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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伊人永別 文 / 臥龍生

    唐璇的巨墓已消失不見,原來突起的墳地,變成一個三丈方圓的土坑,數十道噴泉湧了上來。

    歐陽統默默淚下,站在那土坑邊緣出神。上官琦更是忍不住哭了起來,喃喃自語道:「為蒼生造福,立不朽善功,生前行仁,死後除惡,是何等豪傑的胸懷!大功完滿,竟連給後人一個憑弔的痕跡也不曾留下,是何等的清高風標!大哥呀!大哥……上官琦得你教誨,豈能使你英靈失望?」

    群豪相對黯然,沉吟良久,還是連雪嬌打破了沉寂,說道:「上官琦,你為窮家幫立下了不朽大功,幫主已然特允,還你自由之身,那青萍公主已在山下候駕,你送她回去吧!駝鈴迢遙,看看大漠風光,也算不虛此生。」

    上官琦緩緩從懷中取出三本絹冊,第一本交給了歐陽統,道:「幫主,大哥在這本絹冊,已指出幫主的退路。人生一世,豈能無錯,幫主請收下吧!」

    歐陽統接過絹冊一看,只見上寫「行藥」二字,微微一皺眉頭,繼而縱聲大笑,道:「我明白了,唐先生可是要我到滾龍王府中去……」

    上官琦道:「不錯,千百位身中劇毒之人,都待幫主援救,大功告成之後,幫主將成為這一代武林中最受敬重的大英雄、大豪傑了。」

    歐陽統道:「昔年一點名心,使我鑄成大錯,逼走師兄,接任窮家幫主;此後鵠守丹爐,煉藥救世,實是很便宜的懲罰了。」

    上官琦道:「書中記載甚詳,幫主一看便知……」回頭走近連雪嬌,送上一本絹冊。

    連雪嬌凝目望去,只見封皮上寫「謀略」兩個大字,微一沉吟道:「從今後我將擺脫江湖,相夫課子,要此物何用?還是你收著吧!」

    上官琦道:「非你之才,難通此書,姑娘還是請收著吧!但望能善待我那袁兄弟……」

    袁孝突然接口說道:「大哥,我想起一件事來,連姑娘心中對待你我,都是一般的看法,大哥處處退避,才使小弟得能親近於她,但她心中究竟喜愛哪個,咱們誰也不知,今日三人對面,問個明白。她如選擇大哥,小弟就替你護送回那青萍公主,遠行西域,永不再回中原……」

    上官琦微微一笑,道:「那又何苦?」

    袁孝道:「錯過此機,只怕難再有這等機緣,咱們還是問個明白的好。」

    上官琦道:「問就問吧!但你們常常相處,情感早立,如要公平,為兄得先和她單獨說幾句話語,不知兄弟意下如何?」

    袁孝道:「好吧!」

    上官琦微微一笑,緩步走近了連雪嬌,低聲說道:「木已成舟,尚望姑娘自重……」

    連雪嬌冷笑一聲,高聲說道:「世上男人都算死光了,我也選不上你。」

    上官琦一抱拳道:「袁兄弟、姑娘珍重。」反身對葉一萍行了大禮,道:「弟子不孝,不能常侍師父身側。」

    葉一萍道:「我已和雲師兄有約,滾龍王授首之後,和他同隱深山,你不用記掛我了。」

    雲九龍哈哈一笑,道:「上官兄弟,你正值有力之年,可不能消磨壯志。」

    上官琦道:「大哥放心,我把師父那無名簫聲宏揚於武林,消彌殺劫於無形之中……」微微一頓,高聲接道:「諸位,咱們青山綠水,後會有期。」放步向前行去,身形漸漸消失不見。

    連雪嬌望著上官琦背影消失的方向,暗暗歎息一聲,低聲對歐陽統道:「滾龍王胸中所學,唐先生瞭如指掌。他既有遺著要你去拯救被困滾龍王府中身中劇毒的千百位英雄,定然有他的用心,尚望幫主能遵照唐先生的遺囑所指去做。」

    歐陽統微微一笑,道:「莫說只要我去療治那些中毒之人,就是要我常伴瘋了的人,也是心甘情願。」

    連雪嬌低聲說道:「幫主能體會唐先生的苦心,那就好了……」

    微微一頓,又道:「滾龍王自破胸腹而死,餘孽雖未全清,但已不難掃平。我們相約有言,賤妾也要告別了。」

    歐陽統突然躬身抱拳一揖,說道:「年來多承助力,使瀕臨崩潰的窮家幫得以重振聲威,本座代表全幫中數代弟子拜謝大恩。」

    連雪嬌還了一禮,牽著袁孝的右手,聯袂而去。

    雲九龍扶起了葉一萍,拱手對歐陽統道:「看今日一戰,雲某名利之心全消,今後江湖再不復有雲某之名,咱們就此別過。」

    歐陽統道:「兩位好走,在下不送了。」

    鐵木大師搖搖頭,歎道:「看這番龍爭虎鬥,方外人也不禁感慨叢生,利祿名位,害人不淺,老衲回寺之後,定當面壁三年,為死難陰靈致哀。」

    歐陽統道:「大師慢走,在下還有一事相勞。」

    鐵木大師道:「老衲能夠辦到麼?」

    歐陽統笑道:「大師德高望重,一言九鼎,煩把窮家幫幫主信物帶交那關三勝,要他暫主幫務。我要獨入滾龍王府,憑藉唐先生留交的藥書,救治中毒之人。此行成敗難計,如若我三年後仍無消息,要那關三勝會同聾、啞二老,召集窮家幫中弟子,推選新的幫主。」探手人懷,摸出一個玉牌,遞了過去。

    鐵木大師沉思良久,才接過玉牌,道:「老衲再為你效勞一次就是。」

    歐陽統道:「在下行蹤尚望保密,別讓他們知道。」

    鐵木道:「記下了。」轉身行了兩步,回頭說道:「老衲還有一件不明之事,那武林三寶下落……」

    歐陽統接道:「三寶已盡為連雪嬌取去,但那錄記妙用的秘本卻被上官琦帶走。這兩人不合在一起,武林三寶的真諦妙用,恐怕將永為武林之秘。」

    鐵木大師道:「這又是那唐先生的安排了。幫主多多保重,老衲去了。」緩步下山而去。

    歐陽統目注鐵木大師去遠,心想這位方外老友德望俱重,一言九鼎,定可辦到自己所托之事,何況又有幫主玉牌為證。

    這時,落日西沉,天色已然人暮。整個的山影,都是殘毀的痕跡。

    歐陽統仰臉長長吁一口氣,收好藥書,選小徑悄然下山而去,直奔向滾龍王府。

    且說上官琦下得山去,直奔向一處傍溪的林邊。

    只見一個青衣少女,獨坐在溪邊一塊大石之上,望著溪水,呆呆出神。

    那少女正是那青萍公主。

    只見她滿臉愁苦,輕顰黛眉,似有著無限心事。

    忽然,她目光接觸水中倒映出上官琦的影子,愁容頓消,緩緩站了起來,回頭笑道:「那連雪嬌說你定會來此會我,果然她沒有騙我。」

    上官琦輕輕歎息一聲,道:「你等了很久麼?」

    青萍公主道:「只要你一定會來,就是要我等上一天一夜,也不要緊。」

    上官琦道:「如是我不來呢?」

    青萍公主道:「那我就等你一輩子。」

    上官琦望著眼前這天真的少女,說不出心頭是何滋味。

    他對她毫無情感,要有的,只是一點憐憫的情感。

    只聽青萍公主說道:「你可要送我回到大漠去?」

    上官琦道:「我送你一程,你自己回去吧!」

    青萍公主怔了一怔,舉手理一下被風吹亂的散發,道:「你不願到邊疆,我也不回去了。」

    上官琦道:「為什麼?」

    青萍公主歎道:「我陪你留在中原。」

    上官琦道:「我已不在江湖走動,要到那深山大澤中去。」

    青萍公主道:「不論你到哪裡,我都跟著你。」

    上官琦心頭厭惡,冷冷說道:「我如是死了呢?」

    青萍公主道:「你如是真的死了,我也不要活在世上了。」

    上官琦無可奈何,沉吟了良久,突然微微一笑道:「那大漠風沙好玩麼?」

    青萍公主搖搖頭道:「一點也不好玩,看到的都是牛群羊群。」

    上官琦笑道:「好極了,我最是喜愛那等牧人生活。」

    他忽覺此女一派天真,無論如何不該傷她之心,反正左右無事,何不送她到大漠一行?她見到親人之後,或可好些,那時自己再回來中原不遲。

    青萍公主一雙圓大的眼睛眨動了一陣,道:「真的麼?」

    上官琦道:「自然是真的了,我要送你回大漠去。」

    青萍公主嬌聲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上官琦道:「你明白什麼?」

    青萍公主道:「你剛才是存心要試我一試……」

    話未說完,上官琦已知她言中之意,急急接口說道:「你家中可有牛群羊群?」

    青萍公主笑道:「我們族中之人,個個都對我十分敬重,只要我肯開口,不論什麼貴重之物,他們都不會吝惜。我要選一群全族中最好的牛群、羊群,送給你。」

    上官琦看她臉上笑容如花,顯見心中的高興,心中泛起了一陣不安,暗道:「我隨口幾句慰藉之言,她就認起真來,難道我上官琦真能留在大漠中陪她一生不成?」

    想到感慨之處,不禁黯然一歎。

    青萍公主笑容突斂,愕然問道:「你心中又不高興了?」

    上官琦道:「沒有啊!我很快樂。」

    青萍公主道:「那你歎什麼氣?」

    上官琦道:「我嚮往大漠風光,那成群的牛羊,心中很高興。」

    青萍公主道:「你騙我?高興了,不會歎氣的。」

    上官琦暗道:「如不解去她心中之疑,只怕她要落落寡歡,說不得只好騙她一下了。」當下說道:「我雖想到那大漠風光,成群的牛羊,但又想到此行西域,不知何日才能返回中原,那是難免有背井離鄉的感慨。」

    青萍公主笑道:「我道什麼大事,原來如此,這有什麼要緊?你想回中原之時,我再陪你回來就是。」

    上官琦聽她說得斬釘截鐵,毫不考慮,心中暗暗吃驚,忖道:「但願一路行去,她對我印象壞些,日後分離之時,她也可減少一些相思的苦惱。」

    只覺情愁惘惘,難以遣排,仰臉一聲長嘯。

    嘯如龍吟,直衝霄漢,只震得四山回音不絕。

    這一聲長嘯,似是盡吁出上官琦心中苦惱,神志陡然一清,暗道:「這附近埋伏著很多窮家幫中高手,我這一聲長嘯,豈不要引起他們注意?」當下說道:「咱們走吧!」

    青萍公主縱身一躍,飛落上官琦的身側.道:「不論你說什麼,我都不會反對。」牽著上官琦的手,向前行去。

    上官琦很想摔開她的手,但見她滿臉歡笑之容,心中大感不忍。只好任她牽著手向前走去。

    他有心使那青萍公主認為他是個很壞的人,不解憐香惜玉,行到天色人暮時分,也不住店,仍然向前行去。

    青萍公主腹中甚感飢餓,但她見上官琦行若無事,竟也強自忍下。

    上官琦目光是何等銳利,早已瞧出青萍公主的飢餓神情,但他卻故作不知,仍然向前行去。

    這一陣奔走,連夜趕路,直走到二更時分。

    這是個濃雲密佈的晚上,夜風如刀,吹得人油生寒意。

    但那青萍公主卻已跑得香汗淋漓,嬌喘不息。

    上官琦輕輕歎息一聲,停下腳步,道:「你跑得很累麼?」

    青萍公主道:「我很累,但和你走在一起,我心裡卻很快樂,就是再累一點,也不要緊。」

    上官琦原本想使她覺著和自己相處一起時,毫無一點快樂歡愉之感,卻不料她竟是苦中自樂,眼看她汗透衣衫,心中有些不忍,當下說道:「咱們就在此地休息一下吧!」

    青萍公主道:「好極了,我早就走不動了。」當地坐了下去。

    這是一片荒涼的郊野,極目四周,不見燈火。

    青萍公主似是睏倦難支,坐下片刻工夫,已然沉沉睡熟過去。

    上官琦聽到鼻息之聲,心中突然一動,暗道:「我此時不走,更侍何時?」悄然起身而去。直待行出了十餘里外,才愈想愈覺不對,忖道:「我已經答應要送她回到西域,大丈夫豈可言而無信?」

    一股強烈的愧咎,泛上心頭,又循原路走了回去。

    只見青萍公主睜著一雙圓圓的大眼睛,夜色裡閃閃生光。

    上官琦心頭一震道:「怎麼你已經醒過來了?」

    青萍公主道:「醒過來了,你剛站起時,就驚醒了我,但我知道你會再回來,所以沒有呼叫你。」

    上官琦道:「你猜得不錯,我不是又回來了麼?」

    青萍公主嫣然一笑,道:「我知道你不會騙我的。」

    上官琦心中暗道了兩聲「慚愧」,不敢再多看那青萍公主一眼,閉目調息。

    他心有所思,一直難以入定,足足過了大半個時辰之久,才算調勻了呼吸,漸人了忘我之境。

    醒來時只見衣履全濕,天上濃雲,露出了滿天星辰。

    青萍公主面含微笑,坐在他的身側。

    上官琦問道:「此刻什麼時光了?」

    青萍公主道:「已過五更,天快要亮了。」

    上官琦看她臉上睏倦仍存,問道:「你還沒有休息好麼?」

    青萍公主道:「我沒有休息。」

    上官琦道:「你很疲累,為什麼不休息?」

    青萍公主道:「我看你坐息人定,已進了忘我之境,如是我也睡熟了去,豈不是沒有人替你護法了麼?」

    上官琦黯然一歎,欲言又止。這青萍公主對他情意愈深,愈使他心中不安。

    連雪嬌那美麗的倩影,己然深植他內心深處,大有除卻巫山不是雲的感覺,青萍公主對他多上一分情意,反將增加他一分精神上的負擔。

    青萍公主早已疲累不堪,說完了幾句話,竟然沉沉睡熟過去。

    上官琦回顧了那熟睡的青萍公主一眼,忽然覺到連雪嬌在自己心中已佔了無可代替的地位,這位深情的少女,縱然用盡她全副心力、感情,也無法使自己抹去留在心靈中的情影。已往那過去的日子中,他竟然沒有覺到這件事實;如今,一切都成了過眼雲煙。太晚了,大晚了!

    他茫然站著,望著天上變幻的雲彩,不知道過去了多少時光。

    身後,傳過來青萍公主清脆的笑聲,道:「你怎麼站著等我?唉!我睡得太久,累你久等啦!」

    太陽已升至中天,到了過午的時分。

    上官琦緩緩回過頭去,望了那青萍公主一眼,只見她臉上綻開的笑容,像一株盛開的百合花。

    她原本是一位美麗的姑娘,可惜,這些都無法逐走連雪嬌留在上官琦心中的地位。

    她理理鬢邊吹亂的散發,啟開櫻唇,想要說話。

    但上官琦卻冷酷地搶先說道:「咱們該趕路了。」放開腳步向前奔

    青萍公主呆了一呆,垂下理發的右手,默默地隨在上官琦身後行去。

    這是一段哀傷的行程,上官琦為了減少精神的負擔,他每日都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他拒絕了青萍公主每一個表達情意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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