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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州無敵 第二章 南宮與慕容 文 / 溫瑞安

    長阪坡,麥城、當陽,都是人所熟知的古戰場。在長板坡立有一塊巨碑,上書「長阪雄風」,紀念的就是趙子龍當年匹馬單槍救主人以及張翼德喝退曹軍的史實。

    這些青史上有名的虎將,都曾在這湖北古城中大顯身手,古之一戰,迄今流傳百代,膾炙人口。

    只是蕭秋水此次到襄陽,所面臨的,又是何種挑戰呢?他在風裡衣袂翻飛,與大俠梁斗等步下華山,只見兩天的殘霞,像火燒一般的雲卷,好似燦放在他曾經格鬥過的地方。哦,明天是一個晴天,蕭秋水的微喟,在風裡微小得聽不見,風吹過去,風還要再吹十里百里。

    走入湖北,江湖已沸騰得如一鍋煮開了的粥,在噴發,冒煙、不可抑制。

    「蕭秋水竟然殺了皇甫公子身邊的人!」

    「蕭秋水這樣做,太過分了!」

    「是呀,若是在擂台正式比鬥猶可,怎能為了爭奪『神州結義』盟主,如此狠得下手呢!」

    「我就是說這年輕人靠不住呀!」

    「胡說!我看蕭秋水不是這種人!」

    「蕭秋水素來都很講義氣的……」

    「義氣?講義氣!義氣值多少錢一斤?這個年頭,誰無靠山。

    就只有殺!講義氣?人頭落地之後,到陰間裡慢慢去講吧。」

    江湖上的傳言就是這樣,對蕭秋水非常不利。

    梁斗等把這些傳言都聽在耳裡,陷入蹙眉的深思。鐵星月等卻聽得吹鬍瞪眼,頓足跺腳,好不氣煞!

    中原武林人士,都把力挽狂瀾的決心期望在「神州結義」的崛起上,但願能在這次決賽中,選出適當的領袖人物,使白道上削弱的勢力,能重新一振,能與朱大天王。權力幫斡旋,甚至相搏!

    中上江湖中,宛若一弓數矢,都繃而未發,卻又一觸即發。新近也掘起了不少武林人物,都來竟爭這人人欲得之甘心的盟主寶座。

    ——武林人物,苦練一生,無非為了名揚天下。丈夫遭遇,以功名求富貴,全憑真實本事,又有何不對?

    但在求功名的手段。目的上,就有很大的分別了。

    ——其中當然也有「權力幫」的羽翼,朱大天王的走狗,只要角逐得盟主寶座,無疑如同三分天下己取其二,再集中全力殲滅第三勢力,則名符其實地「君臨天下」了。

    可是究竟誰是好是忠?又有誰能斷定?誰看得出來?這對蕭秋水來說,是必戰的一戰,但究竟為他理想而戰,還是為著他人期待寄望而戰?

    這點連蕭秋水自己都有些迷糊了。

    梁斗等的機智縱橫,是可以揣測得出這點來的,所以他們也得憂心蕭秋水的怔忡。

    在臨潼西南一帶有個「施儒鄉」,梁斗等人到族儒廟上香拜祭,回頭問諸人:「可知道這兒的歷史故事?」

    秦風八、陳見鬼、劉友等搖首說不知。鐵星月搔搔腦袋,自以為是地嘀咕道:「族儒府嘛……這個族,就是生下來的生的意思,旁邊加個方、就是方才生下來。即是剛剛生下來的意思……至於儒嘛……」

    梁個臉容一斂,輕叱道:「不可胡說!」

    鐵靈月、邱南顧等雖天不怕、地不怕,但對梁鬥鬥一代大俠,心中是敬畏的,倒不敢胡言亂語,梁斗微笑注目向蕭秋水,蕭秋水說:「弟只隱約記得《史記》上有云:『秦始皇三十五年,諸生四百六十餘,皆坑之咸陽。』……尚請大哥賜正。」

    梁斗笑道:「不錯,此正秦皇坑儒處。《漢書注》有謂:『新豐縣溫湯之處,號憨儒鄉,溫湯西南三里有馬谷,谷之西岸有坑,古老相傳以為秦坑儒處。』即在此地。」梁斗稍頓又道:「秦皇雄霸天下,滅盡六國,確也做了不少統一攘夷的大事,但是暴政虐民,以為焚書坑儒,斬盡殺絕,即可杜絕人口,固其萬世之崇,此大謬矣。馬文淵有道:『當今之世,非獨君擇臣也,臣也擇君矣!」秦始皇便是自以為天之驕子,愚民惑眾,真是天人得而誅之者,故有博浪沙之一椎……」

    蕭秋水知梁斗即有所寓意,恭聆諭教,梁斗肅容道:「今之天下,二弟或無意獨攬,但卻應有丈夫之志,廓清中原!現下少林。

    武當,實力大受所傷,武林十餘大門派,亦遭消滅,武林中不是沒有人,就是並未有能人將其結合在一起,以致彼此爭鬥,奚落歧視,今下權力幫、朱大天王橫行江湖,而且爪牙遍佈,萬一連最後之江湖正道的堡壘——神州結義——亦在他們掌握與控制之中,你不挺身而出,力挽狂瀾,還在猶疑,則不但拘批矯情,也淪為武林罪人。見死不救的超拔之士,那又何忍?」

    梁斗朗聲道:「真正亂世男幾,是在澄清江湖,攬轡中原後。

    再圖隱忍的!」

    蕭秋水猛抬頭,見粱斗在香煙氤氳中如身長八尺,神逸無匹,脫口道:「是!」

    梁斗卻見蕭秋水乍抬頭,雙目神光完足,精光暴射,心中一粟,馬上生起一個意念:——這孩子,將來造就不得了!

    心中愛惜,梁斗不由生起了一種大志的感動,彷彿為了扶助蕭秋水起來,他可以不惜犧牲一切……

    他年少時也有很多憧憬,很多幻想,很多為抱負和崇拜犧牲一切的感受。然而今日已是中年,他為自己居然還有這種真切深摯的心意而渡然。眼角微濕一他設法掩飾,故意撥開廟裡圍繞的香煙,強笑了一笑,道:「秋水,你資質很好,稟賦也高,聰穎過人——不要誤了這天意難逢!」

    孟相逢也微微地笑漾於唇邊。他歷劫江湖數十年,看見大名鼎鼎的崢嶸人物——大俠梁斗——居然為年紀輕輕的蕭秋水效命操勞,並且感動得飲泣,他自己也不禁為這種感動而感動起來一畢竟是故人之子呀。

    「秋水,梁大俠語重心長,要你力挽狂瀾……況且,為父報仇,光大門戶,都落在你一人身上,你有這種正氣,若能收拾銳氣,收斂傲氣,當可在武林放一異彩。汞為師叔的我亦願為你效死力。」

    孔別離笑了。笑得極有信心。十幾年來,東刀西劍,無不是在一起敵汽同仇,並肩作戰的。盂老哥都這樣說了,他這個做二弟的哪有異議!何況……他很喜歡這個年輕人:蕭秋水——成功得不讓人嫉妒。有些人微有些造就,即叫人看不順眼,孔別離是性情中人,所以才千里迢迢來替浣花劍派助拳。他對蕭秋水沒有這種感覺。

    「你應當力戰。況今之天下大亂,金兵入侵,民不聊生,在這種情形下,先穩定武林,再率忠貞之士,恢復中原,才是丈夫之志,男兒本色。做個英雄好漢,就要做得像岳爺爺一樣,把握時機,帶領一班結義兄弟和軍隊,把金兵殲滅,重振漢威,光復中原!」

    蕭秋水聽得雙眉一揚,好像旭臼深埋黛郁青山的洞體間,忽然一躍,就跳上雲層來,發出燦人的霞彩。

    金兵侵宋,慘無人道。建炎四年,岳飛移軍屯宜興,以二千兵將破金,獲其屯重而還,宜興民眾,繪製岳飛之畫相,晨夕瞻仰,皆云:「父母生我易也,公之保我難也!」同年於常州連勝金兵四陣,追殺至鎮江之東,並再與金兵遭遇於清水亭,殺得橫屍十五里,斬金兵千戶一百七十五級,與韓世忠大敗金兵於黃天蕩,韓姜梁紅玉擊鼓助威、威震八方!

    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同年五月,岳飛於牛頭山鏖兵再戰,恢復建康,斬獲秀髮及垂耳環者三千人,殭屍十餘里,收降卒二千人,萬戶。千戶二十餘人,戰馬三百匹,銷仗旗鼓千萬計,民眾歡聲雷動,夾道相迎!同月部將叛變,暗殺不遂,並於同年十月,解圍承州,救緩通、泰二州,斬做將傅慶,並焚袍燒幣!同年十二月,岳移兵屯江陰,金兵望岳軍興歎,不敢渡江!

    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紹興元年春,岳飛大敗李成於西山壤子莊。二年三月岳飛三十歲,遷神武副軍都統制,屯兵洪州,兵隸李四節制,同年受調命以本職權知漳州、兼權州,湖東路安撫都總管。同年四月、以八千人大破曹成十餘萬之眾,收男將楊再興,同年平馬友支黨於筠川,並年敗劉志餘黨於廣濟,又年亡將李宗亮於筠州。三年,擒賊首羅誠,並奏請朝廷不屠虔州百姓,同年七月,御賜「精忠岳飛」,岳堅拒高官厚祿,並擊毀李成十萬之眾,慚復襄陽,日後襄陽為北窺重地,全仗岳功。

    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紹興四年,岳飛以五萬軍隊,擊毀偽兵李成之三十萬大軍、併力辭朝廷所封之節度使,五年,平巨盜楊麼,並以賊攻賊,並破二安,平洞庭之後,岳雲居功甚勉,岳飛因其為己子,又不極其功。

    並帶疾措置軍馬還屯鄂州。並命楊再興斬偽宣贊,收復長水縣,中原為之震動。岳飛懷目疾,仍孤軍深入,抵河南蔡州,朝遷恐偽齊重兵來攻,詔命岳還。朝廷聽秦檜議和;岳飛只好自罷兵權,後十年因調命還襄陽,再上章請追討偽齊,可惜朝廷昧於和儀,始不允其請。

    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澄清中原、收復河山的岳武穆,力圖中興,上表:「金人重兵聚於東京;屢經敗砌,銳氣大喪,內外震駭。聞之謀者,金人欲盡棄其輕重,疾走渡河。況今豪傑風尚,士卒用命,天時人事,強弱己見……」精忠無二的岳飛,蕭秋水是心嚮往之,而且無時不為其可歌可泣的江山征戰。寸士恢復,而壯懷激烈,血脈迸張。

    蕭秋水是這樣想的,但在香煙裊裊的另一邊,如深雲蔽日般映得劉友的臉陰沉不定,她近日來經流言紛紛,以及華山險死還生的劫難,想法可不一樣。

    ——我有沒有必要,跟蕭大哥一齊闖下去?

    劉友心中一直反覆著這個問題。

    眼看「戰友「們個接一個地身亡,或者變節,甚至退隱,劉友心中,很不是滋味。

    「兩廣十虎」中,羅海牛叛變,勞九在死,殺仔為自己人所殺,阿水戰死於華山,吳財也幾乎成了廢人……這在劉友的心中產生了很大的陰影。

    ——這樣沒有依靠,究竟是在「闖蕩」,還是在「闖禍」?

    ——這樣做,有沒有前途?

    ——我,有沒有必要,跟隨著「闖」下去。

    她心裡這樣想著。什麼「義呀」、「大志氣」呀、都好像砂帛磨在木塊上,她心靈稜角畢露的銘刻,早已磨得很鈍,磨鈍得很平很滑了。

    而已還萌生了二心。

    她從前沒有想過的,而今她想了,她為什麼要千里迢迢,來找蕭秋水水,去充當「神州結義」之盟主?

    ——她因為想到了這點,心懷抨地跳著……

    「莫非……」她雖浪跡江湖,為人瘋瘋癲癲,但她畢竟是個女子呀。就算是「江湖女子」,也需要慰藉。蕭秋水那初露鋒芒的銳氣,正是她歷盡風霜所渴求的……

    但這又有什麼用!她因為瞭解了自己這一點,更恨不得唾棄自己。蕭秋水心裡,就只有唐方。就算唐方不在,蕭秋水心裡還有那蒼山,自有妄行的自雲相伴。她算是什麼?蕭秋水永遠去做她那一份永無人知的配合?

    她不知道一個人這樣想的時候,私心已掩蓋過一切壯志了。這之間沒有對錯,而人生也不必要只去做對的事。但是劉友的非分之想,使她在「兩廣十虎」的高情厚義中脫軌而去,好像隕星一般地掉下去、墜下去,再要掙扎上來時,已深不見底了……。

    她更不知道在廟裡盛繁的煙火中,一人臉色陰晴不定,但帶著了然而又冷毒的眼神望著她,好像望著一隻野生的貓,終於到他家戶前來偷吃一一而他致命的毒藥就置在食物裡。

    所謂「理之所在,義不容辭」,或者「為朋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諸如此類的話,猶如風過秋葉,是很容易凋落的。掉落時只是驚心地殷紅一片,像血灑過一般壯烈,讓人想起存在過的一剎那罷了。真正危難來的時候,是不是就凜凜這理義的原則。說的時候輕易,但真正殺戮,酷刑臨身時是不是還有一諾舉泰山的膽志?

    而且勢為人忽略的是,在酒酣耳熱,血脈噴張時,拍案大呼,生死相共,血灑神州,只不過是以喉嚨裡振動空音所發出的聲音罷了,著不畏鬼神,則矢志亦又如何?世人雖知刀劍加身時操守不易,卻不知在平時無可作為時,更能令人他去,或生退志,然後又自圓其說。他如若尋著真理,只要他不去自省昔日為何要堅持和抉擇原來的初衷,而且更於自欺欺人為大徹大悟時,他便如脫絲韁的馬車,馬自放轡奔去,車則停於人多的大草原上,再竭盡往另一無盡無涯的方向馳去。

    一一誰先到呢?

    這答案又有誰知道?

    ——會不會在其他落日長圓的草原上,懷念當時怒馬悲歌的日子?

    那就是一個饒有興味的問題了。

    一個人原本是很堅持某事某物的,突然在別人都放棄的時候,他也會放棄——這時候,很多路向和很多誘惑,像童話裡的通往魔堡的所在一樣,驟現在他眼前。

    梁斗、孔別離、孟相逢等人就是瞭解蕭秋水除了極熱切的人世胸懷外,還有極強烈的出世志願。

    ——可是這個時代,與其多一位出世的隱者,倒不如增一位人世的勇者。

    他們就本著這種心意相勸。這對蕭秋水來說,影響是深遠的。

    翌日經始皇陵一帶,眾人雖行色匆匆,仍不勝稀噓。

    始皇陵在臨潼之樂,即葬始皇之處。始皇登位的時候,即穿治儷山,統並天下後,徵集民夫約八十萬人,穿三泉下銅而置棺禪,宮觀百官奇器珍怪,徒藏而滿,並命工匠作機弩矢,有所穿陵者輒然射殺,並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機相灌輸,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魚膏為燭,度不滅者久之。這是秦始皇自己精心設計的「自掘墳墓」,於驪;戎之山,斬山鑿石,周回三十餘里。

    孟相逢至此,不禁浩歎道:「……可惜這暴君苦心建造的『死所』,卻被那楚霸王入關,直闖入陵,以三十萬人運墓中之物,逾三十日不能窮盡……可笑啊可笑。」

    孔別離也歎道:「後來也不知怎地,機括失靈,關東盜賊銷掉取銅後,又遭牧人入內尋失羊時縱火焚之,火延九十日不能滅……

    始皇若有靈,也著實可悲也。」

    梁斗道:「還不止呢,黃巢也曾在此作過一次浩劫……只怕日後,這始皇帝苦心經建的墓陵,代代劫火,還會不安寧呢。」

    大家都默然。

    歷史的遺跡,確令人浩歎。但今日天下大局,金賊入侵,朝廷靡廢,更令人戀口。江湖局勢,追消魔長,更令人扼腕深歎…就在這時,夕陽殘照,孤家荒陵,有一個奇異的。忿怒的聲音,叫了一聲:「蕭,秋,水!」

    一個人若把對方的名字,如此分開來,一個字一個字地,自牙縫裡嘶聲之叫喚,如果不是極親呢得跟對方開玩笑,就是仇恨己極恨不得挫骨揚灰的忿喚。

    蕭秋水應了一聲,其他入迷而站住。不知怎地,這些身經百戰的武林高手,膚發間同時炸起一陣顫慄。好像一柄殺過一萬一千一百個人的寒劍劍尖正指著你的咽喉時皮膚所冒起來的雞皮疙瘩一般自然。就在這時,一道人影閃出。

    快不能形容這一劍。

    這一劍快而厲。

    但厲也不能形容這一劍。

    快不夠輕靈。厲不夠肅殺。

    殘霞滿天,飛燕投林。

    一一這劍如同輕燕!

    這劍本已無暇沾,但在這一剎那,受狙襲的蕭秋水,突然看出它的暇疵來。

    他的少林「參合指」就輕輕一鑿,「啪」地敲在如雪的劍背上,那劍就靜了,殘霞亂舞,飛燕掠林,也只被剪輯成一幅不動的畫圖。一切都靜了下來。

    那人落下,雖仍身輕如燕,但已因憤怒與驚懼,使得他手臂僵硬,收不回去。

    他怒叱:「你……怎麼看出我劍的破綻?」

    同時間,飽歷江湖的梁鬥,孔別離,孟相逢同時失聲呼叫。

    「於山人!」

    於山人——名劍容,目空一切,不願與「武林七大名劍」共齊的天山派老掌門人。

    ——也就是「柳葉劍」婁小葉的師父。

    這一恍惚間,大家都對這老劍客狙擊的事瞭然於胸。

    ——敢情是為了愛徒婁小葉的死……

    天山劍派干山人素有俠名,今日竟對一個後生小輩施暗襲,可能是因為明知以個人之力,無法在梁斗、盂相逢、孔別離、林公子,鄧玉平、唐肥諸高手維護下搏殺蕭秋水,只得出此下策,以期一擊得手,及時身退,誰料……

    ——可是蕭秋水怎識得破我這一劍!

    這是於山人此時老邁但依然豪壯的心中最忿然的一件事!

    蕭秋水依然以雙指捏住劍身,猶如以雙筷夾住一棵蔥一樣輕便!

    「這,這是寶劍『如雪』?」

    於山人用鼻子冷冷地哼了一聲。

    蕭秋水笑了。笑意十分真誠。

    「好劍!」

    於山人又用鼻子哼了一下,這是重重的一下——我的劍當然是好劍,這還用的著你說!可是他無論怎麼發力,手中劍還是不能從蕭秋水指間抽口來。為了不使他自己在眾人面前繼續出醜,而蕭秋水又似無惡意,於山人就暫時僵持在那裡。

    蕭秋水又饒有興味的問:「剛才前輩所施的劍法,可是『落燕斬』?」

    於山人沒好氣地瞪了他年輕的臉孔一眼——算你小子好眼光!

    「嗯。」

    蕭秋水又笑了,笑容更愉快。

    「好劍法!」

    干山人再也憋不住了,大聲吼道:「要真是好劍法,那又為何一出手就給你抓住了破綻:你是怎麼看出我劍招中破綻的?」

    這句話其實場中人人都想問。現在殘陽已滅,但適才殘霞亂飛中的那一斬,如果是斬向自己……自己是不是也抵擋得住呢?

    這真是疑問。蕭秋水卻真摯地道:「你的劍沒有破綻。」

    ——雖然是對敵,但連於山人也從蕭秋水誠意的眼中,看出對方並不是諷嘲,更不是憐憫的安慰,他忍不住問。

    「那你因何一出手就制住了劍招?」

    蕭秋水輕輕地放開了手指,敬虔地道:「落燕斬」沒有破綻,那是天下絕好的劍招!破綻在人,不是在劍招……」

    於山人一聽,勃然大怒,「你……你……」

    蕭秋水卻只淡淡地接說下去:「於老前輩本就不該暗算我的。『落燕斬』本就是捨身斬敵的剛勁殺著,於老前輩本身光明正大,才能使得出如此剛烈殺法。」蕭秋水笑了一笑又道:「……前輩為人,與暗襲很不相襯所以出劍時氣反而餒了。

    沒有飛燕之清遠,則如鴉雀,所以給我雙指夾住……」

    於山人聽得心如許酣暢,但又如暮鼓晨鐘,冷汗涔涔滲下,忍不住問道:「若……若我剛才之一擊,並無氣勢上的弱點呢?」

    蕭秋水即道:「則無破綻。」

    於山人沉吟又忽開豁:「如果無破綻,則要從正面搏殺,是否?」

    蕭秋水即答:「是。」

    子山人想了一會,忽然向天長笑三聲,大聲道:「我若正面攻你,則又如何勝你?若從旁偷襲,則先勢頓弱……原來天下無十全十美的劍法,縱有,也非我所能創。罷了,罷了……」

    說「罷了」時,即返身行去,連劍也不要,隨手塞到蕭秋水手中,揚長而去,也不理眾人叫喚。這一生癡於劍的老人,竟在這一擊的敗著中,悟了劍意,反而棄劍不用,退隱田園,寄情山水去j。

    以蕭秋水的年齡德望,居然在一招之間,三言兩語之後,點化下一位成名的老劍客,使其頓悟而去,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所以一直定到了「鴻門堡」,大家還有著這心情上的愉悅。

    「鴻門」是秦未名地,劉邦與項羽起兵時相約,先入關者為王,而劉邦為先入關者,屯軍壩上;項羽即在鴻門按范增計,邀約劉邦赴會,並擬於席間誅殺劉邦。幸張良妙計,並得項伯掩護,宴中並引樊噲從間道還,劉邦方能逃得一死。有漢天下,這是重要的一個契機,否則,歷史則要改寫矣!

    一行十三人,接近鴻門。

    這時月影昏暗沉間,氛圍很是悶寂,梁斗忽道:「孔、」盂兩位仁兄,對占卜很有研究,可否為今夜卜一卦?」

    眾人都十分好奇,稱好不已。

    盂相逢笑道:「我倆自幼闖蕩江湖,心意相通,武林風波險惡,所以學會卜卦,自佔一番,只是鬧時無聊!騙人玩意而已……」說著便待推辭,但拗不過眾人殷切堅持,孔別離笑道:「好吧。既今晚各位興頭如此之大,咱兄弟亦不忍掃諸位雅興……我們就來卜一個『刀劍之卦』吧。」

    梁斗撫掌笑道:「孔、孟著名的『刀劍之卦』,世所著名,今於鴻門,乃得一見,實是平生一願也……」

    鄧玉平也動容道:「刀劍卦」是失傳已久的占卜之術,必須要兩個心意相通,並精諳相術的高人異士,才能進行……今能得目睹,確為一大快事。」

    孔別離笑著補充道:「不止是相術,而是相刀劍之術。」

    盂相逢也笑道:「相人易,相物難也,並於相物以知人所凶吉。

    更為難上難……」

    林公子接道:「那請兩位為這難上難卜一卦吧……」

    而鐵星月和邱南顧,早已等得迫不及待,緊張萬分地喃喃自語:「別吵,別吵,就要占卜了。」

    「有誰吵了?是你自己少開尊口!」

    「我又不是酒樽,為什麼叫我『樽口』?」

    「別吵!別吵!」

    「如此逕自鼓噪著,直被蕭秋水瞪了一眼,兩人素來對「大哥」又敬又畏,便不敢多作聆噪了。

    只見月色下,孟相逢,孔別離斂容整色,調理衣襟,肅然盤足坐下,閉目冥思,義一會,不約而同,解下刀劍,置於膝前。

    這葉刀劍雖都未出鞘,但凌厲的殺氣已超越鞘套,侵入了天地月色之中。

    孟相逢、孔別離臉上眉肌抽搐著,也似為這超乎尋常的煞氣而不安著,孟相逢、孔別離乍翻眼,目光暴長,兩人閃電般,一抄兵器,拔出刀劍!

    這剎那間刀劍交擊,光搖芒射。刀童交擊之星花,刀劍相映之彩燦,刀劍反照月華之光芒,甚至刀劍拔出之嘯吟,刀劍破空之勁風,刀劍互撞之清音,在這瞬間,孟相逢全神去看,孔別離凝神去聆。

    眾人緊張得手心都冒出了冷汗,張大了瞳孔,凝視此變,連大氣也不敢稍喘一下。

    待燦亮的火花熄滅,龍吟般的兵刃之聲隱咨後……大地又回復丁寧謐,刀劍各已還鞘,孔別離,孟相逢靜靜地,靜靜靜靜地彌在月華之中。

    孟相逢又閉上了眼睛,但聲音卻仍逗留在適才剎那間時空裡,遙遠而疲備。

    「殺那間的星花……如同劍客決鬥於生死之一瞥……那星火自極紅轉藍,再歸黃色淡化……今天將見血光!」

    孔別離傾聽著,然後很仔細。很仔細地補充道:「不止如此。

    這刀劍出鞘前聲帶嘶啞……今夜必有殺伐。」

    孟相逢沉涸於彷彿另一深邃空漠的幽冥之中,聲音悠悠傳來:「刀劍出鞘之時,映照月華,但光後透射時,恰有一線烏雲掩過,是寶刀不甘蒙垢卦。」

    孔別離半開他那無神。心意具不在的眼睛,緩緩接道:「刀劍交擊時,成殺伐聲,今夜將有人頭落地,忌火,畏毒,系凶卦。」

    「刀劍互相映照時,具發出血光,但精光明利,血災過後,依然坦蕩……」

    「刀劍破空時所劃出之尖嘯,有危機四伏、四面楚歌的意向……而此處正是鴻門!恐怕,恐怕敵人已經來了。」

    「不錯。我們已經來了。」

    這聲音響起自附近的四方竹林中。

    就在這時,烏雲蓋月,漆黑不見五指。也在同時,無數如密雨般的風聲,打在剛才眾人占卜所在之處。

    古人有所謂」劍相」。「刀相」,來鑒別決戰的勝負,判斷兵刃的好壞,揣測前程之凶吉。

    而…限不相逢,別離良劍」孟相逢和「天涯分手,相見寶刀」孔別離,今日在此地占卦,卦方成形,血光大現,而殺伐也立時兌現。

    ——狙殺的人是誰?

    ——那暴雨般的一蓬毒釘,他們是否避得開去?

    烏雲蓋月,一下子猝然地全黯了下來。

    暗器在黑暗中,「嗤嗤」,有聲,至少響了足足半頃刻,才驟然齊止。

    暗器打在地上,還是人的身上?

    誰也不知道。

    這時大地昏沉沉的,連一絲聲響也沒有。

    靜寂繼續。

    人都不知道到哪兒去了——死了?還是逃了?

    間寂反而變成了令人最是不安的聲音。

    這死寂維持著,一直到那烏雲過去,月華又重新灑放於大地上。

    那時才看到大地、花樹叢中。那特殊的景物。

    宴會。

    花前月下,有很多人在宴筵上喝酒。

    只不過是默然的喝酒。吃肉。一點聲息也沒有。

    因為一點聲響都沒有,所以在月夜下如此乍看,分外覺得一種非人世界的可怖。

    這些人都臉色森冷,在正几上,有三個臉向甫面的人,左右具有相對向的一席,各據兩人。

    中央三人,正中間位置者,冠帽黃袍,寶相莊嚴,猶如天子一樣的氣派,旁邊二人,一年少冠王,神采卓然,伊然太子;左首一人,是個女人,有說不出的雍華迫人,宛若皇后。

    至於左右側幾前的人,一如公卿,一如大臣,另一邊則一如將軍,一如武官,七人都有一共同點,雖然氣派顯達,盛筵錦衣,但在如此荒涼的月色下,有一種奇異的陰翳,使人不寒而慄。

    這些人臉色蒼白得可怕,似被吸血鬼將其血液吮光一般,只不過行屍走肉而已。

    中央那人,揚起寬袖,舉起玉龍杯,向十丈之遙的一排杉木林遙遙一敬,用一種比平常人說話慢了十倍,而且緩慢拖曳的聲調道:「黃……泉……路……遠……我……敬……諸……位……」

    這沙嘎沉澀的聲音,在月色下聽來,令人全身發軟。

    他們是誰?怎麼在這種地方,這種情形下擺設下了盛筵?

    暗器猝襲的同時,蕭秋水等一十三人,已閃身上了那排高大而枝葉茂密的杉樹裡去。

    月亮再度露臉,他們也立時看到了離奇的場面,令人驚心動魄的盛宴。

    「鴻門宴!」

    鄧王平失聲道。

    「他們是誰?」鐵星月睜大了眼睛。

    「他們就是鴻門宴的主人。」梁斗沉聲道。

    「什麼?」鐵星月幾乎跳了起來,「你是說劉邦、項羽、范增、樊噲、張良、項莊、項伯的『鴻門宴』!」

    梁斗緩緩地點頭,神色裡竟有著未見之凝重。

    「不可能!」這次是邱南顧不眼氣,「楚霸王等俱是死人,死人怎能開『鴻門宴』!」

    梁斗的聲音依然非常沉重,「死人倒好,問題他們不是死人。」

    孟相逢也接道:「不但不是,而且還是極厲害的活人。」

    孔別離解釋道:「他們是南宮世家的人,這『鴻門宴』便是『南宮世家』的鴻門宴。」

    盂相逢道:「他們企圖模仿『鴻門宴』的遺風,武林中只要被這一『鴻門宴』相邀請,就等於閻王下了救令,非死不可……」

    孔別離道:「而今晚南宮世家這『鴻門宴』所出動的是最情銳的南宮七傑!」

    孟相逢道:「南宮世家的首腦人物。有『六傑一秀』,一秀是南宮無傷,『七傑』是模擬古之『鴻門宴』中的人物——南宮楚,南宮漢、南宮增、南宮良、南宮伯,南宮莊、甫宮噲等七大高手。」

    孔別離道:「別看這七人裝模作樣,其實是一流高手的高手。

    南宮世家雖已沒落,但有七人在的一天,南宮世家依然不可輕視……而且他們還有一個天才,那就是南宮無傷,此人很可能是洗脫南宮世家近百年來之積弱的唯一的好手,年紀雖輕,但武功十分高強……」

    邱南顧望望下面逕自在一種極詭異妖氛下喝酒食撰的人物,不禁產生了一種暈眩。嘔吐的感覺。

    「我們不參加他們的鬼宴會,走掉不就行了嗎?」

    「走不掉的。」梁斗沉聲道,這索來淡逸的人間高手,今番也深思不已,「南宮世家的人非同小可,他們雖然不敢貿然攻人杉樹林來……但他們所現身的位置,也堵死了我們的退路。現在我們只有應約,而沒有退路。」

    孔別離插口道:「楚漢相爭時,鴻門宴上,項羽乃用張良之計,借酒逅走,樊啥。夏侯嬰。斬疆、紀信等人以劍盾暗自溜走,南宮的鴻門宴怎肯重蹈覆轍……他們敢站在明處,乃因他們有恃無恐蕭秋水忽道:「他們挾持我們做什麼?我們又沒犯著南宮世家的人!」

    孟相逢冷笑一下道:「人在江湖;你雖沒開罪人,可是他們也不允許你並存……南宮世家早在上官望族之前,已投靠權力幫,據悉今番如你不角逐,應以皇甫高橋聲望最隆,但以南宮無傷的實力最強,……蕭老弟你的呼聲又最高,他們不先行將你截殺於此,難道還等你施施然湖北去打擂台?」

    蕭秋水苦笑道:「為了在下的非分之念,居然出動到整個家族來截殺,未免太看得起了…只是……只是……只是連累了幾位叔叔。兄弟……」

    林公子忽然截道:「大哥這樣說,把我當作了什麼人?」

    「對!」陳見鬼也佯怒道:「這樣做弟兄,也沒意思嘛。」

    「我們你角逐這盟主之位,他們使這種卑污手段,即是和我們作對。」秦風八啐道:「這根本是我們大家的事!哪裡算得上是連累!」

    秋水眼睛發著光,心裡發著熱,臉容肅然道。

    「我說錯了話。諸位不要見怪。」

    幾人在樹叢中說話聲音奇小,但在遙遙樹下宴席中的人,卻似一一都聽見似的,嘴角泛起了一種難以形容的殘酷笑容,那「皇后」打扮的人用一種詭異的語音道:「你們談完了沒有?」

    「談完了!」鐵星月為了壯膽,特別應得大聲。

    「談完了,就該出來受死了。」

    「老子高興出來就出來,高興不出來就不出來。」鐵星月的脾氣,是世所共知的,正如他高興什麼時候放屁一樣,捏拿不準的。

    「那你現在高不高興?」那人居然還是很好脾氣,用男不似男。

    女不似女。令人骨軟的聲音問。

    「高興。」鐵星月索性在樹上躺了下來。

    「高興你怎麼還不下來?」那「皇后」還問得下去。

    「我高興但是就不下來。」鐵星月跟人嗑牙,總有一套「理論」。

    「很好。」那女人咧出一排黃牙,陰森森、陰惻惻地笑道:「我給樣死的東西你看,再給件活的東西你觀賞,看你下不下來!」

    說著,一物呼地扔過來。

    鐵星月見來物洶洶,忙翻身坐起。

    他正要伸手來接,鄧玉平急叱:「不可!」

    ——來物可能是淬毒暗器或炸藥,如用手接,豈不……

    鄧五平意念迭出,劍光已起。

    海南劍派的快劍本就獨一無二的。

    「哧」地一聲,劍已刺中那物。

    那物居然插在劍上——迎著月色一照,鄧玉平探頭一看,不禁全身發毛:人頭!

    這人頭披頭散髮,死狀極慘。

    諸俠一看,毛骨悚然,蕭秋水失聲而呼:「曲抿描!」

    這人頭生生被人剁下來,而且居然是曲抿描的頭顱。

    蕭秋水目毗欲裂,正在這時,那「皇后」一反手,倒提出一人,就像拎抓著一隻小雞那般容易。

    月色一照下,那人容貌樵悻,滿身瘀傷,蕭秋水一看,便欲衝出,梁斗一手扳住,仍禁不住輕呼了一聲:「曲暮霜!」

    曲抿描和曲暮霜一個善使金劍,一個擅用紫劍,俱是一代劍宗曲劍池之愛女,曾隨同蕭秋水。齊公子,古深禪師、梁斗等赴烷花劍廬救援。

    而今她們居然一個被殺,一個被擒。

    一一這是怎麼回事?

    那「皇后」見蕭秋水並沒有衝過來,冷酷地笑道:「我就是南宮漢,你最好記住這名字。」她陰冷地笑笑又說:「待會兒吃了這一宴,到閻王殿上去,也好報我的帳。」她隨手一握,曲暮霜即給她一手推了過來,她一面桀桀笑道:「你們一定奇怪她們怎會落到我們手上是不是?也罷……你們就敘敘舊,自己說去!」

    曲暮霜瞳孔張大,那本來羞赧的神情,早已驚駭得不**形,眾人好不容易才定過她的神來,她嘩的一聲哭了出來。

    「這是怎麼一回事?」蕭秋水問。

    「我們……」曲暮霜抽搐著,艱辛地道:「……與蕭大哥分別後,就回到家裡,後來聽說洞庭湖一帶之武林大會,想蕭大哥會去,便想湊湊熱鬧,爹也答應,誰知……」又一陣聲喧,幾乎昏了過去,蕭秋水知其受驚嚇過度,忙運內力於掌,暖流源源輸入曲暮霜體內。

    曲暮霜打了一個寒噤,又甦醒過來,斷斷繼繼地道:……爹爹也去,他是跟慕容英雄過去……我和描妹,則是跟大洪山荊秋風前往……」

    蕭秋水等心中都瞭然,慕容英雄是「慕容世家」中的第五號人物,昔日康出漁等暗殺慕容英,便曾提到這名字。慕容世家名列「四大世家」、「三大奇門」中聯蟬,並是首席,實力當然非同小可。

    至於大洪山的荊秋風,是著名粗豪,剽悍的青年高手,他的獨一無二的兵器是一百二十七斤重,佈滿尖梭的六角巨棒。

    曲暮霜、曲抿描、荊秋風三人一路上漫行到虞山一帶。虞山地處水鄉,周圍多湖泊,微雨時獵煙疏雨,衣袂生寒,拂水晴巖。

    東側有劍門奇石,相傳為吳王闔閭試劍處,故名劍門,斷崖峭壁,筆立數仞,崖隙仰視,氣象森然。登此俯覽,平野千里,湖平如鏡,無邊風月。

    曲抿描與曲暮霜本都是胸無大志的,只知道要去洞庭湖看熱鬧,便拖著手說好要跟去,也沒別的意思,其實也有相助蕭秋水逐得「盟主」的心意。

    荊秋風可不是這種想法。他在兩湖一帶,甚是有名,大洪山氣壯勢宏,他的棒法,乃仿山勢天湧之意,自信縱有人能擊敗他、但氣勢上可與天齊,無人可以相比擬,對蕭秋水,既未見過,更未交臂,聞二女如此敬佩,心中大是不服。

    其實他赴麥城,為的是一顯身手,順便借此追求這一對姐妹花,以功名來博取歡心——至少他初步的構想確是這樣。

    這日來到劍門,雨細日黯,淋在身上,本來舒服,但一路淋著來,少說也全身濕透了,荊秋風很不是味道,帶曲家姊妹,找到了一處台巖,充作躲雨的地方。那兒也有幾人,似在避雨。蕭秋水嘀咕道:「怎麼天不作美,老是下雨,真是討厭!」

    曲抿描故意地道:「啊,這雨不是很侍意的嗎……」

    曲暮霜也不悅道:「你怎可以咒天的呢!」

    荊秋風本就不是有風度的人,給這對姊妹花這般一氣,回頂一句道。

    「你們不敢罵天,我可有膽!」

    曲暮霜撅撅嘴道:「人家蕭大哥才不會這樣!」

    「嘿!蕭大哥!」荊秋風一路上己聽了不少曲家姊妹稱讚蕭秋水的話,這回子給雨水一淋,火可是冒上來了:「他是什麼東西!你們一天到晚提他,也不提提我!他頭上長了一朵花啦?還是三頭六臂。十二隻手指兩隻牙齒?天下沒第二個麼!」

    曲暮霜一曬道:「你怎能跟他相比!」

    荊秋風怒不可遏:「為什麼不能!」

    曲暮霜不去理睬他,逕自道:「蕭大哥若聽得有人比他強,眼睛會發出神采,而且恨不得立即去拜會對方,才不會像你這樣,動輒發火……這就是胸襟之不同了。」

    荊秋風聽得瞪圓了大眼,期期艾艾地道:「說不定……說不定蕭秋水只是裝模作樣,也許他聽到別人比他高明的時候,他心中正想著去比鬥,但又為了表示風度,不得已只好裝作欣賞……這樣也不一定呢!」

    曲暮霜也瞪大了圓眼:「哈!哈!居然有這種想法……」笑著心中也不免有點懷疑起來了——真難說蕭大哥是不是真的如此大度呢!

    荊秋風雖然魯直、凜威,但卻不是好險小人,聽曲家姊妹如此說來,對蕭秋水心中也暗暗有些仰慕,心忖:待在當陽見著了他,要真是條好漢,我荊秋風就服了他,如果不是,嘿嘿,我的六角巨棒就要敲碎他騙人的把戲……

    倏然「嘯」地一聲,一道閃電,曲暮霜猛地尖叫一聲。

    他們一直沒有注意在巖洞邊一齊躲雨的人。

    正好一個閃電,照亮了巖穴,也照亮了巖穴裡的人。

    不知何時,那些人竟靜寂地喝酒——三人在正席,左右各兩人在偏席,無聲地喝酒。吃肉。

    這些人臉色蒼白死灰,如地獄裡浮上來的幽靈。

    曲暮霜素來膽小,發出一聲尖叫。曲據描也臉色發白。荊秋風天不怕。地不怕,發出旱雷般的一聲大喝道:「吠、是誰躲在那兒裝神扮鬼!」

    曲抿描在江湖上行走反倒比較留心,陡想起武林中最可怖的「鴻門宴」,不禁顫聲問:「是不是……南宮世家……」

    只見中央的那「皇帝」打扮的人,例著森寒的白齒,用病纏於榻三十年般的忻忻聲音道:「小……娃……子……要赴……神州……結義……大會……是……不……是?」

    荊秋風沒好氣怒叱道:「關你什麼事!」

    那「皇帝」毫不動怒:「你……們……是不……是…………蕭秋水?」

    荊秋風本未決意,但對眼前幾個人著實嫌惡,所以故意道:「我當然蕭秋水!難道還會你們南宮世家那個怪物不成!」

    那「皇帝」陰笑了一聲,又「卡」地停住,似被濃痰塞住咽喉,然後又「卡」地一笑。

    「很好……你……可以……死了。」

    「什麼?」荊秋風幾乎不相信他自己的耳朵。那陰陽怪氣的人居然判了自己的生死!

    荊秋風正想椰嘲過去,但在右席的一名武將猛然站起!

    荊秋風雖然高大,全身肌肉猶如柞樹根瘤,目如赤火,聲若焦雷,但那人一站起來:也不知怎的,殺氣就不知比他大了多少倍!

    那人一反手,抄起青龍大刀,在他抄起的時候,刀風已是「呼」地一聲。當他掄起的時候,刀風又是呼地一聲。等到刀風劈落的時候,又再呼地一聲。

    荊秋風不覺已退了三步。他的六角巨棒,因感受到奇大的壓力,竟然舉不起來。

    他只有身退,避過對方一擊後,再圖反擊。

    但是對方刀光一掄,一聲怪呼,血光迭現。

    曲抿描人頭落地。

    那武將一收刀,欠身,道:「我是南宮噲。」

    說完便立即退了回去,穩坐回席上。

    可是曲抿描已身首異處。

    尖叫的是曲暮霜,她哀呼著過去樓住她姊妹無頭的屍身——曲抿描甚至來不及發出任何尖呼。

    荊秋鳳金猿般的火目,更加血般燒紅了。

    他對曲家姊妹本就很好——好到不能抉擇究竟喜歡的是誰,愛的又是誰——對方叫「南宮噲」的一出手就殺了他不知是最喜歡還是最愛的人,叫他如何不憤怒若狂。

    他大喝,元氣充沛了他全身。他為人耿直,素來都很檢點。元氣蓄藏,沒有發洩的那種精銳勁勢。

    他六角巨棒舉起,發出震天價響。

    他矢志要把南宮噲搗成肉泥。

    就在這時,文臣席上,一文官打扮的人忽然站起來,低低說了一聲:「我是南官良。」

    然後他就衝了過來。

    荊秋風自侍臂力過人,殺氣沖天,壓根幾沒把這女相的男子放在眼裡。

    他瞥見對方衝過來的身法,極快、但不穩,他冷笑,這種身法,他還應付得來。

    就在這時,遽爾變了。

    那南宮良的身法,猝然加疾五倍!

    這身法本來就快,再陡然加迅五倍,簡直已快到無可思議!

    這身法他應付不來!

    荊秋風轉頭,擰身;一棒橫掃了過去。

    南宮良疾衝的身形,就似沒有骨似的,在疾衝中忽然一縮,巨棒就在他腦背夾帶著呼嘯劃了過去,而他卻沖人了荊秋風巨棒範圍之內。

    荊秋風急收巨棒,但南宮良已拔刀。

    牛耳尖刀。

    就在這時,荊秋風猝然倒退。

    南宮良一刀紮了個空!

    荊秋風已急退到南富啥身前,一回身,一棒當頭擊下!

    這下驟變,誰也意想不到,荊秋風畢竟是青年一代少有的好手,所以有豪氣角逐」神州結義」盟主寶座,絕不是曲家姊妹的武功可以比擬。

    他在這種情形下,居然還不求自保而要報仇,確實令「鴻門宴」中請人皆為之一驚。

    他一棒擊下,南宮噲意料不到,但在他身邊的南宮莊卻一抬手,一柄雁翎刀「叮」地二聲,架過荊秋風一棒。要知荊秋風的六角巨棒奇重無比,加上天生神力,並借力一掄,所帶起的回力已是十倍,南宮莊輕輕一刀,竟然封架得住,實在令荊秋風意想不到。

    南宮良一擊不中,也不追趕,亦向後疾退!

    他背後就是悲痛中的曲暮霜。他退得居然比進時還迅速!

    荊秋風心中一涼,也不管南宮莊,南宮啥二人,大吼一聲,向南宮良飛攫過去。

    就在他長空而起的同時,電光般的一閃,一支「海夜叉」,已刺進了他的腹腔。

    在文官席上的「南宮伯」出了手。

    同時間,南宮良己打掉了曲暮霜手裡紫劍。

    荊秋風發出一聲長天狂吼,一手抓住鋼叉,瞪著杯大的眼珠,瞪視南宮伯。

    南宮伯也不禁退了一步,就在這時,南宮莊的雁翎刀已一刀劈在荊秋風的背上。

    荊秋風狂嚎返身,南宮啥「霍」地一刀,一顆頭顱又飛得半天高,血雨灑落,好一會兒才「骨碌」掉落地上來。

    真是一刀兩段。

    曲暮霜眼見比悲慘情景,再也無法戰鬥,只覺天旋地轉,而自己又正欲擺脫這恐怖世界,便終於暈倒了過去,不省人事了。

    「……以後我便被送到這幾來。他們問我,蕭秋風會不會參加神州結義大會?我說,蕭大哥本就是神州結義的創辦人。他們又問,你為何赴神州結義助他的拳?我答,是爹估計兩廣十虎等會千里迢迢把蕭大哥找到的。他們聽了靜了一會,再問,你爹也去了。

    是不是?我只好照實說爹跟慕容英雄打水路去洞庭湖。他們聽了,頗有怒氣,說,凡是蕭秋水,就是跟無傷作對。無傷的武林盟主是做定了,你爹不識抬舉,你等著瞧,說著第二天起七人中便不見了五人,另外兩個、押著我,讓我受種種折磨,在這裡擔擱著,說你們一定會在這條路上出來……我等到今天,才見到你,實在好伯……」

    梁斗變色道:「你把令尊的行程,也告訴他們了?」

    曲暮霜含悲點首。

    梁斗跺足道:「唉呀,這可糟了!」

    這時只聽樹下宴筵中,那「太子」打扮的人嘿嘿笑著說:「我是南宮增。我們留那娃兒給你們,便是告訴你們這些……至於曲劍池、慕容英雄嘛……」只見他忽然一揚手,兩件黑突突的物事又飛了過來!

    孟相逢,孔別離相顧一眼,月夜下猶如電光石火,刀劍一閃,刀劍交叉,已托住那兩件物事,原來又是兩顆人頭!

    曲暮霜本已嚇得魂飛魄散,一瞥之下,更是魂飛九天,哀呼一聲,又暈厥了過去。

    曲劍他原本擬從湖南之湘水上溯,至洞庭湖後,再沿漢水赴麥城。

    曲劍池系老劍客,自從他失掉了六隻手指後,他對世間英名的角逐之心,早已消淡得比湘江水還要清澈了。

    他本與辛虎丘齊名,而辛虎丘卻落得那般下場……這次他赴「神州結義」,倒不只是為敵人(蕭西樓與曲劍池並列當世「七大名劍」之一)之子奪得寶座,而是為了慕容世家的事。

    慕容世家是武林第一世家,因列「四大世家」之首,同時也是「三大奇門」之冠;五百年來,慕容世家人才輩出,領袖武林,脾睨群倫,聲名不墜。

    但在權力幫崛起以來,屢行暗殺,狙襲慕容世家的子弟,這幾個月來,慕容世家死傷逾百。

    權力幫或許並不急著要對付慕容世家——至少天下未定,首號敵人朱大天王未除,權力幫確是沒有與慕容世家公開為敵的必要。

    不過在權力幫而言,卻是慕容世家先發動攻擊:在烏江一投中,「鐵騎神魔」閻鬼鬼之所以無法搏殺浣花劍派的蕭秋水等;便是因慕容世家的人從中作梗。

    可惜權力幫不知道,慕容世家雖早不齒權力幫所為,但確曾約制下屬,不可先對權力幫發動攻擊——其實在貴州烏江一戰中,慕容世家的人根本就沒有與役,只是邱南顧在胡說八道罷了,讓「鐵騎六判官」誤以為是慕容世家的人,提早掀起了這一場一大世家與一大幫派的鬥爭。

    戰爭甫發動之初,朱大天王便設法與慕容世家總管,亦即是慕容世家第四號人物慕容恭接觸,希望能聯合兩家之力,再加上費家的外圍實力,一舉殲滅權力幫。

    慕容恭是當時慕容世家安排與江湖武林接觸的總負責人,他當然知道大勢使然,與朱大天王合作是明智之舉,因為權力幫早已收買了南宮,上官兩家。

    慕容世家顯然已被孤立。

    但是當他稟報慕容世情時,慕容世情一日回絕。

    慕容恭只是負責人,慕容世情才是真正的慕容世家領袖,所以決策方面,慕容世情說不可以,便是不可以。

    慕容世情做絕天下,年少時名動八表,當世之問:除燕狂徒之外,無人聲名能在其上,可說威震武林,而且文采風流,也有不少奇行艷史。

    他雖老了,但他的一女一子,慕容若容與慕容小意,都是盡得真傳,是武林中出名的美人,也是翰林中有名的才子,他決不肯因與權力幫的敵對,而甘心情願與他認為下流卑鄙的朱大天王同流合污。

    這決定使朱大天王退而結網,等待漁人之利,趁著權力幫與慕容世家拚殺之餘,常遣伏兵,暗殺了不少朱大天王心目中的「棘手人物」。

    這次慕容家年輕一代外系重要高手慕容英慘死於川中,而曲劍池畢竟是川中一帶的武林名宿,眼見慕容英屍首死狀奇慘,臉容充滿了驚疑和不信,想必是為熟人所謀害(其實乃為康出漁所殺),慕容英雄便想打探出究竟,找出真兇,所以他我上曲劍池幫忙。

    慕容家與曲劍池有深厚的淵源,曲劍池早年曾在朱大天王手下重創,左手五指全折,就在那一役中,所以能夠不死,全因慕容世情出手相救。

    慕容世情與朱大天王亦在那一場拚搏中結下深仇;所以慕容家有事相托,曲劍池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

    在慕容英斃亡的現場中,慕容英雄發現了蕭秋水身上的東西:就是他的一枚楊際光所刻的圖章,變作碎裂小塊,散落地上(蕭秋水於該役曾著了鐵判官一鏈,打得腿腰衣裂,圖章便是在那時掉失)。

    慕容英雄也是經過仔細查怔、拼湊,才勉強看出這圖章上刻的是蕭秋水的名字。

    ——浣花劍派的蕭秋水怎會跟這樁事情有關?

    於是他即去拜渴曲劍池,請問此事。他素知曲劍池與蕭西樓相熟,而烷花劍派剛與權力幫大戰過,現下生死不知,但門戶已毀。

    而且他也肯定在場的死屍,多被極強大的內勁震死,顯然並非慕容英所敵。慕容英沒有那麼大的本事。

    慕容英是他堂弟。慕容英雄出自正宗嫡系,所以名字能有兩個字。在他之上的慕容恭,卻是旁系中最出類拔草的一人,不過是在慕容家整整傳了五代,挨了四五十多年才獲取的榮譽。

    能在慕容世家排名五位之內,畢竟不是非同小可。

    聲名都是靠實力去換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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