轎前轎後,整齊地分列著超過八十名軍士,另外二十名錦衣侍衛。那頂轎子繡金雕紅,十分華麗。

    垂簾「霍」地一聲,一陣動,一隻手伸了出來,中指上戴著龍眼大的翡翠玉戒子。

    這隻手一伸出來,人人都低垂了頭,彷彿多看一眼,都會褻瀆此人似的。

    冷血挺起胸,昂著首,看著轎子。

    轎子裡的人終於走了出來。

    這是一個高大的人。

    茂盛的長髯,在微風中像一把黑色的拂塵;如玉的臉色,像蘆葦在秋盡時的容顏。

    這人長得像比屋宇還高,小小一頂轎子,百來個侍從,全給比下去了,但認真看去,才知道此人原來不高,只是氣勢迫人而已。

    但氣勢迫人當中,這人又有一種內斂謙沖的神態。

    他背後有一柄劍,劍鍔是翠玉製的,很長,身著淡色的袍子,看去雕上上面的花紋,像是活著會動一般。

    他緩步走過來,卻一下子就到了冷血的面前,端詳了冷血一會,「啊」了一聲溫和地笑道:「冷捕頭果然功力高深。」

    他這句話可謂奇怪已極。

    冷血並沒有見過他,可是他一眼便認出冷血的身份,這不算奇怪,奇怪的是他不讚冷血的劍法,卻去誇讚冷血的功力。

    實際上,冷血的功力也並不大好,甚至可以說是他武功上較弱的一環。

    冷血微微一揖道:「李大人。」

    那人一笑道:「哦?你怎麼知道我不是王大人、張大人或趙大人?」

    冷血指了指他背上的劍:「雙手神劍三品官,李大人,就算我不認得你的劍,也久仰你的氣派風範。」

    李鱷淚仰天大笑,道:「人說冷血冷傲堅忍,睥睨武林,如今一見,冷捕頭這張口,還勝過朝裡多少出使名吏!」

    冷血忽道:「李大人,今天敢情是您心情好,出來遊山玩水?」

    李鱷淚笑道:「你看我帶那麼多人,像是遊樂麼?遊玩只需像冷捕頭這樣的一二知音,用不著跟上一班俗人。」

    冷血淡淡地一笑,沒有答腔。

    李鱷淚用一種長輩看年輕人的眼光看冷血道:「實不相瞞,我這次來都是為了公事。」

    按照道理,冷血應該問他是什麼事,有無效勞之處,可是冷血道:「正好我也有公事在身,就此別過。」

    他轉身就走。

    李鱷淚道:「冷捕頭。」

    冷血止步。

    李鱷淚倏然道:「我這件公事,恰好就是京城諸葛先生交給你的事。」

    冷血淡淡地道:「世叔並沒有要我追逼稅銀。」

    李鱷淚笑道:「冷捕頭對這件事似乎很不滿?」

    冷血緩緩轉身道:「稅餉不見,應該追賊,怎麼反而要百姓多繳一次!」

    那兩個年青人都變了臉色,李鱷淚卻不引以為仵,道:「抓賊上頭另派人去幹了,朝廷要等各路稅餉抵京,用來剿滅亂黨反賊,是為急用,我們怎能拖延!」

    冷血冷冷地道:「逼人錢財的事,我可不在行。」

    李鱷淚揚手制止了那兩名青年的拔劍,微笑道:「那是上命,我也不能違抗,犬子之死,冷捕頭善於捉拿兇手,可不能不管。」

    冷血居然道:「令郎之死,據悉是在公門之內,濫用私刑,殘殺犯人所致,這樣的案子,我一向都沒有承辦過。」

    李鱷淚笑了一下,笑聲清越,他摸摸眼眉,道:「可是……那一幅畫,聖上卻一定要諸葛先生尋回。」

    冷血一震。

    李鱷淚趨前一步,道:「冷捕頭想必知道那一幅骷髏畫罷?」

    冷血失聲道:「就是這一幅……」

    李鱷淚有點神秘地道:「就是那一幅——」然後退了開去,望定冷血。

    冷血用手按在劍鍔上。他的手一握住了劍鍔,整個人才鎮定了下來,長吸一口氣,道:「這幅畫,聽說是傅丞相托交令郎編製的……」

    李鱷淚接道:「可是這幅骷髏畫——當然也叫做萬壽畫——本來是要呈給聖上的,現在犬子被殺,貢畫被盜,冷捕頭豈可說不是為此事而來!」

    冷血點點頭,道:「不錯,我正是為這件事而來的。」

    李鱷淚微笑道:「魯問張已先出發,到了青田鎮,安排這件事,這次盜餉的是『神威鏢局』和『無師門』的人,越獄的是他們,拒捕的也是他們,殺人的也一樣是他們,看來『骷髏畫』也一定在他們手上……冷捕頭,咱們既然志同道合,何不同行共進?」

    冷血斷然地搖首:「我這次來,為的是畫,緝捕盜畫的人,是我的責任,至於盜畫的人是不是『神威鏢局』和『無師門』的人,我還沒查清楚,只怕……」

    李鱷淚依然風度很好:「請直言。」

    冷血接道:「……只怕,道不同,不相為謀。」

    這一句話下來,人人倏然色變。

    李鱷淚撫髯道:「好,好一句:道不同不相為謀……這一句話,很多人,曾對傅丞相說過,可是,而今,這些人,好像都……」說到這裡,微笑不語。

    冷血冷峻地道:「諸葛先生在十年前就對傅大人說過這句話,他如今清健蕊隰。」

    李鱷淚揚眉道:「哦?要是諸葛先生沒說這句話,恐怕,他勞苦功高,應該早已手握兵權,足可號令天下了罷?」

    冷血冷笑道:「有些人,對號令天下並不像某些人那麼有興趣!」

    李鱷淚笑道,「是嗎?我卻知道有些人對管閒事特別有興趣。」

    他笑笑又道:「聽我的部下說,你屢次掩護『神威鏢局』和『無師門』的人,這可是勾結亂黨,死罪加一啊……不過,當然,冷捕頭忠於朝廷,別人的讒言,我聽過就忘,不會上報的,哈哈哈……」

    私通亂黨,翼助叛逆,犯的是通匪大罪,冷血臉色變了變,反問道:「這案子結了麼?」

    李鱷淚怔了一怔,「什麼案子?」

    冷血道:「盜響、殺人、搶畫的這一件案子,已查明了是『神威鏢局』和『無師門』的人所為了?」

    李鱷淚道:「犬子確是『無師門』的人殺的,有言氏兄弟、易映溪、聶千愁為證,畫也同時失竊;那筆稅餉的確是『神威鏢局』的人監守自盜的。他們局裡的鏢師就可以證明此事。」

    冷血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一件事,這件事像流星自長空劃過,剛亮起便熄滅了,再追尋卻已無從。冷血卻知道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已沒機會再想下去,只說:「黎笑虹?」

    李鱷淚似乎微有些錯愕,隨即道:「便是。這個鏢師大義滅親,勇氣可嘉,我已將之嚴密保護,任誰也不能傷害他。」

    冷血哼道:「案子審判了沒有?」

    李鱷淚一愕道:「這倒還沒有。」

    冷血緊迫地道:「既然案子尚未定罪,那『神威鏢局』和『無師門』的人充其量只能說是嫌疑犯罷了。我協助他們只是為了要方便破案,不能說是縱犯。」

    李鱷淚也冷笑道:「冷捕頭,萬一他們真要是罪犯,你知法犯法可也不輕……你知道,定他們的罪是再輕易不過的事,冷捕頭跟他們非親非故,前程遠大,犯不著為他們冒險。」

    冷血道:「不過在真相未大白之前,只要一天未審判定罪,我就有責任去追查真相,弄清楚誰才是真兇,誰才是受害人。」

    這一句話一下,兩人都靜了下來。

    好一會,李鱷淚才大笑道:「好,好!有種!有志氣!」

    然後說了一句:「你可知道,傅丞相那兒也來了幾位朋友?」

    冷血淡淡地道:「有李大人在這兒坐鎮,傅丞相還用得著操心嗎?」

    李鱷淚神神秘秘地笑道:「冷捕頭太看得起在下了。傅大人神機妙算,計無遺策,燭見萬里,自比我等識見高妙得多了。也許他老人家早已算出這次剿匪的事有阻撓吧,丞相大人體恤軍民,特遣身邊三名愛侍:『老、中、青』三位高手過來,披荊斬棘,摧陷廓清一番,看來,這次盜匪可謂劫運難逃了!」

    冷血長吸一口氣,一個字一個字地自牙縫裡吐出來:「老、中、青?」

    李鱷淚眼睛閃亮著;「老不死、中間人、青梅竹。」

    冷血的手緊握劍柄:「是他們三人?」

    李鱷淚人沒有笑,眼睛卻笑了,笑得滿是狡獪之意:「當然,他們三位來意只是殺叛賊、起回貢品、押送稅晌,與冷捕頭無關。」

    冷血抿起了唇,使得他堅忍的五官更加倔然:「這個當然。如果是為冷某而來,李大人和『福慧雙修』以及這裡百來位哥兒兒們,已綽綽有餘了,何需煩師動眾。」

    李鱷淚的黑髯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道:「冷捕頭知道就好。」

    冷血道:「不過,縱是為了抓拿反賊,護送貢品、保押鏢銀,出動到『老中青』三位,也未免小題大作了罷?」

    李鱷淚笑道:「這是呈給皇上的貢品,反賊膽敢竊奪,傅丞相處處為皇上效忠,自然派高手平定。」

    冷血點點頭,道:「如果沒有什麼吩咐,李大人,在下就告辭了。」

    李鱷淚忽道:「冷捕頭,傳言中你有一柄天下難得之快劍,吾久欲觀之,今日得逢一見,不知可否賜下一賞?」

    冷血愣了一愣,李鱷淚雖然不是他直屬上司,但官位極高,冷血如非分屬御封「天下四大名捕」之一,有免死鐵券、生殺金牌的話,李鱷淚倒可一語格殺之。

    據說冷血的武功,全在劍上。

    而今李鱷淚竟提出了一個要求:要看他的劍!

    如果冷血沒有劍,對方動手,他用什麼武器還擊?

    如果冷血拒絕給他觀劍,那麼,敵意畢現,李鱷淚一怒之下,下令攻殺他,這局面又如何應付?

    冷血刷地拔出了劍。

    李福、李慧身子一晃,已掠到李鱷淚身側,手按劍柄。

    李鱷淚微笑依然,神色不變。

    冷血托劍平舉,劍尖離李鱷淚胸膛僅及一尺,道:「請看。」

    李鱷淚緩緩地、緩緩地,用兩隻手指,夾住劍鋒,眼睛盯著劍勢,一眨也不眨,笑道:「這樣賞劍,未免凶險。」

    冷血卻一震肘,「福慧雙修」鏘然拔劍,不料冷血把劍柄已交到李鱷淚手上,道:「李大人厚愛,請拿去觀賞便是。」

    冷血這種做法,無疑是等於把劍全交到敵人手上。

    這連李鱷淚臉上也變了變,李福、李慧兩人各望一眼,怔怔收回長劍。

    李鱷淚拿著劍,嗤嗤在冷血身前劃了兩個劍花,只聞劍光猶在劍風之先,李鱷淚道:「好劍,好劍!」

    這剎那間,也靜到了極點,只有老者慘淡的咳嗽聲。只要李鱷淚陡然出手,或一聲令下,冷血只怕就難免殺身之禍。

    李鱷淚雙眼凝視著劍身,劍光映寒了他的臉,他忽將劍遞回給冷血,道:「劍看過了,好劍法!」

    他不讚劍卻贊劍法,眾皆愕然。冷血接過了劍。李鱷淚一稽首,返身呼道:「啟轎!」步入轎中,整隊起駕而去。

    冷血抓住劍柄的五指,因過分用力而發白。待隊伍遠去之後,他汗濕衣襟。

    捕王靜在那兒,李鱷淚由始至終,未曾正式望過他一眼。他是名動八表的捕王,因人皆不識是他,所以誰不覺意他的存在。他站那裡,有種深沉的悲哀。冷血感覺到了,不過這悲哀之外似是有一種更深沉的遽動,冷血就不瞭解了。

    轎子隊伍走了好一段路,在轎旁的「福慧雙修」還互觀看,弄不明白:——那明明是一個除此眼中釘的大好機會!

    李福、李慧是李鱷淚的義子,兩人武功都由李鱷淚親身指點,李府之中,以聶千愁武功最高,但最貼心的是這李福、李慧,其次輪到言氏兄弟和易映溪。

    在轎裡忽然傳出了聲音:「你們都覺得奇怪,是不是?」

    李福、李慧惶惑的對望一眼,感覺到轎中人彷彿能洞透他們心中所思似的。

    「我也想殺他,」轎裡的李鱷淚發出一聲歎息,「只是,我才拿到他的劍的時候,旁邊那個癆病鬼,突然發出比劍氣還要凌厲的鋒芒!」

    李福、李慧大吃一驚,沒料到那個看來毫不起眼的襤褸老者竟有那麼大的威脅性!

    「我縱能一舉殺掉冷血,但是,不一定能制得住這兩人聯手;」李鱷淚彷彿很惋惜,「沒有把握的事,我總要等待時機、等到更有把握的時候才做。除非……除非是逼不得己……希望這逼不得已的日子永不要來臨。」

    「其實『老中青』主要是負責取回骷髏畫,上頭派了一個人來,這個人才是四大名捕的死敵。」李鱷淚的聲音在微微顛簸的轎子裡顯得很恍惚:「這個人除了奉命殺叛死賊外。必要時,還可以把四大名捕逐一自世間消失。」

    李福失聲道:「捕王?」

    李慧接道:「李玄衣?」

    李鱷淚道:「便是捕王李玄衣。我接到線報,李捕王已逼近這一帶……」他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低沉得只有李福、李慧兩兄弟聽得到:

    「……其實我剛才也不想動手,因為,我帶來的人那麼多,難保沒有一個洩露出去說:冷血是我殺的,這樣,我不但要受到各方面的指責,而且,還會引起諸葛先生對丞相大人起疑心,預早防範,這叫小不忍大謀則亂。」

    李福也用一種很低微的聲調問:「這些人不都是忠心耿耿效忠大人的嗎?」

    李慧亦用細微的語音道:「誰有異心,請大人指示出來,我倆兄弟先把他剜心剖肺!」

    李鱷淚淡淡地道:「誰是臥底,我不知道,但臥底想必是有的。諸葛先生的心腹,不也一樣安排了我們的人嗎?以諸葛先生的智慧,不可能完全沒有安排的。要做這些事,可以暗的來做,三幾個人來做,不然,我們只幹掉他一個手下,卻落入人口實,亂了陣仗,那就化不來了。」

    以李鱷淚與「福慧雙修」的功力,說話要只他們三人聽到,那就決不會有第四人聽見;縱然有「第四人聽,」也不敢聽。

    李福李慧聽得又敬又佩,齊聲道:兄弟心中都同時想到:政流鬥爭洶湧翻沉,但有李大人在後面罩住、傅丞相前面指示,他們一定能官運亨通、出人頭地、平步青雲、穩操勝券的。

    李鱷淚的心裡卻在尋思:那個癆病鬼是誰?那個癆病鬼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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