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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間 第十七章 散場 文 / 溫瑞安

    翌日。小兩口子為了逗引桑書雲開心,便央他到處逛逛,桑當雲雖有些黯然傷神,但並不糊塗,心裡明白方歌吟、桑小娥隨緣觸機,想能碰巧見若大俠蕭秋水,償了風願。這日天氣溫良,天際鄰有濃雲舒捲,但也不似有什麼傍陀大雨的樣子。

    眾人在」九老仙府「附近玩了一會兒。」九老洞「是峨眉山最幽勝處,寺宇依山而立,錫瓦藏經,共中菩提葉經、見葉經都由印度迎來寺中,到九老洞分東西二口,內洞尤其深選,要曲身俯伏才能進去,黑不見五指,蝙蝠飛翔,霧氣蒸騰,還有處較寬廣,禮觀音、財神像、香火幽暗,石鼓都成動物相,殿旁還有很多幽深小洞,辛深巷因行動不便,留在洞外休息,沒有進來,初時大家都執意相伴,辛深巷執意不肯,後來留下車瑩瑩與他聊天,其餘三人,才肯放心進洞。這裡的洞七曲九回,岔洞極多,有一處還可以直通到筆架山,據說那裡有仙水,可以治療百病。方歌吟想到那筆架山是昔日」三正「擊落曹大悲之地,怕勾起桑書雲不快,便沒有去。這些洞易進難出,但對這幾個武功高強至極的人來說,並沒有什麼,他們便隨洞摸索出來,眼前一亮,只見一八角形的池塘,微波不興,水作碧色,甚是晶瑩可愛,只見水塘上有」巖谷靈光「四字。這時氣候轉劣,密雲飛掠,桑小娥知方歌吟昨夜逢看多年故友,但彼此卻有閡隔,格格不入,心中鬱鬱難舒,她便溫言說笑,使桑書雲、方歌吟二人開心起來。見那」巖谷靈光」四個字,便溫顏說笑道:「看那,這撥光是不是指「洗象池」。」原來這池的名字便是傅說中普賢五騎白象在此洗澡之處,故因此得名。

    桑書雲博學廣聞,笑道:「這靈光指的是佛燈。」桑小娥便問:「什麼是佛燈?」桑書雲道:「佛燈忽聚忽散,忽而閃爍明滅,忽而金燈萬盞,不問風雨晦明,白畫長黑,總有此燈,有窮無盡燈。」

    他頓了一頓,又道:「據說這裡蕭大俠當年未和唐力分手前來過,蕭大俠在此憶起他當年的兄弟,唐方卻問他道:「假若我有一天也死了,你會不會帶你的女孩上山來,指那靈燈說,我懷念唐方。蕭大俠正想答話,後睛天霹靂一聲,遂而遭人暗算,後來急轉直下,唐方受傷,返回蜀中,惹了蕭大俠一生耿耿長恨……」

    桑小娥聽了,懷念昔人,不禁淚下。桑書雲知愛女任性好鬧,但性善,藉故走開,方歌吟溫言相慰,桑小娥含悲問:「有一天……有一天你和我……也會不會是這樣……」方歌吟摟緊她肩膀,歎道:「有一天……我百日生命時,不是已分開過嗎?——既分開過,那就一生一世,都不再分離了。」桑小娥含淚又嘔笑:「真的……你不騙我?」方歌吟急道:「當然是真的!」便指天要立誓,桑小娥按住了他的手,紅臉兒碎道:「傻蛋,誰不信你來,也不怕爹爹看見要笑話。」

    方歌吟搔搔發後,道:「你不相信,我只好立誓了。」桑小娥破涕為笑,故意嘔道:「我不相信,·你發誓也沒用。」方歌吟又急了:「那你信也不信?」桑小娥見他急成這個模樣,笑依向他道:「信了信了,信了你這個傻小子了!」

    棒得片刻,桑小娥悠悠地道:「我知道了。」方歌吟奇道:「知道了什麼?」

    桑小娥低聲道:「我要是唐方姊姊,一定會來這裡。」

    方歌吟茫然不解:「來這裡作什麼?」桑小娥輕輕地道:「來這裡…懷念蕭大俠呀。」方歌吟默然半響,忽道:「我也知道了。」桑小娥詫道:「你知道什麼?」方歌吟無限感慨地道:「我想……我想蕭大俠也一定會到這兒來的。」

    這時「褲隆」一聲,長空一道閒道,鉛雲低壓,秋風更勁。桑書雲背衫飄揚,走過來問:「你小兩口子聊什麼沒完?」桑小娥、方歌吟都覷難以啟齒。桑書雲一笑道:「還是快回去罷,辛大叔怕久待了,他手腳不便,下起雨來,苦了瑩瑩。」

    方歌吟、桑小娥一聽,自是心急,便自洞內爬出去,洞裡卻黑異常,到出口時,卻見洞口給一大石塞住,只有接縫處隱透一些微光,三人心裡一凜,暗忖:這下可為敵所困,成了甕中捉鱉了,卻不知外面的辛大叔、瑩瑩安危如何?當下心意激湯,五內如沸,方歌吟先向洞口平貼掠去,不意「碎」地撞了一人,那人「啊喲」一聲,也料不到黑暗洞裡也有人掠出來似的,方歌吟功力深厚,撞得一下,卻無受傷,那人卻摔了一大跤。

    這時洞口隙縫傳來辛深巷的高呼道:「小心,是強敵,下手不必容情!」那人「懾」地爬起,手持左右兩隻黑忽忽的東西,向方歌吟處撲來,方歌吟怕那人在漆黑中傷了桑小娥、桑書雲,又聽辛深巷在洞外如此說,他便仗看昔日宋自雪黑不見指的石室中所訓練的銳利目力,連運「龍門神功」,「呼」地一掌打去,那人要格,焉封得住,「吹哨」一聲,倒飛出去,背後撞在山壁間,便沒了聲息,便已不活了。

    方歌吟揚聲叫道:「辛大叔,敵人有幾個?」他內力充沛,這一喊話,震得山洞裡滾滾回聲,此起彼落,他怕桑氏父女受不了,忙壓低了聲調。只聽辛深巷在洞外道:「就只一人。」

    方歌吟道「已給我料理了。」只聽一聲歡呼,大有歡愉之意,便是車瑩瑩的聲音。方歌吟等聽二人都沒事,也自寬了心。

    「格勵」陣響,那石便移了開來,辛深巷、車瑩瑩笑臉相迎。方歌吟讓開一邊,使桑小娥、桑書雲先行出洞,他便倒拖看那人屍身出洞,甫出洞外,辛深巷大力拍方歌吟膀膊,笑道:「恭喜你手刃賊寇。」方歌吟不明所指,辛深巷指那覆面屍首道:「你打死的便是鍾瘦鈴。」原來方歌吟等三人入洞至洗象池後,辛深巷、車瑩瑩談天說地時,巧逢氣急敗壞,到處匿逃的鍾瘦鈴,辛深巷行動不便,只好由車瑩瑩跟他打了起來,兩人武功相去不遠,辛深巷逕自在旁用話分其心神,鍾瘦鈴武寶木就稍遜車瑩瑩,加上分心,便漸落敗,但車瑩瑩不會殺人,對敵經驗不足,久戰下去,遲早為鍾瘦鈴所趁,所以故意用話相嚇,使鍾瘦鈴以為又有敵人來到,便躲入洞中,以圖背水一戰,不敢背腹受敵,卻正中辛深巷下懷,封了洞口。辛深巷情知力歌吟等武功高絕,只要自己虎虎監視,出言示警,定必手到擒來。果然方歌吟一出手下,鍾瘦鈴筋折骨斷,五臟碎裂而死。

    方歌吟見自己無端報了一半的殺父大仇,不禁怔怔出神。時風雲舒捲翻湧,五人便到大坪寺暫歇,那大坪寺又名「伏虎寺」,大俠梁斗等遭「八大天王」中「人王」鄧玉平的迷藥暗算,後為蕭秋水上華山破費家埋伏所救,即在此處。在牛心山頂、冰霜薄履,共八百七十五級,前後分首坡十一折、次坡六十一折,天寒地凍時,滑桿天亦視為畏途。眾人上得山頂,微憶一聲,只見後山有三人,足不跨步、膝不彎曲地疾上山來!

    原來這伏虎寺建於牛心山頂,後山更峭峻險夷,有九十三個曲折,共三十二百八十之陡級,有「倒退蛇」之稱,更有「大坪齊雪」之勝。

    臂下山腰疾上的三人,縱高伏低,身手敏捷,如傾平地。桑書雲轉戰一生,什麼人沒有會過,心中暗驚:這是什麼人,竟連自已也未曾見過?

    這時三人已愈奔愈近,在霧雨驟紛中隱約可辨,竟是一僧一道一尼,道姑臉有鐵色,僧人腋下還挾一人,卻看不清楚是誰,道人居然只見背影,原來是倒退上山的。三人挾在一起疾走,絲毫不見窒滯碰撞,而合在一起,令人立感到一陣嚴如斧鐵的感覺。桑書雲一失神問,幾乎要呼出:「三正」。」但覺不可能,終於沒叫出來。

    只見三人飛步上山,臉不紅、氣不喘,那額頭光油油、肚子漲卜卜的大和尚將臂中人一放,喝問:「是不是他們!」那人被這和尚在崇山峻嶺間挾疾奔,早已嚇得魂不附身,現下喘了好一會氣,才道:「是,是他們……」方歌吟看去,只見那人白衣白臉,只在須絡處幾叢暗影,卻不是「忘四煞」中的老四是誰?他剛剛殺了鍾瘦鈴,現又撞費殺,頓感冥冥中真有天意,斷喝一聲,一掌揮出。

    那和尚喝道:「好小賊!居然敢衝我們傷人?!」那道士嘟霍然回首,回臂橫擋,「碎」地一聲,兩人均退二步。

    方歌吟自從龍門奇遇以來,武功已臻化境,未被人真正擊退過,那道士這一格竟然鬧得個平分秋色,各擅勝場,卻見那道人驚異之色,不在自己之下。方歌吟心裡有意,忖想,我與你們無怨無仇,何故要阻止我報父仇?!那道士嘟一聲暴喝,道:「兀那小狽你奶奶雄果有兩手,媽巴恙子的王八加三級再接我一拳瞧瞧!」

    說若「呼」地一拳打來,他這一拳沒有什麼出奇,但比任何人使出這一拳都快,都拿捏得準,都力大。方歌吟沒想到這腦袋瓜子小小眼睛細、彌口白牙的老道,一開口竟七八不離十儘是罵人的話,正錯愣間,那道士已揮拳擊來。

    方歌吟又衝臂一格,「碎」地一聲,又各退兩步。那道人越戰越勇,再衝一舉,方歌吟他是一拳揮去,「曜」地一聲,各退一步。兩人武功高絕,遇敵遇強,反而愈能發揮。兩人各運氣功護體,高手較技,進退躲避之間相差往往不逾分毫,必要時半步不能退,兩人武功愈拙,反而力爭向前。兩人三次對掌後,撒掌相對,方拌吟勝在雜學龐洽,妙紛呈,那道人勢頭凶銳,但終究不敵,漸落下風。

    那尼姑雙袖一展,攔在兩人之間,叱道:「讓老娘來收拾這小子!」

    那道人悻悻然身退,兀自罵道:「這小賊有兩下子,武功好得造反,別陰溝裡翻了船!」竟不肖以二攻一。那尼姑扳一副別人欠了她一輩子債的臉孔道:「你放心,翻不了的。」雙袖拂出,方歌吟只覺她雙袖如刀,連舞起來,旁邊的杉松也為之飛幌不已。

    方歌吟避得稍緩,差點沒吃了一袖,只見她,忽而袖裡出拳,忽而拳裡伸指,五指如刀,戮將下來,方歌吟忙施展宋自雪的「天羽廿四式」,以手作劍,與之斯拼了起來,兩人掌風呼呼,襲得杉松東倒西幌,兩人在峨眉「倒退蛇」梯級指道之間,忽分忽合,忽東忽西驚險至極,又迅捷無盡,瞧得桑小娥、車瑩瑩、辛深巷等手心都捏了一把汗。

    那尼姑拳法詭異,一般微跋,但武功另創蹊徑,狠抓惡挖,稍一不慎,即血濺當堂,那有什麼佛道高人的修心養性?兩人打得難解雞分。但久戰之下,方歌吟的武學甚廣,非拘一格,只見他縱橫前後,悉逢肯策,那尼姑盤打戮拂,卻漸見澀沸,打到後來,方歌吟她舞蹈一般,噬手而應,姿態玄妙,那尼姑呼吸漸重,不成章法,那和尚大喝了一聲:「賊婆娘,快快退下,真叫人笑歪了嘴巴」那女尼一招」燕子入林」,掠出戰圈,卻猶不甘,回罵道:「看你禿驢又有什麼能耐,敢將人瞧得小了!」那大和尚哈哈一笑,居然一低頭疾掩過來。方歌吟慌忙抵擋,交手幾招,便知這和尚助力猶勝前兩人。那道士和尼姑,居然在旁助興吆喝,卻不是給這和尚喝采:「喉,臭小子,別千不敗萬不敗,給這和尚打敗了!」「小畜生,你可不能輸,輸了就把我們的臉面都向那大肚和尚丟光啦!」

    辛深巷一聽,猛然一震,高聲叫道:「住手、住手,各位請住手,有話好說。」那和尚自是不理,又頂看肚子向方歌吟疾撞過來,方歌吟正是手忙腳亂,對辛深巷的話又甚聽從,忙躍開住手,那和尚見方歌吟一躍就開,自已知纏他不住,當下心知肚明,哈哈一笑,緊接喚了一聲道:「小子有幾下子,年紀輕輕的,倒像了個十足十……唉,可惜就是不學好?·」方歌吟大奇,心中嘀咕:我像誰了?我什麼地方不學好了?……卻聽辛深巷恭謹地問道:「三位前輩,可否賜示晚輩高姓上名?」方歌吟見辛深巷如此恭敬,知必有故,桑書雲卻眼神一亮,似猛地醒悟起什麼人物來了,只聽那和尚兀自踢踢拖拖,笑道:「喉喉,你倆瞧,這人考究起咱家萬兒來了。」

    那尼姑扳看臉孔道:「我叫什麼,幹你們屁事,跟人打架,又不是跟名字打架。」那道士氣呼呼地道:「我就是老雜毛,你又怎地?」

    辛深巷即笑道:「如在下猜得不差,三位便是當年,威挺華理、名勁八表心蕭大俠身邊三位大將心腹,「潮王庇王」鐵星月鐵大俠、「閻王仲手」陳見鬼陳女伙、以及大肚和尚三位前輩。「方歌吟聽得腦門翻翻滾滾,似被馬車輾過一般,一時不敢相信剛剛跟自己交過手的三人,便是昔日聲名如宙動於九天之上的三位奇俠。桑小娥、車瑩瑩都」呀「地叫了出聲。那和尚笑道:「嘻嘻,居然還有江湖小輩,記得咱們。」語氣中敵意消了不少。那女尼哼了一聲,道:「不錯,我便是陳見鬼。」

    那頭小身粗的道士賊感嘻嘻地笑道:「對啦,對啦,我就是」屁王」鐵星月,貨真價實,如假包換,要不要我放個屁印證印證。「辛深巷臉如土色忙不迭地道:「不不不,不,謝了……」說起鐵星月發屁,人人都聞「屁」色變,「屁」不虛傳,是斷斷「敬謝不敏」的,要知道這鐵星月、陳見鬼十大肚和尚都是當年「神州奇俠」中頂天立地,雪志冰操,弘道捨身的英雄人物,但為人滑稽突梯,卻沒料到老來還是玩世不恭,驕縱成性,依舊不改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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