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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篇(最後一篇) 文 / 溫瑞安

    元十三限的大限

    這故事是告訴我們:

    機會像蔗,力搾才會出汁。把握機會,機會會製造更多的機

    會,但給疏失了的機會則一去不回。

    從不失敗的人也從不成功,因為他們從不敢去嘗試。成功

    固然值得享受,但失敗也是極為珍貴的經驗。懂得享受失敗的

    人才有資格擁有成功。

    第一章公子

    七十一天機

    王小石乃自鹹湖方向二度進入開封府。

    到了冬天,鹹湖結成了冰,人可自湖面步行而過。

    但春冰仍薄,一不小心,就會人翻馬臥,沉人湖底。

    這是名符其實的:

    如履薄冰。

    冰薄。

    衫更薄。

    王小石沒有穿上厚衣,因為他正享受冷涼的感覺。

    他心熱。

    所以更喜歡冷。

    ——也許這樣可使一向熱心的他冷靜下來

    他這一路行來,不斷的在練刀、習劍。

    在心裡學。

    看到雪降的時候,他心裡思忖:自己那一劍,能不能像雪花一般輕、一般的柔?

    遇上春風的時候,他暗裡思索,自己的刀,有沒有風一般無形無跡、不可捉摸?

    要是不能,他就不停地在練。

    要是沒有,他便更加苦習。

    在心裡練習。

    初學武時候的他,實在是大艱苦了,但又興趣濃烈,那是一種苦中作樂的趣味,這興味決非其他趣味可以比擬。

    學已有所得之後的他,實在是大興奮了,以致成天沉迷在武功裡,過目不忘,屢創新意,稍有不明白,即苦思破解,或請示恩師,非鑽研通透、誓不甘休。

    學已大成的他,仍在學,但卻不一定要動手動腳的學,而是在良好的基礎上不斷追求再創新境,日出而作,日人而息,他依據天時四季的秩序,旭日初升時練晨光之劍,日麗中天時習烈陽之刀,日照雷門時練春陽之劍,日落西山時習秋陽之刀;同樣,月兔東昇乃至月落烏啼各有刀法劍式。

    這時,他已學的少,悟的多:習以沉思,悟以力行。

    有時候,他甚至已不必再練習刀劍了。

    他可以從芽萌枝頭春中體悟刀法,自雀飛萬里空裡領悟劍招,由鏡花水月的一剎那問瞭解刀意,以掬泉洗臉的一瞬間破解劍。

    有時候,更進一步的武功,還不是從武功上學得的。

    可能是從一首詩……

    一個情境…

    一次交臂之失……

    或一句話--

    ——也就是說,天下萬法,都自生活中體悟學得。

    所以王小石一路行來,心情雖不見歡快,但他並下放過路上的一切情趣。

    包括看美麗的女子,

    或者不美麗的女子,

    一隻燕子,

    或一頭驢子,

    ——這些,在在都有不可放過的天籟,不可疏失的天機。

    人生的大學問,自應在人的一生裡學得,別人教,教的只是學識,把學識變成自己的學養,那還得要靠自己去體悟、化解、吸收。

    王小石很享受步行。

    很享受生命。

    一一包括生命消沉的時候。

    生命不儘是愉悅、奮亢的,也難免有消沉的時候,如果只能正視生命昂揚的一面,那麼,有時候就難免給生命裡陰黯的一面所銷毀。

    正如失敗是成功的反面一樣,嘗試失敗,才能享受成功的愉悅:體悟失敗的悲酸,才能有成功歡喜的一天。

    王小石對待生命的態度是一種全面的「執著」,所以反而放得開,他深深了悟:

    什麼該做,

    什麼不該做,

    什麼才是該做的下做,

    什麼卻是不該做的做,

    ——四年後二次重臨開封的他,對生命情態又更上一層樓地開了竅。

    他默然步行。

    安步當車。

    行行重行行,思思復思思。

    直至這兒。

    鹹湖。

    湖邊。

    冰上。

    忽然有人叫他。

    「公子。」

    七十二時機

    人在車上。

    車上有很多人。

    一下子看到那麼多高手、名人,有的人甚至會給嚇瘋、嚇傻、嚇壞了。

    來的人有:

    「鐵樹開花」。

    ——「蘭花手」張烈心。

    ——「無指掌」張鐵樹。

    另外還有「八大刀王」。

    「驚魂刀」習家莊少莊主習煉天。

    「伶仃刀」的蔡小頭。

    「相見寶刀」衣缽傳人孟空空。

    「刀王」之女兆蘭容。

    「大升天」蕭煞。

    「小闢地」蕭白。

    「五虎斷魂刀」彭家彭尖。

    「八方藏刀式」苗八方。

    此外還有形貌各異的人,從服飾上可以看出,他們是蒙古、女真、契丹

    這三人自是高手。

    但都只是掌轡的。

    「八大刀王」卻護在車前後左右、上下高低周圍,顯然旨在「護法」

    至於「鐵樹開花、指掌雙絕」則只是掀簾、扶攙、端茶、遞水的角色。

    ——至少,對「車上的人」而言,確如是。

    就因為是這些人,以致這麼多人連同馬車走在冰上,但冰層並沒有因其覓量而下陷崩塌。

    而就因為來的是這些人,換作旁人,早已給唬住了。

    可是王小石沒有。

    他甚至依然可以清晰聽闖:冰下魚們游動的微響、以及它們的泳姿。

    他當他們只是平常人。

    因為他有一顆平常心。

    在這時代裡,「平常心」已幾乎給濫用:

    有什麼問題產生,都因為當事人失去了「平常心」;有什麼處理上的失當,也因為沒有「平常心」。政治上對權力的制衡,需「平常心」;感情上對理智的調和,也須「平常心」。什麼都是「平常心」,以致「平常心」了政治、經濟、社會、良知、乃至一切奇難雜症的萬應靈藥,一句「平常心」,可以讓人超然物外、站在真理的一方,也可使人愧無自容,釘死在黑暗的一面。

    但到底什麼才是真正的平常心呢?

    誰也說不清楚。

    不過,對王小石而言,平常心是道。

    誰都是自己

    自己誰都是。

    他待人處事、處世對物,都像對待自己一樣,不偏不倚,非公非私。

    所以帝王將相、高手凡人,一如是觀。

    因此他沒有顧礙。

    下會見外。

    心自如。

    人平常。

    叫他「公子」的人才是一個真正的公子。

    ——面如冠玉。

    ——貌似桃花。

    ——一身素衣,卻顯貴氣,舉手投足,莫不彬彬有禮,而且神容稚嫩,

    口光深摯,令人易生好感。

    王小石認識這個人。

    一一原來是他,難怪八大刀王、指掌雙絕、三族高手,全成了僕人

    是以他也回禮叫了一聲。

    「公子。」

    這人絕對是個公子。

    真正的公子。

    ——來的正是向被人號稱為「談笑袖手劍笑血、翻手為雲覆手雨」,「神槍血劍小侯爺」、「神通侯」、大俠方歌吟之後方小侯爺方應看!

    簾掀開後,露出方應看左邊的臉。

    簾也只掀開一邊。

    方應看令人不管是誰,看了他都令人愉快,予人好感。

    他學止斯文、有禮、真誠得還帶著點稚嫩。

    王小石已見識過這個人。

    京城裡的「公子」,許多漢子都願為他賣命,許多美女都只求他的青睞,許多權貴都渴求得到他的,一般人只希望能見上他一面,已是無上光榮。

    ——「公子」當然就是方公子。

    ——也就是這位腰懸「血河神劍」的方應看。

    他早已聽說過這個人。

    ——就像戰國時的公子,因時而起,風雲際會,不但很有辦法,也很有人緣,更很有勢力。

    誰都知道,誰都相信,也誰都能預測:大俠方歌吟的義千方應看,必能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作為來!

    唯一不可測的也許只是:現在還不知道那是什麼「作為」而已——但轟動是必然的。

    方應看聰明。

    有才幹。

    且一直都有特殊遇合。

    加上他有實力和背景——這已有著一切足可大有作為的條件。

    一個人空有大志,在有才學,最怕是生不逢辰,而方應看卻可謂崛起得正好對上了時機!

    王小石見了他,很有點詫異:不是因為方應看,而是因為他聞到了另一股「異味」。

    那是一種奇特的「老人味」。

    ——這味道又怎會在這年少英俠的方應看身上出現呢?!

    方應看招手要他上車。

    王小石微笑搖頭。

    「你,入京?」

    方應看試探地問。

    「是。」

    王小石老實地答。

    「上車吧、我載你一程。」

    「謝了,我喜歡自己步行。」

    方應看說,」其實,我還有事向公子請教。」

    王小石說:「不敢,我獨行慣了,有什麼賜教的,公子可在這兒吩咐。」

    方應看道:「公子太見外了。」

    王小石道:「我不是公子,你才是公子。」

    方應看:「豪傑因時遇合,時機一到,聲勢一足,閣下豈止於公子,還是英雄、人傑。」

    王小石:「我不想當英雄豪傑,就只想做個快快樂樂的平常人。」

    方:「亂世之中,有才幹的人非大成即大敗,其實,懂得如何享受失敗的人才真正有資格去獲得成功。情恕我宜言:你失敗過,還被迫離開京城,而今重返,只要你能善於把握時機,以君之材,必有大成。」

    王:「成功太辛苦,要不怕失敗。我怕失敗,所以沒意思要成大功立太業,只想做好自己的本分。」

    「那也由不得你。只有從不失敗的人才會永不成功,因為成功來自下住嘗試、受得住打擊和不怕挫折。你勇於面對失敗,而且善於大敗中求大勝,本身就在亂世中必有特別功業、特殊遇合了。你避不了的。」

    「成功固然可喜,但失敗對我而言也是一種極其珍貴的享受,我沒意思要改變過來。我實在是個不長進的人。」

    方應看笑了。

    「你不是的。」他說,「你只是個有大志而沉得住氣,有才幹而知謙斂的

    王小石也笑了。

    「我只是求苟存性命於亂世,故不求聞達於諸侯:船到橋頭自然直,人到無求品自高而已。」

    「時機,時機很重要;」方應看珍重他說,」你認對了時機,就可以大展所長:你有可靠的,就能夠為所欲為。時機像甘蔗,大力搾取才有豐富的汁,遇上機會就要把握,因為機會會衍生更多的機會:失去時機便只能歎時不我予、機不復遇。這便是今天我們特別過來相請的目的。」

    王小石也謹慎地道:「公子的意思是……」

    「過來幫我:「方應看一個字一個字、望著他望定他他說,「我就可以幫你名成利就,志得權高。」

    七十三神譏

    王小石沉默良久。

    腳下有冰。

    冰很冷。

    冰下有魚吐泡。

    ——在冰下水裡的魚想必也很冷吧?他們在冰封的水裡,有足夠的水溫和空氣嗎?

    很奇怪,這重大關頭,重要關鍵裡,他卻想到的是冰、魚和氣泡。

    「你重返京師,實力不復,白愁飛對你虎視眈眈,蔡京對你趕盡殺絕;」方應看道,「你現在需要我,我可以幫你。你加入我『有橋集團』,我可以讓你立殺元十三限,得報殺師大仇。」

    王小石猶在沉吟。

    「怎麼樣?」方應看觀形察色地道,「像你這等人材、這種身手,我決不會虧待了你,我一向對你們甚善,令師在甜山遇危,元老在京師故佈疑陣,諸葛進退兩難,就是米公公向先生提示,我為四大名捕困守解圍的。可惜仍未能及時救得了令師之劫。」

    王小石望著地上。

    地上結著冰。

    山上鋪著雪。

    ——心呢?

    方應看旋即一笑道,「不打緊,我可以給你時間考慮。」

    他又把頭退入了車內,道:「三天後,我……」

    「不必了。」

    王小石忽然他說。

    方應看防衛地問:「你已決定了?」

    王小石歉然道:「我不能加入你的『有橋集團』。」

    「為什麼?」

    「因為你的目標是取得朝政大權,我不是。我不想無端涉入這我力圖避免的漩渦裡。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你不是想在京師立足、幹一番大事嗎?」

    「我是想重整京裡的江湖勢力,希望能將之導善向正。這些年來,白道成了假冒正派的邪惡勢力,黑道也只講錢爭權,再也不顧道義。我要重整這個破落的江湖,因為正義的力量,來自民間。我無暇與高高在上的貪官污吏、佞臣權相鬥法。要是我自己也不能自立,只能依靠別人的賜予,那我又如何真正『立足』?」

    「你不是要殺元十三限鳴?我們可以幫你!」

    王小石笑了。

    「我恐怕,就算我不加入,你也一樣會幫我的……」

    「哦!」

    「其實你們比我更需切除掉元十三限。」

    方應看不動聲色,反問。

    「為什麼?」

    「因為你們想取代掉元十三限在京裡的武裝實力。你們想要有一日在武林買力上足以與蔡京抗衡,就得先除去蔡京身邊的第一高手元十三限。」

    方應看退回車中。

    簾垂了下來。

    車外的幾個高手,全盯著王小石。

    他們似乎只等一聲號令。

    ——號令一下,立即出手。

    他們之中,有的人已跟王小石交過手。

    王小石知道他們是高手。

    他們也深知王小石是勁敵。

    所以他們都如臨大敵。

    王小石再藝高膽大,面對這十三名高手,還有車內的方應看,也自知一旦對決,已難有生機。

    良久,車內傳出了一個聲音。

    語音沙啞。

    ——這當然不是方應看的聲音。

    「他說的對。」

    那人說。

    王小石毫不震訝,只問:「米公公果然在車內。」

    車內的人道:「我是米有橋。請恕我有病在身,不能受寒,不能出車外瞻拜少俠風儀。」

    王小石道:「米公公這樣的話,小石擔當不起。說來,要對付元十三限這種絕頂高手,在京裡只有兩個人可以勝任:一位是諸葛先生,另一位當然就是米公公您。」

    米公公嘿聲笑道:「那是因為諸葛先生狡似狐狸,而我也老謀深算。不過,這兒的方小侯爺,才是禁宮第一高手,請勿小覷了。」

    「方公子是人中龍風,我早有所聞。」王小石接著便老實不客氣他說,「我下加入你們,但我卻要殺元十三限,為師父報仇。」

    米公公道:「你好像也一直想殺蔡京。可不是嗎?」

    「可是行刺蔡京太難。——」

    「但是要殺元十三限,得先行刺蔡京!」米公公斬釘截鐵他說,「你本身也有的是資源,自有人助你。我們也得借重;可是成此大計,你沒有我們不行!」

    王小石愣了半晌,才問。

    「公公妙算神機,晚輩願聞其詳,」

    第二章小姐

    七十四飛機

    「有橋集團」方小侯爺命名的,因為米公公的原名是米有橋。他以對方的大號定下集團的名字,希望米公公對這個集團有歸屬感,甚至為它而賣命。方應看年齡才不過二十上下,但已很值得這種人情世故了。

    方應看在他的「有橋集團」裡,養了許多士和高手。

    ——士是替他出謀獻計的。

    ——高手是為他打江山的。

    高手中有三分之一是死士。

    死土是為他賣命的。

    ——死士中最常見的一種,當然就是:

    刺客。

    這「刺客」的代號是「小姐」。

    他使的是箭,因慕當年一流刺客孟星魂的軼事,故稱他的箭法為:

    「流星蝴蝶箭」。

    他的箭也確比流星還快。

    而且一弩雙矢,宛似飛蝶翩翩。

    方應看一直養他、禮重他、悉心扶植他、供給他一切奢華的照顧。

    卻沒有要求。

    所以「小姐」一直在等。

    等得很心急了。

    他要回報公子。

    但一直苦幹報答無門。

    一一終於,今天,他給「投閒置散」但「養尊處優」了四年之後,他等到

    了任務!

    殺一個人!

    ——不知是誰。

    方應看把容貌形容給他聽,之後就說:「殺不到也不要緊,只不過,你一定要用箭法射他,萬一就擒,也決不要透露主使人是誰,我一定會派人暗中放了你。我只要說一句,『大膽狂徒』,你就立即脫圍,我護著你。」

    「我一定不會洩露的!」「小姐」大聲且堅決地道,「公子請放心!」

    他心裡也還有話沒說出來。

    一一我要殺的人,一定能殺到的!

    ——天底下能逃過我的「流星蝴蝶箭」的,怕沒幾個人了吧?

    他很有信心。

    很定。

    他覺得「報答」公子的時機到了。

    成名立萬的時機也到了。

    這簡直是個「飛來的機會」。

    他跟其他同一集團的死士提到一山點時,也戲稱這機會為:

    「飛機」。

    他當然並不知道要殺的是誰。

    否則他就不敢想。

    甚至去都不敢去了。

    ——因為這「飛來的機會」簡直就是「飛來的橫禍」。

    「捧派」張顯然近來很不開心。

    因為他很不得志。

    他一向是「左右逢源」的那種人,跟蔡京旗下,在元十三限面前討功,

    卻把情報出賣給天衣居士,又把天衣居士的機密,一一向元十三限告密。

    ——這樣一來,要是天衣居士跟諸葛先生一旦聯上了手,自己也已先

    賣了個人情,日後不愁沒有出路:如果是元十三限殺了許笑一,太權在握,

    自己一樣有功。

    可是元十三限卻洞悉他所為。

    還去相爺面前告了一狀。

    所以張顯然很覺沒趣,也備受冷落。

    他並不檢討自己,反而覺得非常悲憤。

    他不覺得兩頭出賣、一腳踏二船有啥不好,反正人人都這樣做,只是自己運氣不好而已!而且,他更覺得元十三限運氣比自己好多了,所以才幹步青雲,自己還得仰其鼻息!他可不知道元十三限對諸葛先生也一樣的想法,更不問間自己的實力是不是可與元老相蚜,反正,他不甘心,他把不如人處全推咎於運氣上,這樣,他就可以沒有責任了。

    這日,方小侯爺卻召見了他。

    他知道這是個大好機會。

    ——方小侯爺近日極受蔡京器重,又與當今天子淵源甚深,眼看日漸當權,現下召見自己,正是表現之時。

    殊料,方應看一見他就說:「近日,你給相爺排斥,又受『元老』誹謗,如果不有扭轉乾坤的表現,恐怕你就連『捧派』領袖之位也快保不住了吧!」

    張顯然一聽,心裡忐忑:方小侯爺結交的都是當朝權貴,跟皇上、諸葛神侯、元老、蔡相都過從甚密,而今這樣說法,莫非是得到了什麼風聲不成?

    他連忙跪了下來,要方應看「救命」。

    方應看道,「想下想翻身?」

    「我知道有人意圖行弒皇上。」

    「什麼?!」

    「我自有辦法把刺客制服但他性暴,一定設法突圍,我會在適當時機讓你進來,只要聽我說『大膽狂徒!』」你就一刀把他宰了,到時只說,『是元老派我來的。』這樣,相爺既感謝你出手殺敵之恩,元十三限也會承謝你讓功之情,這樣一來,蔡相、元老,都會重加提擢你的了。「

    張顯然見有這麼好的事,對方應看感激得五體投地,只問如何報答如此大恩大德,方應看只淡淡地道。

    「大家都在江湖道上,我只要你欠我一個情,他日好相見而已。」

    「他日我一定報答侯爺,做牛做馬,赴湯陷火,拚命流血,在所不辭。」

    張顯然如此大聲約誓。

    方應看淡淡地道:「你懂得這樣說,那我就放心了。」

    七十五心機

    於是,方應看放出風聲,說蔡相一手培植的一名當了大官的子侄蔡公夫,有意要殺蔡京奪權云云。

    消息「流到」元十三限那兒。

    元十三限得悉蔡京原要請這名子侄一起過冬,於是立即通知蔡京,要他提防小心。

    蔡京勃然大怒,逮捕蔡公關,扣押牢裡,沒收家資,嚴刑拷問,誅連甚深,卻問不出結果來。

    不久,米公公又放出「聲氣」,說王黼有意邀請蔡京到他家去過節,在宴中派人行刺,有意篡取相位。

    蔡京半信半疑:他向與王黼交好,可謂「同聲共氣」,王黼若殺了他,既討不了好,恐怕還會失勢——這做法有什麼益處:

    儘管如此,蔡京也抱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心理,依舊赴約,但暗中派高手小心防範,但竟席盡歡,主客間並無不軌之意。

    蔡京對元十三限的報告,開始生疑。

    方應看下足了心機,要的便是這種「效果」。

    所以他再行一步:

    這一子是」將軍」。

    ——就是「吃」不了蔡相這只「帥」,也得吞下元十三限這顆「將」!

    冬至之後,蔡京要為夭子監督修茸御花園,又催各路軍民運來奇花異石、瑰珍寶物,趁機又大事搜刮一番。

    真正剝削民脂民青的工作,蔡京還是交給朱耐、王黼等人執行,但在春節之前,蔡京還是少不免去巡視一下,看有什麼增刪修飾、討帝歡心的,順便先行冶遊一起、搜刮一番。

    這次巡遊,負責保安的本來是元十三限。

    不過,那一天忽聞諸葛先生要求晉見聖上,請准皇帝對年宵慶祝勿大們張,以免更加擾民、削弱國庫,並要求重新調校宮內戍衛保防事。元十三限生怕諸葛先生借此鞏固勢力,削弱自己的實力,便也請求面聖請奏。

    於是保衛蔡京巡視御花園修建工程一事,便由他自己的得意門生:「天下第七」來執行。

    以「天下第七」的能耐,元十三限深信決不會有意外,自己還是集中對付諳葛先生這心腹大患,以免大意失荊州為妙!

    他打的是如意算盤。

    但卻有人比他更有機心。

    而且還一早下了心機。

    那一天是十二月十六。

    蔡京帶一眾心腹,巡視御花園,其問到「聖賢廟」上香。大家都說:以後聖賢寺裡必有蔡相的賢人像,有人則說應是聖人像,更有廣人(張顯然)說應該是至聖極賢神人像才是。

    眾皆同意,附和不已。

    蔡京也心裡高興。他早就覺得自己功同日月,功逾蜀相,他不是賢人,世間誰是賢人?他不算聖人,天下哪有聖人!

    他上香時很虔誠。

    虔誠得就像是給自己上香。

    他點好了香。

    (有人替他點香,他不要,他要親自點香,以示他的虔誠敬意。)

    拜了神。

    (拜神祈願這事,自不能請人代勞,請人做就太沒誠意了。)

    去插香。

    (又有人要代勞、他堅拒:反正就只剩這一道手續了,何不把戲唱完?)

    香爐很大。

    香火不算盛。

    ——因為在蔡京插香之前,誰也不敢先行上香。

    就算是拜神這回事,也得要按照人的輩份分先後,誰敢擅越,就神仙也救他不活。

    大家也不敢先行上香:要是香煙大濃,熏著了相爺,那就菩薩也保不了他的一雙招子了。

    所以蔡京插的是第一住香。

    就在他要把香插進香滬灰裡的時候,那座極大的香爐,突然四裂,香灰四揚,一人自香爐裡猝然張弩、搭箭、射——

    七十六殺機

    如果這一箭真能射殺蔡京,歷史可真要改寫了。

    但這一箭幾乎真的要了蔡京的命。

    ——要不是有個「天下第七」。

    天下第七倏然轉出,面向蔡京、背向來矢!

    他竟以背擋這一箭!

    ——他竟為蔡京如此奮不顧身!

    「嗖」!

    箭射人天下第七的背項。

    天下第七井沒有應聲而倒。

    因為他背上肩有一個背包。

    包袱。

    ——那是他的武器!

    箭只射人了背囊。

    不過,也許連「天下第七」都沒測得准:箭有兩支。

    一支極小。

    ——只如一片指甲般大。

    這才是「小姐」的殺手鑭。

    長箭吸住敵人的注意力,小矢才是殺著!

    小箭射向蔡京。

    無聲。

    無息。

    幾乎也無影無形。

    箭已近。

    突然,蔡京背後的二老二少,都驀然動了一動(蔡京自從折損了「六合青龍」的匡護後,身後一直有這一老漢、一老婦、一少男、一少女這四名自發黑頭人)。

    蔡京也接著動了。

    他雙指一夾。

    ——居然用拇、尾二指及時夾住了這一箭!

    大家正在驚歎之餘,蔡京忽擲箭大呼,「箭有毒一一」

    他已變了臉色。

    搖搖欲墜。

    他身後的二男二女立即為他軀毒塗藥。

    箭並沒有劃破手指。

    蔡京井沒有真個中毒。

    但他已嚇得變了臉色。

    香爐中人一擊不著,還待追襲。

    但至少已有七名持劍衛士擋住了蔡京。

    他們是當年叱吒江湖的劍神、劍仙、劍妖、劍怪、劍鬼、劍魔、「劍」等「七絕劍客」。有他們在,誰也再殺傷不了蔡京。

    方應看還一把抓住了刺客。

    ——在他手上,這刺客似連抵抗的能力也失去了。

    蔡京這才走下心來,喝間:「誰派你來行刺我的!屍

    這時,混亂中,有人對張顯然讓開了一條路。

    「小姐」態度囂橫,他一點也沒把蔡京放在眼裡。

    方應看清叱了一聲:「大膽狂徒——」

    「小姐」忽覺自己身上的穴道和繩索均是一鬆。

    他立即一縱而起。

    他還正在考慮——要逃還是再試一次看殺不殺得了那童顏鶴髮的老傢伙時——突然,他剛被解開的穴道又一陣麻。

    所以他避不開。

    避下開當頭的一刀。

    刀到。

    人頭落地。

    張顯然一刀割下「小姐」的頭來。

    張顯然自以為立了功,得意洋洋。

    蔡京沉住了氣,間:」淮教你殺他的!?」

    張顯然立即躬身道:」是元老派我來的。他早知可能有刺客暗算相爺,特派卑下在此救駕。」

    「哦?」蔡京哼哼道,」他已早知有刺客行兇了麼?那麼,他今天又因何事沒來?」

    張顯然猶不知好歹,答:「這卑下便不知道了。元老可能因已派了天下第七來,他足可放心吧?」

    天下第七卻道:「我是自薦來保護相爺的,並非受家師指使。家師因怕諸葛老兒在聖上面前進讒而入宮去了。」

    蔡京並沒有馬上發作,只說要回殿裡休歇。他才一到殿內,即急召方應看、天下第七、朱月明等聚議。

    「張顯然這一刀顯然砍斷了一切線索,你們怎麼看?」

    方應看道:「恐怕也是內應。」

    朱月明只道:「兇手用的是箭法。」

    天下第七歎道,」我只希望不是。」

    蔡京問:「不是什麼?」

    天下第七道,「家師的絕學也是箭法。」

    蔡京追問!「你們認為該當如何?」

    朱月明道:「至少要把張顯然逮起來間個水落石出。」

    蔡京其實對元十三限大有撤換之心。近日元十三限在京城裡搞風搞雨,他也老大不樂意自己的部屑借勢掌權,加上元十三限數次無中生有,說蔡公關和王黼要暗殺自己,但都查無實事,卻在元十三限擅離職守時自己幾乎出了事,而且自己此行也只有幾個近身要員心腹事先知悉:如果不是有「內鬼」,刺客怎能/會/可以藏身在香爐裡!?」

    這一回,他倒是對元十三限動了「殺機」。

    但他只道:「很好,去抓張顯然好好地問問吧!」

    可憐張顯然還滿以為即將受重任寵信,不知「殺機」第一個先臨其身。

    七十七危機

    蔡京在御苑露了這麼一手,不管之後如何裝腔作勢,恐箭沾毒,但他原來深藏不露,足以把一向心機深沉的朱月明、方應看、天下第七也唬得驚疑不定。

    蔡京次日上朝,著實探聽了一下:原來諸葛並無朝見皇帝,倒是元十三限去了一趟。

    蔡京心想:好哇,且不管是不是他派人行刺,然後又殺人滅口,此人都不得不防、不可不除。

    其實,這段日子以來,蔡說對元十三限也早有提防,也有計劃的逐漸罅奪元十三限手上實力,其中一個主因是:一,元十三限的武功實在大強了。二,元十三限居然在殺天衣居士後,又找著了三鞭道人,而且兩人還交成了好友:敢不成三鞭道人一早把自己授意故意將「三字經」內文倒錯才讓元十三限誤人魔道的事,全部告訴他了,這樣一來,元十三限必不甘心,那更是非剷除不可,否則必成心腹大患!

    蔡京本已有殺機。

    但當日蔡京又聽到張顯然無端死於獄中的事。

    蔡京心裡頓想:端的是狠,我還沒下決心,你卻先下手為強,先把可能洩露機密的人殺了!要不是元十三限,想在天牢裡殺人,豈是輕易?伺況,收押張顯然的,還是任勞和任怨二大好手!

    蔡京已下定決心除元十三限。

    所以他決定請元十三限「喝酒」。

    可憐元十三限尚不知大難臨頭。

    危機來的時候,往往不見得什麼危險的徵兆。

    ——這種危機寸真正教人措手不及!

    伺況元十三限近日也較少理事。

    因為他身邊多了一位「小姐」。

    一位年輕、貌美、樣兒甜的無夢女子。

    ——無夢女。

    無夢女眼見過元十三限那一戰。

    她最後覺得:除非有元十三限那樣的絕世武藝,或者她有元十三限這樣的靠山,否則,像她這麼一個失去記憶的女子闖蕩江湖,只怕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所以他還是去找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認得她。

    也記得她。

    ——他知道這女子既不是諸葛小花那邊的人,也不是方應看、蔡京這邊的人,甚至也不算「自己人」。

    但他認為這不是問題。

    只要佔據了這女子的身子,往往連靈魂也是他的,更何況連身體都佔有了,還有勞什子的靈魂來幹啥?

    重傷後的元十三限,心態已完全變了。

    跟以前不一樣了。

    殺了天衣居士之後、再三敗在諸葛先生手上之後,他不知怎麼的,生起一種感覺:

    一一一時日無多了。

    ——何不盡情享受?

    於是他放下了武功,繼續虛張聲勢,但只有一條手臂和一隻眼睛的元十三限,看上了和擁抱了無夢女;也就是因為只剩下一隻手和一隻眼,他才特別珍惜生命裡僅存和尚存的餘燼及余歡。

    無夢女也正好選他為「大靠山」。

    她知道他有富貴。

    她貪圖他的武林地位。

    她想學他的武功——

    一要不然,一個老頭子和一個妙齡少女,彼此又全無感情的基礎,還能貪圖個什麼?

    元十三限認為這是他一生裡的一個重大轉機。

    但他不知道那是危機。

    他的確已找到了三鞭道人。

    他要殺三鞭道人。

    三鞭懼伯,只好說出前因後果,乃全受蔡京主使。

    元十三限十分無奈。

    他放了三鞭。

    也不想對付蔡京。

    ——雖然他一生都因錯練「山字經」而改變,但這又有何奈?小鏡已歿,夭衣已死,織女亦亡,自己也練成了「傷心小箭」,一生已走了一大半,手也只剩下一隻眼睛也不全了,他又能奈何:

    算了吧。

    罷了。

    他覺得這種想法能令他舒服。

    自在。

    七十八轉機

    危機往往蘊含了轉機。

    轉機中必然也有一定的危機。

    但轉機不是危機。

    危機也不是轉機。

    決不是。

    絕不是。

    元十三限雖無意為錯練「山字經」以致「性情大變」的事報復,對付蔡京,可是蔡京則須防人下仁,何況蔡京認為元十三限已在對付他了,所以他得先除掉這個人。

    在平常,一個常人還可以生氣一個人而不下毒手,與人結怨而不定下殺手,可是一旦從政,那就由不得你了。你不下手別人可能先下手,你不夠毒就得先遭毒手。在戰時也一樣。

    所以掌權愈大,使人變得外表越文,內心越獸。

    戰爭卻使人不像人。

    元十三限也狠。

    但他是武人。

    他畢竟不是政治上的人。

    所以他不夠狠。

    ——至少狠得不夠深刻。

    這一天,蔡京派了任勞任怨去「元神府」一趟。

    他也請動了方小侯爺「監督」。

    隨行還有一些人。

    他們是來「恭賀」元十三限的。

    既然元十三限截殺天衣居士有功,蔡京人稟聖上,皇帝便要下詔封元十三限為「擎天大將軍」。

    賜金甲蟒袍。

    賜銀彪盔。

    賜美酒。

    三杯。

    盔甲都可以慢些穿著。

    酒卻不能不當場喝掉。

    元十三限看了看前來「道賀」者的陣容。

    「海派」首領言衷虛、「抬派」老大智利、「托派」領導黎井塘、「頂派「領袖屈完、「鏢局王」王創魁」「開閡神君」司空殘廢、「血河小侯爺」方應看、「武狀元」張步雷、「落英山莊」葉博識,還有當年曾為了刺殺智高而交過手的「七大劍手」,他就不禁歎了一口氣。

    ——這有什麼好「封」的?

    ——更沒有什麼好「風光「的!

    只怕這一「封」,日後麻煩就更多了。

    「恭喜元老,日後必定蒸蒸日上,平步青雲,百尺竿頭,更進百步了!」方應看卻滿臉堆笑,如此恭賀,「這是絕好的轉機啊,可喜可賀,還不快喝了這一杯聖上賞賜的美酒!」

    元十三限只好喝了。

    喝了就完了。

    至少他自己知道:

    他要完了。

    七十九有機

    喝下了第一杯,沒有事。

    第二杯,才飲到一半,忽然停了下來。

    方應看瞇起了眼睛。

    七大劍客的手都不由搭在劍鍔上。

    元十三限卻只仰天大叫了一聲:「泡泡,你走吧」

    語音遠遠地傳了開去。

    當場裡,沒有多少人知道他的意思。

    也不敢問。

    因為元十三限還沒有喝下三杯酒。

    ——這個人雖然只剩下一條手臂一隻眼,但還是不可小覷的人物。

    可不是嗎?有些人甚至到了風燭殘年、半殘不廢,但當政的還是要把他們囚在牢裡,或嚴加看管,小心提防、可見世上確有不世也不老之英傑。

    元十三限終於喝下了第三杯酒。

    發作了。

    他們不敢給元十三限喝烈性的毒酒。

    可是如果毒性不夠烈,也毒不倒元十三限。

    所以他們找任勞任怨想辦法。

    任勞任怨建議只要請動「死字號」的溫砂公,那就一定有辦法了。

    溫砂公雖是一流毒手,但卻是硬骨頭,當年夏侯四十一也請不動他出手。

    最後還是勞笑臉刑總朱月明親去說項,說明:這毒藥是用來毒元十三限的。

    溫砂公這才答允。

    因為他也痛恨元十三限。

    他一直錯以為「大字號」的溫帝是元十三限虐殺的。

    所以他終於願意獻了毒:

    「三杯仙」:

    ——一杯不醉。

    ——兩杯更醇:

    一三杯要命!

    是為三杯仙!

    ——三杯下肚,不作鬼也成仙!

    「三杯酒」的毒性是。

    第一杯酒,無毒。

    無毒的酒,誰也能喝;至多醉,下會死。

    第二杯酒,有毒。

    劇毒。

    但卻不會發作。

    ——不會發作的毒酒,縱連元十三限也喝不出蹊蹺來。

    第三杯酒,也沒有毒,但卻能使第一杯酒轉化為毒酒,而第二杯的毒性使之激發出來。

    這才是最可怕的。

    等人發現不妙時,一切已無救。

    無可藥救了。

    所以元十三限中了毒。

    他一發覺中毒,已知不妙,一面用內力強迫住毒力,一面負隅頑抗。

    但所有的人都攻擊他,包括一向在他部屬裡的人,還有他一手栽培的人,更紛紛爭功、表態,巴不得把他碎屍萬段方休,先立首功。

    元十三限早知蔡京容不下他,卻不知殺戮卻來得如許之快。

    如許突兀。

    如許令人不甘。

    所以元十三限死戰到底。

    他情知已難免一死,但他卻不願喪命於這些鼠輩之手。

    他邊戰邊退,退入「元神府」中。

    ——唯一慶幸的,是無夢女果然不在了。

    走了。

    他也安心了。

    因為他把自己最重大的事已交託了給她。

    他且戰且走。

    受傷多處。

    他已遇到房中。

    方應看忽喝止了眾人。

    也喝退了一眾高手。

    他還下令眾人退出房去。

    ——莫不是這小子要跟自己單打獨挑?

    一一這小伙子斗膽竟此!?

    原來不是挑戰。

    是交換。

    「你現在還有一個機會:」方應看開出了條件,「你馬上寫下『忍辱神功』和『傷心神箭」的練法,我會讓你在可以有機可趁,乘機突圍。」

    「怎麼樣?」

    這唇紅齒白、面如冠玉的年輕人催促道。

    八十乘機

    不答應。

    元十三限決不答允。

    「你真不識時務。」

    「因為我給了你也沒有用,你只會更快的殺掉我。」

    「那好極了,我還真捨不得讓你馬上就死哩。」

    「你們趁火打劫,乘機敲搾,卑鄙小人,我決不遂你們的心願!」

    搏戰又告開始。

    七大名劍和天下第七都殺人房裡來。

    元十三限因劇毒發作,已難人持,一見天下第七也勇奮與自己為敵,也黯然長歎道:「罷了,我有你這樣的徒弟,這一生,都決比不上諸葛小花的了。」

    天下第七大不贊同,「我的武功比任何一個狗腿子都強,怎不如他!」

    元十三限浩歎道:「但人家教的是門徒,我教的是禽獸。」

    天下第七突然不開口了。

    但他卻以「自在門」的一種特殊的「腹語」與「蟻語傳音」說道:「你若把『傷心箭法』的要決教我,我念你授藝之恩,暗中保你不死,逃離這裡!」

    元十三限卻哈哈笑道,「把箭法教你;我不如一死!你們這些全是乘機放火、趁亂打劫之徒!」

    天下第七老羞成怒,下手再不容情。

    元十三限縱有一身武功、但苦於只剩一手一目,內傷未癒,而又中劇毒,敵眾我寡,再也招架不住了,但他武功蓋世,就算能當場格斃他,方應看和「有橋集團」只怕也得付出極大的代價。

    忽的一人破瓦而入,大喝:

    「住手!」

    方應看一見大喜,道:「王小石,你終於來了!這傢伙已給我們困住了,你還不來報這殺師之仇!」

    元十三限一聽,知道自己確是完了。

    ——平時他雖不懼王小石這等後輩,但今時今日、此情此境,也輪不到他無懼了。

    ——莫不是天衣居士在天有靈,指示他的徒弟前來取自己的性命報仇?

    卻不料的是(不但元十三限意外,連方應看也出乎意料之外):

    主小石卻清叱道:「他是個豪傑,雖已半瘋,但要殺他也不可以這樣殺!他由我負責,如果殺不了他,我這命也不留了!」

    方應看啐道:「這兒大局已定,怎容你攪擾!」

    王小石卻一連發出四顆石子。

    不是打人。

    打向柱子。

    「小石頭擊在柱上,柱椽竟格喇喇地往下倒。

    房子塌了。

    與此同時,外面卻喊殺連天,火光沖天,箭如雨發。

    方應看生怕中伏,連忙指揮眾人,護住自己,但王小石已掩護著元十三限往外衝,以此二人的絕世武功,自是所向披靡,已衝出了「元神府」落荒而逃。

    沿路還有高手設埋伏、發暗器、起伏兵、擊鑼錢,為他們開路。

    方應看心下驚疑不定,著人去闖路查探、忙了好一陣子才知來敵已悄悄撤走。

    這時,卻來了米公公。

    方應看恨恨地道:「我們苦心佈置,卻不料王小石那廝陣上倒戈,居然救走了與他有殺師大仇的元十三限、壞了大事,真料不著!」

    米有橋仔細問了王小石的出現狀況、說了什麼話和退走情形,才悠哉游哉地道。

    「我看不然。王小石太天真了,他救走元十二限是想以英雄的方式和他師叔決一死戰,而不是要與他聯合併肩。如果他肯和元十三限化干戈為玉帛,這才是個可怕人物。如他不能,卻只是個英雄豪傑。英雄的弱點就是逞英雄,豪傑的病處是太豪情,不足以畏。」

    方應看將信將疑,」那麼他的伏兵又從何而來……?」

    米公公吞下了一顆花生米,喝一口酒,才道:「那是『發夢二黨』的人,以及『金風細雨樓』以前隸屬他的手下,還有一些不是此地的高手——看來,王小石入京復出,確是別有目的,早有預謀,跟以前判若兩人,畢竟是江湖閱歷多了;雖說少年人仍禁不住逞強恃勇,但確不可輕視。」

    方應看這才恢復了冷靜和鎮定。

    「您的意思是…王小石還是會報師之仇的,只不過,他不要以多欺少、乘機打殺而已?」

    「便是。」

    「他能殺得了元十三限?」

    「不一定。」

    「那也不打緊。反正,元十三限能殺得王小石,他已中毒負傷,恐怕也活不久了,順便還替我們除了王小石,少一個障礙。若王小石殺得了他,一切都依計行事,有白愁飛在,王小石成不了器局。」

    米公公正想說些什麼,但忽然給嗆住了,一種一波一波的哮意喘動,使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又聞到那種老人味,像一頭洪荒時期遠古的獸,向他走來。

    緩緩地逼迫而來。

    眼前是方應看年輕得發亮的眼、顏和臉。

    屋外是雪。

    還有那在未未時堂而皇之降臨的夜色。

    暮了。

    第三章鳥

    八十一生機

    夜。

    雪夜。

    腳下是冰。

    太地蒼茫。

    然而元十三限卻仿似聽到有魚的聲音,自王小石的衣袂間傳來。

    元十三限喜歡夜晚。

    因為晚上比較沒有生機。

    他不喜歡大有生機。

    但今天他卻強烈的渴望生機、渴求生存的機會。

    ——因為他已有了一線生機。

    他只是沒有料到這機會竟是王小石給他的。

    他聽過王小石。

    但沒見過。

    ——就是眼前這個人,一舉擊殺了位極人臣、手握重權的傅宗書?!

    ——就是這個小伙子,甫一入京師,就救了一代梟雄蘇夢枕,曾迅速成為「金風細雨樓」的主帥之一?!

    ——這就是天衣居士教出來的徒弟?

    ——為什麼自己教出來的門徒,卻半個都不似諸葛小花、天衣居士的門人!

    這一點,他只好/只有/只可以怨命!

    他已傷重。

    毒發。

    可是他一點都不低頭。

    他問:「你為什麼要救我?」

    ——無故示好,不報師仇,必有所圖。

    王小石答,「我救你是因為我要殺你。」

    「什麼?」

    「我要報你殺我師父之仇。」

    元十三限明白了。

    這年輕人畢竟是「自在門」的人。

    ——他可不想自己死得像狗一樣!

    「就憑你一人,能殺得了我?」

    「殺不了也是殺。」

    「你不怕我殺了你?」

    「怕。」

    元十三限冷笑:「怕還要救我?你大可跟那夥人一鼓作氣把我撲殺再說。」

    「你最錯的是:下該在我師父還未恢復功力之前跟他決戰,並殺了他:但你在殺他之前畢竟做了一仵比較對的事:你先解了他給封的穴道,給他公平一戰的機會。」王小石望定他,眼神清而亮,「所以,我也要和你公平決戰。」

    元十三限忽然覺得心裡有些虛。

    他也忽然覺得王小石很有點像:

    ——像那少年深沉但看去率真可愛的方應看!

    有人曾經認為:現在的年輕人已一代不如一代,但在他而今的看法,卻是如今的年輕人一代比一代可怕。

    他馬上抹去心頭的恐懼。

    他是元十三限。

    他無俱。

    他無畏。

    一一到這關頭,他也不能有所懼畏。

    所以他冷冷他說:「聽來,你好像身在老林寺那一役裡似的。」

    聽一人道,「是老衲身在老林寺內。」

    元十三限已不必回頭。

    他知道是誰。

    原來王小石出關,入京復回,是把這老禿驢已請出來了。

    「好吧,人都來齊了沒有?」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毒力、傷痛,說,「來吧,動手吧,我活得不耐煩了呢!」

    八十二趁機

    「不。」

    王小石決然他說:

    「你中了毒:流了血。我先等你驅毒止血,然後再戰。」

    說罷,他就躍然而坐。

    元十三限愕然。

    王小石以眉目舒然示意,要元十三限不必顧礙。

    元十二限心想:不管你搞什麼花樣,你要我止毒療傷,難道我還不敢不成!

    他真的就坐下來。

    盤膝。

    打坐。

    迫毒。

    療傷。

    王小石也緩緩閉上了雙目。

    他像是養精蓄銳,清心平氣,以備不久後的一場大戰。

    為他們掠陣護法,竟是老林禪師。

    元十三限功力深厚。

    毒是可怕的毒,但只要給他回一口氣,緩一陣子,他就能夠把毒力暫時壓下——如果把毒性譬喻為垃圾,身體喻為房子,那就是如同把垃圾掃到不受人注意的角落去,比較不礙眼礙事,但並沒有在實際上清除。

    他也把傷勢暫時壓下。若同樣把身體喻為房子,傷勢比喻為裂縫,那作法形同把裂紋掩飾上漆,但井沒有真正徹底重建修茸過來。

    然後他就起身,向王小石道:

    「你可以動手了。我三招內若殺不了你,你放心,我會解決自己。」

    王小石綴緩張開眼睛。

    他寧定地道:「三招太少。」

    突然,元十三限大喝一聲:「咄!」

    一口「氣箭」,向王小石急打而至!

    王小石猛拔刀。

    一刀。

    刀貼臉頰。

    「氣箭」擊打在刀面上。

    刀面激撞在頰上。

    王小石嘴角馬上淌出了血絲。

    才一招。

    王小石反手一刀。

    「隔空相思刀」。

    他距離元十三限足有丈餘遠,但這一刀仍猶如當頭劈到。

    元十三限叫了一聲:「好!」

    他用手一格。

    他的手勢猶如使「一線杖」法。

    刀風過,衣袂裂。

    臂上一道血痕。

    交手一招,王小石微咯血,元十三限臂見紅,仍然平分秋色。

    元十三限正要進攻,忽然,腳下冰裂,一對鐵腕已扣住他的足踝,有人在冰下水裡大叫:「快,快動手殺他——」

    王小石立即反應,並叱,「不可暗算!」而且馬上動手。

    不是殺他。

    他兩顆飛星迸射,齊打中那扣住元十三限雙腳的那對手。

    那手一鬆,一人倉皇拔冰而出、抽身騰起!

    元十三限怒吼一聲,正要下手,王小石卻已飛身到了他身前。

    元十三限喝道:「讓開!」

    他已發現暗算他的人是他的徒弟:

    顧鐵三。

    ——只有顧鐵三的鐵腕才能箍得住他的腳。

    但玉小石並沒有趁人之危。

    沒有趁機殺他。

    元十三限雖明知顧鐵三曾眼見他殺害其他幾名同門,一定怕他趕盡殺絕,不放過自己,所以趁他和王小石對決之機施暗算,以絕後患,但元十三限還是痛恨他親手教出來的門人暗算他。

    ——給自己人暗算,這滋味並不好受。

    (如果剛才王小石趁機全力一搏,自己可就難有活命之機了。)

    所以他向顧鐵三含忿出手。

    他的手指一屈一彈,一縷勁風,直襲顧鐵三,是為「指箭」!

    這全是「傷心箭法」中變化出來的箭式。

    ——自從通悟「傷心神箭」之後,他整個人已變似一支箭。

    舉手投足、一招一式,無不是箭。

    直射之箭。

    怒飛的箭。

    這一來,他的胸襟反而坦蕩了,為人也直率了,反不似以前的深沉小

    他成了直性子。

    ——「山字經」倒錯苦練,使他性情大乖;「忍辱神功」咬攻修練,使他性情逆變。但自從破解「傷心一箭」後,他的人就是箭,直道而行,不曲而生。

    他現在要殺顧鐵三。

    可是王小石不讓路。

    他拔劍。

    ——他拔劍擋這一箭。

    凌空。

    銷魂劍。

    八十三動機

    雪,又開始下了…

    飛旋而降。

    細雪。

    王小石又接下了元十三限一箭。

    兩人都陷落於冰淖裡。

    王小石這次不再是嘴角淌血。

    而是吐血。

    殷紅的血。

    但元十三限所處身的冰雪都染紅了。

    鮮紅的血。

    兩人都受了傷。

    傷勢不輕。

    ——雖然誰都還沒有擊中對方,但傷勢已不能謂不重。

    顧鐵三一擊不成,已馬上跑了。

    他要去通知方應看、天下第七這些人。

    老林禪師追了過去。

    他要制止顧鐵三這麼做。

    遠處有酒旗。

    古都城門在望。

    隱隱有蕭聲傳來……

    其聲淒切。

    元十三限怒叱:「你為什麼要救他!?有什麼動機!?」

    王小石反問:「你為什麼要殺他?」

    元十三限:「他是我的徒弟,我要殺便殺!」

    王小石:「你只是他的師父,不能要殺就殺!你既可隨意殺弟子,弟子也可以率性殺你!」

    元十三限:「那你為啥要救我?」

    王小石:「我要殺你,就得公平決戰;這是江湖道義,也是武林規矩。身為江湖人,不能不遵守;既是武林人,不可以不義!」

    元十三限狂笑了起來。

    他全身發勁,運勁於臂。

    他的手臂變成了一支箭。

    勁箭。

    他一箭就向王小石「打」去。

    ——不是」射」,而是打。

    他的「箭法」已衝破了一切界限。

    他的」箭」也突破了一切限制。

    他的「箭」已無所不在、無處不是。

    或者說,他的「箭」已不是傳統上的箭,而是他自己的人,和他一切武功、精神、體力及技法的合併。

    打酒的人未歸。

    誰家簷下,有人打馬在雪已覆蓋了的青石板上路過,蹄印旋即消失於不停而降的雪花裡……

    酒熱了未?

    旅人累了沒有?

    古都城關在望,那兒有沒有你的、我的、江湖人的家?

    那媚目女子懷裡的刃,給體溫暖起來了沒有?

    簫聲淒其……

    雪地裡掠起一隻紅鶴。

    王小石這回刀劍齊出。

    刀劍相架。

    格住一箭。

    ——相思刀和鎖魂劍,抵住傷心的一箭。

    幾棵枯樹新芽未露。

    白茫茫一片雪地真乾淨…

    兩人翻身、趴倒。

    雪碎。

    冰裂。

    兩人浮在冰上,一時立身不起。

    他根本不必站起來。

    因為,他整個人變作了一支箭。

    一支「傷透了心的箭」。

    他擬全力一擊。

    全身一搏。

    他就是箭。

    箭便是他。

    八十四古都、細雪、酒旗、簫聲……

    就在這時,王小石袖裡,突然疾掠出一物。

    黑影。

    黃點。

    就在元十三限全神祭起殺著之時,突然,這一物急取他的左眼。

    啄。

    鮮血四濺。

    元十三限狂吼一聲。

    這時候,他本來可以做一件事。

    繼續發動,一氣搏殺王小石!

    但他並沒有這樣做。

    他反而停了下來。

    整個人都鬆弛了下來。

    然後反手一掌,擊在自己的天靈蓋上。

    王小石想去抉著他的時候,他已奄奄一息。

    王小石把一股內力,輸入他的體內,元十三限才能說話。

    他說:「…··你終於給你師父報了仇。」

    王小石:「你剛才大可以最後一擊,殺了我的。」

    元十三限:「我兩目已瞎,眾叛親離,活來何用?自甜山一役,我受諸葛槍擊,再誤用已授弟子的武功,功力實只剩一半。今天中毒在先,負傷在後,雙目失明,活下去,還剩什麼?不如一死。反正、我這些個日子,已和無夢女恩愛逾恆,快活過神仙了。你剛才二度救我,予我公平決戰之機,而又讓我有止血療毒之機會,我寧可死於你手中。我不是說過的嗎?三招殺不了你,我會解決我自己。這對招子瞎了,我心裡可清楚得很。」

    他逐而長歎道:「我這輩子,都追不上諸葛小花,真是既生諸葛,何生元限!」

    王小石一時不知說什麼、如何說是好。

    元十三限卻突然抓著王小石的手,在他手心塞人了一物,道:

    「我反正已快要死了,這是我花畢生時間、精力才得到的『傷心一箭』的練法,你收著吧,好好練,總有用的。」

    王小石連忙一掙,急道:「我不能……」

    元十三限沉聲道:「你是自在門的弟子,我仍是你的師叔,你已報了師仇,我也送了性命,我的意旨,你豈可抗命!?再說,你練傷心之箭,可以除好誅邪,行俠仗義,殺掉那些諸如天下第七那干大逆不義之徒!」

    王小石垂下了頭。

    他忽然感到後悔。

    ——為啥要報仇?

    ——何必苦苦報仇?

    ——眼前這人,真的是該死嗎?

    ——這個師叔、真的是該殺嗎?

    他很迷茫。

    元十三限苦笑道:「別三心兩意了,這是門正直的武功,總該傳下去的,我只是誤人歧途,遇人陷害,錯練了它。我把『忍辱神功』心訣,已傳給了無夢女。你找到她,就可以合練這曠古絕今的箭法了…」

    玉小石見他一口氣已緩不過來了,忙道:「是。」

    元十三限這才見一絲喜容,隱現在滿臉披血間,更為可怖。

    忽然,他像又記起什麼似的,急道:「……還有『山字經』,『傷心神箭』必須……必須還要配合『忍辱神功』以及……『山……字……經』寸可以…成事……但……山……山……山一一」

    他說到第三聲「山」字之際,突然斷了氣。

    這時,那只曾啄瞎了元十三限兩隻眼的斑鳩「乖乖」,這才敢飛回王小石的肩上。

    這時際,細雪下得更密了。

    遠處的古都城堞,已幾乎望不見。

    簫聲卻轉而悲切。

    王小石凝神,終於看見風吹雪影中,在枯枝上,遙遙坐著一個女子。

    女子稚艷的神容裡流露著恨。

    還有怨。

    她是望著元十三限的骸屍吹簫的,彷彿在為這天地間曾叱吒風雲的一代雄豪如此淒寂死去,而奉著輓歌悲曲。

    一一她就是無夢女嗎?

    (一個年輕女子,怎會沒有夢了呢?)

    (自己呢?自己以前初踏足京師時的大夢呢?)

    (——那段曾經溫柔的夢呢?)

    這一瞬間,王小石宛覺自己已過了百年,已夢了百年。

    百年如一箭。

    且帶著少許驚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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