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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少年鐵手 文 / 溫瑞安

    我當捅快,是要藉此身份來為民除害、伸張正義,而不是恃勢行兇,為虎作倀,也就是實以捕役之名來行俠者之事。我們寧可放過,也不殺錯;熱潮雖然如山,但情義才是山峰。

    「大好頭顱,誰刀斬之?」

    逃到霸州疑嶺一帶時,張三爸身邊只剩下一個小女兒和兩師弟、五名門徒,不禁發出如此慨然長歎。

    可是他的五師弟「小解鬼手』蔡老擇立即勸他:

    「這句話,不該說。」

    「為啥?」

    「當年,隋煬帝楊廣,荒淫無道,貪圖恣欲,害死了千千萬萬的老百姓,終於激起民變,他變本加厲地享樂,並留在皇宮內享受他那用強盜不如手段自全國劫擄來供他一人享用的二十萬美女,還時抖鏡自照:『好頭顱,誰砍之?』你這樣說,使我想起楊廣。」

    張三爸大怒。

    他揪起蔡老擇,使他雙腳離地幾乎是咬著對方的鼻子怒吼:

    「你竟把我譬作好大喜功、虛偽暴虐的昏君楊廣!?」

    蔡老擇給他扭得透不過氣來,自然也談不上回答了。

    好一會,張三爸才放下了手。

    「所以說,有些看來威風、聽來豪壯的話,無知後輩跟著主子,卻不知其意。像西楚霸王暗嗚叱吒,千人皆廢,在垓下受困時,曾泣歌:『力拔山兮氣蓋世』其實只是失敗者的哀歌,至死不悟,只把戰果推諉於『時不利兮』而他明明穩佔上風、逢戰必克時,卻有一范增而不能用之,有功不賞,當封不予,終於為劉邦這等奸雄所奪,自歿以終,死時才三十一歲,怨得誰來?我的敗亡,也是自取滅亡,只是連累了大家,怎生得安!」

    張三爸放下了蔡老擇,十分黯然意沮地說。

    蔡老擇依然抗辯:「因為爸爹您不是這種人,我才敢直言無忌。請勿灰心喪志,力謀重振雄風:我們還沒敗。」

    其他六人聽了,都說:「爸爹,我們都願為您奮戰,重振『天機』聲威。」

    張三爸歎了一口氣,慘笑道:「我知道了,到目前為止,我的頭顱仍是我自己的,也是大夥兒的,至少還不曾賣給什麼蔡京、童貫、王黼這等狗徒的。」

    『天機』本來是江湖上一個極有實力的幫會組織,三十年前,自組民兵助大將軍王韶邊防,擊潰西夏大軍。二十年前,又再助宦官李憲進軍西夏,暗聯絡河湟志士響應,以絕外患,惜李憲當他們是流寇,一一設局捕抓磔殺。十年前,因皇帝趙佶遠群臣而近宦官,重用蔡京,要把全國珍寶奇玩,全運往皇宮,貪官藉此強征暴斂,民不聊生,「天機」便私下維護慘遭荼毒的無告百姓,併除暴紳贓官。

    只是,這一來,卻得罪了蔡京。蔡京設局,以徵用他們為國效力為由,請他們聚合主力北上面聖,但一到東京卻行全面伏殺屠殲,張三爸所率領的「天機」重要高手,猝不及防,在這一役中喪失十之七八,剩下的不是負傷匿藏,就是受困遠遁。

    張三爸現在剩下的,就這身邊幾人:

    五師弟「小解鬼手』蔡老擇。

    四當家「大口飛耙』梁小悲。

    三徒「燈火金剛」陳笑。

    七徒「一氣成河」何大憤。

    八師侄「中原一筆虎」謝子詠。

    十一師侄「大馬金刀」鄭重重。

    還有一個小女兒:

    「玉蕭仙子」張一女。

    他們經過血戰,遇上埋伏、中毒死亡之後,輾轉流亡,幾次突圍,到了霸州這一片荒涼的所在,四百多人裡,身邊只剩下了七個人。

    他們的心情可想而知。

    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不過,現在我很明白當年為何項王到了烏江邊而不肯渡的心情了;」張三爺淒然道,「他不只是無面目見江東父老,而是完全給擊潰了」,他也對不起他的江東子弟。」

    「小解鬼手」蔡老擇卻說:「不過,如果他真的肯忍一時之辱,先行渡江,結合部眾,從頭再來,天下未必穩由漢劉邦所得。」

    聽了這句話,張三爸就靜了下來。

    梁小悲、蔡老擇,都是他的師弟,但都可以在面前暢言無礙,彼此感情也融合無間。不僅師弟可以如此,就連門徒也一樣暢所欲言,並沒有嚴格的輩份之限,但在門規下令之際,卻絕對服從。不過,門人都因尊重張三爸,而稱之為「爸爹」,連江湖同道、長輩徒弟,都一樣尊他為「爸爹」。

    張三爸深邃的眼神發出深透的光芒,問:「我們已逃亡三百里,大部分敵人已給我們撇下了,剩下的還有些什麼人?」

    這點慣於行軍佈陣的「大口飛耙」梁小悲最清楚不過:

    「敵人還有四批:一是蔡京門下走狗『百足』吳公,他率領至少有一千軍兵,搜捕我們,相距甚近。」

    「第二股是『暴行旗』的二當家『雷轟』鍾碎和三當家『電斬』載斷。他們忌『天機』已久,趁我們落難,要落井下石,斬草除根。」

    「第三批是『九分半閣』閣主巴比蟲那一干人,他們是蔡京在霸州一帶的爪牙,使我人自投羅網的毒計,巴比蟲有份佈置,他當然不會放過我們。」

    「第四批是……」

    說到這裡,梁小悲有些猶豫。

    何大憤卻接了下去:「第四批是公差。」

    「公差不足畏。」張三爸道,「朝廷積弱,只會欺壓良善,天下有幾個好公差?」

    何大憤道:「他們一個是東京『千里神捕』單耳神僧,一個是霸州第一捕頭『鐵閂門』霍木楞登,另外一個,卻仍不知是誰,只知是滄州名捕。前兩人各率衙役一百名,前來圍捕,都是六扇門中第一流的好手。」

    張三爺慘笑了一下,又苦笑了一下,道:「以我們現在實力,可以對付他們四股人馬嗎?」

    大家都說:「不可以。」

    「燈火金剛」陳笑一向口直心快,還加了一句;「恐怕連對付其中一批都很難。」

    張三爸舒了舒身子,道:「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蔡老擇即道:「先得要裹傷養傷,更重要的是——」

    大家都搶著說:「吃東西。」

    小女兒張一女還加了一句:「我都餓死了。」

    這些人忙著逃命,已兩天半沒吃過任何食物了。

    只有「大馬金刀」鄭重重依然眉鎖愁重地說:「師兄姊妹們一一喪命,我哪還吃得下?」

    「就是因為他們已經犧牲了,我們更要吃;」何大憤說,「我們不僅為自己吃,也為他們吃。吃飽了,才活得下去;活下去,才有望有日能為他們報仇。」

    「你不是跟小師弟張炭最要好的嗎?」蔡老擇故意激鄭重重振作起來,「他現在只不過是失散罷了,你要是餓死了,他可吃得飽飽的,人鬼殊途。陰陽相隔,你可見他不著了。」

    鄭重重眼睛亮了。

    他跟張炭是生死之交,在一群師兄弟裡,就算他倆最是要好。

    「誰不想吃?餓都餓死了!」謝子詠撫腹慘兮兮地說,「現在哪來東西吃去?」

    那是真的。

    糧食都吃光了,不然,也掉光了。

    這一路上餓莩遍野,民不聊生,加上這一帶荒山野嶺,哪有可吃的?

    「是了。」張三爸頗為感慨地說,「這些年來,我們在江湖上混,還沒學會怎麼混頓飯吃麼!」

    大家都笑了起來。

    笑得很澀。

    的確,這十幾年來,張三爸的地位漸高,「天機」組織在對付貪官污吏時也從中取得巨利,大家都習慣了養尊處優的日子,對械鬥決戰並不陌生,但對如何在此荒涼之地填飽肚子,卻都束手無策。

    何況,他們身上都負著傷。

    大大小小的傷。多多少少的傷。或輕或重的傷。——還有受創最重的、疲乏的心。

    包紮好傷口,他們開始去覓食。

    「天機」素來講究聯絡訊號的,萬一有個什麼風吹草動,發現敵眾,即可放出旗花箭號、青蚨錢鏢,他們就會盡速回援。

    他們本來以為找食的不是什麼困難的事兒。

    一一他們打過最難打的仗,殺過最難殺的人,曾在三千大軍中刺殺一名敵將,曾星夜越過遍佈蛇蠍的大沼澤,曾在數百敵騎下僕身斬蹄,曾在箭雨槍林中盜取印璽。

    可以說,沒有什麼事,是他們不敢為的,也沒有什麼事,是他們辦不到的。

    可是,今天卻叫他們去找吃的。

    霸州一帶,早因貪官採辦「花石綱」,而弄得餓莩遍野,民不勝擾,豪強專制,寡弱受凌,又逢大旱,慘不堪言。

    這一眾奇士俠客,找來找去,找到入夜,還找不到可吃的。

    山邊還有幾戶人家。

    他們只好硬著頭皮去討食。

    「我們自己都沒有可吃的,還會給你!」有些農戶以為他們是強盜,既畏懼又防範,不過見總算不是官兵,才比較放心。他們就算有貯糧,也早給官兵搜刮一空,留下性命已算僥倖了。

    在他們心目中,強盜不過是狼,而軍兵卻厲於猛虎,遇上則屍骨全無。

    他們想下田偷點瓜薯,但田里一片枯焦,荒涼龜裂。

    「唉,此地竟那麼貧瘠。」張三爸浩歎道,「可恨的是,我們看那些狗官卻每餐大排筵宴,千名陪客,數百美女作伴,一個五品小官每一餐浪費的,至少夠三百個這些無告苦民吃上一年,就算我們平時大吃大喝,說來也太不知儉省了!」

    梁小悲道:「所以我們『天機』更不能給撂倒,更要為這些苦民伸張正義,奮鬥下去!」

    「可是」,張一女再也忍不住了,「我們再沒食物入口,只怕馬上得要倒下去了。」

    他們拍門,獵戶人家都不敢應門。

    這幾人餓瘋了,只好踢門而入,裡面的男女老幼都跪地叩頭哭號:

    「軍爺,軍爺,我們都沒吃的了,小三子前天已餓死了,但軍爺要獻予聖上的兩尾獒,我們還好好的奉養著呢!不敢有失。」

    張三爸只見圍欄裡一隻似野豬又似鼠又似鹿般的怪物,長有兩條毛刷子一般的「尾巴」,正在吃著肉骨和菜葉,而那圍欄也是這戶人家裡漆髹得最體面的事物了,頓時心知,這些人寧願自己餓死,也不敢稍有「薄待」這要獻給聖上的「奇獸」,萬一這異獸死去,全家不是盡遭抄斬,就是發配邊疆世代為奴,實在是「人不如獸」。

    然而張一女卻聞到香味。

    肉香味。

    她過去灶口把鍋蓋一揭,果然烹著盤肉。

    「有肉!」張一女發現這戶人家不老實。

    「那是小三子的肉。」那老嫗呆呆的說,「我的三兒子快死了,我就跟他說,你可以死,靈物不能捱餓,於是我就煮了他,給靈物吃,呶,它現在吃著的就是了。」

    張一女瞧瞧那只醜陋怪物正咻咻地嚼著的肉骨,還霍霍的向眾人伸出一條像它尾巴一樣開叉的舌頭,而灶上還蒸著那一盤少了一大塊的人形,哇的一聲,掩面出去,嘔吐。

    嘔吐不已。

    「我們不能在乞丐裡搶飯碗,」於是張三爸毅然道,「我們不如趁還有點氣力時,越過疑嶺,先赴滄州,去想辦法。」

    「對」,蔡老擇也點頭稱是,「滄州辛家兄弟、『八字刀』還有『天機』盟友『止戈幫』都在滄州,他們都財雄勢大,沒理由不助我們一臂之力的。」

    他們話是這樣說。

    希望是這樣抱持著。

    ——不過自逃亡以來,一路知交盡掩門,世上是真的有患難見交情、一貴一賤交情乃見的事兒。

    所以在翻山越嶺,一面在閃躲追兵,一面奔赴滄州之際,「天機」連張三爸在內的八名成員,都不免憂心忡忡。

    「天機」八俠好不容易才突破萬難,攻破了官兵的封鎖線,奪了一名官帶的乾糧,八個人勉強算是有食物進了口,強忍到晚上,越城投奔「止戈幫」。

    經過通傳,久未見人出迎。

    從前,以「天機」龍頭張三爸之尊,來到此地,「止戈幫」的幫主「指天金戈」武解為首,無一不雀躍萬分,倒履相迎。

    而今卻十分冷落。

    張三爸忍辱負重,一再請管事傳報,自己等人是有急事,渴見武幫主一面。

    然面陳笑和何大憤已抑壓不住怒火了:

    「去他的,擺什麼架子,不見就拉倒!」

    「昔日他要我們助他復位,又是怎麼一副咀面,就算不知恩圖報,也不必這樣拒人於千里之外!」

    張三爸長歎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我們現在是什麼遭遇、什麼環境!就看開點吧,是我們求人,不是人求我們。」

    又等了一陣,月已中天,才有人把他們叫了進去。

    大廳裡倒是殺氣騰騰的。

    「止戈幫」的六名當家都金刀大馬地坐在那兒,趁手兵器也不離身,火光獵獵晃動,像一條條著了火亂騰的蛇。

    張三爸拱手笑道:「武幫主,怎地如此大陣仗?」但當家們都沒有笑容。

    武解鐵著臉道:「張三爸,你犯了王法,而今已是『黑人』我們『止戈幫』可是尊奉朝廷忠於聖上的正當幫派,也幫不了你,你走吧。」

    陳笑和何大憤都待發作,張三爸都制止了,只說:「我來這兒,干冒奇險,也不敢奢望各位破家相容,只不過,當日貴幫遇上叛變時,平亂復位一節事上,咱們也出過力,捐過八百兩銀子,卻不知能否退還一二,只求不必沿途乞討,已不勝感荷。」

    「上戈幫」的人都笑了起來,武解道:「有這回事麼?誰看見我借你銀子了?我也說你借了我三千兩銀子,怎麼?今日可有得還?」

    梁小悲怒叱:「你們這干負義之徒——」

    武解臉色一沉:「怎麼?」

    其他當家都抄起了兵器。

    武解橫著眼對張三爸道:「我說呀,三爸,好漢不吃眼前虧嘛。」

    張三爸長揖道:「謝謝高抬貴手。」說罷便領大家要走。

    「慢著。」

    武解叱道。

    張三爸緩緩回身。

    ——這叫自取其辱。

    他已下決心:如果真情非得已,也只好放手一搏了。

    武解卻不是要打。

    「銀兩我們沒有,這兒人倒有一個,他熟滄州地形,或可帶你們平安離開也不定。」

    張三爸只見座上一少年漢子徐徐起身,長得相貌堂堂,年紀應該甚輕,穿得也甚簡樸,但看去彷彿比他年齡要長幾歲,而且還有一方之主的尊貴。他那一雙手,似乎長得過大了些,擺在那兒都嫌顯眼。

    「小兄弟是——?」」「我姓鐵。」那少年坦誠抱拳,朗然道,「拜見張龍頭和各位大俠。」

    「你跟我們在一起,不像往日,現在已毫無好處,反而隨時被禍,你可想清楚了?」

    「我一出道便聽過『天機』的事跡,現在想真的看一看『天機』的行止。」

    「看一看?」謝子詠道,「只怕你看到的儘是我們虎落平陽的慘狀吧!」

    不幸言中。

    ——世事往往是吉兆的遲遲未到,而惡症卻惟恐來晚。

    他們到了「寶馬銀槍」辛大辛和「神駿金鉤」辛大苦的院宅,遭受的是比「止戈幫」更不堪的待遇。

    他們一報傳了名字,辛氏兄弟立刻跟他們「見了面」

    不是「接見」。

    而是親自出來,跟他們會了面;當然,在辛大辛、辛大苦背後還有一群刀在手、箭上弦的護院門徒,而辛大辛手控銀槍、辛大苦雙手金釵,一副出來緝拿江洋大盜的陣仗,只生怕給強梁劫匪入了屋。

    張三爸見了這場面,就苦笑道:「叨擾了。」準備轉身而雲。

    梁小悲忍無可忍,戟指罵道:「姓辛的,當日『暴行族』剷平了辛家莊,要不是我們『天機』替你們趕走了惡客,你們能有今天?」

    張三爸截止道:「小悲,別說了,說也沒用,走吧。」

    「站住!」

    辛大辛大吼了一聲。

    「就是因為我們有今天,我們念舊,才不落井下石,一鉤鉤下你們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顆狗頭!」辛大苦道,「記住,你的頭本來是我的!」

    張三爸再也不答話。

    他下令誰也不許答話。

    他們只冷靜地退走。

    只有一人發出一聲冷笑。

    「誰的頭都是他自己的。」

    那姓鐵的少年人。

    辛大苦可不容情,一鉤掛落。

    張三爸喝了一聲:「閃開!」

    長身要招架這一鉤。

    那少年也沒閃躲。

    他只用手一擋。

    張一女關切地問:「怎麼?受傷了沒有?」

    少年只搖搖頭。

    張三爸不想啟釁。

    他跟七名弟於和這名少年離去。

    離去之後,才發覺這鐵姓少年並沒有受傷,只左臂袖子稍為鉤破。

    而在辛家莊的辛大辛,注視到他老弟辛大苦的金鉤,竟倒捲了一個缺口。

    那是削鐵如泥、斷金如竹的兵器,還是粵南「黑面蔡家」打鐫的,就算那是一隻鐵造的手,也得給他應鉤而下。

    而今,損的是鉤。

    張三爸決定放棄。

    梁小悲和蔡老擇卻認為應該要堅持下去。「辛氏兄弟恩將仇報,而且他們也跟貪官劣紳勾結,以採辦花石呈天子的名義,霸佔不少農田,劫奪民物,不如殺了,順此以辛家莊為屏障,拒抗官兵。對付他們,得趁我們還有足夠實力。」

    這是蔡老擇反守為攻的意見。

    張三爸反對。「我們平時為民除害,替天行道,是我們人在安逸強大而打抱不平、拔刀相助,而不是為我們私己利益殺人越貨。而今我們流落亡命,若在此時找諸般藉口侵佔武林同道的基礎,這樣做了,就算理由找得再充分,但在心裡也說不過去,而且,他日在江湖道上也抬不起頭來。」

    梁小悲則建議:

    「我們再去找龐員外。龐捌一向比較有人情味,而且爸爹您對他有再造之恩,當年他給官府圍剿時,『天機』也曾予以庇護,我看他決不是斷恩絕義之人。」

    對這意見,張三爸接受。

    「反正已來了滄州。反正已找了辛氏兄弟和止戈幫武解,現在也不在乎再丟一次面了,而且,反正也沒有更壞的了。」

    有。

    向來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龐員外見張三爸一行人風霜撲臉地來,他大喜過望、喜出望外地熱烈相迎。

    他很熱烈。他熱烈地擁抱每一個人。他熱烈地呼喚每一人的名字,就像呼喚他久違了的戰友,他熱烈地把他們迎進屋裡去,更熱烈地為他們泡茶,且在他知道這些人正餓得死去活來的時候,他更熱熱烈烈地打發總管「單峰神駝」馬交去為他們夤夜買酒菜回來讓他們大快朵頤。

    「怎麼現在才來找我?不當我是朋友了啦?」

    「我等你們好久了。」

    「不怕,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爸爹,只要你在,我龐捌一定竭力為你效命。我這顆頭,一向都是你的。」

    這是龐捌剖心瀝肺的話。

    ——幸好有來找龐捌。

    張三爸暗自欣慰:

    幸而世上還有龐捌這種人,否則一旦患難,舊交盡成仇,做人交的全是這種掉頭而去的朋友,實在太令人心寒了。

    忽然,那姓鐵的少年湊近張三爸的耳邊,說了一句非常低非常小聲的話:

    「軍隊已經開始在外面包圍了。」

    張三爸立刻突圍。

    包圍已開始。

    但未完成。

    張三爸迅速出手,龐捌立即呼嘯埋伏好的護院一擁了出來,交戰之下,張三爸仍能奮勇搶攻,一舉擒住了龐捌。

    他非常忿恨。

    「你為什麼要出賣我!?」

    龐捌的回答竟然是:

    「誰叫你落難?」

    張三爸本來想殺了龐捌。

    但他殺不下手。

    因為龐捌的妻子,兒女見他遭擒,全都哭號哀告,要張三爸手下留情。

    張三爸真的手下留情了龐捌的命,因為他知道:在這樣的時勢裡,殺了龐捌,龐家大小,只怕都活不下去了。

    ——龐家只龐捌一個人對不起他,他不能害了龐捌一家十七口。

    他率領七名「天機」門人衝殺出去。

    圍捕的人是「百足」吳公率領的,有兩百多人,餘眾尚未趕到,張三爸在他們未佈防好前就已全力硬衝,終於突圍而出。

    不過,陳笑和鄭重重都受了不輕的傷。

    鄭重重尤其傷重。

    他們逃回霸州野屁店一帶:肚子,仍然是餓的;負傷,比先前更重;追兵,則越來越多;而天下之大,卻無有容身之地。

    待稍為安定下來,他們發現兩件重要的事:

    一是姓鐵的少年「不見了」。

    ——一定是突圍的時候,他沒有跟上來,可能已身遭橫禍也不一定。

    梁小悲和何大憤一聽,就想回去找這鐵姓少年:

    「是他通知我們有埋伏,我們才能及時突圍的,我們豈能丟下他不理!」

    張三爸道:「我也欠了他的情,我也想救他,可是這樣回去,又有什麼用?只聽人救不到,只枉送了性命。」

    蔡老擇則認為那姓鐵的小兄弟應無大礙,因為打從戰鬥開始,他已「消失了」,而直至他們突圍而出,都未見鐵姓少年落入敵手,也未露過面,雖未「殺出重圍」,但想來亦應已「溜出重圍」了。

    此事爭論不了多久,就爭論不下去了:

    因為另一事更慘重——

    那就是飢餓。

    飢餓完全爆發。

    「天機」諸子已撐持不住。

    餓比傷還可怕。他們不怕血戰,無懼負傷,但總不能在完全沒吃東西的情形下血戰負傷。

    他們決定無論偷也好、搶也好,都得要弄點東西充飢再說。

    他們去了幾戶人家,討吃的,全部沒有,梁小悲光火了,問:

    「那你們吃什麼?難道你們不吃可以活到今日嗎?」

    那些瘦骨嶙嶙、衣不蔽體的百姓倒很樂意回答問題:

    「我們賣掉老婆、賣掉兒子、賣掉女兒,能賣的都賣了,只換一兩頓好吃的,剩下的都得交給官差辦花石獻呈聖上。」

    「要吃的,還是有的,我們吃蓬草,那味道像糖一樣,吃了只求餓不死。但近月天旱,年來無雨,蓬草也沒了,草根也挖盡了,只好割樹皮來吃。榆樹皮的味道不錯,你們可以試試看,但近的都給吃光了,只好吃其他樹皮,吃了有時反而可以早些死。」「還有一種叫觀音土的,是石塊,用水煮沸成糊,味道腥膻,吃一點就飽,但不久就腹脹不止,土和泥在肚子裡還原為無法痾瀉,墜脹而死。我們原來貧苦的早就給壓搾光了,本來富有的也給劫奪淨了,我們這一帶正為奇花異石呈給皇上,大大小小官員都多多少少撈一筆,這兒還好,鄰縣已開始吃人肉了。

    這次她忍住不吐。

    忽見一小孩趴在地上吃東西。

    她興高采烈地拍手叫:「終於有東西可吃了。」她這回倒不是為自己找到吃的而高興,而是為那皮黃骨聳腹脹的小孩而喜悅。

    但行近一看,卻見那小孩吃的是糞便。

    他太餓了。

    就在這時,只見一人血流披臉,顫顫晃晃地走來,邊哀叫道:「我的頭呢?我的頭哪兒去了?請行行好,替我找頭!」

    張三爸等定睛望去,只見來人整個鼻子給人削卻,發亦剃光,臉頰血流不止;眾人雖歷過江湖大風大險,也不禁駭然。

    鄉民都說:「這本是商賈,敢情是來到這一帶,貨銀全給劫了,妻女也給擄走,他的鼻子也給人削下來吃了,於是就瘋了,這兩天都在這兒找他自己的頭。」

    張一女聽了,就很同情:「爹,我們要不要去幫他?」

    「幫他?幫他找吃的,還是找妻女貨物,或是找害他的土匪一把燒殺?」張三爸慘然道,「我們現在,恐怕連自己都幫不了自己了。」

    忽見一個人影,掠了過去,按倒瘋子,替他止血裹傷。

    卻正是「失蹤」了一段的時間的:

    鐵姓少年。

    看樣子,起初那瘋漢似還不情願,故而掙扎甚劇,但後終不再掙動。那少年敢情很有兩下子。

    「爸爹,你覺不覺得這少年人神出鬼沒,很是有點可疑?」

    「可疑?」

    「他來路不明,」蔡老擇說,「還是防著點好。」

    張三爸道:「也不怎樣,他一直都是幫著咱們的,切莫把朋友逼成了仇敵。況且,他也只不過是一個少年人罷了,他能做什麼?」

    「爸爹歷難,反而更仁慈了。」蔡老擇不表同意,並說,「可是,對敵人仁慈無疑就是對自己殘忍。你不殺龐捌,那是放虎歸山,當年魏武王只因疑心就殺洛陽呂伯奢一家,但他也因而能挾天子而令諸侯,成蓋世之雄,今龐捌卻是罪有應得,該死之至。」

    蔡老擇所說曹操殺呂伯奢事,張三爸是明白的。他手下養有不少能人異士,像梁小悲便精擅輕功雕版之術,何大憤精幹刺繡紡織,陳笑擅於陣法韜略,謝子詠善於卜算繪圖,鄭重重則是悍戰刀客,蔡老擇則專研史書兵器。他常常聽從身邊這些高手的意見,綜合分析後,再作出判斷,集眾人之得,可保不失,其實,這也就是張三爸有過人之能、用人之得。

    曹操原跟呂伯奢是故交,當時曹操不肯接受董卓封官,易容化裝,自洛陽出,投奔伯奢。伯奢正好不在,伯奢子及其家人見曹操至,十分高興,磨刀霍霍,曹操是驚弓之鳥、疑心病又重,竟不問情由,連殺呂家八口,後來知道伯奢一家只是磨刀殺豬以款待他,他還不悔,說,「寧可我負天下人,不令天下人負我!」然後逃亡,路上恰遇呂伯奢沽酒回來;伯奢見得故交,喜極,不料曹操心狠手辣,一不做二不休,竟連呂伯奢也一併殺了,以絕後患。

    蔡老擇引曹殺呂家為例,是勸張三爸不該存有婦人之仁。人在險境中,要化險為夷,就得要冒險。要凶險不成危險,就得先把凶險徹底消滅,完全剷除。成大事者,本就該有非常手段。

    不過張三爸堅持不肯,非常手段者,未必就能成得了大事,但犧牲定必然酷烈;他現在正顛沛失意,更能瞭解一個人不得志時心中之悲苦,所以殺友害人的事,他更不願為。

    不過,為了充飢,有些事,也不得不為了。

    經過飢腸轆轆的聚議後,一眾「天機」成員向張三爸作了一個「膽大妄為」的建議:

    偷!

    聽到「偷」字,張三爸著實嚇了一跳,連臉色也都變了。

    「偷!?」

    「不偷不行啊,我們都快餓死了!」何大憤相當悲憤地說。

    「再不偷,我們就沒辦法活下去;咱們先偷了再說,俟日後有錢再還,豈不是好?」陳笑比較達觀,所以設想周到。

    「請爸爹不要再猶豫了,應作權宜之計,否則,再有敵人來,咱們也無力抗敵了,請三爸三思!」梁小悲悲從中來,對於「偷」,他以堂堂「大俠」身份,當然也覺得無限委屈。

    張三爸抖著鬍子,看看淒涼的月色,看著看著,臉上也佈滿著落魄者的淒涼之意。

    「好!」

    他像壯士斷臂般地毅然答允下來。

    眾為之雀躍。

    歡呼。

    「——可是偷什麼?」

    大家有的是殺人、決戰、械鬥的經驗,但誰都沒有「偷」的經歷。

    ——從前,連想都沒有想到過。

    對了,偷什麼?

    大家都莫衷一是,商量不出頭緒來。

    開始時,有人說:「飯。有飯萬事足。」

    第二人道:「車,你又不是黑炭頭,他才飯桶,平生只愛吃飯!」

    另一人說:「粥,可以吃得比較快。」

    第四個人比較有聯想:「最好是牛肉粥,我好久沒吃牛肉了。」

    「如果有一條五花蒸鯉魚就更好。」

    「我還要東坡羹、芹芽鳩肉燴、金薺玉燴、李環餳、明火暗味炙鵝鴨……還要——」

    想到吃,想起食,張一女就一股腦兒順口溜地說了下去。

    「想死!」張三爸喝止了她,「你以為你還是在家裡當小姐住在揚州且於紫雲樓上點菜不成!?」

    可是他喝止太遲。

    人人都聽到對方胃部怪叫的聲音。

    「偷飯要入屋,不如就——」蔡老擇只好充當「老手」,下令道:

    「偷雞吧!」

    「偷雞!?」

    說了這兩個字,人人都似罪大惡極似的,紛紛掩住了口。

    「怎麼偷?」

    大家又面面相覷起來。

    「雞……雞啊雞……」張一女已如癡如醉,想起她的雞食譜來:「貴妃雞、鹽酥雞、宮保雞、人參雞、粟子雞、童子雞、西施雞、麻辣雞、塊子雞、紅油雞、川辣雞、叫化雞、鹽勒雞、豆豉雞、雲英雞、醉雞……」

    「你們要偷雞,一定要找大戶人家,不可向貧苦人家下手,而且,得手之後,要記住那一家,以後有錢時,偷一雞償還十雞,知道嗎?」

    張三爸跟他的部下們「約法三章」。「可是,」謝子詠苦著臉道,「這兒住的都是破落戶,哪有養得起雞的人家?」

    「沒有?」張三爸氣得吹鬍子瞪眼睛,「就去找啊!總不能向孤苦人家下手吧!」

    「我知道,」那姓鐵的少年忽然插口說,「野屁店山陰那兒有一處莊院,是鹽販子的落腳地,但而今鹽販腳夫全給皇上徵用押花石上京去了,剩下的多是老弱,不過也總算養了些畜牲,不算貧寒,偷一兩隻或無妨。」

    他們終於找到了一戶比較富有的人家。

    那家人後院養了幾隻雞。

    眾人一看,彷彿窮人乍見金元寶,眼睛不但發金,還發亮,更亮出奇光。

    連蔡老擇也口不擇言,囁嚅地道:

    「雞、雞、雞……」

    可是除了雞之外,還養有其他的畜牲。

    於是鄭重重也喃喃地道:「豬,豬肉……鵝,鵝頭……鴨頸……鴿,烤鴿……」

    「你賣唱呀?」梁小悲牙癢地道,「快,快去偷雞啊!光看不偷,雞肉就到手哪?雞腿就入口哪!?」

    「偷?誰偷?」

    眾人都相顧而問,然後一致推舉:

    「當然是你去偷啊!你閣下是打頭陣的人材!」

    「我!?」

    梁小悲幾乎沒跳起來。

    他平時有功忙不迭承認,而今推諉惟恐後人:「嘿,哈哈,嘻嘻嘻,這種事嘛,我不行的,還是老擇勝任有餘。他才是打頭陣的英雄!」

    大家當真是禮儀周周、推「位」讓「賢」不已。

    到了入夜,雞是夜盲的,都擠在雞捨裡一起瞌睡,張三爸一夥人便去偷雞。

    不料,他的門徒雖有一身武功,但當小偷還是第一次,結果,都心驚膽跳,手騰腳顫,自覺十惡不赦,互相推莊,有人一腳踩入泥沼裡,有人給竹籬劃傷了肘,有人還噗通一聲摔落池塘裡。

    終於,有人踩著了鴨腳,頓時鴨叫雞飛,狗吠豬嚎,有兩隻大白鵝還追人來猛啄。眾人更是心煩意亂,梁小悲一鬆手,雞掙脫了,他們就一臉雞毛地叱喝著,四圍亂追窮趕,一時竟擒拿不著。

    這卻驚醒了兩個婦人,一老一少,老的皺紋滿臉,腰身傴倭得像蝦米一般,但眼色還是很精警。

    活在那樣的年代,活到這年紀還要活下去,自然不得不精警。

    **卻很標緻,不施脂粉,青布粗衣,但自有一股韻味。

    她們看見來了一大堆「惡客」,立即大叫:「強盜啊,來人啊,有賊啊!」

    「天機」一眾雄豪平素殺人於萬人之中,進退自如,了無懼色,而今給老婦這麼一叫嚷嚷,全都慌了手腳,溜又不是,打又不得,抓住的雞,還咯咯叫掙扎不已,撒得蔡老擇一手都是雞糞,卻不知怎麼辦才好。

    梁小悲人急生智,索性裝成盜匪,凶巴巴地一步標前,齜齒低聲吼道:「你再叫,我打殺你。」

    沒料這一嚇唬,那張嗓子大叫的老婆子變成尖叫,而那怯生生的美婦卻一嚇就暈倒了。

    一個小孩跑了出來,手裡抓了把竹杖,攔在美婦身前,一力護著,憤恨的瞪視眾人。

    大家給這小孩子一瞪,作賊心虛,全都退了幾步,心頭害怕。

    蔡老擇仍抓著雞,他雖然一手雞糞,但彷彿已聞到烤雞的香味,當下低叱道:「快下手,不然整條村的人都跑出來了。」

    梁小悲大急:「怎麼下手?」

    蔡老擇道:「打暈她呀?」

    梁小悲下不了手,反叫蔡老擇:「你下手啊!」

    蔡老擇罵道:「你沒看見我抓著雞嗎!」

    其實,他也下不了手。

    張三爸已喝止:「不行,不可傷人!」

    還是謝子詠先想到:「先點了她穴道不就行了?」

    張一女罵他:「她們是普通人,怎受得了封制穴道手法?」

    鄭重重慎重地道:「萬一沒人替她們解開穴道,那可慘了。」

    張三爸走過去,把手指一隻代表了「龍尖」尊的翠玉戒指除了下來,塞到老婆子手裡:「我們不偷,我跟你換,可好?」

    老婆子怔了一怔,看了看翠玉戒指,罵道:「看你舉止高貴身上有這樣貴重東西,還學人偷東西?敢情也是偷人的。人窮志不能短,你也一把年紀了,好學不學,帶一夥年輕人來偷竊搶奪?人人便是學你這般,稍遇艱辛便害人利己,眼前天下才會亂成這樣子!」

    這時,莊院裡忽然走出了四五人,都是十一二歲的少年男女,見張三爸如此逼近老婆子,都持棍喊打:「捉賊!」有一個婢女,還一盂桶就淋向張三爸。

    張三爸從未給人當作是賊,給淋了一身,竟避不過去,只及時閉上了眼睛。

    只聞一陣衝鼻的膻味,原來是尿液。

    梁小悲等見張三爸受辱,都護著張三爸要跟對方動手,張三爸連忙喝止。

    「我們走吧。」

    「慢著,」老婆子抓了一隻雞,塞到張一女手裡,望著張三爸斥道,「看你也淒涼,這雞送你。你這樣打家劫舍,也撐不了多久,遲早定必遭官府抓去,一定當殺人越貨的大盜拷辦。別罵我老婆子多事,我吃鹽多過你吃米:得些好意須回手,否則只連累你這麼多個手下後生!」

    面對後山的荒嶺殘月,張三爸負手踱步,不時長歎。

    廟前傳來幽怨的蕭聲。

    「爸爹,你不要難過,」鄭重重原是負責守在爸爹身邊的人,他見張三爸一下子像老了許多,為他難過,也知他難過,所以忿然道,「有一天,我們若能重振雄風,當回來報這個仇雪此恨!」

    「不,不可以。」張三爸連忙道,「有一天我們若能重振聲威,應該要回來好好報答他們的恩典。」

    這時,鼻際傳來香味。

    他們正在烤雞。

    一一一隻雞肯定不能填飽大家的肚子,但總比連一隻雞也沒有的好。u

    「你去吧,」張三爸說,「不必護著我了,小心他們把那份都搶了吃。」鄭重重聽了,連忙回到廟前「蓄勢待發」去了。

    那姓鐵的少年見張三爸獨自望月,走過去,輕聲道:「你很難過?」

    張三爸苦笑道:「人最好就是不要夫敗,一旦夫敗,面子、朋友、財富、榮耀就全都沒了。」

    鐵姓少年道:「人誰無敗?不會失敗的算不上一個完整的人。」

    張三爸喟然道:「你還年少。」

    鐵姓少年道:「一個人是不是個人物,得要看他失敗時如何振作,得志時如何自抑。」

    張三爸訝然道:「你只是個少年!」

    鐵姓少年笑道:「我年紀不大,但早出道些,閱歷也不算少。據我所悉,爸爹跟我傳聞中所得的印像並不一樣。」

    張三爸道:「那你本來以為我是個怎樣的人?」

    欽姓少年道:「你在官府的文案裡;你是**擄掠、無惡不作、劫餉奪命、殺人不眨眼的強盜。」

    這時,蕭聲忽止,荒山更寂,廟前的幾聲爭吵囂鬧,更顯廟後荒涼。

    張三爸一哂:「官方發佈的消息,信之無異於問道於盲。」

    鐵姓少年道:「人們相傳中:你是個為友兩肋插刀,在所不辭的領袖;也是個為國盡忠、捨己為民的俠客。」

    張三爸苦笑道:「就算我以前是,現在也已不是了。」

    說罷他就走開了。

    進入了破廟。

    張一女走過來,手裡拿著管玉蕭,跟鐵姓少年道:「其實,我跟你一樣,也有些耽心。」

    她的年紀其實與鐵姓少年相彷彿,她對這沉著的青年人很有好感。

    鐵姓少年也覺得她是個美麗而好的女子。美麗已不容易,何況人還很好。

    鐵姓少年濃眉一剔,道:「他才四十歲不到吧?」

    張一女道:「我爹今年四十一了。」

    「他太滄桑了,一定受過了許多傷,不止在身上;」鐵姓少年感慨地說,「一個人身子要是受傷太重,便很難復元;一個人心裡受傷太多,也不易振作。」

    然後他說:「我擔憂的是這個。」

    張一女悒然道:「我耽心的是他……他歷了這次的重挫,像完全變了個人。」

    「怎麼說?」

    鐵姓少年再沉著,畢竟也是個少年人。

    少年人難免都好奇。

    「我們這回自京城逃了出來,好不容易才遁戰到了雄州,『暴行旗』的人搜不到我們,便趁打家劫舍,我以為爹爹按照他平日的俠義心腸,一定會去制止,可是他……」

    張一女很難過,說不下去了。

    鐵姓少年道:「他現在心情不好,況且,如果出手相救,豈非暴露了行蹤?」

    張一女仍是耿耿:「可是,那也不能見死不救呀。」

    鐵姓少年道:「我看,爸爹他是心情難過——」

    張一女馴良地抬起頭來,烏亮亮的眼像烏漆漆的發一般的黑。

    「你明知他人好,也明知他難過,為啥還要不放過他,追蹤他,加害他呢?」

    這句話出口的同時,她手上的蕭已疾戳而出。

    蕭當然是用竹子做的。

    玉色的竹。

    但蕭尾端的管沿,卻鑲著銳刃,薄利利一圈,嗖地已抵住了鐵姓少年的咽喉。

    鐵姓少年不知是因為閃不開,躲不及,還是根本沒有閃躲,便給張一女的蕭抵住了下頷。

    他卻連眉頭也沒有皺。

    「你到底是誰?」張一女問。

    她很認真。也很機警。

    ——身為「天機」鋤暴組織的一員,迄今為止,她還未殺過任何一個人。

    她手上從未沾血。

    但她也從不讓敵人的手上沾了她父親的血。

    張三爸一向都很疼她。

    這個小女兒。

    鐵姓少年笑了。

    笑得很溫和。

    一種看見小兔子、小烏龜、小八哥似的那種溫和。

    「我姓鐵。」

    他說。

    他臉很方正,牙齒卻很白,很圓。

    他這樣笑的時候就像一個比張一女年長很多的長輩。他看著她勻柔的前額,那部位更顯得她非常非常白皙、善感、美麗和秀氣。

    張一女竭力裝出個狠樣子。

    「你再不招認是誰,我就殺了你。」

    「是嗎?」少年還是這樣說,「我真的姓鐵。」

    張一女於是計劃要給點「顏點」對方瞧瞧。

    一一可是,到底是什麼「顏色」好呢?

    (廢了他的招子?)

    ((不可以,那太狠毒了!))

    (打斷他一隻手?)

    ((不能夠,那太可怕了!))

    (那就折斷他一隻手指好了!)

    ((十指痛歸心,斷了手指,一定很痛的了!以後卻教他怎樣拿兵器拿書拿筆?像自己如果少了一根手指,蕭便吹不好了。))

    張一女思前想後,還是沒辦法下得了手,蛆裡只說:「信不信我給點顏色你瞧瞧?」

    「信,」少年說,一點也不畏懼,「我看見了,好顏色。」

    「顏色?」張一女倒是奇了,「什麼顏色?」

    「美色。」少年微笑望著她,用一種俗世稱為深情的眼神而他自己可能根本不帶感情的眼色,「紅顏的美色。」

    一下子,張一女臉全飛紅。

    「你一定是奸細,不然就是臥底!」張一女芳心如鹿撞,只好不斷地說狠話,「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不可以!」

    忽聽一人低叱。

    是張三爸。

    他緩步走了出來。

    他仍負著手,以平時踱步的姿態。

    張一女知道他爹爹平時要作重大決定時,已喜歡負手踱步,最近連遭挫折,負手踱步的情形更頻,而且眉皺得更深,法令紋拗得更顯,來回的步子更急密了。

    張三爸負手踱步愈頻愈速,她就愈是多憂慮。

    一一如果娘在,一定會好好勸勸爹爹不要這樣子的吧?

    (可惜娘已經不在了。)

    ((不在爹的身邊了。))

    張三爸緩步出來,問:「你到底是誰?」

    少年仍神色不變,還是那一句:「我姓鐵。」「如果說你是臥底,為什麼在龐捌佈伏好之前,你卻及時通知我防備、指示我們怎樣突圍?」張三爸道,「我雖然敗了,在逃亡,但神智仍未敗亡,我看得出來,兩天前,那個給削了鼻子的人,本來就沒有了鼻子;而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塗了血的鼻子上,致使卻忽略了他只有一隻耳朵。」

    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耳:「他只剩下了右耳。」

    張一女大為詫異:「那麼,他是……他是……」

    「是,」張三爸道,「那人就是雄州『千里神捕』單耳神僧。你當時大概是怕他向我們動手,所以藉為他上血掩飾,扭住了他,我是有注意的。」

    鐵姓少年道:「果然瞞不過你。」

    張三爸負手望定了他:「『止戈幫』武解把你推了給我,恐怕另有居心。但你又似無惡意,我也留心著。龐家莊示警一役後,你失蹤了一段時候,好馬不吃回頭草,我以為你是不會再來了,結果又出現了,還驅走了單耳神僧,你究竟是誰?」

    鐵姓少年笑道:「我不是馬,況且,有些良駒也會偶爾吃些回頭草的。我沒有驅走單耳神僧,以我功力,也不能三兩下就制伏得了他,我只是告訴了他一些話。」

    張三爸在背負的手放到面前,雙手互插入袖中,橫臂抱時,像冷月的光華一般冷冷瞅住這少年人。

    他在等這少年把話說下去。

    「我對他說:這件案子我已在辦理中,而且已潛入當成臥底了,發現個中可能有冤情,為了不要錯拿好人,請再給我一段期間,好作觀察。」少年道,「他大概也覺得你們不是海捕公文裡所說的那種十惡不赦的人,所以勉強同意了,只給我三天期限,要是我還逮不下來,他可要出手了。」

    張三爸苦笑道:「單耳神僧的出手一向都很重手。所以他常殺人,很少抓人。但他年紀也比你至少大兩倍,你還有追尋真相的熱情,他可冷靜得很,怎會聽你的?」

    少年道:「所以他說:『你尋求是否有冤,那也無濟於事,上頭要你抓人,你就抓人,上面要你殺人,你就殺人,冤與不冤,他們不管。你尋到真相也沒用,這樣非但升不了官,還很快就變成了犯。』我說我不管,他就限我三天,否則,誰擋也不管,他至多一併殺了。」

    張三爸歎道:「其實他所言甚是。那麼說,雖然你年紀輕輕,卻也是捕快了?」

    少年仍笑道:「我姓鐵。」

    張三爸忽想起一人,終於動容:「你是滄州少年名捕鐵手?」

    少年望著自己一雙大手,笑答:「我的手是比較大了些,但也是肉做骨砌的。我的原名是鐵游夏。」

    話一說完,他突然出手。

    一出手就在張一女還未來得及有任何反應前,左手已扳下了玉蕭,迅速前遞,扣住了張一女的脈門,再藉勢一拉,把張一女拉到自己身後,右手迎空一抓,「嗖」地捏住了一枚「電尾梭」。

    原來這一枚「電尾梭」是射向張一女背門的,現在已落到少年鐵手的手裡。

    只聽一人怒叱:「姓鐵的,這不關你的事,竟敢來破壞咱兄弟的好事!?」

    另一人也怒道:「虧你還是滄州捕頭,不也是奉命來剷除妖孽的嗎?你卻來窩裡反,幫奸黨!」

    鐵手持平地道:「到底誰忠誰奸,說不分明。你們藉搜捕三爸之名,挨家挨戶地劫掠威脅,據我所知,至少有八位黃花閨女毀在你手上,你們諒也大過了吧?你們出手暗算:一個女子,這算什麼?」

    來的兩人已經現身。

    左邊一人,臉是藍的,右邊的人卻是青臉,兩人長相就相當可怖,而今在月下看去,更令人不寒而悚。

    藍臉的是「暴行族」的「雷轟」鍾碎,齜牙怒道:「臭小子,攻敵以攻其弱為上,我只要射殺這老王八的女兒,他還能專心平氣跟我們作戰嗎?這你都不懂,還出來在江湖現世!」

    青臉的:「電斬」載斷卻陰陰笑道:「現在我看清楚了:這小王八羔子的話不無道理,幸好把這女娃兒留著不殺,還有大用呢!」

    這時,張一女己忿然回過身來了,給月色一映,鍾碎和載斷看個清楚,都相視而怪笑起來。

    她美得像一位仙女。

    鐵手一看形勢,便低聲向張三爸道:「這兒由我應付,你們先走。」

    張三爸大愣:「什麼?他們找的是我……而你是捕差!」

    鐵手疾道:「載老三和鍾老二既然找了上來,『暴行族』其他弟子恐亦不遠矣,你們得要速撤!」

    張三爸仍不放心,「他們非常厲害……你一人應付……」

    這時,載斷叱道,「鐵手,沒你的事,滾開!」

    鐵手向張三爸壓低疾道:「你們先逃到『七蠢碑』那兒。那地方只一個入口,易守難攻,你們再不走,只怕難免會有折損,你們卻是再也折損不起了。『天機』自立派以來,一直都為國殺敵,為民除害,我這幾天跟你們在一起,發現你們雖窮困饑饉但仍有所不為,有所不取,我信得過下令緝殺你們的人是要羅織冤枉你們的。你們快走吧!」

    張三爸深深望了鐵手一眼,抱拳道:「謝!」

    張一女猶依依不捨,張三爸抓了她的皓腕便走。

    鍾碎大喝一聲:「想溜!?」

    一伏地,抓起一把碎石,分三百七十一道急嘯疾射張三爸父女。

    鐵手雙手一合,竟形成一種茫茫的內勁,三百七十一顆碎砂細石全在半空凝聚為一,給鐵手抓在雙掌之中。

    鍾碎卻已長身而起。

    鐵手飛身截住。

    兩人落在廟宇瓦上。

    鍾碎一腳踩破碎瓦,雙拳擊出,碎瓦卷嘯急攻鐵手。

    他一向以一切碎未的事物為兵器、暗器!

    鐵手雙手交叉,猝然剪合,竟又把所有碎瓦抓拿在手,突然往下一撒,這時,載斷正好要掠身追擊張氏父女,忽見碎瓦臨頭,連忙狼狽閃躲。

    他閃開之際,張氏父女已然消失不見。

    載斷恨極鐵手,大喝一聲,竟抓斷了一座泥塑神像,一分為二,與鍾碎一前一後,夾擊鐵手。

    「你身為捕役,竟在縱要犯,知法犯法,該當何罪!?」

    「你這蠢小子,有功不立,放了他們,你這一輩子都前程盡棄了!」

    「我當捕快,是要藉此位份來堂堂正正地為民除害、伸張正義,而不是像你們那樣恃勢行兇,為虎作倀。我寧可放過,也不願殺錯。執法雖然如山,但山峰還是情義理。」鐵手昂然道,「真正的捕役是俠者,而不是魚肉百姓,盜寇不如!」

    「去你的,憑你也想當俠者!」

    「你自己要尋死,怨不得我!」

    於是載斷和鍾碎一起出手。

    三人就在冷月下、廟頂上鬥了起來。

    張三爸急率一女回到廟前,那干門人正因搶燒雞吃而渾沒注意到廟後的危機。

    張三爸急下令撤退。

    張一女還在耽心:「他不知能抵得住『雷轟電斬』呢!」

    張三爸只有長歎:「我也不知他是否能抵受得住。不過,要對得起他的力助,我們就得要立撤,不然就枉費了他的一番苦心、一腔熱血!」

    他一面領眾人西撤,一面念及當日「天機」鼎盛之時,何等輝煌,凡過一處,當地幫派爭相接待獻媚,當時有段期間還蒙受新黨王荊公重用賞識,連官衙也爭相奉承阿諛,一呼百諾,要爭見他一面而惟恐不可得,正是何等風雲,何等風光。

    不料才三數年間,因不肯助紂為虐,卻落得個走投無路,狼狽道上,惶惶然如喪家之犬,搞到要偷雞,還給人罵是賊,連平民百姓都不接受他的贈禮,當他是魔頭邪道,受盡凌辱與誤會。

    要不是身邊還有這些人,他真想效仿項羽,了此殘生算了。

    張一女見張三爸又緊鎖灰眉,知他有心事難解,問:「爹,您在想什麼……」

    張三爸浩歎:「要是一切能從頭開始,那該多好……」

    張一女見父親提到「從頭開始」,她心中反而竊喜:這正表明了爹心中尚有鬥志……

    不意,這時他們正往「七蠢碑」進發,但在抵「七蠢碑」之前,得先經過「紫竹坑」。那是一道狹窄的山徑,通往「七蠢碑」,也因為有這道天嶄棧道,只要穩守七蠢碑,敵人就難以攻進。

    卻在此時,他們遭到了攻襲。

    可怕的攻擊。

    有人先行一步,早在「紫竹坑」埋伏。

    埋伏是甚具殺傷力的一種打擊方式,它是好整以暇,設定圈套,等人中伏,猝不及防,一舉攻殺。所以埋伏常只要以少量的兵力,即可殲滅對方強大的軍力。

    但現在的情勢正好相反。

    埋伏的人數五十倍於「天機」一組的實力。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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