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闖蕩江湖 第十一章 終南山上 文 / 溫瑞安

    「費家」——這名詞在江湖上,不僅代表一個家族,而且還代表一種特殊的勢力。

    姓費的人家,每個大城裡都常見,但一直到隋唐時「飲馬黃河雙槍大將軍」費耿正出來時,費家才慢慢在江湖人心中,建立了獨特的形象。

    直到宋初費天清,武功高強,又在西土一帶練得各種異術,盡悉傳予其子;費盂亭、費弗亭、費季亭三人,自此之後,「費家」逐漸成為一個武林人心目中相當不可思議的家族。

    到了費漁樵的曾祖父費玫,不但精通天文、數理、醫術、相學。卜卦,還在東瀛一帶練得忍術、劍道,但他回到中土時,己然垂老,將絕技悉傳費金人後、即撒手塵寰。

    費金人即費漁樵之祖父,並有四個兒子,即費飛天、費晴天、費殷重、費仇。四兄弟繼其父,正式創立「費氏世家」在武林中熔赫一時。尤其是老四費仇,武功最高,在一次武林盟主競技賽中,連敗十七名一等高手,幾乎躍登室座,後被慕容世家中的慕容世情打敗,差點活活氣死了費金人。

    慕容世家除武功高絕,有名的「以彼之道,還彼之身」外,對易容等雜學,也十分淵博;費仇被慕容世情所擊敗,心懷不甘,因而掀起一場腥風血雨的兩家鬥爭。

    慕容世情是時雖然年輕,但驚才羨艷,這一場兩族之爭,繼續了整整二十年,結果費、慕容兩家俱元氣大傷,費殷重、費飛天早年戰死,費金人因要苦練絕技,結果走火人魔,全身癱瘓,

    而費家嫡系僅存的費晴天與費仇,又起閱牆;費仇鋒芒過人,費晴天忍無可忍,終於成仇,於是費家分裂,費氏力量大力削弱。

    故此屆年選拔的武林四大世家中,只選了「慕容、墨、南宮、唐」,費家只名列三奇門中的「慕容、上官、費」之未。

    費晴天與費仇苦鬥的結果,要到下一代解決。費晴天有一子一女,男的叫做費骨送,女的叫費維維;費仇卻有兩子,一個叫費耕讀,一個就是費漁樵。

    費家的人依然拚鬥不休。費耕讀與費骨送,就是這樣互拼身亡。費晴天巧施暗狙,斬掉了費仇一隻腳,卻誤信了費漁樵的投誠,終於被這年方二十歲的冷毒侄兒所毒殺。

    更荒謬的是費晴天之女費維維,竟下嫁殺父仇人費漁樵,於是兩家合併,又成一家,不從者皆被費漁樵的人誅殺。

    費漁樵在二十五歲統一了費家。於是費家聲望又告大增。費漁樵在三十歲時,名氣如日中夭,使得費家重振聲威,並角逐「武林四大世家」,而且野心極大,欲居座首。

    這次他橫掃武林,先後擊敗上官、南宮世家,再險勝墨家代表,卻命運不濟,遇要了唐老太太之得意傳人唐堯舜,終於一敗塗地。

    這下對費漁樵打擊甚大,三十五歲後,全心掌理門戶,一旦牽涉江湖時,多下手狠辣,動輒殺人,而且鑽研異術,費家的人變成了武林中的一個「神秘幫派」,據說有十二件巨案、慘事,可能都是費家一手策劃的。

    這個費漁樵有二子二女,長子費逸空,次子費士理,都在江湖上令人聞名色變的人物;女兒的名望也不低,長女費鴉子,下嫁長安封家,次女費鳴兒則早夭。長子費逸空喪妻,次子費士理已娶妻,並且是皇甫家的後嫡:「摘葉飛花」皇甫漩。費宮娥則是費漁樵之遠親。

    費家的旁支、分系不算,門徒弟子也除外,單止嫡系的高手,就有費漁樵本人,費逸空、費士理、費鴉子、皇甫漩、封十五等。而費逸空有兩子:費洪與費曉,雖然年青,在武林中也大是有名。費鴉子亦有二女一子,江湖人稱「封家費氏,二劍一刀」,亦是相當難惹之輩。還有一個費家中極有實力的年輕高手:費丹楓。

    也就是等於說,蕭秋水欲要救大俠梁斗等,則等於與費家為敵。

    要與費家為敵。至少也得與以上那麼多不易惹的高手為敵。

    ——這種梁子,就算權力幫,也未必願意挑。

    也許就是因為不願挑,而費家又加入了朱大天王的背景,柳隨風等人正要藉費家來除去蕭秋水,或藉蕭秋水來除去費家。

    無論是哪一方面獲勝,對權力幫都大大有利。

    蕭秋水苦笑。

    他感覺到連陽光罩下來的光線,也是苦的。

    紫鳳凰臨走時,頭還翹得高高,她人也高,就像一隻很倔傲的鳳凰。

    「你要與費家為敵,我也不阻你,我在這兒等你,是柳五公子要我完成的責任。」

    「你的死活,本就不關我事。」

    「反正費家現在正要到處引你出來。你只要去到終南山,就會遇到費家的人。」

    「也許……我也會去終南山,或者上華山,親眼目睹你怎麼死去吧!」

    蕭秋水終於上了終南山。

    終南山雲煙圍繞,宛似仙境。

    蕭秋水想起:他一生中很多重要的戰役,多在山中或水邊進行。

    山是名山,水是名水,山水能留名千古,但他那些戰役呢……隨著山的風化、水的流逝,如人的消殞般逝去……

    ——他在水邊望見唐方漸小的身影在崖邊……

    ——他在山上目送唐剛帶走了受傷不知生死的唐方……

    他真想折回川中去找唐方。

    可是他還是到了終南山。

    而且往華山翻越。

    到目前為止,他還未遇見所謂的「費家的人」。

    蕭秋水往長安南行約五十里,經「彌陀寺」後至「流水石」,再轉至「興寶泉」「白衣堂」、「大悲堂」、「甘露堂」「竹林寺」「五佛殿」,但見山中森林蔚綠,清石靈泉,秀髮莫已,類近江浙山水。

    然後再經「朝天門」,景色至此,仰望可見三峰並峙,高聳雲端,雲煙圍繞,有說不盡的舒情與蒼寞。

    過「五馬石」後,即登「一天門」。「一天門」虯松蒼籐,石隙奇狀。岸巖奇突,與「勝寶泉」的「漱石枕泉」各具奇勝。

    然則蕭秋水卻無心賞勝,只從「圓光堂」的沙彌處得知,近日在終南岱頂,亦即北五台(就是「文殊台」「清涼台」「靈應台」「捨身台」與「岱頂」共列五台,另岱頂之西有「兜率台」「太乙台」等,不在此列)、常有陌生人來往。此乃自岱頂「圓光台」所傳達的消息。

    蕭秋水於是決心上岱頂。

    如果費家的人匿伏在華山,那終南山就是他的前哨,欲圖攻到中心,先毀了前哨再說。

    上訪頂的險道上,一直有兩個人,跟在蕭秋水不遠處,高談闊論。

    蕭秋水初以為這兩人是為跟蹤他來的,所以十分留意,後來聽他們的談話,知並無惡意。

    「你看,一路上來的寺廟,掛滿了什麼御賜的匾牌,每個皇帝都有,好像替他們供奉長生殿位似的,真是無聊。」較為高爽利落的男子說。

    「簡直討厭死了。小時候母親強迫我念《論語》,啊呀呀,一個字,七八個意思,五六種讀音,什麼古今字呀、考證呀、註釋呀,真是我的媽。孔子的話,很有道理,這點我承認,就是文章太刁難人了。」另一個精明精悍的女子接道。

    「胡說,」那高的男子道:「你真沒念過書,孔子是『述而不作』,書不是寫的,而是他說的,他弟子來謄抄,就是手抄本啦。」

    「嘿」那矮的女子說,「那麼文字艱深,勢不於孔老夫子的事了。我知道了,孔子可能寫作慢,講話快,他就請人來當他的文書,他來說,別人來寫……」

    「是了。孔子寫作不擅長,這點倒是發人所未見呢……」

    「說不定他在創作上還有挫折感呢……他弟子促他成書之後,還到七十二國去周遊,定必是推廣他的著作……」

    「喔,當時他的名聲一定是不夠響,各路關係沒有搞好……反觀老子,就聰明得多了。」

    「何解?」

    「老子的道德經,人人朗朗上口,都不是『道德』兩個字嗎?!」

    「有道理……沒料你我兩位大學問家,在此明山秀水間,研究得出一段學者們皓首窮經未解的公案!」

    ——諸如此類的無聊對話,實令人噴飯,而兩人猶津律樂道;

    蕭秋水心下裡倒有點覺得,這兩人的瘋瘋癲癲,有點像死黨邱南顧和鐵星月。

    不過他為求小心起見,一路上還是用他母親一路上所教的易容法,化妝易容,扮成一個鏢頭打扮的人。

    費家跟蕭家原有淵源,但費家既心狠手辣,殺死蕭秋水之祖父。母在先,蕭秋水也與之情斷義絕,即準備與之展開一場捨死忘生之戰。

    登頂後但見大氣沉沉,俯視群山,如浪波之折疊,真不知是俯視海洋,還是盡瞰群山。

    蕭秋水心頭感慨,眼界空闊,但心中依然有蔡回。那兩個「怪人」即行去圓光寺,蕭秋水尾隨,進得了寺裡,香客、雜人、游旅都非常之少,蕭秋水忽聞一似甚熟悉的聲音在問:

    「請問大師,近日來可有見到一名姓蕭的青年施主謫居貴寺?」

    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敝寺並無此人。」那僧人又道:

    「真是奇怪,近日來常有人來此間起蕭姓檀越,不知所為何事?」

    蕭秋水聽得心裡一動,返轉頭去,只見探問的人就是那兩名兩女。

    只見那兩名男女十分失望、悵恫的樣子,一個大聲道:「蕭秋水是位好漢,我們是聞其名,負長劍、背行裝、帶一腔熱血,來找他的,大師若知道,請賜告。」

    另一人也道:「我們久聞蕭大哥令名,所以來投,可惜一路找下來,蕭大哥似已不出江湖,直到長安,才得一漁人指點,說是先行趕到終南,或可遇見,所以才前來……」

    那老和尚歉意道:「阿彌陀佛,世俗事之慾望,貧僧久己絕緣,不知世間出了這麼個人物……可惜貧僧並未見過。」說著作禮離去。

    這兩人十分懊惱。蕭秋水本已隱絕失意了一段時間,現聽得二人闖關萬里,前來尋找自己,心下十分感動,一腔熱血都貧騰起來,在這沁涼的灰蒙山間空氣裡,直想長嘯作龍吟。

    這時忽聽一人冷笑道:「蕭秋水有什麼了不起?」

    另一人冷笑道:「他只配替我倒洗腳水。」

    還有一人慢條斯理地道:「只有豬才會找他,供宰。」

    三人說畢,哈哈大笑。

    有三人幾乎在同時間霍然回首。

    其中一人,就是改裝易容過後的蕭秋水;另外兩人,就是那兩瘋瘋癲癲的男女。

    只見在膳食堂的桌上,斜裡歪氣地坐了三個人。

    三個年青人。

    一人十分桃達,一腳屈慚掛在長凳上,一眉既高,一眉既低地望昔對方;一人一臉煞氣,一手臥案,樣貌十分威凜。

    另一人則雙目垂視,始終沒有抬起頭來,似場中發生的事,與他無關一般。

    這時五人對峙,所散發出的殺氣,頓令全場都驀然感受到,截然靜了下來。

    那高挑長髮青年一拱手道,「在下人稱秦風八,這位是義妹陳見鬼,請問有何得罪之處,閣下何必出語傷人?」

    那較矮的女子也正色道:「你傷我們不要緊,要罵蕭大哥,卻要交待則個。」

    那桌子上三人中的兩人,又哼哼嘻嘻地笑起來,愈笑愈忍俊不住,終於抱腹哈哈大笑起來。

    那兩名青年,氣得鼻子都白了。

    而且笑聲越來越響,原來他們背後,也有一男二女,在捏著鼻子嗤笑。

    秦風八怒問:「笑什麼?!」

    那兩個女子中,濃妝艷抹的那個嗤笑道:「這麼怪的名字呀,男的卻似女的,女的卻似男的!」

    另一個裝模作樣的女子道:「——找他?蕭秋水是你乾爹麼?」

    那個陰陽怪氣的男子也道:「你們要找蕭秋水,不如找我們:費家」一一」

    他接著說下去:

    「蕭秋水的冗弟朋友,全在我們處作囚中客哩。」

    費家的人!

    蕭秋水立起警惕。

    猜這兩女一男的形貌,顯然便是費鴉子的一子二女,「二劍一刀」。

    而那在座中的三人又是誰?

    蕭秋水此番首度與費家的人接觸。

    費家的人顯然不知道那鏢客打扮的人就是蕭秋水。

    陳見鬼怒道:「你們擒蕭大哥的兄弟朋友,有何居心?!」

    那濃妝艷抹的女子道:「你這是多問!」

    陳見鬼瞪眼道:「就算是多問,因為是我的事,我是要問的——」他昂然接下去道:「我雖未與蕭大哥謀面,但私下當他作兄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那裝模作樣的女子道:「那你就先在黃泉路上等蕭秋水好了。」

    一說完,「刷」地抽劍。

    同時間,另兩人,一人拔劍,一人猛拔刀。

    在拔刀劍的剎那,陣勢己布成。

    三人雙劍一刀,已圍住秦風八與陳見鬼。

    三人包圍,氣勢凌厲。

    秦風八兀自笑道:

    「沒想到未見著蕭大哥,卻先打了這一場。」

    陳見鬼嘩道:「也好,先殺這一場,好給蕭大哥作個見面禮。」

    蕭秋水聽得熱淚幾乎奪眶而出。而「二劍一刀」陣勢,即要發動,就在這時,只聞一個女音呼道:

    「慢著!」

    另一個女音叱喝道:

    「蕭秋水的事就是我們的事,要打架,算我們一份!」

    蕭秋水一聽這語言:好熟。驀然回首,只見兩人已掠入場中,正是:

    「瘋女」劉友與紫金阿水!

    廣東五虎中的兩名女虎將!

    蕭秋水一見心中大悅,但他們卻認不出蕭秋水來。

    只其見瘋水跳入場中,劈面對秦見八、陳見鬼就「嗨」了一聲,道:

    「我門也是從老遠來找蕭秋水的。『神州結義』盟主的事,蕭秋水非去不可,但至今仍未露面,我們也是得一藍衣女子指點,上山來找……恰好碰見你們,哈!可真是同一道上的啊。」

    阿水想擠上來說話,一不小心,卻給爐角絆了一交,「叭」地跌得葷七素八,剛齒怒道:

    「可惡!」

    蕭秋水看見為這兩個不速客而猶在莫名其妙、愕在當堂的陳見鬼與秦風八,不禁暗笑,頓憶起昔日的風雲人物——

    ——大肚和尚之奇特、鐵星月之放屁、邱南顧之歪理、李黑之古怪、洪華之樸實、施月之急直、林公子之自命風流……

    終南山綿亙不知若千里,兄弟、朋友,——你們都在哪裡?

    那濃妝艷抹的女子叫費心肝,裝模作樣的女子叫作費寶貝,那陰陽怪氣男的,就叫費澄清。

    這二人都是費家之後,除了精幹刀劍之術外,都有一兩手絕藝、他們眼高過頂,本就沒把中原武林高手放在眼底裡。

    費澄清膛然問道:「……你們……是一夥的?!」

    瘋女劉友道:「既都是蕭秋水的朋友,當然是一夥的!」

    秦風八「得」的一彈拇指,道:「對!既是蕭大哥的兄弟,自然是同一路的!」

    ——蕭秋水在江湖上名氣大,但武功本來不高,有這麼多人矢志同心追隨,不依靠勢力的、或世家的撐腰、更無錢財的力量做後台,他的倔起,全憑是志氣、俠氣、正氣的感召,才使到素不相識的人服膺。

    費澄清大喝一聲,一刀掃了過去。

    刀鋒本來砍向秦風八,中途一回,反掃瘋女。

    瘋女陡遭此變,急危不亂,張口一咬,竟咬住刀身。

    費洽澄甫動,費心肝與費寶貝的長劍,也就動了。

    兩柄劍如兩柄閃動的銀蛇,直向秦風八、陳見鬼背心刺來。

    阿水怒叱一聲:

    「讓我來!」人已如旋風,搶了過去,起時,撞向費心肝,抬膝,頂向費寶貝。

    於是阿水與瘋女,跟費家「二劍一刀」就打了起來,反令原先的陳見鬼、秦風人二人,有無從插手之感。

    這「二劍一刀」配合起來,至少已經變幻了二十六個陣勢,隨時因情況而改換,對瘋打狂斗的劉友和阿水說來,是無比的壓力。但劉友和阿水奮勇闖陣,也是這「二劍一刀」的剋星。

    陳見鬼、秦風八見五人打作一團,難分高下,不禁有些擔心起來;座上三人,舉上輕桃的,也引頸張望,樣貌威煞的,也凝視場中,惟有中央那年輕漢了,身裹錦衣,依然不抬頭,不舉目,望著桌上他前面的一雙筷子,宛若那雙筷子長了對翅膀似的,任何事物,都換不掉他的專注。

    第十二章秦風八與陳見鬼

    費家三姊弟的刀劍之陣,一波三折,原本是衝殺千軍萬馬之中,而又能回身互救,首尾呼應的戰陣、普通都是在以寡敵眾的情形之下施用,費家姐弟,一向自恃過高,所以此戰陣換作敵寡我眾之時,圍殺一、二人之戰術,反而無從發揮。

    瘋女的瘋癲潑辣拳法、阿水的跌撞碰砸拳路,把費家三姐弟打得喘不過氣來。

    就在這時,情勢又變。

    費澄清的刀身,「嗖」地逐然遽長,成了掃刀,費心肝與費寶貝的劍身,也驟然加長,變作長刺,剎那間兵器機簧發動而變形,使阿水與瘋女猝不及防,身上都掛了彩。

    但是這兩人不掛綵倒好,一旦受傷,更加兇猛:「兩廣十虎」,無一不是從市井中一層一層打上來的,身經何止百戰,所以越戰越勇,瘋女使出「瘋癲拳」,阿水則使出「跌撞拳」。

    「瘋癲拳」的秘訣就是「瘋瘋癲癲」,「跌撞拳」的秘決也就是跌跌撞撞,這本來都是犯兵家之大忌,但在最險中求勝卻是兵家之上策,這兩種拳頭,故意破綻百出,但因以絕對個人意旨為中心,反而把對方千變萬幻的攻勢,消解於無形。對方只能打起十分精神,以應付這種瘋狂的拼決。

    瘋女為人甚是大路,不像一般扭忸女子作風,所打法大開大合,眼看幾次要被刺中,可是對方也怕與之拚個同歸於盡,只好跳閃逃開。

    阿水天生殘缺,馬步浮搖,她卻利用這個特點,碰撞頂靠,連消帶訂,反而逼住了敵手。

    一時之間,費家「二劍一刀」,大力吃蹩。三人忽然長呼一聲,刺、刀驟折為二,三人俱變成雙劍雙刀,展開奇異刀劍之陣,砍劃而至。

    但也在同時間,阿水和劉友同時長嘯一聲:

    「破鑼!」

    這一聲長嘯過後,兩人猝然搶攻。阿水一頭撞入費澄清懷裡,費澄清雙刀不及封鎖,「砰」地被撞得口噴鮮血。

    費心肝揮劍求救,瘋女大喝一聲,雙腳飛起,費寶貝雙劍一攔,反斬瘋女雙腿,但突然間「嗤嗤」兩道飛快的影子「啪啪」地打中了她的臉頰上,只覺臭味難聞,人卻金星直冒,一交坐倒。

    原來瘋女在剎時間,踢出了所穿的鞋子,擊倒了費寶貝,費心肝瘋病女阻得一阻,阿水己返轉過身,卻一交跌了下去,費心肝只覺前人影空,雙腿卻已被人緊緊箍住:瘋中「嗖」地一口沫液,吐在她臉上,一時不能見物,「砰」地挨了一拳,飛了出去,半晌爬不起來。

    一時間,費家二姊一弟,盡皆倒地不起。

    原來阿水與瘋女的「破鑼」一句,是彼此的暗語,此語一出兩人就將平時配合無間的「瘋癲拳」與「跌撞拳」得精華發揮,力挫強敵。

    兩人雖已擊倒「二劍一刀」,但受傷亦不輕,氣喘吁吁。這時場中忽又多了兩人,原來是那座中三人,也沒見他們怎麼動,卻一下子來到了場中。

    那兩人自報姓名,浮滑的青年說:「我是費家費洪。」威猛青年道:「我是費家費曉。」費洪嘲諷地道:「你倆居然汀敗了費家的三個沒用的人、就讓我們教訓教訓你們。」

    原來費家成員,也各有成見,費逸空、費鴉子兩系,因承繼費家衣缽問題,也鬧得頗不愉快;但費漁樵昔日深受家庭分裂之苦,所以全力壓制,才不至釀成分裂,但也成勢成水火的現象。

    「不公平!」只見一鏢師打扮的黃臉漢子道:「她倆已戰累,你們此時挑戰,不公道!」

    費洪、費曉相顧一眼,心中都暗想:此人易容!但都不知這兩撇鬍子的堂堂大漢,是什麼來路,費洪當下冷笑道:

    「什麼公不公平!看所謂的廣東俠女是不是盛的!」

    真是吹脹不如激脹,阿水第一個憋不住,跳起來大呼道:

    「好哇!小兔崽子,就算是車輪戰,老娘也挑下了!」

    阿水一跳出來,瘋女當然沒理由讓她獨戰,也躍了出來,叱道:

    「呸!有膽放馬過來!」

    費洪嘻笑道:「這就對了。」

    一說完,手上多了一柄劍。

    這柄劍也沒什麼奇特,但費洪眼睛不瞧敵人,只盯著他自己的手中劍。

    阿水、瘋女因此也戒備起來,全神貫注。

    費洪忽然將劍迎風一抖,劍身居然寸寸斷裂、又似被一條細鏈穿在一起般,變成了千蛇百星,猶如暗器,又如千百道劍,向兩人罩來。

    就在此時,費曉也出手了。

    他用的是十字搶。

    阿水、瘋女驚退,十字槍就攔在她們背後。

    阿水一彎臂,一閃身,箍住了十字槍,正想運力一鋤,扳斷槍身,但十字槍一抖,旋轉「嘶」地割入了阿水的脅下去。

    瘋女那邊也同時遇險,那口「千蛇百星劍」突然卻似有什麼力量一般,迸噴了出來,千身點劍片,掃向瘋女身上。

    才一照面,瘋女、阿水已然不敵。

    費逸空嫡系的高手,果然比費鴉子外系的子弟強多了。

    就在此時,一聲斷喝,一條人影飛來,一陣急抓亂撥,居然以一雙空手,把劍片盡皆掃落,鏗鏘落地。

    也在同時,另一條黑影一閃,一出腳,不偏不倚,把十字槍予尖挑起,血肉飛濺,另一腳卻阿水踢走。

    瘋女與阿水死裡逃生,猶有餘悸,回首一看,卻見陳見鬼、秦風八二人,心裡都有「再世為人」的感覺。

    費洪、費曉二人臉上卻變了顏色。

    費洪這才重視起來,怒問:「你們……究竟是哪一幫哪一派的人……?」

    陳見鬼冷笑直:「你總聽說過『丐幫』吧?」

    秦風八冷冷地道:「那你也聽說過『丐幫』有兩大護法吧?」

    費洪變色道:「兩位可是……可是外號『閻土伸手』和外號……」『鍾馗伸腿』的……兩位高人?」語態上已不知客氣了多少倍。

    陳見鬼道:「我就是『閻王伸手』。」

    秦風八道:「我就是『鍾馗伸腿』」。

    費曉插口道:「我們費家……跟丐幫素無怨隙,兩位因何來湯這趟渾水?」

    秦風八臉無表情地道:「因為是你們先惹上我們。這兩位……姑娘……是因為救助我們,所以才傷成這個樣子的。這原是我們的事,我們當然不能坐視。」

    ——他講到「姑娘」時,目光斜瞥阿水、瘋女兩人,邋裡邋遢的,凶巴巴的,真是有些尷尬,幾叫不出口。

    費洪暗笑道:「那我們賞面給兩位兄台,也不對付這兩個婆娘,這下兩不相欠,可得了吧?」

    陳見鬼板了臉孔:「不行。」

    費曉勃然問:「為什麼不行?!」

    秦風八道:「不行就是不行。你們已刺了人一槍,又有千奇百怪的劍狙擊,差點都害你們弄出人命——就這般算了?」

    陳見鬼接口道:「更何況……你們剛才語氣中侮辱了蕭大哥……」

    費洪詫問:「蕭秋水跟你們有什麼關係?」

    陳見鬼斷然道:「沒有關係。」

    秦風八道:「家帥裘無意,對蕭大哥的印象很好,這趟西來,也無非為了勸蕭大哥角逐『神州結義』盟主一事。」

    裘無意是丐幫幫主。——但蕭秋水卻不認識裘無意。裘無意如何得知蕭秋水可敬之處,倒教蕭秋水費解。

    ——但是在權力幫未崛起前,丐幫屬天下第一大幫,聲勢駭人,現在雖然聲威大減,但費氏兄弟依然不敢隨便樹此強仇,

    費洪強笑道:「冤家宜解不宜結,兩位對蕭秋水,也並無什麼淵源,不如就此算了。……」

    只聽秦風八冷冷地道:「如果費兄這番話,在咱們亮出字號之前說的話,那一切都好商量……」

    陳見鬼斬釘截鐵地道:「等到現在才說,不過是趨炎附勢——投人情講!」

    費曉佛然道:「***的王八羔子,真以為老子怕了你下成?!拼就拼吧!」

    一說完,十字槍「呼」地一劃,戳了出去!

    陳見鬼閃電一般,雙手已扣了十字槍的交叉點上。

    就在這時,十字槍突然斷了。

    原來不是斷了,而是從中折而為二,費曉左手執另一端,端尖突然彈出一截稜形鐵刃,直捅了出去!

    這下變化極快,稜刃己刺入陳見鬼的左肩。

    陳見鬼卻絲毫不覺痛苦,右拳己揮擊,打中費曉。

    「嘶」地稜刃撕下陳見鬼丘臂一截衣衫,才看出陳見鬼的這只左手,是鐵鑄的:

    費曉被打飛出去,咯了一口血,可是他手上的兵器,又有了變化。

    十字槍的槍尖猝然離柄飛出!

    陳見鬼飛起,仍被槍尖釘中大腿。

    在電光石火一接觸間,費曉被打得重傷倒地,但陳見鬼也傷了一條腿。

    只聽秦風八冷冷的道:「費家的兵器,神奇得緊呀!」

    費洪皮笑肉不笑地道:「費家的暗器,也不遜色!」突然,一掌拍出,秦風八一攔掌,格開一招:費洪又一招手,打出四顆琉璃球!

    費洪一出手,秦風八已跳起,霎時間他已踢十四腳,把琉璃球都踢了回去。

    本來他這一下是反守為攻,但可怕的是,那四顆琉璃球才一觸及他的腳尖,便炸成煙霧。

    濃霧紅色。

    「不要呼吸!」秦風八一面摀住鼻子,一面大呼,他是怕廟裡的香客吸著了,會不得了,誰知剛呼叫完,腦中一陣昏眩,只聽費洪桀桀笑道:

    「倒也,倒也。」

    原來費洪這琉璃球,是沒有毒的但與秦風八先前所對的一掌,卻含有劇毒,煙霧一起,秦風八要摀住鼻子,便中了他手上沾有的迷藥,全身發軟,費洪得意地笑著走近。

    就在這時,秦風八忽然跳起,踢出。

    費洪早料到秦風八會瀕危反擊,所以早有準備,一楊手,又打出六道晶光。

    這六道晶光,有快有慢,有的呼嘯、有的問光、分六個角度,攻擊秦風八。

    但是秦風八卻並不是向他跳來。

    所以費洪的出擊落了空。

    秦風八是跳向那煙霧裊裊的大香爐,一腳踢過去。

    香爐夾著灰與燙辣的香火,迎頭罩下來。

    費洪大叫閃身,因吞著香灰,聲音一啞,眼不能視,秦風八一腳喘出,剛好命中,費洪一面捂臉,一面咯血,情形甚是狼狽。

    但是秦風八已然力竭,萎然軟倒,想是毒藥發作了,無法再支撐下去。

    費家費澄清、費心肝、費寶貝、費洪、費曉與阿水、瘋女、陳見鬼秦風八力拼的結果,是兩敗俱傷,玉石懼焚。

    這時在戰鬥中、煙霧中,一直沒有抬過臉來的青年,忽然抬頭,目光如上,大喝,桌子粉碎,拔刀,飛躍十上人,到了秦風八身前,一刀斫下去!

    這下突變,陳見鬼、阿水、瘋女三人鼓全力截擊,但三女雖分三道防線分襲來人,但在同時卻被反彈了出去,伏在地上,喘息不己。

    到第三道防線,來人才稍停下,只見目光銳厲,一張臉不知怎的,就是不像人的長相,全臉發黃,目光發黃,像患了黃疽病的人一般可是卻令人不寒而慄。

    他稍停著,雙手抱刀,豎與眉齊,

    費洪忍痛笑道:「這是我們費家年青一代第一高手:費丹楓。」

    陳見鬼等聽到這名字,知道:「自己真的快要見鬼了。

    費丹楓在江湖以及世家中的地位、類似昔日費家中最出類拔萃的人物:費仇。

    費仇連挑十九高手,幾乎重振費家聲威,差點就躍登「武林四大世家」首座——如果不是遇到了慕容世情。

    費丹楓是六十年後,費家最出色的後代。

    費漁樵最賞識的就是費丹楓——雖然費丹楓並非嫡系所出,但他卻是在費家子侄中,最具才華及最有殺傷力的一人,就像一顆大海中的明珠,雖非人造的奪目搶眼,卻自具連城價值。

    但這幾年來,費丹楓因練奇門雜學,不但人心大變,連容貌也大為變更,——也許他一心想承繼費家的衣缽吧,但這點利慾也唆使他成為費家中殺人奪權取名獲利最凶最狠的一人。

    然而費丹楓是有真才實學的人,他十七歲即擊敗大行山之王薄小天、二十歲在一夜之間,連敗「長山四四義」,而且在詩壇上,被稱為「詩鬼」,詩風淬礪狂誕,在書壇中,也被譽為斧筆,每一筆俱有大點刷下來,如驚天地,位鬼神一般的厲烈。

    費丹楓主掌在終南山,就是等於守住了費家在華山的咽喉。

    而他陣守的三年來,從來沒有人,能過得了他這一關。

    他決定要殺死秦風八,再殺陳見鬼、阿水、瘋女這一干人。一個活口也不留。

    他不希望與整個丐幫為敵。裘無意的威名,雖略不如少林天正、南少林和尚、武當太禪,但絕對在其他十四大門派掌門人加起來之上。費丹楓還想闖蕩江湖,且還要嶄頭露角,這還得要「神行無影」裘無意的提攜,他野心愈大,愈不想開罪裘無意。

    所以他更加決心要殺人滅口。

    殺掉丐幫兩個護法,也許有一日,這使到他更容易當上丐幫的長老。

    ——這就是費丹楓無所不在的野心。

    就是費丹楓躊躇滿志的時候——他每次殺人,因掌握著,『生殺大權」的這個意念而興奮得全身發抖——忽然有人喝道:

    「住手。」

    費丹楓勃然冒火,他慢條斯理地斜盯過去,其實要掩飾自己被人所阻的憤怒——只見一兩撇鬍子的黃臉漢子。

    費丹楓馬上意識到:這人是經過易容的。

    易容的手法,是費家的,而且十分粗陋,令人一看就看得出——但是這人卻令費丹楓感覺到,此乃平生勁敵!所以他又興奮得全身微微抖著。

    「你是誰?」

    那人掀開了易容之物,好一個眉清目秀但英悍神氣的青年!

    費狄不希望多結怨隙:今天上終南山來的人,看來都不怎麼好惹。於是問道。

    「這是我們自家的事,不跟你有關。」

    那漢子道:「跟我有關。」

    費丹楓冷冷地,冷冷冷冷地,再問了一次:

    「你,是,誰?」

    那漢子靜靜地,靜靜靜靜地,回答這句話:

    「我是蕭秋水。」

    ——蕭秋水來了!

    ——蕭秋水終於出現了!

    受重傷的阿水和瘋女,忍不住雀躍歡呼,但都不能宣洩心中的喜悅。陳見鬼與秦風八卻直瞪了眼。

    ——這人哪,原來就是我們要我的人!

    費丹楓目光收縮,一字一句地道:

    「你,是,蕭,秋,水?」

    蕭秋水沒有答這一句話。他反問:

    「我的朋友呢?」

    費丹楓一臉狠色,道:

    「闖得過了我這一關,再到華山去找吧。」

    費丹楓說完,心裡卻一凜,怎麼能這樣子說話!好像這人已能過得了他這一關似的,自己已透露出他朋友的困囚處!他轉眼一看。蕭秋水眼睛裡己有了笑意。

    可惡!

    ——不能憤怒。憤怒易敗。

    費丹楓立即這樣告誡自己,可是他又因自己意識到「敗」而懊惱著。

    然而秦風八、陳見鬼都亮了眼睛。蕭秋水果然是蕭秋水!一上來第一句後,就是問他朋友的下落!

    第十三章第二次決鬥

    費丹楓信任他自己的刀,他的刀有十六種變化,任何一種,都足以使一流高手喪命,費家的所謂「變化」不是招式上的「變化」而是致命、恨辣的、融合各種奇門異木的「絕招」。

    「你既是蕭秋水,便活不下終南。」

    蕭秋水淡淡地道:「我不下終南。我上華山。」

    費丹楓怒道:「把『天下英雄令』拿出來!」

    帶秋水眼光注視遠處,彷彿只有終南那山、那水,方才值得他一看得。

    「你配嗎?」

    費丹楓一下子憤怒得全身抖了起來。

    一一不要生氣,費丹楓,不要生氣!

    他暗自警告自己,一面抑制憤怒。

    偏偏蕭秋水的眼裡又似乎有了笑意,彷彿以為他的發抖是閒為懼怕——

    一一我才不怕你!

    費丹楓終於按捺不住,一刀劈出!

    刀風霎時間佈滿了狹厭的膳堂。

    蕭秋水的身形已飄出了膳堂,到了神殿。

    刀風立刻又追到了神殿,且充斥了神殿:

    蕭秋水又逸上了神殿,到了門檻、

    刀風又粉碎了寺前門階的寧溢。

    蕭秋水義飛了出去,到了擺在天壇前,那一日極大的、六人合抱寬的繁茂香爐邊緣上。

    ——你這豈不是找死!

    費丹楓心忖。他跟著也飛上了香爐邊緣。

    寺裡的人都追出來看:只見灰蒙山景,兩人宛在天邊,衣快飄飄,來往閃忽,背後是一片空茫的天色,好像連沁涼的空氣,裊升的香煙,也是一般無情。

    大家卻沒有注意到圍觀的人叢裡,多了五條戴竹籤的鮮衣大漢,靜靜地默視著。

    費丹楓一刀劈下去,這一刀尤騰虎勢,不但可把人劈成兩半、也可以把鐵爐斬成兩半。

    但是到了中途,刀勢全改。

    刀改由刀背拍落,擊在香爐裡!

    「逢」香灰激揚,全進噴向蕭秋水

    然後費丹楓的刀橫掃,卻在刀柄間,忽忽二聲,噴出大量的毒液。而他空著的左手,也打出四、五種不同的暗器!

    有些已經不可以說是暗器,而是毒物——活著的毒物。

    隨便任何一樣毒物,或一件乓器,只要沾著蕭秋水,——蕭秋水必死。

    可是蕭秋水沒有死!

    他突然脫下鏢客的披風,一張一罩,便把費丹楓連人帶刀帶暗器包住。

    ——當然連香灰也裹了進去。

    費丹楓才掙扎了一下——才掙扎了那麼一下子,便不動了。

    蕭秋水打開布包,費丹楓七孔流血,「砰」地倒在香爐裡,身子炙著了香灰,「吱吱」地燒響了起來。

    ——也許他以刀拍香灰,褻瀆了神明吧?死了後連香都要燙他。

    費丹楓中了自己的毒,——連香灰給他那一拍,都是有毒的。

    所以他死得很快——雖然死得雙目凸露,死得不服氣!

    這是蕭秋水第二次決鬥。

    ——其實應該說,蕭秋水得「無極仙丹」之助,受武當、少林、朱大天王一系及權力幫一脈「八大高手」相傳後,第二次單打獨鬥,面對高手的對決。

    ——蕭秋水是用了章殘金、萬碎玉連使「殘金碎玉」掌法時的「金五游龍」身法,退出寺內,而在香爐上乃運使「東一劍、西一劍」的「東忽西候」輕功與之周旋——但這一戰最令蕭秋水愉悅的是:他在博殺強敵時,用的卻是他自己的手法。

    他已經越過前人,有了他自己。

    他在與婁小葉一戰中,以對方斷劍絕招搏殺對手,已經稍具雛型:而這與費丹楓的一戰更能確立他的未來趨向。

    他望著空濛的天色;大意無情、是在人心。每一個人都有他特殊的形式,而也有特殊的安身之地,所以也有特別適應他的生存方式和死門。

    只要運用高超的武藝與智慧,找尋那安命之所,就能無敵,就像蛇畏硫磺,大象懼鼠,蝴蝶都知道季節流變飛往一個地方一佯。只有天地是闊大寬逸的,所以無理可襲。

    蕭秋水站在香爐上發怔,遠眺蒼白的天色,加上深鎖的劍眉,裊裊上升未滅的香煙,倒在腳下的屍首,使蕭秋水看來猶如誅殺惡魔的天將,在替天行道後又生了大慈悲,故有憂色。

    要不是有這樣的感覺:阿水、瘋女、秦風八、陳見鬼等必定已歡呼。

    費家的其他五個人沒有上前來收屍,他們已不見了。

    費丹楓一死,他們就溜了,逃得一個也不剩。

    這屍首後來還是蕭秋水親自挖的,親自埋的。

    他在墓碑上用劍刻了幾個字:

    「費家的人」。

    ——生為費家人,死是費家鬼。

    他以為費丹楓會喜歡。

    ——他當然不知道費丹楓是因為不想僅止作為費家的人,所以才野心勃勃,自詡高明,結果死於橫逆,成為費家的冤魂之一。

    不過這也並不重要,反正終南山多霧,不久墓碑即生青苔,連那幾個字,也被蔓長得看不見了。只是那青苔不似一般綠茵,反倒是生得一片慘黃,長在墓碑上,乍看來就似一張人臉,不,像費丹楓生所的臉一樣。

    蕭秋水決意上華山。「我也去。」陳見鬼說。「我們一齊去。」秦風八道。

    「我們本來趕到陝西來,是要接蕭大哥過去,參加『神州結義』同盟盛會。我們皆一致認為,這領導非蕭大哥莫屬,故此才要蕭大哥去一趟。」瘋女道。

    蕭秋水這時再沒有謙讓。因為他已看出了這武林的情形,要一個年輕的「盟主」出來,一定要能代表的正道力量,而不只是「榮譽」而已,更重要的是「責任」。以及負擔起這個「責任」的「責任心」。

    所以他只是問:

    「是在哪一天?」

    「三月十二。」

    陳見鬼即道:"那天陰雨."

    秦風八皺眉道:"腥風血雨。」

    這兩人是丐幫的重將,在裘無意嚴訓之下,對星象,卜卦、氣候.時令等都有特殊瞭解的異能。

    「我會去的,」蕭秋水道:「但是我要先辦完這件事再說."

    「那未我們一起去,」阿水說。

    「反正要回去,就一道回去."劉友也道。

    「一齊去闖蕩也好,」蕭秋水對阿水等笑著調佩道,「可別又摔交了."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於是一行五人,同上華山。煙霧空濛,山風颯烈,他們自終南山發。

    到了玉泉書院,蕭秋水等人雖藝高膽大,但也素聞西獄華山的。

    「只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

    他們在這「千古華山一條路」下,酣飲清泉,然後才背上行囊出發.

    所謂行囊,秦風八與陳見鬼二人,大大小小的麻袋背了十七八包,也不知是什麼物事。蕭秋水等人都知道丐幫門戶中有許多奇文異規,所以並不過問。

    阿水,換上一襲朱赭勁裝,膝上還是照慣例,開了兩個洞,以免摔交時把褲子磨破。劉友,還是瘋瘋癲癲,神經兮兮的,不過也有幾分姿色僚人。蕭秋水心想:要是那好色的林公子在,一定過去打情罵俏,那說不定會被忽發花癡的劉友咬上一口。

    他心裡想著,不覺暗笑。旁人看去,只見他眉帶優色,卻精悍過人,穿白衣長衫,介於文秀與英氣之間,很難捉摸。

    「蕭大哥,如果你當上了『神州結義』的盟首,你有什麼打算?"

    這時陽光照在松林中,一絡一絡的陽光,好像到了樹枝遇到了彈性似的,反照下來,灑在人的身上,好像細雨一般舒暢。蕭秋水仰著臉好像在鵲飲蓄無私的和照的陽光。陽光好金好亮,當華止的風揮過,全座山的松樹都搖首擺腦,發出「呵呵」的聲音。這就星華山有名的松濤。

    「沒有打算."蕭秋水答。「我是從一座山,走至另一座山。"蕭秋水笑得溫照如春陽:

    「我不是去打獵的,我愛這些山."

    瘋女和阿水都似懂非懂,好像松風在訴說些什麼,是華山上那秦宮女玉姜的故事吧,還是齊天大聖打翻太上老君煉丹爐的傳說……她倆不懂。

    陳見鬼說:「不過一般的領袖都是先有所允諾,他出任後要做什麼做什麼的……"

    蕭秋水望著對面的山.這邊的山柔靜陰鬱,對面的山被金色的陽光灑得一片亮晶。

    真是好像仙境一樣,有什麼喜樂的事,如昇平的音樂,在那兒樹梢間蕩跌著、回樂著的……

    「我不是領袖,我只是決鬥者,或寧寫詩、給畫、沙場殺敵."

    秦風八道:「那你跟什麼決鬥?"

    蕭秋水臉中掠過李沉舟那空負大志的眼神……他說。

    「我跟自己決鬥."

    「我不懂。」連秦風八也嚼咕著。

    「要跟自己決鬥……」

    蕭秋水笑了,「首先要擇劍,排除萬難、找到自己……」他誦詠著兩句:

    「只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

    他信步前行,走上千尺幢。石上寫「回心」兩字。還有石壁右書「當思父母」,左書「勇猛前進」。這千尺幢扶搖直上,不知深遠,僅一鐵練供手攀扣,上天開一線,幾至爬行,始能宜立,是謂萬夫莫開之勢。蕭秋水微笑,把他頭上的儒中瀕掉,綁在"回心石"上,然後洒然前行。四人茫然相顧,只有跟著過去。他們並不知道,這是少年脆弱的蕭秋水,進入成熟生命的伊始……

    回心洞夭插壁立,登華山僅此一道。

    蹬道共二百七十四級,既陳且長,陰森逼人,陰凌凌空,出口只有一個,圓若盤盂,古稱天井。

    在此狹厭的洞口,有一塊鐵板,只要一經封蓋,即與山下的人斷絕了。

    此刻「天井」沒有封蓋。

    蕭秋水的身子幾與蹬道梯級平行,昂首望去,猶可見一絲天光∼

    但蕭秋水望不到「天井」旁的事物。

    所以更不知道那兒匿伏著有人。

    四個人。

    費洪和費曉。

    費洪和費曉並不可怕。

    可怕的是費洪與費曉身邊的兩人。

    一個人,書生打扮,但臉色慘青,一柄掃刀,就擱在從千尺幢登百尺飛峽的蹬石上。

    這人不曾抬頭,但沒有人敢走近他:連費洪、費曉都不敢。

    在「天井」隘道上,有一婦人,高大,挽髻,長臉,高顴,雙手高高舉起一柄劈掛大刀。

    刀漆黑,至少重逾七十來廳,而婦人臉上凝市之煞氣,卻至少重若萬鈞。

    他們正在等待。

    等候蕭秋水一步一步走上來。

    蕭秋水扶級而上。千尋的壁谷,群山深遠處,那麼靜靜的翠谷,真該有唐方迎照在陽光下,吹首小笛……蕭秋水是這般想。

    仰頭可眺重蟑疊翠,奇峰叢峙的高山;俯視則可見潺潺長流,清可鑒底。那高山是我,那流水是唐方……不知是什麼樂曲,給蕭秋水改了歌詞,這樣地唱。

    然而危機佈伏在蹬道的盡頭。

    那是必殺之機。

    那一男一女,是夫婦,而且是費家的要將。他們就是費鴉子與封十五。

    費鴉子是費漁樵的長女,她專霸之名,傳遍武林,使高傲慢倔的沒落世家子弟封十五,也有平常之癖。

    封十五就是那慘青臉色的漢子。「封家掃刀」本是天下聞名的「八種武器」之一,後來封家敗落,為唐家所摧毀,封家使掃刀的高手,只剩他一人。

    他向自負做岸,又不肯將絕技授人,「封家掃刀」於是沒落,他也因此入贅費家,心裡有懷才不遇的志魄,所以出手就似每一刀每一掃都要別人以血來洗他的恥辱一般狠絕。

    費鴉子的劈掛馬,封十五的掃刀……在江湖上、武林中,是二絕。但他們驕傲得從不肯合擊過。所以費鴉子守著「天井」,封十五則望著山谷。

    費鴉子的劈接刀高高舉著……

    還有十來步,就到「天井」之處了,蕭秋水俯手仰著,看過去,望不到什麼。

    然而那首歌,遙在蕭秋水心裡蒙回不絕。那松風籟籟地吹過林子,催動了蕭秋水的衣角:是要細細地告訴我什麼嗎?蕭秋水沒有聽見,他想,一定是唐方寄溪流,傳山風,寫在雲上、水上的話語。

    他真懊惱他未曾聽見。

    然而風,是逆著吹的。

    也就是說,風是鑽過「天井」,吹送下來的,風穿過費鴉子高舉掛刀的衣角,費鴉子全神貫注,雙手高舉,所以不能捺住衣袂。

    「來的確定只是蕭秋水和丐幫的人嗎?"

    「還有廣東五虎的人."

    「那不打緊。肯定上官族的人不在嗎?"

    「不在,他們的人,都出來了?"

    「你們二個,去通知山上,」費鴉子道,「你們四個,留在這兒."

    「幾個小毛賊,還用這般陣仗?"

    封十五冷冷地、毫無表情地訕嘲著,

    他被費漁樵安排到這山隘上截殺上官族的人,他本就覺得大材小用,很不服氣。所以他就採取個合作的態度,把掃刀放在一旁,鬧著沒理。

    費鴉子也沒理睬他。她也自信她應付得了,不過她是費漁樵愛女,遇事甚有分寸,先囑她自己的子女費澄清、費寶貝、費心肝等人先上山報告去,卻把哥哥費逸空的一對兒子:費洪與費曉留下來。

    「能殺丹楓的,多少有些能耐."費鴉子道:「不可以輕視."

    她明知一個蕭秋水沒有什麼了不得,但她定是要在這隘厭的進口裡施狙擊,除此強敵,這是她的本性。

    費洪與費曉目睹過蕭秋水的本領。他們知道蕭秋水並不好惹,所以弄了一塊巨大石頭,對著瞪道,準備姑母一擊不中時,再推落石塊,瞪道如此狹隘,石塊滾下時,一個也躲不掉。

    ——其實誰能躲得懺姑母那百發百中,且意想不到的一擊呢!

    ——如果躲得過,也成為這石下冤魂罷了!

    ——就算連石也砸不死他,還有姑父的掃刀——他們雖是費家的人,但敢知道誰也躲不過封家的掃刀。

    所以蕭秋水是死定了。

    蕭秋水離石蹬隘口只有幾步路了。

    然而他心裡還是在響著他認識唐方時的那首歌……

    郎在一鄉妹一鄉;

    有朝一日山水變……

    第十四章第三次決鬥

    蕭秋水踏上了最後一步石階。

    下一步石階,該通向哪裡呢?

    就在這時,蕭秋水突然感覺到一件怪事。

    風自「天井」的縫隔裡吹來,本來漸次強動,使他的眼有些睜不開來。

    他幾乎是閉著眼睛,想著唐方,冥想著走上來的。

    但是風勢忽然弱了。

    迎面的風勢陡然終止,但兩側與下擺的風勁依然。

    蕭秋水心念一動:洞穴那邊,有物事在擋路。

    但在窄狹的蹬道上,不可能植有樹林:如果有人,也該有聲音

    就在這瞬間,他邊思想著,頭手已穿過「天井」。

    也在這瞬間,費鴉子尖喝一聲:

    「暖呀一一"

    以泰山電砸之勢,直砍而下!

    這下間不容髮,蕭秋水無可退,閃電般出劍。

    他拔劍的動作與出劍的動作幾乎是同時完成。

    出劍的動作與收劍的動作也是在同一剎那間。

    費鴉子掣刀的手停在半空——僅差蕭秋水額前不到半尺,蕭秋水的劍己閃電般刺入費鴉子的胸脯,又拔了出來。

    在費鴉子背後的費洪和費曉,只見姑母高舉起劈掛刀,只到一半,忽見她背後「突」地露出一截劍尖,又「嗅」地縮了回去——。

    然後姑母的劈掛刀就止住在半空。

    費洪十分機警,他知道姑母完了。

    他立刻與費曉招呼,兩人推動巨石,直滾落了下去。

    就在費曉與費洪一怔之間,蕭秋水的身子已完全穿出了隘道,看清了當前的情勢。

    費鴉子卻完全看不清。

    她不相信她已中了劍。

    但是事實上她不但中了劍而且對方已經把劍抽了回去。

    她的體能力量已被這一劍粉碎,但精神力量未死,她還為那驚天動地的一劍而詫異著。

    就在這時,一股大力,自背後撞上了她。

    當她省及,這股莫可形容的大力就是兩個子侄推動之巨岩時,她已經被輾在石上,直向蹬道撞落!

    蕭秋水乍見那婦人還凶神惡煞向他撲來,嚇了一跳,馬上發覺她背後有塊大石。

    蕭秋水原來得及跳避,因他己穿出「天井」;但他知道他背後的人,在狹窄的蹬道,這大石滾滾,無論是誰,都死定了。

    所以他沒有避,反而迎上去,雙掌拍出!

    就在石塊僅開始滾動,但未帶起長距離的颶力之際,他已以深厚的內力,雙掌極力鎮住了巨石!

    他頂住巨石的瞬間,頭上白煙直冒,陳見鬼,秦風八這時己雙雙穿過「天井」!

    巨石頓住,費洪,費曉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人竟有此神力!

    可是封十五已確定了一件事:他妻子死了。他鐵青著臉,比什麼都還快地抄起了地上的掃刀!

    這時瘋女與阿水也掠過了「天井".可是因為太急,阿水因一個不留神,在石瞪上摔了一跤。

    蕭秋水大吼:

    「快跑!"

    巨石轟然滾下,蕭秋水似游魚一般,在電光石火剎那,已自岩石沿側穿了出來。

    費洪、費曉兩人,立時迎上了他。

    驚魂未定,內力耗盡——正是除掉對方的好時機。

    所以費家兄弟要把握這個絕好時機。

    同時間,封十五己橫執掃刀,衝了過去!

    秦風八,陳見鬼二人要攔,全被這鐵青臉孔的人凌厲逼人的心魄和氣勢震開。

    瘋女也不敢擋,封十五沖人四人之間,瘋女尖叫:

    「阿水小心一一!」

    但是已遲。阿水剛剛起身,封十五一刀橫中,阿水哀號倒地。

    封十五回刀,擺起架勢,正要再斬,忽然背後碰到一人的背後。

    兩人同時回身,眼睛裡交擊著奪人的精光!

    背後的人是蕭秋水。

    費洪、費曉已倒下:蕭秋水同樣用「東一劍、西一劍」的快招迅雷不及掩耳地殺了他倆。

    可是他背部觸及一人,回頭,只見一鐵青臉色之漢子,橫是著掃刀,瘋女撕心裂膽的呼號,而阿水已倒在血泊中。

    他日中堅定地發出必殺的厲芒:

    他知道他與這鐵青臉色的漢子之間,只有一人,能活下去。

    風勢很大。

    群樹在遠方嘩然。

    但封十五卻無法利用風勢。

    因為他平時太高傲:明知費家的人,很會利用天時,氣候,地勢……等等環境,但他總認為一個高手,必不屑學這些……

    就算是利用風勢,使蕭秋水無法全張目瞳,乃至於費鴉子利用「天井」地形暗算,——封十五都以為無此必要。

    現在他認為必要了:因為他的攔腰掃刀,氣勢還完全無法化解蕭秋水的端然。而且山風直往他眼裡吹…

    他稍微有些後悔的時候:蕭秋水就出了手。

    千尺幢上,是百尺峽。

    百尺峽高高聳峙,遠較千尺幢力險,不攀石壁上的鐵索,根本無法登步。

    蹬道猶如直上青天。

    這一行人哀傷地上去。

    這廣東五虎中的女虎將之一阿水,未嚥氣前流著眼淚,很是脆弱。

    蕭秋水湊過去,跟她說了一句話:

    「我已經替你報了仇了。」

    阿水也流著淚說一句。

    「我這一交,摔得好重……是我自己沒有走好……」

    她斷氣的時候,封十五被蕭秋水打落深崖的身體,大概也落到了崖下,作為了豺狼虎豹的午宴。

    ——華山,還是要去的。

    ——尤其因阿水之歿,更是矢志要上去。

    ——待解決的問題是,何處埋葬她的屍身?

    四人默默地前行,而景色漸漸迫入華山精畢之所在,奇峰怪石,蒼松青籐,山色疊翠,重嶂千峰。可是四人卻懷了四顆哀傷的心。

    群山似在遠處,又似在近處,在這孤寂的山谷裡,卻像哀傷的笛韻,流露出人間側排的哀息。不知蕭秋水此刻經過山裡的迎著陽光或者躲在松蔭裡的小花,招招曳曳,有沒有想起唐方?

    在寂靜無聲,大氣薄涼裡,蕭秋水沒有回頭,卻說了後。

    「在我們後面,跟有五個人,不知什麼來路。」

    三人俯視下去,從百尺峽望千尺幢的細路上,果然有姍姍而行,頭戴竹笠的五個人,穿鮮花色澤的衣服,正停在適才「天井"一戰之所在,

    「不知是誰."陳見鬼喃喃自語。

    在其他人俯瞰的時刻,劉友卻抬頭,只見蕭秋水冷靜深沉,精悍的體魄,衣袂隨風飛揚。

    ——這跟昔日在五龍亭救拯的蕭秋水,有多大的不同呀。

    瘋女心裡邊如此尋思。

    千尺幢,原來的瞪道上,站著五個人,他們各穿紅、藍、黃、綠,黑五種顏色的鮮衣。

    「好厲害。」黃衣人判視現場,這樣說。

    "蕭秋水方面,也死了一個同伴,只不過已給他負走."綠衣人指著地上有一灘鮮血無屍首處道。

    "連被打落懸崖的封十五,一共四個人,全死於蕭秋水一人的劍下;蕭秋水這個人,誠如老大所說,不可輕視."紅衣人凝重地道。

    「封十五掉落山下至一半,攀住岩石,卻恰遇我們經過……我補他那一輪,他那驚駭欲絕的表情!哈哈!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有蕭秋水替我們打前鋒……」

    黑衣人用拳頂起竹笠,仰臉,陽光照在他縱橫刀疤的臉上,他截斷了藍衣人的話語。

    「蕭秋水也不簡單,如果我所料不錯,他在上面已發現了我們."

    「車箱入谷無多路」一是杜工部的詩。

    蕭秋水等人這時己到了車箱谷。

    華山雄奇嚴峻,共有五峰,分東峰,南峰,中峰,西峰。北峰,五峰筆立,高出雲表,遠遠望去,如指微張,這五峰亦宛若蓮瓣,故名華山。華山雖屬秦嶺山脈,但卻孤聳於太平原上,千切峭壁與但但平原眉目分明。

    秦風八由是問:」華山有五峰,費家的人,把梁大俠等,擄去哪一峰?"

    蕭秋水當然不知道。

    "唯有從最近的山峰開始找起。」

    陳見鬼瞠然道:「如果都沒有呢?"

    蕭秋水淡淡地道:「那就一寸一寸的,找遍華山."蕭秋水又補充了一句:

    「如果失蹤的是我們,梁大哥也會這樣來尋索的。而且……」

    蕭秋水領首引了引向山下,道:

    「山下跟蹤我們的人,已經發現我們發現他們了。」

    三人隨而望去,山下的路道上寂寂,果然已不見了五人的蹤影。

    ——那五人躲到哪裡去了?悄然身退?躲在松林裡?還是伏在峭壁上?他們到底是誰?

    「不管他們是誰,但都不是費家的人。」蕭秋水說。

    「為什麼?"這兩個在裘無意座下相當足智多謀、博學廣識的人,也不禁迷糊了。

    「我把封十五打下山崖,他的叫聲到半途,好像攀著了什麼,沒有再叫,變作呻吟……」蕭秋水回憶道:

    「然後又一聲驚駭欲絕的慘嚎。是那五人殺死了他."

    秦、陳二人,這才省及,適才在蹬道上,蕭秋水把封十五打下山澗,好一會仍默立,原來是隨風仔細地聆聽,從封十五墮崖的訊息來辨識來人的意圖。

    「不過,要我們打前鋒的,也絕不是我們的朋友。」蕭秋水冷然道。

    這時來到幾處,瓦捨幾檻,很有山水畫的意境。嶺上還有群仙廟,建築清麗,真令人感歎其建築材料是怎樣運上山來的。

    但是到了一處:只見迎面飛來一道白練,如萬丈銀河,瀉入深谷,若似靜止一般,不聞其聲。這刻情景,如圖畫裡萬壑千谷,壁上一道飛瀑,雲煙處茅舍幾間、小橋一抹,畫意詩情。

    四人看待怔忡。蕭秋水忽向劉友問:

    「就葬此處了,劉女俠您看……」

    劉友撫然道:

    「好."

    蕭秋水橫抱阿水,走入瀑下碧綠的深潭中。如此一步一步下去,寒沁也愈漸甚深。直到沒頂,蕭秋水一沉即起,阿水已然不見。蕭秋水喃喃地向週遭蒼蔥的綠茵滿壁道:

    「就葬在這裡吧……」

    此時風至,瀑布半途忽然如花雨散開,沒有直接垂下來,而變成霧雨,灑落在水邊哀悼的三人身上,瘋女把手往臉上一抹,也不知是雨是水還是淚。

    蕭秋水此時卻想唐方有一種暗器,叫"雨霧」……他休在瀑布下,心中的哀傷如同那置放的屍身,沉入潭底……而心頭的志向、卻如紛飛白瀑、散飛如雨……

    蕭秋水在泉水中閉目。乍然張目,只見雲上又一徘石壁,峻雌若削,壁中有一裂縫,直如引繩,鑿石為梯,高入天庭。

    在這一片幾百丈刀削般的絕壁半腰上,用鐵索掛著一巨大的鐵犁,便是傳說中太上老君所用的開拓華山之犁。

    這就是著名的夭險「老君犁溝」。

    在陽光下,這尖壁上有一道人影。

    蕭秋水緩緩走出了水潭。他雖不知這人是誰,但卻直覺到,這必是他第三次決鬥…

    背著閃的的陽光,那人的黑影碩大無比……

    那人手上也有一張犁,卻舉重若輕。

    那人就在這「老君犁溝」的蹬道上,充滿了必殺的信心。

    背後的山影猶如幢幢魔影,一夫當道,萬夫莫開……

    可是他看見蕭秋水慢慢拾級而上;從眼中間望過去,蕭秋水渺小的人影,越來越大,就在距離他還有十一個蹬階之遙,止住。

    那人忽然望見了自己的鼻尖佈滿細微的汗珠。

    「你是蕭秋水?"

    那人用他一貫傲慢的聲音問,就像問一個後輩小子。可是這對蕭秋水沒有生效,他沒有答。

    於是那人幾乎用憤恨的聲音報出自己的姓名:

    「我就是費逸空,」看到蕭秋水還是沒有什麼動靜,他喊道:

    「我派去的人呢?"

    「他們暗算我."這次蕭秋水答了:「已經給我殺了."

    費逸空幾乎不敢相信他自己的耳朵。

    費鴉子的三個怪物——費逸空常這樣叫因對這脈「外嫁女"的歧視——回來報說蕭秋水居然在終南山殺了費丹楓,已夠令他不信,而今蕭秋水居然搶得過「天井」,殺得了……?!

    費逸空無法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蕭秋水的確是穿過了百尺峽與千尺幢,上到「老君犁溝」來了,而且就在自己的眼前。

    他怒極。可是他很快地抑止了自己的憤怒。

    他當然已經看得出來:在這青年面前憤怒莫抑,只有速死一途而已。

    他畢竟是費漁樵手下第一人。

    所以他反笑,拔出了一根竹簡,厲笑道:

    「你知道這是什麼?!"

    蕭秋水當然不知道。

    費逸空也當然會說下去。

    "這是信號。你殺了我兒子,我一燃引信,峰上的人便殺光你有朋友,哈哈哈……"

    他大笑,卻姿態不動,眼睛全無笑意,只要蕭秋水也躁急稍動,上來搶爆筒,他就即可惜此有利形勢,一舉擊殺蕭秋水。

    可是蕭秋水沒有動,因為他自水中上來,經陽光一曬,使他身上升起蒸騰的白煙,令人看不清楚。於是他決定燃起了竹筒,

    這地方群峰如劍,天絕地險,是有名的地方,就叫做「猢猻愁」。

    火花一旦放上去,輕功再好的人也無法飛身去頹。

    ——除非蕭秋水不關心梁斗等人死活。否則一定得分心。心意一亂,即置死地,如果蕭秋水不關心,便不必來華山硬闖了。

    ——就算蕭秋水不為所動,但先把梁斗等誅殺,以防萬一,而且無疑給蕭秋水心理上一個重擊,也是好的。

    費逸空作如此想。

    蕭秋水勒然未動。

    但火花忽斂;原來蕭秋水背涉張出二面小網,撒向半完一左一右,收入竹筒,抽了回來。

    原來蕭秋水背後有人!

    也不知怎的,費逸空的心神,像給蕭秋水的氣勢吸收過去似的,而且他自蹬道一直延蔓上來,角度剛所遮去了藏在蕭秋水背後的人物。

    而在蕭秋水背後一直匿伏著三人,一字成行地拾級而上,且沒讓費逸空發現。

    其中兩人在蕭秋水後說:「不要怕他燃起信號。」「我們有辦法."

    ——所以蕭秋水才不急的,才不動的。

    這兩人當其時打開其中一個麻袋,即放出小網,套住竹筒,收了回來。費逸空的訊息,費家的人是收不到的了。

    這兩人是裘無意座下的高手——丐幫的有袋弟子,向來都有很多出人意表的法寶與絕技的。

    蕭秋水就在此時衝了上去。

    風勢向下,極厲,故此陳、秦二人向蕭秋水低聲說的話,位居其上的費逸空絲毫聽不見。

    但上衝之勢因此而稍慢。

    這一慢正在費逸空因竹筒被網心神震動時。

    兩人所處地利在這瞬間恰好扯平。

    蕭秋水沖上,揮劍,費逸空一犁劈下。

    「蒙"的一聲,星火四濺,連太陽烏金亦為之失色。

    陽光本來照在蕭秋水的臉上,蕭秋水要瞇起眼睛,才隱約可以見敵。

    但星火四濺的一刻,兩人皆目不能視物。

    這下又恰好把天時之利扯平。

    蕭秋水就在目不能視的這一瞬間,以原來認準地形的直覺,閃身而上。

    他間不容髮地在費逸空揮舞犁鋤的縫隙穿了過去。

    費逸空再睜目時,只見下面石蹬是三個陌生人。

    蕭秋水已不見!

    糟糕!費逸空猛回身,山風撲臉,陽光耀眼,費逸空用臂遮眼,就在這剎那間,他看到了蕭秋水就在自己上面。

    也在同時間,蕭秋水猛蹲身,費逸空只覺金陽亂舞,而「嗤」的一聲,蕭秋水的劍自下脅刺入他胸裡!

    他狂嘶,一犁擊下!

    這一下開山劈石,勢無可匹!

    蕭秋水斜飛,落於山壁所謂半個足尖的「鷂子翻身」之處,貼壁穩住。(在此石壁懸有一鐵軛,鑿有石孔,傳為老君掛犁,乃由太上老君騎青牛附會而成,謂觸此鐵犁者,可獲莫大幸運也,但歷經萬難始獲幸福之寓意卻是甚好。只容半足之石孔,乃供人攀登之途徑。)

    費逸空揮犁亂揮亂舞,追上數尺,倏失蕭秋水蹤影。亂揮數十下,眼前一片金墾,鐵犁飛脫,落入澗中。

    費逸空搖搖欲墜,蕭秋水飄然而下,「刷」地抽回他體內的長劍,鮮血乍然狂噴,蕭秋水輕輕歎道:「你去吧."

    費逸空想說話,卻噴出一口血箭,終於錯踏一步,呼——地墜落到萬丈深崖去。

    這時陽光罩在秦風八等人的臉上,只見蕭秋水高大黑沉的身影,配合著遠處背影聳峙如魔峰的巒嶂,臉目甚不清楚,只傳來了一聲低沉的語音:

    「這是第三關."

    *風雲閣主掃瞄校對/~jerryb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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