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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章 夜意漸荒淫 文 / 溫瑞安

    鐵手扶住陳心欠推過來的龍舌蘭之際,心下一懍:

    怎麼這小兄弟這麼大意!

    ——要知道小欠這把龍舌蘭一推,中間得躍過深澗飛瀑和那十名分佈瀑邊的殺手身前身邊,萬一失手,那是多凶險的事啊!

    但他隨後即瞭然:

    陳心欠雖把龍舌蘭隨意一掌就送過來了,但這一掌內力溫和渾厚,可保龍舌蘭決不受衝擊傷害,而且,發出一推一送之後的他,手持白刃,冷對旁人,且開始了他的一步殺一人:

    ——哪一個敢動手,他便一刀殺了!而且人他也真的一氣殺了十名殺手。

    何況,這兒還有自己接應。

    所以,剩下的那十名殺手,誰都不敢動手。

    甚至,當時場中氣勢盡為小欠的寒潭翠劍所懾,不只誰都不敢動手,甚至誰都不敢動。

    唯一動的,只有狗口殺手屈圓。

    他不是動手,而是動腳。

    溜。

    結果仍是死於陳風的追擊下。

    因此,這小哥兒看來十分粗心大意的把受傷的龍舌蘭推走,其實雖一種險地中求全、大險大危中保大平大安的作法,看似隨意,實佈局精密。

    一一受傷的龍舌蘭,自然需要他熟悉信任的人來安慰。

    這人當然就是鐵手。

    他把負傷的佳人推給鐵手,他就可以無後顧之憂,不必投鼠忌器。

    他就可以放手殺人了。

    是以久歷生死關頭大小場面的狗口大師,一見龍舌蘭由鐵手護著,同僚子女大師死於這小廝的劍下,他知無善了,立即就逃。

    可惜他遇上了陳風塵。

    鐵手也緊隨陳心欠之後,趕入店舖裡。

    他扶住龍舌蘭之時,看到了她的傷口,也看著了她緊咬著唇時淌下的淚。

    他知道她痛。

    他敢知道她為什麼流淚。

    他恨不得那一刀是劃在他的臉上,而不是她的。

    所以他立即進入「崩大碗」店裡,原因有二:

    一是看(觀察)狗口屈圓的下場。

    二是他要看(拜會)一個人:

    只要這個人在,龍舌蘭的傷口,說不定就有救了:

    這個人就是嶺南「老字號」溫家的「大老級」人物:

    一一不管他是溫六遲還是溫八無,只要其中一人在,憑他們用毒、解毒、以毒攻毒的高明手法,說不定就能為龍舌蘭恢復冰肌玉顏!

    可是他尚未開口,這「八無先生」溫絲卷已知他的來意。

    溫八無道破了他的用心,卻下去看龍舌蘭受傷的臉,而先去視察伏屍的狗口殺手。

    狗口死的時候齜著牙,咧出尖齒,像一隻摔死的狗。

    他屍身旁真的有一隻狗,直舔著他流出來的血。

    狗口殺手死得十分之狗。

    然後溫八無就半抬著頭,問了這麼一句話,間陳風。

    陳風苦笑回答了:

    「我在未當捕快之前,的確曾當過劊子手。」

    其實他豈止於劊子手,他幾乎各行各業都當過,否則,他的別號也不會是「風塵」二字了。

    忽聽一個聲音道:「這人早該死了,抓回去得防他給救走,不如就地正法。」

    說這話的人是麻三斤。

    但不止他一個人進來,另一人就在他身後,還正氣喘噓噓,像一口抽著氣的老風箱。

    鐵手一看,吃了一驚,道:「高老大?」那人點點頭,拱手一揖道:「鐵二爺。」然後又向陳風施札。

    陳風目光一凝,道:「出事了?」

    ——就算不是「出事」,也一定「有事」,因為來的正是「一山還有一山高」的「高頭馬大,後低眼高」高氏兄弟中的老大高大灣。

    這對兄弟,不是受陳風塵所托,將戒殺和尚及五名殺手押送至知府大牢去的嗎?

    這高大灣喘氣不休得雙肩都抽搐似的趕上「殺手澗」來,一定是有事,出事、而且還不止於不事!

    只聽高大灣氣喘呼呼,熱氣禁不住都噴吐在與他對面站立的人臉上去了。

    「我們押戒殺殺手那六名歹徒,經過『大山角』就遇上了劫匪,對方自報是『殺手和尚集團』裡負責北方的殺手,我們十六手足,一下子就給他放倒了七名……」

    陳風眉一皺,滿臉又佈滿了小刀小劍,怒道:「犯人給人劫去了!?」

    高大灣仍然喘著氣「沒有。」

    陳風臉上的刀子一下子都不見了,跺腳道:「說下去。」

    高大灣的胸脯起伏已平,但依然大口大口的噴著氣。

    「幸好,苦耳神僧跟他的十一名子弟趕到,神僧親自出手。把北方殺手那一組惡匪打跑了……」

    鐵手和和龍舌蘭都臉現喜容:「幸而有苦耳神僧。」

    只不過,龍舌蘭剛展笑顏,臉上一陣刺痛,她「哎」了一聲,掩住了臉。

    鐵手看得心裡又抽搐了一下。

    只聽陳風追問:「現在那戒殺和尚和他那五名手下已押到牢裡沒有?」

    高大灣依然一大口一大口的呼著氣,他臉上大汗小汗,從額到鼻頭及至人中,都沾了滿坑,他不只用衣袖去抹試,還用他那條又紅(還似乎帶點黑斑、白苔)又長的舌頭,去捲舔他唇上要淌下來的汗水,邊報:

    「歹徒是殺退了,但時已人黑。苦耳大師說:「這樣趕程到州府裡去,只怕路上還會有事,由於出事遇劫之地是在大山角,跟抱石寺只有三、四里路之遙,於是我倆兄弟商量了一下,決定還是先在抱石寺過一宿,明兒破曉後才押到城裡,會穩當一些。再說,有苦耳大師在,可先壯了大伙的膽子。陳總、鐵爺、麻三哥,不說你們沒親見過,那個北方殺手和尚的頭領哈佛大師,一把戒刀專攻人下三路,您看,我腿上、踝上、膝上都給劃了幾下,我那老兄弟更慘,臀上吃了一刀,到現在還坐不下來、連直站著半蹲的也不行,現刻可真痛得鬼不鬼人不人,就蝦米似的哩。咱兩兄弟不膽小,而是為保平安、犯人平安押送州府,所以還是……」

    陳風不欲高大灣囉嗦下去,打斷說:「那你弟弟現在押那六名人犯留宿抱石寺吧?那兒可安全?」

    高大灣仍呼嚕呼嚕的喘氣:「是。我正要向你稟報,希望能徵得總捕頭您的允可,抱石寺有苦耳神僧在,我看不會有事。他才不過兩三下子,就把哈佛和他那三名蒙面殺手殺退了。」

    陳風冷笑一地聲,道:「你們人都進去廟裡了,我有什麼好反對的。你這趟趕回大山角抱石廟,想來已經天亮了,我能有什麼說的。」

    高大灣聽他這麼說,倒慌了心、亂了意,「老總,您這話是……是不同意我們人抱石寺了?」

    陳風道,「我只是不想你們牽累苦耳大師,他們是出家人,本不應過問世俗事,這是江湖紛爭,牽連上他們不好。」

    鐵手雖仍心懸龍舌蘭的傷勢上,但一聽劫囚的事,也用上了心,這時就問:「你怎麼知道那使戒刀的就是北方殺手的頭領哈佛大師?」

    高大灣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殺手集團』中有戒殺和尚、子女和尚、有狗口和尚、哈佛和尚等這幾個稱諱。是他一上來就自報名號,要我們馬上放了戒殺,我們當然不肯,他就跟六名手下出了手,殺了我們幾名兄弟,幸苦耳大師及時趕至……」

    鐵手問:「苦耳一個人出手,還是跟那十一位弟子一齊動手?」

    高大灣這可神氣了,好像是他親自出跑了敵人一身的光采:「苦耳神僧一亮相,還用得旁人麼?他用一把戒尺,就打飛了哈佛的戒刀,還在他光頭上拍了一下,就把那幾個悍匪殺手嚇跑了。」

    麻三斤跺足道:「你們怎不把這幾人也逮下來?」

    高大灣怔了一怔,道:「我也想追,抓住他們好報——哎喲!」

    說著,臉上傷處給扯動了一下,似痛得哭出聲來,忽然瞥見龍舌蘭臉上的刀傷,這才愕住了,拱拱手道。

    「龍女俠,您,您也……」

    陳風眉心一蹙,又一道刀痕,忿開道,「沒你的事。是苦耳大師阻止你們追捕哈佛殺手那幾人的吧?」

    高大灣這寸回過神來,連痛也忘了,用長舌又一舔鼻頭,道:「是的。神僧說:窮寇莫追,能保住人犯就好,他又說:怕的是「中方殺手」和『殺手和尚』的頭。頭就躲在暗處,在送性命就不好了。我們都覺言之有理,就隨他回抱石寺了。我跟老二商議下來,決定讓他守那兒,我快馬趕過來,先通知衙裡老何大山角中伏的事,再趕來這兒跟你稟報。」

    鐵手尋思道:「這也合理,既然狗口和尚、子女和尚能在『殺手鑭』伏殺狙擊我們,哈佛和尚自然也會引人在路上劫救他的同道——咱們在鎮上才抓了南方殺手戒殺和尚,其他三方殺手便已立即彙集,並分頭進擊,當真來得好快!」

    高大灣這下還在喘氣聽候命令:「陳總,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陳風悶哼一聲,道:「怎麼辦?得速回荷裡,調動何孤單那一組最優秀的二十餘名弟兄,赴上抱石寺,天一亮,咱們就押人犯往城裡進發:另請『快馬旋風』老烏,飛馬趕去城厘通知知府張大人,讓他派高手半路豐接應。」

    高大灣這回可振奮得氣也不喘了,高聲答道,「是。」

    鐵手然量形勢,道:「陳兄,這時分不必客氣,您那兒有事,請速去調度便是,麻三哥也可一道去,路上好有接應。」

    陳風略作猶豫,眼睛轉了轉,不經意間打量了龍舌蘭的傷勢,「這……」

    鐵手忙道:「這兒我會料理,不必擔心,何況,還是抱石寺那兒形勢危急,陳兄不公分神。」

    陳風這下抱拳唱哈道:「既然如此,在下可公職在身,得趕去接應弟兄們。龍姑娘這下可保重了。這替龍女俠雪此大仇,人犯更是走失不得的。不過,麻三哥大可留在這兒,好有個呼應。我一下山,就報衙裡,著副總何孤單老何也遣些夥計上來,料理這些屍首人命。」

    小欠突然道:「你著你的捕快上來,人是我殺的,要抓我回去審哪問的,小爺我可沒功大陪你此興。」

    陳風這下說來儘是世故人情:「暈可沒這回事。鐵二哥在場,這話我是當眾說的,可沒徇私。一是這些十惡不赦的殺手動手在先,二是陳小哥的確為自保而殺人,三,……我真要先請弟兄們捉拘你,他們可?拿得住,你就自拾了,這就算江湖上的血拼惡鬥,咱官府裡可只睜一隻眼辦眼前的事,反正,上頭問:起,人怎麼死的?我就答:咱為自保殺惡徒。說不定還因而有嘉獎陞官。上面要問說:殺死殺手的人呢?小哥兒要是不想受糧賞嫌麻煩,我就說我拼了老命殺的,說不準又讓我討了個獨頭功。要捉小俠歸案?放心,沒有的事。想也不敢想。您為咱拚命殺敵,我這還沒謝過呢。」

    陳心欠坦然道:「你別謝我,我不是救你,也不是幫你。這姑娘借我劍,她受了暗算,我還她的情,連殺十人,是我替鐵手哥殺的,他手硬心軟,我可不。他有正氣,但我也有義氣,如此而已。」

    只聽一個聲音激動的道。

    「你就錯了。」

    這語音激動得已帶著輕泣。

    小欠聞言,吃了一驚。

    鐵手聽了,也心裡一搐。

    為他說話的人不是陳風塵,不是麻三斤,而是龍舌蘭。

    臉上受了傷的龍舌蘭。

    這時候,掌櫃溫八無正替她臉上的傷敷藥。

    他用的藥很奇怪。

    他竟在抽屜裡找出一具長方形的盒子,打了開裡,裡間竟有朱、紫、啡、黃、青、黛、金等等指甲盤大的一碟子一碟子的色彩。

    活像個化妝盒子。

    他就用一隻看似畫畫的尖細毛筆,為龍舌蘭臉上傷處塗上了幾種顏色。

    他好像是在畫一幅畫。

    龍舌蘭流看淚。

    忍著痛。

    她一直想活得像個不流淚的男子漢,因為她是京師裡的御封紫衣神捕,不過,一旦受傷的她(而且還傷在臉上),只要想到自己的容貌不知能不能恢復昔日的花顏,淚就下往往下掉,越要忍住淚,就越流淚;淚越流,沾著傷處,就更痛。

    越痛就越想哭。

    可是,說也奇怪,那老掌櫃手中盒子裡五顏六色的藥,塗在傷處,意料不到的:不痛的。

    一點都不痛。

    反而冰冰涼涼,十分好受。

    甚至還住止了(至少是緩和了)原先的痛,還帶了點滑滑麻麻的感覺。

    而且,血也很快的就止了。

    她雖然還很擔心,也仍然十分傷心,但依然聽到陳心欠對鐵手的「說法」。

    那只是一個說法。

    但也是一種「譴責」:

    小欠的言外之意,好像是說,你婦人之仁,我可要殺即殺,決不手軟。

    儘管就在高大灣牛喘未休的趕上「殺手澗」來向陳總捕頭稟報押囚遇劫一事之時,那一向大脾氣也大殺氣的陳小欠,壓低著語音跟姓溫的老掌櫃疾語了幾句,龍舌蘭臉上痛、心裡傷、但耳邊仍是聽得分分明明的:

    小欠,「你且為她治一治臉上的傷吧,」

    八無:「你也求我?」

    小欠:「這幾隻有你能治這傷。」

    八無:「我為啥給她治傷?你們在這兒一鬧,還害我不夠嗎?」

    陳小欠:「你不是欠了我三個人情嗎?」

    溫八無:「你要把人情用在冶一女捕快的臉上?」

    陳小欠:「我把三個人情換她一記刀傷。」

    溫八無:「你這樣做,值得嗎?他日她可是……」

    小欠:「她在我這兒出的事,我如果不是在留心觀察那人,就下會遲了出手,她不致挨上這一刀。你知道我是不欠人情,欠不得人情的。」

    溫八無:「這不是你的錯。」

    小欠:「本來就沒有對錯,但我不想有欠負。」

    溫八無至此沉吟片刻,長歎:「我不是不治,只是——」

    小欠堅持:「只在你肯不肯治。」

    八無先生迅速瞥了龍舌蘭一眼;這才毅然道,「好,我先試這盒『八彩銷金』再說。」

    這時,他才自抽屜裡翻出了這盒藥,像蘸顏一般在龍舌蘭傷處塗塗抹抹,很快的便替她先行止了痛。

    龍舌蘭心裡明白:

    陳心欠向這溫八無先生力爭替她止痛療傷,可是她覺他對鐵手的說法並不公允。

    所以她只是開了口。

    說了話。

    因為在為這兒只有她最瞭解他。

    她不為他開口,便誰也下會為他說話。

    所以她說:「你說錯了。」

    然後她說下去:「鐵二哥不是濫做好人,在縱不法之徒……喲……他身人有『平亂闕』大可先斬後奏,前懲後報,但他絕少這樣濫用過職權,哎喲!……他一幾堅決認為,他是捕快,應該歹徒捉拿逮捕,繩之於法,但無權濫用私刑,殺害人命,在審訊判決方面,應押解到官衙刑司依法偵辦才是——啊,好痛哇……而不是憑一已好惡,果殺就殺……媽呀痛死我了……他認為縱十惡不赦之徒,都應予之有改過自新的一日,而不是像你,見人殺人,見敵殺敵,見——啊喲,怎麼這麼痛!?我不說了!」

    她本來不痛了,但一說起話來,牽動臉肌,傷口牽扯,就痛人心脾了。

    她邊痛邊說邊忍邊叫,令鐵手感動不已,小欠也十分訝異,只冷笑道。

    「好吧,隨便你怎麼說,反正,他是忠的,我是奸的,他做的都是好事,我作的都是環事——這樣總可以了吧?」

    龍舌蘭卻忍不住駁道:「……話不是這樣說的……你這說法就忒也小氣了……哎喲!好痛!」

    那老掌相又發出一陣嗆咳,他竭力扭過頭去,不想唾沫星子沾上龍舌蘭的顏面,但手裡指間本拿著已抹上了「顏彩」要在龍舌蘭傷口上塗的筆尖,也就凝在平空顫哆不已,這一下子,不但是鐵手,連同傷痛中的龍舌蘭,都感覺到這老頭兒有病。

    一一而且還病得頗重。

    他們等溫八無咳完,正想說些什麼,但溫老頭兒一口氣才回過來,已先發(話)制人:「我的大小姐,我的大小姐,我替你蘸藥塗傷,你就歇一陣子,少與人吵可好?要不,這傷口可是給你自己扯寬掀闊的了。」

    龍知蘭忍著淚問他:「我的傷,能不能好?」

    八無先生只嘀咕道:「這只是小傷,不礙事的。」

    這時,陳風塵已與高大灣匆匆下山,只剩下麻三手斤在替那伏屍於澗中店時裡的十二名殺手兩名殺手頭領「料理後事」。另外十名殺手一早已逃之夭夭:「父子三殺手」中的賈風流已死在龍舌蘭懷劍下,賈中鋒已為麻三斤布袋裹住,賈風騷著了陳風一掌,死狀不會比狗口大師好看,至於「母女殺手」仍軟倒在那裡,准(至少他們的同僚)也沒來救他們。

    麻三斤要「料理」的事,除了要點清屍首之外,還要把仍活著的三名「悍匪」,那對母女和:「父子三殺手」的「老父」賈中鋒點穴捆綁,準備押解回衙嚴辦。

    龍舌蘭卻還想追問溫八無,但那老頭兒已喃喃的道,「還得加幾點『四方鼠』才能止血生肌。」

    說著就過去櫃檯後那一排抽屜中翻找著,卻打理出兩個小包袱,看像要遠行多於去治療眼下的傷者。

    鐵手卻看似溫不經心,實則非常有意的挨近櫃檯,打量溫八無一面苦苦椎心的咳嗽著,一面打點包袱的形勢,鎖眉支頤回答,作估量;那姓溫的老頭兒也不避忌,照樣收拾軟細如儀,似渾沒把這鐵二捕頭瞧在眼裡。

    鐵手隔了好一會寸說話,一開口才叫了一聲:「前輩。」

    溫掌櫃的只顧收拾,沒理會他。

    鐵手還是把話問了出口:「您可以把龍姑娘的傷治好嗎?」

    溫八無又咯地吐了一口青青藍藍的痰,說:「小傷,小意思,死不了的。」

    鐵手進一步問:「她好得了嗎?」

    溫八無垂著眼皮只看他包袱裡的事物,「這種傷是要不了命的。」

    鐵手穿性把問題到了題旨上去了:「她臉上會不會留下了疤?」

    溫八無這下放下了手邊的活,用兩隻又大又黑的眼袋(鐵手乍看還以為是眼睛,隨後才察覺那其實是一對黑眼圈兒)望定鐵手:「你才第一夭出來江湖上跑?」

    鐵手搖頭。

    溫八無風:「你沒挨過刀子?」

    鐵手道,「有。」

    溫八無又問,「你沒流過血」

    鐵手道:「當然有。」

    溫八無再問:「你沒見過傷口?」

    鐵手答:「常見。」

    溫八無橫吊著他一雙黑眼袋,吊著眼看著鐵手,道:「你說。臉上一道這樣的刀疤,會不留痕印?能不留痕印?何況,她臉嫩得荷花也似的。」

    鐵手急得冒汗,「所以,才一定要前輩出手救她。」

    溫八無冷哼道:「我不是已在治她的傷了嗎?」

    鐵手道:「我希望前輩妙手回春。讓她臉上不留刀痕。」

    溫八無怪眼一翻,「我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她與我非親非故,我為何要幫這個忙?」

    鐵手道:「你幫她,就是幫我,我一輩子都感激你的幫忙。」

    溫八無嘿嘿笑著:「我幫她忙?她幫你忙?你幫我忙?你們是你害我我害你,還是你幫我我幫你?你們這一回上『殺手澗』來,殺個不亦樂乎,我呆讓那大脾氣的小伙出手誤事亮相受盡了累,這地方躲不下去了,這人兒便要收拾行囊溜個腳底抹油遠走高飛了。你們害得我這『崩大碗』開不下了,這不害不夠嗎?我憑什麼還要幫你們的忙?」

    鐵手感喟的道:「溫前輩,您在武林中出了名是仗義好漢,就是為了幫人療毒治傷,才讓『老字號』誤會,被迫離開嶺嶺南;儘管溫門的人對您有誤解,但江湖上哪個好漢不為你喝彩?今日您隱姓理名,但隱不了一顆奇俠壯烈心,埋不了一副大好英雄骨!」

    溫老頭兒雙目失神了一會兒,竟合了起來,就像用一雙眼袋來代他看著鐵手似的,半晌才歎了一口氣,道:

    「那是以前的我。我作了那些事,給趕出家門而今我也後悔得緊。英雄骨?俠烈心?現在我只求我行我素我孤我僻我開心我是我的活著,就別無所求了。我既不惹事,也不怕事,但也不把事情肩上身。過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當年金戈鐵馬。魑魅縛人總慣見,只輸在:覆雨翻雲手!而今我只窮年優柴米,富貴學風流,如此而已!你看我一身的病、一口的痰,一臉的風霜,我連自己都治不好,卻是如何治好!」

    鐵手還待說些什麼,卻聽那邊龍舌蘭又哎的一聲,知道她又感覺到疼痛了,登時失卻了說話的心情。

    溫八無見鐵手六神無主的樣子,伸手摸了自己眉毛的邊角。道:「你還是凝神點吧,鐵捕頭,大敵當前呢!我先餵她服幾朵『想容花』。讓她先止了痛、穩了脾性再說。」

    他吸了一口氣又搖搖頭道:「不容易啊。一個如花似玉如玉似花的女人,」他指指面頰又說,「這樣挨一刀,還能為你說話,已是很不錯的了。難怪你心懸於她。」

    鐵手苦笑了一下,忽爾道,「慢著。」

    溫八無頓住。他的人頭很大,手卻很小。手裡邊拿著幾朵枯乾的花。

    溫八無問,「怎麼?」

    鐵手道:「您……您剛寸不是說有『四方鼠』嗎?邵是治創靈藥,要是跟「想容花」一道和著眼了,豈不更見功效?」

    八無先生嘿地一笑,「你知道我是哪一門出身的?」

    鐵手道:「嶺南,老字號,溫家。」

    八無先生又問:「我們,『老字號』又分成了幾派,你大概也聽說過吧?」

    鐵手答:「分四派,即活字號、死字號、小字號、大字號,分別是解毒、下毒、藏毒、研毒四派,其中以死、活二字號的人手最為鼎盛,高手如雲,而您就是『死字號』中的大老供奉之一。」

    八無先生咧出一口黃牙,算是笑了一笑:「你說對了,我是下毒的,不是解毒的,我怎會有『四方鼠』這等稀世解藥?你找我也沒用,要找找溫六遲去。剛才我以『崩大碗』解『殺手和尚』下的『小披麻』、『大披風』之毒,也只是以毒攻毒、用毒解毒而已。『崩大碗』實是嶺南一帶的一種清熱解毒的涼茶,我借此名開這店,小欠又用此名來為你們祛毒,一切只是因緣巧合,你別把羅剎當菩薩,別將老鼠誇成了老虎,別把放毒殺人的當作解毒救人的,別把我這個人什麼都沒有的溫某當作是千手干眼的救災救難的觀音大士。我不想讓你失望。」

    他這些活,都是向鐵手說的。

    他控制聲量極佳,也不見得他如何刻意把語音壓低,但鐵手肯定除他之外是不會有人聽見的;對方就像把聲音折或一截紙筒尖角似的,角端只往自己耳裡傳一一而且只是左耳,鐵手發現連自己右耳都聽不見溫八無的語音。

    他的右耳當然不是聾了。

    ——而是這顢預、滄桑的老頭兒隨口發聲,已隱露的了一手絕世內力。

    鐵手自然也明白他的深意:

    話只是說給他聽的。

    ——對方顯然亦不願影響龍舌蘭的心情。

    所以,八無先生過去讓龍舌蘭服藥的時候,龍舌蘭又問起:

    「我的傷會不會好?會不會結疤?結了疤會不會很難看?」

    溫八無的回答只是:

    「你先歇歇,別傷心,也別擔心,你想快點好,快點復元,快點皮光肉滑的,首先就要平心靜氣,多休息為重要。

    才說了不久,龍舌蘭真的昏昏欲睡。

    敢情在這天裡她已折騰夠了:

    況且她也真的喝了不少酒,流了不少血。

    當她真的睡過去之後,鐵手發現小欠遙遙的看著她:不知在觀察她那一張睡著了像恬美嬰幾一般的臉,還是那一道帶著刀傷的容顏?

    鐵手見龍舌蘭那長長黑黑彎彎翹翹的睫毛仍微微顫動著。知她尚未睡熟,也不敢驚攏,只對溫八無說:「『想容花』有麻醉的藥性吧?」

    溫八無吃了一驚。

    不是因為鐵手話裡的意思,而是因為鐵手的「話」。

    鐵手就這樣隨隨便便的說話。

    可是,只有他一人聽見,旁的人,誰也聽不到鐵手說的是什麼。

    更驚人的是:

    連他自己也「聽不見」。

    他竟不是「聽」到的:

    耳朵都未聞語音。

    他只是「感受」到的。

    ——他感受到鐵手所說/要說/剛說了什麼。

    這很可怕。

    ——不止因為鐵手能有這樣深厚的內力,而是因為鐵手這麼年輕就有這般深厚的內力而更加可怕。

    「好個『一氣貫日月』,沒想到,你在六扇門修煉了這些年,身子沒給淘虛,卻還練成了人家八輩子都練不來的絕世內功。」八無先生道,「我本來有點為你擔心,現在看來也可免這個心了。」

    他又摸了摸鬢角的肩氣,道:「不錯,『想容花』有麻藥的成分,我讓她先迷昏上一個時辰,之後自然會醒,她睡了,讓藥力充分發作,刀傷也會好快些,而且省了她的焦慮擔心。」

    他又像是很努力的提著一雙眼袋去瞅鐵手,「你很關心她是吧?你和她很合襯對。」

    鐵手靦腆的笑道:「我跟她是好搭檔,也是好兄妹。」

    八無先生「哦」了一聲,又用手去摸他自己的眉毛:「嗯……你真的是這樣想嗎?我看他可不是這樣想吧。尤其這時候,她……」說到這裡,指了指臉頰。

    鐵手卻不熄再說這令他尷尬的話題,只誠懇他說:「前輩其實還是關心著江湖人,還在江湖上行俠仗義管不平事呢。您不但有心要治龍姑娘的傷。更關心在下不足掛齒的安危、您仍是當年『毒行其是』溫絲卷!窮時憂柴米?您的毒一向只救人,不害人,您救的人若每人捎來一擔柴,恐怕這鎮上的人來年也用上山了。我看您依然是濟時肯殺身,危時勇成仁得俠道前輩,當年貴門對您的誤會,只在您救了該救的人,但卻是門裡要殺的人而已。這種誤會不難解說,在下就認識些有作為的武林名宿,可為前輩背上的冤屈說幾句話,前輩又何苦自棄自隱、在這飛瀑潭邊賣崩大碗呢!」

    鐵手這番話,倒不運內力,只朗聲明說的。

    溫八叉劇烈的嗆咳了起來。

    他彎著背、躬著身、哈著腰,咳得像嘔心吐肺似的,看了也讓人覺得心酸,卻見他咳過了之後,神情卻又是無比舒暢的。「咳過了後的他,喉底裡似然傳來一陣嗚咽之聲:彷彿那兒正堵塞了一隻什麼未成型的雛物在呻吟哀訴似的。

    「賣崩大碗有啥不好?我還賣過斜山蓮、翻山梅、百歲雞、半百殘鴨呢!」八無先生道,「反正,不求人,就是福,我這些年來,看到的武林同道,未成名的悲慘、已成名的太累,正經的引人焚身,不正經的只能抹黑;有實力的招尤惹禍,沒實力的聲消形滅。當個江猢人,成群結黨,黨同伐異,竟比當官的、從商的還苦!我這給老字號一腳踢個破教出門,反而正好!我獨來獨往。誰的面子也不搭理,悠然自得,閉門造車,故步自封,我孤我僻,我死我事。這都不知多快活自在!我知道你在江湖上有雙鐵手鐵腕鐵肩膀,誰不賣你三分情面?我也曉得你在六扇門裡很罕眾望,道上好漢無不以你們馬首是瞻,哪個不知四大名捕是秉仗義決不貪贓在法的人物?但你威風是你的事,我可不羨慕。我只求無聲無息的活著,寂天寞地的過活也行,但我不求驚天動地,也不要呼鳳喚雨,你找人為我解說?謝謝,我已習慣了讓人誤解,萬一人人都知我重我,我反而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人要量材適性,我自暴自棄,其實是自得其樂。吻二捕頭,你就少操這個心吧!我反正什麼也沒有,頭在上,腳在下,天下地上,哪兒去得!」

    他摸摸眉毛又說:「我至多去別的山窮水盡的地方,還是山明水秀處賣我的『玻璃貓』。」

    鐵手原本是因為龍舌蘭的傷,而渾沒了心情。他素慕八無先生「身在毒門卻不肯下害人反而以毒攻毒的為好人解毒」以致遭同門誤解排斥的人風骨,是以故意出言相激,並以語言相勵,希望激發這看來滄桑滿倦的老人家起善心濟世,為遭毀害的龍舌蘭妙手回春。

    他剛才聽得什麼「斜山蓮」、「翻山梅」、「百歲雞」、」半百殘鴨」的名稱,本有好奇,但心懸於龍舌蘭,都沒追問,而今聽得「玻璃貓」,便忍不住問了一句:

    「玻璃貓?那到底是啥?」

    八無先生兀地笑了一笑,又嗆咳了兩聲:「那是什麼?那只不過是世人愛玩愛耍的新花樣!『玻璃貓』不算什麼?我還有『冬不足』『吃不了唱著走』、『魚尾龍』呢!」

    鐵手更丈八金剛,不明所以,只奇道:「冬不足?吃不了唱著走?」

    八無先生看了看他,暫時把包袱擱一旁,在幾個抽屜裡取了些藥,摻了水,邊用小石樁搗磨,邊咳聲道;「好,我走前再給那女娃兒下兩帖藥,算盡盡人事。」

    然後又用兩口跟袋不情不願的幾鐵手一翻白,「反正我要研藥,就再給你說這幾句。這都是新名目,但都是舊東西。新瓶舊酒,但翻新了招牌,人們就會給這花樣式吸引住了。『崩大碗』也是這玩意。其實這酒味是『燒刀子』沖點『女兒紅』,有八成是『高老泉』的味兒,要光這樣賣,只怕酒賣不出店,也入不了口,我乾脆把酒名兒翻個花佯,叫「崩大碗」,加點無傷大雅的毒藥,只清理毒殺咀裡腸裡的害蟲,不傷脾胃,再來個一口乾淨咬崩碗角的花式,然後還得把店子開到這水激瀑急的崖上,一下子,慕名而來的人反而見難愈至,遏險愈奮,而且更嚮往這種英雄式的痛飲法,大家都趕上這窮山惡水的地方來充好漢了。以前還在商路一帶,我香『老字號』籌款就開了一家叫『碎杯痛飲』的,戳杯對干,得要把杯子碰碎了,在酒水流溢出來之時伸咀一口鯨吞,才算好漢,不然,喝光了酒就得把杯子拍在案上砸碎,這才夠意思。

    鐵手聽得目瞪口呆,只說,「有意思。」

    八無先生冷地一笑:「就是這樣,人們就覺得夠意思了,所以,賣個滿堂彩,只是咱們那時不賺酒錢,光是要那些充好漢的賠懷子的錢,咱們『老字號』就看本去再擴充字號了。」

    這時,連麻三斤都趨了過來聽,也咋舌說:「精彩。」

    八無先生這下倒講開了興頭,他手下可不緩著,搗藥研磨如故,手法十分熟練,嘴裡卻掛了一絲蔑笑:

    「這不算啥。人們就沖這些中看不中用的新鮮花樣兒。『玻璃貓』是啥?只是些普通的、幾乎透明的魚,可這樣就平凡了,沒人喜歡養它們賞玩了,可這種魚易抓易養,性馴體美,不讓人養太可惜,所以便給它身上、鰭邊除了些不脫色的顏料,那麼它們看起來就五光十色,美得離奇,大家視為瑰寶,人人爭們購養,連皇宮也要按時送去讓天子、權相開開眼界。可它原本只是一條半透明的魚兒,我這就改了個名為『玻璃貓』它就憑了身上那些假的、偽的、塗的、終會脫色的東西,還有那個新名字,成了奇珍異寶,你說這可笑不可笑?但世人就愛這種浮相表面的東西!」

    麻三斤笑了笑,他的笑可貨真價實,說笑就笑,該多好笑就笑多好笑的,決不多笑一笑,也不少笑一些,不像防風,滿臉是笑紋和刀紋,一動,牽肌扯筋的,已分不清哪一條是笑紋,哪一道是刀紋;也分不清他究竟在笑,還只是皺盾著苦臉在尋思。

    他現在就一斤三兩的笑說,「大體上世人多如是,陳老大就跟我說過,陳大嫂的米團兒做得好吃,但在定定鎮擺賣就是賣不出去,沒人嘗,只在街口吃西北風,那天來了一個老頭兒,跟她說,把米團兒捏成禍國殃民的人兒吧,塗上紅的綠的,包準有人吃。大嫂試著做了,捏出幾個什麼貪官污吏的樣相,果然大增胃口,人人都啖之而後快,一時冷活幾成了熱生意了。大嫂也賺個咀巴合不攏來。」

    八無先生聽了就仰首想了想(奇怪的是:他想事情時不是低首,反而是仰著臉——要是龍舌蘭今天下傷昏過去,一定會發現、甚至也向他指出這一點特色的了),又翻了翻眼(或曰,眼袋),這才接道:「其實都一樣,也一樣。什麼叫『魚尾龍』?那其實是蛇骨魚,肉糙,貌醜,帶腥味,沒人吃,無人問津,可是到了它的尾巴煮食,卻是又滑又嫩;腥得帶甜;改換個名字,叫『魚尾龍』,這就便人垂涎三尺,高價爭食了。把魚頭魚身全扔掉,它反而長了身價,『冬不足』更耍賴:這家食館,菜餚做得一無特性,但勝在大寒冬裡爐火焙得坐席寒暖的;冬天嚴寒在這兒無法肆威;大炎夏火的;這吃店主人便看七八人在二樓欄杆合力大雨風,是以座上人客無人不涼快——這一扇,『冬不足』就車水馬龍,客似雲來、連當朝權相南下,也得先來這破店坐坐歇歇,權當開了竅享了福。」

    鐵手卻聽得很嚮往:「這也很了不起。至少,冬暖夏涼,在於這店主人想這絕活,合當他發財。」

    八無先生一笑一聲咳:「那店主人就是我。我可沒發達。」

    鐵手奇道:「現在店子呢?」

    八無先生聲一咳一聲笑「店子?垮了!慕名而來的、有次是老字號的老相識,見著了,便勸我回門。就一入溫門深似海:不回,就非一家人而是一輩子的仇了。是以我沒長翅的便腳抹油,店門也不關就走了。」

    鐵手又一次目瞪口呆:「這……這太可惜了吧?」

    八無先生一咳一聲笑:「那有什麼?熊站能立,有起有伏,建得起來的就讓它塌了又如何?交上的朋友,有一天翻股成敵也向妨!」

    鐵手心下雖不以為然,但仍忍不住追問:「那麼『吃不了唱著走』呢?我對這名頭大惑不解,所以更有奇趣。」

    八無仍是一聲笑一聲咳的說:「就是讓你百思不得其解:這才有賺頭。有人就是想不明白;千山萬里的都趕過來見識。這其實是『冬不足小食館』的其中一個活行牌,一個節目。人家的食館菜店,有的是人賣唱說書,我那店特別給倒反了,客人高興、來興、大可以自唱一出、說一段,我叫胡琴笙瑟生備好了,還有美人獻舞陪飲,給他和唱伴樂,讓他自我陶醉,且管行樂,大展嗓喉,發洩一通。結果,這點子一出,人來此店,醉翁之意,一杯水酒,半碟鹹肉,銀子收個十五八倍,來的大爺客倌照掏腰包,眉也不皺一個花兒,唉!」

    他感歎似的說一句:「世人就愛駝種名不副實、囂浮表相的玩意兒。」

    鐵手卻由衷的佩服:「可惜這店子關了,不然我也去長長見識。前輩其實是做生意的奇材,豈呆自棄「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槁避趨之!人稱前輩:『點毒成金,毒行其是』,果是名不虛傳,千萬可別因一時際遇而輕拋了大好身手,絕世才智!」

    八無先生卻放下了樁臼,逕自用木勻刮了藥渣,分成三貼,其一用扁頭竹籤沾黏藥,走回店內,著人協力扶昏睡中的龍舌蘭躺在三張合併的桌子之上,他叫小欠仗著油燈,就有竹籤上的藥敷在龍舌蘭的傷口上。

    這時,他做得十分專神,也一言下發。

    他塗得十分仔細,好一會,才完成了工作,輕吁了一口氣。

    這時,他才敢劇烈的嗆咳起來。

    一咳不休止。

    咳完之後,再咳。

    咳暫止,他的喉頭又呼嚕呼嚕的起響干拉風箱般的異響。

    他咳得很七辛八苦的,然而仍十分謹慎,俟塗好了藥,追了幾步,別過腔去,才開始咳,決不讓有一星點的唾沾在已為省人事的龍舌蘭臉上身上。

    咳完了,喘定了,他才說:「咳死我也。」

    然後把剩下兩帖藥膏遞交鐵手:「這得每天用兩次。這藥力辛,如果龍姑娘醒著,定痛得不好敷抹。剛才那些顏顏彩彩,光好看,塗了舒服,但對傷口復發卻不如何。這藥叫『九腳虎』,塗在傷口上痛煞人也,但卻十分管用。人如是,初如是,藥也如此。中看不中用,中用的,也不見得給人重用。」

    鐵手仍最關心龍舌蘭是否能恢復嬌容,所以又問:「塗了這個,日後她的傷疤可以消褪嗎?」

    八無先生忽爾換了語音,湊近了臉,十分突兀的問了一句:

    「你一直叫我前輩,你看我今年幾歲?」

    鐵手一怔,這回,因為看得迫近、逼真,連同那一雙厚皮黑圈大眼袋還有他有幾條眉毛是特別長的(自眉梢處突伸了出來,足有一至兩指節長)。

    他一時當真沒料八無先生會那麼問,會有此一問。

    他直覺認為:大概是五六十歲吧?按照此人名聲之大,加上是「老字號」的「大老級」人物,總有之七十歲才鎮得住吧?看來,他的樣子還是比實際年齡年輕了許多。

    他卻不便直說:「前輩的年齡,駐顏有術,光憑樣貌,無法分辨,但以前輩在武林中輩份之尊、奉獻之豐、閱歷之多、名聲之高、功力之強、氣勢之大,想來非五六十年修為不可累積……」

    只聽八無先生叱道:「廢話。」

    遂而轉首去間麻三斤:「你說呢?」

    麻三斤這回笑得十分半斤八兩:「大概是五十五開外吧,說不準哩。

    只聽一聲冷笑。

    發出笑聲的是陳心欠。

    他正將狗口和尚的三把刀:狗口神刀、百忍之刀、如花緬刀全收拾起來,加上那把「女子神刀」,他手上已一共有四把刀。有的刀是他親手奪下的,有的是他從死人身邊拾得的,有的是鐵手義給他的。

    他把這四柄刀都放在一口古琴的旁邊。

    那琴很古,很舊琴身尾部呈暗紅色,像給火燒焦了似的。

    小欠在看那口琴的時候,神情很奇特。

    也委溫柔。

    ——就像一個很年輕年輕的多情少年,在偷看他慕戀中的女子;也像一個很年老很老的深情老者,看注視他最寵愛的幼女。

    那神情變得完全不像這個驕傲、桀驁少年劍手的平時。

    但那一聲冷笑,確是他出的。

    ——當他聽到麻三斤的「估計」之後。

    聽了那聲冷笑的麻三斤,心裡有點發悶,唇上卻真的在發麻,他舔了舔人中上的微汗覺得有點鹹,這才說:

    「是說少了一些,大概是六十五吧?不然、就六十八——。

    溫八無忽截斷道:「你們看我很老吧?其實,我才四十二。」

    「什麼!?」

    鐵手咋舌。

    麻三斤也不敢置信。

    溫絲卷咳著說:「如果我能使青春長駐、容顏不老,我早就先料理好自己這副尊容了!」

    鐵手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八無先生說著咳:「我連自己的老態都掩飾不了,憑什麼治他人的?再說,手指切斷了,手臂砍掉了,除了東海動余島那些人用怪異方法之外,誰敢沒法讓它再長一隻,咱們武林中的神醫、鬼醫太多了,江湖上盛傳這些人彷彿都是萬能的,大有鬼神、氫死人醫活、上窮碧落下黃泉,其實到頭來武林中照舊死人,連這些叼稱鬼醫神醫把人唬得疑神疑鬼的到頭來還是——樣得死,我們之中誰可心在閻羅王面前討個商量?你看我這一身病,一聲聲的咳,我能醫不自醫麼?不是我不想替龍姑娘保住芳顏、而是我力有未逮。這『九腳此』或許能讓傷勢早些復原,但臉上的疤顏可否盡褪。這我也沒把握,不過。龍姑娘樣貌姣好,出身又好,際遇更好,臉上萬一留個疤;也只是把圓滿作一點洩,長遠計未必不是好事。」

    鐵手聽懂他的弦外之音。

    這眼前只有四十二歲的「老頭兒」仍咳著說著:

    「所以我叫你別老叫我什麼前輩來看。我才四十二;我出道早,十三歲已在『老字號』中有了字號,二十一歲已當『死字號』的小龍頭,二十六歲已成供奉;三十一歲成了『大老』——就差我這個『大老』年歲不容老,只心老臉老而已!門裡希望我以毒害人,用毒制敵,但我卻喜用毒治病,似毒攻毒,所以我就打著毒幟反毒藥,治人比毒人多,事發了門裡就尋找我麻煩,我索性做生意去了:就算不玩毒,我的賺錢腦袋,可不比搞毒物、製毒藥、製毒藥遜色哩,這可難不倒我。」

    鐵手更加瞭解。

    所以他說:「前輩……不,您主你是這九腳虎。」

    這回到八無先生有點詫然:「我像九腳虎?」

    鐵手道:腳虎』原是毒藥,您卻將它用在救人上。」

    溫絲卷不覺莞爾:「沒想到你對藥材倒的點認識。我們字號裡研製『九腳虎』的毒力,發現它毒不死人,且稍治即痛,無法做到無色無味,不是好毒藥,便棄之如敞履。但我卻發現在對刀創箭傷,很有克制有效,反用它來治傷。你說我像它,倒也有趣,我本來愛做生意,字號裡卻要我研毒。我老在以毒救人,但門裡卻要我用毒殺人,咳咳……嘿嘿,這總是說不清,也本就不分明。」

    鐵手道:「前輩——」

    八無先生截斷道:「什麼前輩!我才四十二,當不上前輩。」

    鐵手道:「但你在我心目中的份量,確是前輩。就算今年是三十二、二十二,也一樣是我的『前輩』前輩是尊稱,只看行止,不論年齡,世摹儘管有些未盡人意,您可千萬別灰心喪志;挫折如火,劫難如焚:火能焚木為灰,卻能煉鐵成鋼。」

    溫八無聽了,啪地一手拍在桌上,石臼碎成幾片,但木桌全然無事,只聽他說:

    「我放心,我雖痛苦,但仍是不咳則已。一咳驚人:不病則已,一病死人;不笑則已,一笑狂人;不怒則已:一怒殺人。」

    鐵手知此人誼情仍在,只是隱伏在心深之處而已,當不說了一聲:

    「好!前輩一向不為權勢屈,不以虛名困。我一直都當前輩是前輩!」

    八無我先生哈哈一笑,聲清音晰,連喉間的風嘯之聲都為之大減。

    「你這人,結交了少的,又來逗我老的,無怪乎江湖上的好漢都愛交你這朋友!你們四大名捕都是寧為情義死的俠士,但我卻要隱屆山林撇手不管事了,不過大道如天、各行一邊,我不是喜歡交你這朋友,所以才一再嘮叨告誡你,身前身後,儘是危機,莫只看到別人的臉,而渾不見看身的厄!」

    這是溫八無第二次若隱著現的向鐵手暗示他的安危。

    鐵手明白八無先生在江湖上的「份量」,而為之動容,問:

    「前輩是不是聽到些什麼,要警示在下的心,乞請指教?」

    八無先生咳一聲輕的,忽問,」外面的殺手可都死絕了?」

    他問的當然不是鐵手。

    而是麻三斤。

    是麻三斤負責點算和清理殺手們的屍首的。

    話是麻三斤聽得太用神,一時反而會不過神來,不知溫八無問的是他,一恍間才省起,這才答道:

    「死了。沒死的也溜光了。」

    鐵手見八無先生顧左右而言,就朗然道:「前輩若是不便明說,那就不要勉強——」

    溫絲卷卻兀然笑了幾聲,他的笑聲也像是咳聲,並打斷了他的活:「我該說的決不扭扭捏捏,要是說不得與你聽又何必提他個引子不過你也擺得夠上腦入蕊的了,我今年才四十二,癡長你也不算太多,你這前輩前、前輩後的,我可不喜歡,聽了梗耳,你真要尊我救我,改個稱呼叫老頭、老鬼、掌櫃、老不死的都可以。」

    鐵手赫然道:「瞧我真知錯不曉改,四師兄弟裡,要算我資質最鈍。

    溫八無虛無一笑,「不是鈍,而是資質最純厚。」

    又重咳了一聲,問:「外邊的殺手真的死光了麼?

    麻三斤一怔:道:「都死了。」

    八無先生,又在咳嗽。

    一一他咳嗽起來,看來岔喉辛,但臉上卻有著狂喜的表情,反而在他笑的時候,神憎卻是痛苦的。

    「那個陳捕頭不是要派人上山料理後事的嗎?你不出去看看?」

    麻三斤答:「以何孤單辦事之速,看來很快便到。他們一到,會先發出暗號。」

    溫八元又一輕一重的咳著:「水流聲更急了。」

    這回鐵手和麻三斤兩個絕頂聰明的人,也一時沒意會出他這句話的真正用意。

    倒是小欠在那一邊冷冷地答了腔:「上流的水忽然增多,只怕是在上游下雨了。」

    八無先生摸那幾條較長的眉毛,嘿聲向麻三千道:

    「快下雨了,你不出去外邊看看,雨來了沒有?」

    雨當然還沒來。

    但這回麻三斤和鐵手都總算聽明白了:

    溫八無是麻三斤出去。

    ——他要說的活不想讓麻三斤聽去。

    麻三斤這下就算老著臉也不能耍賴不走了,只好說:

    「對對對,我就去看看雨下了沒有?何副總來了沒?看看死人有沒復活?看看何時天亮。」

    說著就機識趣的行了出去。

    鐵手不覺對他很有些歉意,卻聽小欠冷哼道,「天亮?早哩!夜意還荒淫得根,黑得以全勝姿態現世呢!」

    鐵手不大能理解這劍一般鋒芒畢露的小哥兒此語之意,但聽出來他們對麻三斤大是不滿,只不過,麻三斤一跨出店門,八無先生就說:

    「可知道你們四大名捕,早已四面受敵了?」

    鐵手一愕,隨即豁然,笑道:「我們兄弟四人,向來都寧為情義死,不作冷漠生,要是四面樹敵是因為做了些打擊強橫、振奮民心的事,那就算八方風雨山何妨,先生免為我等過慮了。」

    八無先生點百咳道,「你改稱先生,我很喜歡;——你可知我也曾當過官?」

    鐵手點點頭人聽過。也聽說過您不畏強權,不受應酬,不肯奉迎些無聊人物,最後掛冠而去、追遙自在。」

    八無先生道:「也沒傳說中那麼自在逍遙,我只是失勢遁走而已,只不過,要是做事老要八分做人勝下來才做那麼一點點討人厭惹人忿乞人憐求人饒的事,我就寧願孤寂一世;不求聞達便是。我當過官,故悉官場事:我也在老字號充過字號,也知江湖事。所以,你們四人因敢作敢為,在武林、官場中同視為眼中釘,你不得不當心。自古以來、英淵十有八九非死於敵手,而是遭暗算於自己人中中。」

    鐵手一栗道:「敢情,先生是聽到什麼訊息了。」

    八無先生歎道:「我雖已退出江湖,但武林中還是有些人拿我當朋友;我雖已離開官場,但當官的還是有些人對我推心置腹。我得到的消息是:『東南王』朱勵兄弟父子,要派出『一線王』查叫天和他那一眾幫閒惡徒,趁你入三陽,把你解決,權相蔡京一脈,知你離京,也密令這一帶的綠林上龍頭幫會『太平門』的人,將你剪除。另外,『下三濫』的人:也派高手來狙殺『一直劍』孫青霞;但這一派何姓高手對諸葛先生有宿怨,只怕在暗殺孫青霞之餘。也決不放過你。加上你一來到就跟『殺手和尚』集團的人結仇……這麼多的仇人!這麼不的朋友!也不知諸葛小花何以竟讓你到江南來送命!」

    鐵手笑了。

    溫和的笑。

    有力的說話:

    「謝謝先生相告。這些世叔都在事先探得了,他力勸我不要走這一趟。但我仍是要來。我這次沒聽世叔的意見,」

    這次輪到無先生問:「為什麼?」

    ——人幾乎沒問出口:你為啥這麼傻?是活不耐煩嫌命長麼?

    「我過來有三個理由:第一,人人都說孫青霞該殺、該死,我過來看看他到底該不該死?該不該殺?第二,龍姑娘一定要來,我不以讓她獨自涉險。第三,這麼多人等看我過來,我要是不走這一趟,他們不是很失望嗎?我是不該讓他們白等的,要來的總是要來的,要避也避不了。」鐵手堅定的望著八無先生,以堅定的語音堅定的說:

    「這麼多的敵人!這麼少的朋友!這不是最好試練自己能力的怕在麼?何況,在這天,至少,我就有了先生、小欠、還有龍姑娘三個好朋友!說不定,世叔也派了我的師兄弟來接應我哩!」

    他神定氣足地道:「敵人再多又什麼關係,有一個好朋友,吾願足矣,已別無所求!」

    聽了一向謙沖的鐵手而今卻昂揚的說出這番活,溫八無和陳小欠倒一時說不出話來。

    好一會,八無先生才摸著眉毛,詭怪的笑向鐵手道:

    「你這樣想也是好的。你應付的方式是面對,我的方式是放下。我們確是不同的人。你看見我有幾條眉毛是特別長的麼?」

    鐵手道:「注意到了。」

    八無先生輕輕重重的咳著,然後才說,「這在相學上叫做『壽毫』是長壽的徵兆。這夜裡看不明顯,我眉上的福德宮位還長著條白色的長毫呢!可是,這特長的幾條眉毛,若在四十歲以前長出來,這在相書上就叫『夭壽相』,會有突然暴斃之虐。我今年四十有二,恰好過了不惑之年,才長了這玩意兒,真是好險!所以我想,年紀大也有年紀大的好處,像這幾條寶貝兒。要是往你這年青人眉上長,那就不大恭喜了。我年紀大了,就在好裡想,找話來開解自己,這樣活著踏實些,也開心些。可不是嗎屍

    他這才轉入主題,「你反正已經來了,已經到虎背上去了。就算這回你要退回去,只伯他們也決不讓你全身而退了。故爾,既來之,則安之,像我的年齡一樣,一樣往好處想,至少縱然未知凶吉,但心可保平安,總是好事。」

    鐵手由衷的道,「我還是十分感激先生對我的提點。」

    八無先生又在拾他的包袱,邊道:「這次『太平門』四大高手中來了兩名,『下三濫』七大要將中來了三人——你要不要知道他們的來頭,好有個防備?」

    鐵手坦蕩地道:「知也好,不知也好,只要煮熟了的端上來的我就吃定了:有時知太多,反而怯場,不如不知。要知,我寧願求先生賜告:若我覓得『四方鼠』,龍姑娘的傷是否就能不留疤痕?」

    八無先生翹起拇指讚道:「好!有勇氣!有豪情!有氣概!有情義!不過我也得老實告訴你,我的藥只怕沒法讓這小姑娘頰不留疤,縱然你找到了溫六遲,他的『四方鼠』也不一定肯給你,縱他肯給,那時刀疤已結,肌筋已死,要刀不留痕,只怕就難於破鏡重圓!」

    鐵手有點洩氣的垂下了頭,但只不過片刻,他又抬起了頭,充滿期待的問:「先生可否相告六遲居士的俠蹤所在?」

    溫老掌櫃笑了,咋咋咋咋的拘在咳嗽,他笑得與一般人不同,他在咳嗽時吐氣,笑時反而吸氣。笑著之際還能吸氣,那不是件容易辦到的事,也是件違反自然的動作:

    「你果然不死心,溫六遲與我九天十地也擱不著一起,只都是從『老字號』迫出去的人,他注重住的,所以喜歡開客棧:我愛吃,故多開食肆。前些時候我聽說他在參鎮蘭塘一帶開了家『白居不易』的客店,他也有人說他早就離升了。我看你還是多小心自己吧?這麼多的敵人,都想把『四大名捕』先殺一個,打開一個缺口,那麼正義的神話就只有鬼信了!那時九魔亂舞,宵小肆威,我也不願見你成為他們向正義政城戰的第一道缺口!」

    鐵手心中暗自把溫絲卷的話都記住了,只淡淡的道:

    「諸葛世叔常告誡我懷當一個好捕快,就是除暴安良、鋤強扶弱、秉公執法、指正衛道,要有明知不可為但義所當為者必為的精神氣節。先生勸誡,在下心領,如果我死了,卻能喚起後來者相應承傳這一點正氣的話,縱犧牲了,又何妨?求仁得仁,縱九死猶未悔也。」

    八無先生又劇烈地嗆咳起來:「犧牲犧牲?又不是畜生,畜生也貪生,好好的一生給些什麼不著邊際的理想犧牲掉了,那爹娘真是把你給白生了!我呢?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了此殘生,不願有為。老弟你如日方中,還是多與人聯手——」

    說到這兒,他用「眼袋」向正靠近龍舌蘭身畔似眼魚輕撫琴的陳心欠瞟了一眼,才接下去說,「少跟人結仇,這才是上策啊。」

    鐵手明白他的苦心,不卑不亢的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是武林前輩說的活,我卻是聽而不信的。現正縱橫江湖的人物,比在家裡在朝廷在商場都更可由己。不能由己,若非托詞,亦多是借口,無非掩飾自己的不是不能,以江湖、武林、時勢、局面的諸般理由,為自己開脫。人在江湖的好處,就是身可由己些。我的三師弟常吟說:『得失前緣已定,聚散本是平常:執著徒增煩惱。灑脫樂得自在;笑罵大有人在,江湖去留自己。』就是這個意思。我還真希望先生加入我們這行列,引領我們作些轟轟烈烈的事哩!」

    八無先生又埋首收拾他的細軟,搖首歎息道:「你年少有為,能剛而不愎,實人所難也。我本來勸你知進退,你卻倒過來勸我辨是非,明得失。算了算了,我這『八無』,本應加上『無法無天』,現只求放下、看破、自在,只要好聚好散,自由自在,就算天下人都走他們的陽關道,我只顧我眼前腳下的獨木橋,如此而已。」

    鐵手喟息的看著他忙於收拾。忙乾咳嗽,喟息道:「先生真的要走了?」

    八無先生已收拾得六七八八了,只低首打點,邊說:「我是不走不行。老字號的人定必風聞我在這幾,我可不想再走這與毒為伍、與毒同眠的回頭路。何況,來的人還有人一線王查叫天。」

    鐵手一震道:「看來先生的嗆咳,是源自嚴重內傷。——莫非正與那『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聞』的一線王查則天有關?」

    八無先生忽然整個人都彷彿僵硬掉了。

    他收拾的動作也突然停頓。

    好一會,他寸哽著語音說了一句:「你少惹他。」

    鐵手道:「只怕我不去惹他,他也下會放過我。」

    八無先生沉默了一會。

    他匆匆把剩下的東西部裹人包袱內,一口氣打了兩個結,才舒一口氣,彷彿在心裡卻解開了兩個結:

    「對,你不找他,他也會找你。你只要活著一天,已礙著他的聲名地位。他長於內力,你也擅於內功,總難免要會上、對上的。」

    鐵手微笑道:「他比我多了三十年功力,早已爐火純青。」

    八無先生道:「你卻比他年輕三十歲,也後生可畏。我看你已煉成『一到貫之』的絕世內力,剛才在瀑布急流對懷殺手們對敵,以渾厚雄長、至剛至大的內力,將至柔至軟、綿延無盡的水流交纏激發,蔚為奇觀,也堪稱冠絕武林。」

    鐵手道:「我自知內功一味剛宏,只怕不足,故常與柔物如水者相互激發,以取並濟之效。」

    八無先生道,「我聽說過你有幾場生死大戰,都運用了水流與內功二者剛柔合併以制敵。這是你內功元氣陰陽相濟的好處。不過,查叫天的內功,依然非同小可,已臻化境,返樸歸真,只怕你們非其敵。」

    鐵手沉凝地道:「敢問一聲:先生可是著了查天王的『破神功』?」

    八無先生臉露痛苦之色,「不,還有『碎大法』。」

    鐵手動容道:「他竟已把『破碎神刀』都練成了!?」

    「不止。」溫八無一陣劇烈慘咳,咳得全身似給抽顫了氣,要塌下來了,他好不容易才勉台撐住,吃力的說,「他連『破碎空虛,神功大法』,無一不練成,無一下練至登峰造極之境地。」

    鐵手聽了之後,陡然靜了下來。

    然後他在吸氣。

    深深的吸氣。

    ——他吸氣了使自己鎮定下來?還是所聽到的訊息太令他震愕了,以致他要藉吸氣來讓自己有充分的冷靜來吸收消化這撞擊?抑或是他聽到了「破碎空虛」,但無話可說,只能吸氣而已?

    鐵手一時說不出話,小欠卻在旁冷哼道:「破碎空虛,也沒啥了不起。」

    溫老掌櫃的眼袋一翻,一對眼睛居然也翻出了精光四射,黑白分明:「他的武縱不致天下莫之有敵,但以他身份之尊,在朝廷威之隆,卻仍未給逸樂酒色淘虛了身子,光是這點來說,一生經歷過大起大落,一身武功早已大成大就,享盡大富大貴,手握大權大威,出入大搖大擺,名聲大隆大震,為人大奸大惡,出手大開大闔,人稱之為『十六大』而不名之,也有道理。」

    「十六大又怎樣」小欠冷冷地道,「在我心目中,決不及一個八無先生。」

    溫掌櫃的一笑,「我是一無所有,他是夫復何求。」

    小欠眼如劍鋒眉如劍:「我看您是以退為進,以無勝有。」

    溫八無肩起了他那兩口包袱,道,「他是一世夠運,才情蓋世,武功卓絕,冠絕天下——我不如他。我佩服他。我的好處是量才適性,只我行我素,獨行其是,我不如他,也不傷心,我始終是我,我到底有我得意之處。我不與他鬥,但也不與他同流合污。」

    小欠冷笑:「不同流,他可不一定放過你。」

    溫八地無侃侃自若:「我用不著他來放過。他在,我走;他來,我去。他要高人一等,我便不號他平起平坐。他若目中無人,我正好不如藏拙。」

    小欠目光似激出了劍花:「你讓惡人惡,形同作惡無異。」

    八無先生道,「我只是不爭。他只管行其之惡,我行我所善。」

    小欠厲聲道:「你是自己不爭,故天下莫能與汝爭乎?」

    八無虛虛的一笑,「因為普天之下,人來來去去都只數十茬再,成成敗敗得得失失都只一生,有啥好爭的?」

    小欠厲聲道:「你逃避?」

    溫八無無所謂的一笑,「人時我退,到頭來一轉身,可以獨我在眾人的前頭,誰曉得?天知道!」

    小欠嘿聲道:「你怕他!」

    八無先生這次是一笑他作一聲咳,沒答話,只望向遠遠沉沉的、黑黝黝的山頭。

    他那種「你且管說啥都好,我還是做我自己的態度,更激發了小欠的銳氣,「你怕他,我可不怕他。」

    八無先生這回倒忍不住勸了一句:「他的『破碎空虛』,人又稱為『四大皆凶』遇上他最好是友非敵,要不然,只怕要變成『活不了死著』了。你劍法雖高,但遇上他那樣子的人,只怕就像一根針刺進了一所空房子裡,渾不著力。黃蜂只有性命攸關的一支針,我希望看見你長長命命的斷斷續續地做許多事,而不是激**情的轟轟烈烈地一次為一件大事而死。」

    八無先生說得誠摯,但一說完了,就咳,咳個金星直冒,整個人曲蜷抽搐得像一隻遇上沸水的蝦。

    小欠看著他,彷彿在他身上看出一條路,而這條路正大風大雨,且遠得永遠走不完。

    一一仿側這條路也永遠輪不到他來走。

    他的眼神就像這麼吐露著:

    寂寞與不平。

    ——寂寞是詩。

    ——不平似劍。

    ——寂寞懷不平就是使人激發出詩和劍的奇彩異藝之生命源泉。

    「你說惜了,我要對付他,不是因為我能對付得了他,而是因為這世上一定要有人來對付他這種人,所以我才要對付他;」小欠一字一句的說,而且每一個字都像用劍在石板上刻下來一般尖銳、深刻,「如果你說對了,我對付不了他,但人在世上總不能天天只做自己應付得了的事,總要讓自己有機會去承擔一些對付不了事和人,看看自己是不是那麼不能應付?對方是不是真的就那麼不好對付?是不?」

    「何況,」小欠充滿自信的道,「不錯,破碎空虛,趕盡殺絕,冠絕天下;可是,我跟他對上過一次、他雖沒敗,我可也沒死。」

    八無先生止住了咳。

    他的眼睛非常黑暗,令人感覺到十分荒涼。

    外邊的夜,在瀑流飛瀉聲中,更顯死寂,且漫著一股奇物的荒涼!

    這時候,溫絲卷的語音,彷彿又蒼老了二十年:「也許你說的對。人不該意做自己的應付得一的事,也不該一生只做對的事。只不過,你們都是我的朋友。我這一生裡,有那麼多的敵人,卻只有這麼少的朋友,我不想少了你。」

    說到這裡,他似乎有哽咽,然後只說了三個字:

    「我走了。」

    只聽一人沉聲道:

    「慢著。」

    這次截止他離開的人居然是鐵手。

    鐵手這時才吸盡了一口氣。

    他開始吸氣的時候,小欠與溫八無已開始對話。

    他們的對答雖有針鋒,但大抵踉鐵手曾先後各自與陳心欠、溫八無作過的對答接近:雖各行已見,但都是旨在激勵對方,恃志不懈,以此自勉。

    小欠和八無先生說了好幾句話,鐵手才吸完了一口氣。

    ——可見他的真氣極為綿長。

    連這樣隨意一吸氣,小欠和溫老掌櫃的都感覺出來:此人內息,已到了驚世駭俗但又深藏不露的地步了。

    鐵手像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問:「先生是說:『一線王』已練成了『破、碎、空、虛』這『四大皆凶』的絕世內功?」

    八無先生目光閃爍,兩顆寒星似的幾要閃越出大眼袋來:「不錯,一線王已練成了破神、碎功、空大、虛法這八大要門。」

    鐵手長吁了一口氣。

    長長的。

    他剛才吸了一口氣,就一直沒換過氣,他說話時也閉著這一口氣,而今才緩緩吁了出來。

    八無先生反問,「怎麼了?你對他有興趣?」

    鐵手苦笑:「世叔要留意這個人。」

    溫八無倦俯的臉上呈現了難得一見的尊敬之色:「諸葛先生?便是有他在,查叫天在京師時才不敢太無法無天。」

    鐵手點首道:「是的。世叔說我的內力練得還可以,但若遇上一線王,只要他已練成了『破神功』和『碎大法』,我就不一定可以了……然而他連『空』、『虛』二要門也通功了!」

    溫絲卷又從厚重如繭的眼皮內觀察鐵手,像一頭會分析局勢的狗:

    「他可是權相蔡洋眼前火紅過的人,而今派在外邊為蔡京立威巡駕,跟朱勵為虎作悵,你們說起來還是共事朝廷的同僚,你們就算不同一鼻子出氣,還能左眼瞪右眼珠子麼?」

    鐵手坦然道,「我跟一線王查叫夭,是大道如天,各行一邊,且道不同不相為謀!」

    溫八無還未答話,小欠已吐了一聲;「好!」

    八無先生望望挺直如一把出鞘怒劍的陳小欠,又扭頭過去看看恢宏似一把人鞘古劍的鐵游夏,神情就似一隻皺眉沉思的狗、然後笑咧出一口黃牙:

    「你們兩人,該是朋友,不應是敵人……」

    說到這裡,忽爾一陣嗆咳,咋啦咋啦的,像塞了一支筆兩根骨頭在喉頭,好一回才喘定,向鐵手問:

    「你要對付一線王?」

    鐵手搖著:「我不對付誰,但若要讓我見著他行不義之事、殺無辜之人,我便不管他是什麼王,也要讓他知道王有王法,准犯了法誰就得伏法。」

    八無先生這時的表情就像一頭在大戶人家門前充滿哲思的銅獅:

    「你剛才一呼息間,已用上『一以貫之』的調息法。難怪你年紀輕輕在內功上已臻巔峰,我看你在平常談話、睡眠、吃喝間都練功不輟,自然比任何修練者都更加進境神速了。這是興趣、志業與生命共一呼吸、同一進退了。——你卻看我內功如何?」

    鐵手略一尋思、坦然道,「我初以為先生以毒稱絕,但剛才先生隨意發聲,我卻只有一隻耳朵聞得,單是這份內力便是傳說中的『心無掛礙』的內力修為,別的不說,光是這門內力,我便遠遠莫及。」

    溫八無道:「你是不練這一門,不是練不了。不過,我內力還算不錯吧?但我這一肺腑的痰,一喉嚨的咳,都是讓『一線王』一掌所賜的。你的內功修為在同級己無人可以匹比,但要比查叫天,只怕還差了一截。」

    鐵用手一比:「一大截。」

    鐵手忽問,「您待會兒就要離開這兒了?」

    八無先生道:「這兒已洩底了,我自然不能留了,也不想陪你們這一夥的鞭兒玩下去了。」

    鐵手忽道:「您的手心的那顆是痣?」

    八無先生一怔:「痣?」

    他翻開掌。

    鐵手戟指道:「右手。」

    八無先生奇道:「哪有?」

    鐵手以手指點出位置:「這兒。」

    猛然之間,鐵手的手已扣住八無先生右手脈門。

    這一下變生肘腋,急若星飛,不但小欠應就不過來,溫八無也想不到,當定過神來時,鐵手已扣溫絲卷右手。

    八無先生嘶聲道:「你!」

    正待掙扎,忽覺左半身子有三股熱流、兩股寒逆沖,一時脂中、喉裡、心坎、腹下、亢骨一陣麻痺一陣顫哆,本要發聲叱責,但一開口,卻一連自控不住的說了十幾句十幾聲:

    「嘛呢唄垟麻葛倪牙納積都特巴達積特些綱微達哩葛薩而斡而塔菩哩悉塔葛納補羅納納卜哩丟班納捺麻盧吉說那莎詞……」

    他一口氣說了下來,牙齦顫抖開闔,竟吐出了這一大堆字音,然後又復重一次,直至他念到第二遍,已雙眼全合,身子像篩箕般的抖動著,像進入了一種扶亂冥行的非常狀況,但口中依然唸唸有詞,語音雖低,但仍然字字清晰。

    鐵手的左手仍按住八無先生的右手脈門,但左手五指驕如短棍,振挺折打捶擊在溫絲卷的各大關節上,梆梆有聲,卜卜不絕。

    溫八無沒想在武林中人稱「第一號好漢」的鐵游夏,也會對他突施暗算,更沒意料到六扇門時享有盛譽的「正人君子」鐵手,竟會向他出手,所以一失神間,已然受制。

    他一受制,小欠已拔刀。

    他錚地揪出了「百忍之刀」。

    刀在於。

    他卻沒有出手。

    至少他沒有立即出手。

    因為他看到了鐵手的出手。

    也聽到了八無先生的語音!

    在這緊急關頭,溫八無口裡吐出來的竟是「觀音靈威真言」——他就是六字大明咒!

    ——別的他還不一定清楚,但他與八元先生有過命的交情:他深知溫絲卷信奉觀世音菩薩,故每逢上香供拜的,口中心裡,紫念這「觀世音菩薩咒」。

    小欠不信神。

    他只信自己。

    可是他跟八無先生在殺手澗上『崩大碗』裡相處了一段日子,早晚聽溫「老頭兒」念此段經文,早已耳熟能詳。

    而今,他乍見鐵手一旦翻扣住溫八無的脈門,八無先生出口的竟是經文咒語,他情知有蹊蹺,便持刀作劍勢,卻不出手。

    果然,鐵手指如棍槌,拍擊八無先生身上各大要穴,不一會,又擎拿八無先生的虎口,腋窩、鎖骨等部位,這時,溫八無已受制軟倒於地,鐵手更雙手壓其胸腹,更跨其上,兩手抄緊其腰,使他自縱其重,如此反覆輕舉抄起,離地在尺四寸餘,遂又放開,共二十六次方止。

    小欠持刀默立不語,只緊盯場中變化,並未插手。

    這樣過了一會,鐵手才吁出一口氣,用衣袖偕抹額上滾滾而下的如雨大汗。——他一向溫文懦雅,舉止期文,而今因氣喘未定、汗流浹背,也顧不得雅觀了。

    但他一舒出了那口氣,就向小欠道:「謝謝你替我護法。」

    他幾乎就在這「吸一口氣」的片刻之間,恢復了一半的元氣。

    小欠心下震動,只道:「我沒替你做什麼。我只是沒向你出手而已。」

    鐵手道:「有你在這兒,就等於向我施了援手。」

    說到第二句話的時候,鐵手的內息竟已平伏了大半。

    小欠暗自驚佩,口裡只說:「你這樣做,很冒險。要我不知道唐時孫思邈『千金要方』的『拍擊療法』和晉代葛洪的『肘後備急方』所載的:『顛簸療法』,說不準,我早已向你出手了。」

    鐵手笑道:「要是你在這時候出手,我就死定了。」

    小欠心裡暗歎,知道他的真氣已完全填補過來了!用這般十分傷元氣的急療法,卻仍恢復得如期之快,連他也只有歎為觀止的份兒了。

    只聽一陣咳聲。

    咳得掏心嘔肺的,嗆得像整個人都裂開了十六、八片,可是,比較特殊的是:只咳只嗽,卻再無濃痰堵塞的聲響。

    然後巍巍顛顛的,溫八無終於佝僂的重新站了起來。

    小欠冷冷的看著他。

    也看著鐵手。

    鐵手伸手要扶,邊問:「好一些了嗎?」

    溫八無甩手。

    他不要他扶。

    他不要任何人相扶。

    ——作為一個孤僻、驕傲,獨行其是的江湖人,「不用任何人扶持」和「自己跌倒了就得自己爬起來」,是一定要堅守的兩個生死原則。

    他避開了鐵手的手,但卻面對鐵手問了一句:

    「你為什麼要以本身真氣來替我治傷?」

    鐵手道:「不為什麼。」

    八無先生道,「你以為你這樣做我就會久你的情?」

    鐵手道:「也許我只是還你的情。」

    八無先生道:「可是我沒把龍舌蘭的傷治得不留刀疤!」

    鐵手道:「我也只能替您略為消減『破碎神功』的內創。」

    「略為消減?」溫八無冷笑道:「你至少替我抵消了一半積聚於我胸臆的掌勁,可是,你治得這樣急,難免元氣大傷。」

    鐵手道:「因為先生馬上就要走了,我留不住。」

    八無先生整張臉色變得像他對眼袋那麼暈黑,「你……!你到底為什麼在這四面受敵的要緊關頭,卻拼盡本身真氣來助我驅除掌傷!?你說你說!」

    鐵手長歎一聲,問:「你真的要我說?」

    溫八無執拗地道:「你不說,我就自打兩掌,不欠你情。」

    鐵手終於道,「其實真的不為什麼,只為了:咱們相交雖短。但卻是這般好的朋友。人怎能不為自己的朋友做些事兒呢?」

    說到這裡,他突然嗆咳起來。

    咳得雙肩不住高聳起伏,咳聲裡像有一口堅硬的痰就埂在喉頭。

    八無先生靜了下來,遂而望向小欠。

    小欠聳聳肩、攤攤手、放下了刀。

    「我們是這般好的朋友……」八無先生喟息道:「我們是這般好的朋友!」

    鐵手道:「我也早聞說先生當年在江湖上闖蕩志業的種種軼事;羅更、李鹽冰、白趕了、孫激華、睡覺大師他們這些都是先生早年打天下闖江湖的生死至交。還有這位陳小兄弟也是先生的好友。我雖然識得先生較遲,但也希望先生當我是朋友。自古以來,當朋友做點事,盡點力,是理所當然,不足掛齒的——更何況先生所受的傷是來自一線王的毒手,就衝著這-點,我也要跟他鬧鬧彆扭、別別苗頭。」

    八無先生聽了就說:「你對我過去的朋友間荒唐事,倒知道不少。不過,你且試運功從丹田元海急直上達玉枕泥丸看看。」

    鐵手一試,忽覺一陣耳鳴,再試,目眩金星,三試,已覺氣喘不寧,八無先生立刻制止他再運氣,並在他額畝、人中、喉嚨各輕輕一拍,鐵手只覺一陣腥氣自鼻孔一溜煙的吐了出去,心中大暢。」我剛才以為你對我施辣手,所以用『瞬息種蓬法』連給你下了三道毒。」

    溫八元這才說明:「現在已經解了,你別擔心。剛才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鐵手心道好險:「原來溫絲卷看似已全為自己所制的一剎間。已在自己身上種下了劇毒,要不是八無先生親手解去,自己還渾無所覺哩:可見溫八無確是「老字號」中一流的用毒高手,所以由衷的道。

    「謝謝。」

    八無先生奇道:「你謝我什麼?」

    鐵手道:「謝你解了我身上所著之毒。」

    溫八無道:「你以本身真氣助我迫出內傷,我卻下毒害你,而今所解的乃是自系之鈴,謝我作甚?」

    鐵手道:「若非先生出手,我還是中一毒而不自知呢。」

    溫絲卷歎道,「人說鐵二鋪快稟性最是純厚,余以為所言必妄,今日一見,才知道是說輕了、說薄了、說短了、說少了。」

    說著他肩上褡褳,哮「崩大碗」前前後後剜覽了一遍,眼裡流露了不捨之色:「我要走了。」

    又向「殺手澗」裡裡外外看了一陣,向小欠道:「我要走了。武林風波,人心險詐,你只宜做自己做得了的,勿干太多幹不來的事才好。多交朋友好結伴,四面樹敵難活命。記住我那句話:過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

    小欠筆挺的道,「我聽到了,也聽進去了。」

    溫八無稍咳即止、欲言又止,只苦笑說,「你聽進去了,但不一定會聽信,是不是?」

    陳小欠道,「江湖路遠、獨行路險,您多保重。」

    八無先生也點點頭,帶了三分揶揄的道:「也罷,假如有人殺害了你,我只好等那時再殺了他為你報仇,不枉這一場友誼好了。」然後又自襟內掏出一塊似石非石的吊物,交到鐵手手中,道:

    「他日若遇上溫六遲,給他這塊石子,就不難,他願讓出『四方鼠』,為龍姑娘治治這記刀傷也不定。」

    說罷,他已蹣跚的開步走出「崩大碗」,邊啞聲的道

    「我一直以為在內功上,你再高也決非一線王之敵,可是……沒料到你的『一氣貫日月』能在片刻間驅祛了查叫天『破碎神功』的潛伏內功一半以上,而又不傷不肺腑……看來,我得要對你把的硬門『鐵掌橫功』,卻揉合激瀑柔勁的『水深火熱』奇勁,二者合一,陰陽互濟,我得重估才行……」

    「——不過、你若仍要殺孫青霞、對付查叫天,你還是……好自為之吧!」

    說罷,人已步下「殺手澗」。

    只剩下猿啼。

    梟嗷。

    瀑布飛湍於山間。

    夜色更荒涼。

    夜荒涼得已依稀聞得到黎明的意味……

    ——黝黑的、寒冽的、滅絕的黎明前的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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