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滅門慘禍 文 / 臥龍生
開封府有兩片湖水,俗稱潘楊湖,相傳在宋代為潘楊兩家府第。
那兩片湖水各佔地數畝,中間是一條人行道,湖畔垂柳白楊翠綠成蔭,湖水碧澄,雖不很深看去倒也是一片煙波,每年夏天更是遊人如織盪舟其中,也算是開封府一個風景區。
在那兩湖岸濱,垂柳林旁,有很多草蓆油布架起的茶社酒肆,這地方多是供一些販夫走卒買醉歇腳的所在,夏天架起,冬天收去。
在那潘楊湖東面交接的地方,有著一座規模宏大的賣酒館兼營著賣茶的生意,這個店名叫飛鳳閣,生意非常興隆,春夏二季更是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
這座飛鳳閣修建得也很別緻,像一條盤踞的長蛇,彎彎曲曲繞在那楊柳林中長達數十間,紅磚地,紫色瓦,四周都是用木板做成的活壁,到了夏天取下四壁大扳,活似一個大涼棚,四面通風,疏林巨柳,芳草如茵,碧波中輕舟蕩漾,再加上那穿林而來的徐徐清風,品著香茗,或來杯老酒,真足別有一番風味,無怪遊人旅客趨之若鶩了。
可是這種地方,這種生意,最是難做,因為,像飛鳳閣這環境正是四方交混、龍蛇雜聚的場所,這些人中不少是無職無業,專門講究白吃白喝的土混子(流氓),一言不合就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人物,雖然開封府是有王法的地方,可是這種人就是不怕犯法,犯法愈多輩份愈高,而且他們結群成黨一呼百應,縱然由官府抓個十個八個也不能阻止他們的猖狂,相反的和你算結下了深仇大恨,不把你弄到家破人亡決不放手。
所以像飛鳳閣的生意雖好卻不是人人可做,那樣大的開封府只有這一家獨秀。
那麼讀者一定會問這座飛鳳閣就不怕土混子們搗亂作怪嗎?這就是事在人為,店看誰開了。
主持這家飛鳳閣的店東,姓王單名一個九字,他原是山東曹州府人,三年前來到開封府看到這個冷門生意,遂出錢開了這家飛鳳閣,雖然前後不過三年時間,可著實賺了不少錢。
當這座飛鳳閣剛開業時,確有不少土混子來白吃白喝,吃完了擦擦嘴還要訛個吊二八百用用。王九這個人倒異常慷慨,每次都忍讓過去。
無奈這般人不知足,又誤認王九是外鄉人可以欺侮,隨時來騷擾,這座飛鳳閣生意雖然興隆,也禁受不起這般人連吃帶拿。
有一天,開封府西城的土混頭兒綽號叫馬二別子,帶了十幾個人到飛鳳閣來定了十五桌酒席,說是歡迎一個遠道的兄弟。
飛鳳閣既然是做生意的當然不能回絕。
中午時候,果然來了一百多個人,個個都是歪戴帽兒斜披著衣服,足足把十五桌坐滿,大吃大喝起來。
直到他們酒足飯飽杯盤狼藉,馬二別子才帶著八分酒意踉踉蹌蹌地走到櫃檯前說:「今天這筆帳掛到你馬二太爺的身上吧!」說完,擦攘嘴回頭就走。
這可真使帳房先生作了難,這十五桌少說也要三十多兩銀子,不是個小數目,王九不在家,帳房如何敢做這個主呢,又明知對方是開封府出了名的土混頭兒,這筆帳當面不收算是永無收回的日子了,只得懇求著對馬二別子說:「二大爺,按說你老吃的帳我們還能不信你老的話嗎?不過二爺今天朋友多,吃的又是整桌整席,這就不是個小數目,敝店東又不在家,小的實在做不了這個主,二爺,你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總不會給人為難吧……」
話還未說完,馬二別子立時兩眼一翻開口罵道:「我打你這個瞎眼的老傢伙,二太爺在開封府可是噹噹響的人物,欠你們幾兩酒資算是看得起你們,姓王的回來以後你叫他找二太爺要去,我倒要看看他那個長相是什麼三頭六臂的樣子。」
這當兒,站在櫃檯邊一個年輕的酒夥計忽然一聲冷笑,趕幾步搶到帳房先生前面對著馬二別子一抱拳說道:「朋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們把生的做成熟的一盤一碗的端給各位吃,我們這座飛鳳閣不是金礦銀山,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如果是吊二八百,我們縱然不賺錢也賠得起,可是今天你們人上一百多位,大酒大肉吃了三十多兩銀子,擦擦嘴就要走,開口又不乾不淨,這樣看來朋友們今天是誠心來摘我們飛鳳閣這塊招牌,莫非看我們異鄉人好欺侮嗎?」
馬二別子還真沒有想到一個端酒送菜的夥計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厲聲喝道:「哪裡來的野小子,敢對你二太爺無禮,別說吃了你們三十多兩銀子的酒賬,惹你二大爺發了狠,一把火把你們這座飛鳳閣燒個片瓦不存,我看你們這兩個外路的孤魂野鬼,有什麼本領對付你二大爺。」
那酒夥計臉色一變,嗤的—聲冷笑道:「看不出這藏龍臥虎的開府竟會有這不講理的蠻牛,今天我倒要領教一下開封府有頭有臉的人物有多大狠勁……」
酒夥計正說著,忽然人群中一陣騷動,馬二別子身後面搶出七八個歪帽兒斜衣服的人來,他們都帶著幾分醉意向前一圍一撲,想把那個酒夥計抓過來先打他一個半死再說。
那酒夥計見七八個壯漢向自己圍來,冷然一聲長笑,雙掌倏的一分,口裡喝道:「朋友們要動手嗎?」
喝聲中往上一迎,只聽乒乒乓乓一陣亂響,圍上來的七八個大漢子全吃那酒夥計兩臂一分一推之力,踉踉蹌蹌摔倒一地。
這一下出人意料,全場一時肅然無聲,那酒夥計含威怒立,嘴角上掛著一份冷峻的笑意。
馬二別子經這一變,酒也驚醒了不少,略一怔神,倏然一聲怒吼,右手向小腿上一探,拔出一把雪亮的手叉子,惡狠狠向上一撲,舉手就刺。
酒夥計只一閃避開來勢,右手由下向上一翻,正好扣住他握刀的腕子,口中喝道:「好朋友,怎樣動起刀子啦。」
隨這一喝,殺豬似的一聲慘叫,一團黑影直向飛鳳閣門外飛去。這動作太快了,快得讓人目迷眼花。
年輕的酒夥計,舉手投足之間把馬二別子拋出去一丈多遠,震住了一百多個土混子,也嚇壞了帳房先生,他用手推推架在鼻粱上的老花眼鏡,看看年輕的酒夥計,他疑是在作夢,可事實上他昂然而立,黑臉上罩了一團冷森森的殺氣,兩眼裡閃爍著異樣的光輝,右手裡尚握有剛從馬二別子手中奪過來的手叉子。
一陣肅然過後,人群裡又起騷動,緊接著有人狂吼道:「兄弟們,別放過這小子,打……」
霎時間,一陣劈劈啪啪,碗碟桌椅像冰雹似的向酒夥計身上飛來。
這一來形勢驟變,酒夥計撐掉手叉子,虎吼一聲,雙足一點,騰身飛起,兩臂疾展,向人群中衝過去,恍似虎入羊群,吃他急雨似拳打腳蹋,片刻工夫傷了十餘人。
飛鳳閣人浪如潮,呻吟聲,打罵聲交織一片。
正當難解難分的打著,飛鳳閣大門外倏然傳進了一聲沉喝:「寶兒住手。」
忽然間一條人影從人群中飛過來,蒼鷹似當頭落下,左臂一橫攔住了酒夥計的去路,右手施一招「腕底翻雲」,閃電般抓住了酒夥計一條右臂。
來人低喝一聲:「寶兒,你瘋了嗎。」酒夥計當堂退後數步,他怔怔神才看清楚來人正是店東王九,也是自己的授業恩師,立即顫著聲喊了聲:「師……」
下邊的話還未出口,王九卻寒著臉一搖手制止他說下去,轉身看看躺在地下的傷者,然後對著人群一個長揖朗聲道:「各位朋友,承大家看得起我們這座小店,來捧我王某人的場,這是高抬我們異鄉落魄人,我們還有不感激的嗎?不幸王某人一步來遲,致使我們這位不懂事的夥計失手開罪了各位,沒說的,凡是受傷的朋友,都有我姓王的出錢養傷,這一頓酒資飯帳也算我給各位的一份交情,大家今後交個朋友。」
說話時兩目炯炯神光掃射全場,雖未發怒,自有一種懾人神威。
對方土混頭兒既被打傷,一時間沒人答話,一百多人怔怔地站在那裡。
王九看這情形不由一聲冷笑又道:「各位朋友全是金口難開,想必是不肯買王某人這份交情,既然如此我王某人也不再強人所難。」
說完話,搶入灶房取出一條三尺長徑寸粗細的通火鐵條,兩臂奮起真力雙手一合,竟把那鐵條彎成了一個圓圈,然後高舉鐵圈微笑道:「在下生具幾分蠻力,沒有什麼真實工夫,在場的不論是誰能把這鐵圈還原,我王某人一刻不停拔步就走,並把這座飛鳳閣拱手相送。
在外面混飯的朋友,大家都講究的是信義二字,萬一各位朋友裡面有真人不願露像的,肯給在下的留碗飯吃,我姓王的自當捧酒論交感激不盡。」
說畢,把手中鐵圈向地上一拋,鐵磚互擊一片鏘鏘之聲。
這一般土混子們,平日作惡為歹,無非是欺壓一般良善民眾,剛才吃那酒夥計把馬二別子給活活地拋出一丈多遠,仗人多勢眾,一鼓作氣發起狠來,等嘗到酒夥計一雙鐵拳已是心寒氣餒,知道碰上了釘子,無奈勢成騎虎欲罷不能,只得硬起頭皮挨揍。
如今見王九力彎鐵條,分明是遇上了高人,再不趁機下台決難討了好去,人家一番話軟中帶硬,自己一百多個人就沒有一個有這份能耐的。
這當兒馬二別於也看出今天苗頭不對,分明這飛鳳閣店東和那酒夥計都是武林能手,自己如再不出面圓場下台,兄弟們礙於自己挨打情面,不便自作主張,再看飛鳳閣內橫七豎八躺了一地,少說也有二十多個,再打下去,恐怕百多個兄弟全都要毀在這裡。
這才強忍痛楚,一步一拐地分開人群走到王九跟前,拱手笑道:「王當家的,兄弟們今天為歡迎一個遠道的朋友,借貴店歡敘聚會,因一時銀錢不便,並非存心白吃,不想引起這位小哥的誤會,鬧出這種情形。不過我姓馬的在開封府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從未有人動過我一根汗毛,這件事也不能就此算完……」
馬二別子滿口飛沫地正往下說,王九哈哈一笑搶先說道:「這位想是馬二爺了,我王九聞名久矣,只恨瑣事纏身無暇拜會,這事容易,寶兒,快過來給你馬二爺賠禮。」
年輕的夥計雖然是一百個不願意,但又不敢違抗師命,只得搶前兩步抱拳一禮道:「我高三寶給你老謝罪了。」
馬二別子他是做夢也沒有想到王九做人如此豪爽,不由臉飛愧色,趕忙忍痛還禮道:
「小哥子,你也別見怪,咱們這交情算是打出來的!」
說畢,又擺出土混頭兒的威風,回頭對眾人喝道:「各位兄弟,王當家是豪爽的外場朋友,今天馬二哥高攀一步,交了這位朋友。今後,不論是誰,不能在飛鳳閣有半點取鬧的事情,我可是說了就算,哪一位不買我這個面子,我可要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好的兄弟們架著受傷的兄弟們走。」
這一喝,竟自生了奇效,一陣動手動腳聲,好人把傷的架著,剎那間一百多個土混子走個無影無蹤。
王九哈哈一笑握著馬二別子手道:「好朋友,有你的,咱們兄弟再喝兩盅去。」
馬二別子苦笑一下道:「我的王大哥,兄弟可不敢再叨擾你了」說著兩手向左肋一捧,皺著眉頭算是沒有喊出聲。
王九知他受傷不輕,笑道:「我有家傳傷骨散,兄弟你就在這裡敷了吧!」
馬二別子這時也不再裝腔做勢一拱手道:「如此我先謝謝了。」
王九命三寶扶持著他,走向王九的臥房,替他敷了傷骨散,又談了一陣,馬二別子才告辭而去。
飛鳳閣經這次打鬧後,果然清靜了,馬二別子在開封府的名氣還真不小,就沒有一個土混子敢再來飛鳳閣白吃訛詐。
王九的名字漸慚地傳遍了開封府,不到三個月時間人人都知道飛鳳閣的店東不是個尋常人物。這期間雖然有不少人慕名自薦,願拜師學藝列身名牆,但都被王九婉言謝絕,說自己不過是天生幾分蠻力,略懂一點花拳繡腿,實不足以為人師。
三年光陰轉眼逝去,飛風閣一天比一天興隆,生意也愈做愈大,王九卻把店裡的事務一股腦托給帳房先生,自己在飛鳳閣不遠處另建一所房子,和高三寶閉門習武,深居簡出,十天半月也難得到店中去看一次。
所幸帳房先生忠實異常,銀錢帳目毫無差錯,非重大的事情很少去驚動王九,飛鳳閣用人不下二十多個,大家只覺得店東主和藹可親,但對這位主人身世卻都不清楚,王九更是絕口不談。
這一段日子過得極為清靜,高三寶的武技也增長了不少。
這座房裡除了住著王九師徒以外,馬二別子是唯一的常客。原來三年前大鬧飛鳳閣後,馬二別子已看出王九這人定是一位武林中高手,他過了半月等傷勢好了之後,備了四色禮物,趁一個明月之夜,獨自跑到飛鳳閣來,長跪苦求王九把他收留門下。
王九見他雖身為土混頭兒,但人頗有義氣,又經不住他死求活求,笑允傳他武技收為寄名弟子,但唯一條件就是不准他在外邊說出是王九門下。
馬二別子自是滿口的答應,從此以後他每天夜裡總到飛鳳閣來練上一兩時辰,再悄悄地離去。馬二別子這個人還真知道尊敬師長,每逢年節,必定備點禮物去給王九叩安拜候,漸漸地王九對他也產生了好感,隨讓他和高三寶在一起練習武功,三年功夫,馬二別子著實學了不少難得的武技。
這年夏天特別酷熱,因而飛鳳閣的生意也就特別興隆。
有一天中午,飛鳳閣外突然來了一輛馬車,那麼熱的天氣,四周都滿圍著黑色篷布,車前面坐個身穿白紗布褲褂的車伕。
本來這地方林密路狹,車子跟本不能通行,還是近年來飛鳳閣生意興隆,為便行人特以開出一條較寬的路來,繞林而入直達閣前一個空場。
車剛停好,那車伕很快跳下來,急急走進飛鳳閣去,這當兒飛鳳閣座無虛席,到處是呼酒要菜之聲,那車伕匆忙穿過幾張桌子直走到櫃檯桌邊,對著帳房先生兜頭一個長揖問道:
「請問老丈一聲,這飛鳳閣可有一位姓王的掌櫃,王振乾老武師嗎?」
那帳房先生看看站在櫃桌前面的漢子,搖搖頭說:「不錯,敝店東是姓王,不過可不是什麼王振乾武師,客人找錯了地方吧』」
那車伕裝束的大漢全身一驚,怔怔地站在那裡半響,他抬起一雙失望的眼神,有氣無力地問道:「那麼他可是曹州府的人嗎?」帳房先生見來人一臉戚色,不由點點頭道:「敝店東確是山東人氏,是不是曹州府我就不大清楚了。」
那車伕一聽之後,立時在那愁眉中透出一線喜色。接口又道:「既然貴店東是山東人氏,又是姓王,望尊駕能通稟一聲,容我拜會一面。」說完話,又是深深一揖,帳房先生人本老誠,年紀也快到了六十左右,見人家那副欲淚的樣子,分明是有著火急的事情,不由歎口氣道:「我看你老弟全身上下汗透衣褲,一臉風塵,必是長途跋涉到此,你先喝杯茶定下神,我這就派人請敝店東去。」老帳房先生說完話,倒了一杯茶,隔著櫃桌送過來,車伕大漢接過來,長鯨吸水似一飲而盡。
這時老帳房先生已叫過來一個跑堂夥計吩咐道:「張三,你去看看東家在家嗎?就說號裡面有人找他。」那夥計答應著人已出了飛鳳閣。
大約有兩盞熱茶的工夫,酒夥計跟在王九身後邊走進來,那車伕一見王九,已認出這位酒店老闆正是目前江湖一代豪客,鐵筆鎮八方王振乾王大俠,也是自己主人的生平知交,這次主人蒙不白之冤慘死任上,自己為感報主人昔年開脫救命之恩,才決心一命相報,冒著緝捕之險,千里迢迢來尋這位風塵豪俠,一路上不知擔了多少驚險,如今一見這位江湖豪客,只覺得悲仇填胸,不由地顫著聲喊道:「王老師,你尋得我們主僕好苦啊……」
王九立時拱手搶前,右手一挽那車伕漢子的右小臂,沉聲喝道:「你快靜下,等會兒再詳細點談。」
那車伕被王九一挽右臂,只覺似被扣上了一道鐵環,神志一清,立時領悟,慌忙改口道:「王老師,你老人家可好吧?」
王九動作如電,又加上飛鳳閣人聲吵雜,那車伕漢子聲雖不小,似乎尚未引起別人注意,王九鬆了那車伕漢子的右臂,回頭含笑吩咐那帳房先生道:「這位是我多年未晤的老朋友,這幾天我們準備痛痛快快的玩一下,店裡的事不管大小,你不必請示,授你全權處理,凡是開封府地面上熟人找我,你可一口回絕不在算了,回頭準備一桌上好的酒席,叫夥計們送過去,我有事時自會叫寶兒找你。」
帳房先生沒口的答應著,王九卻回身和在座的熟客們打打招呼,這才和那車伕裝束的漢子並著肩走出飛鳳閣。
王九眼神如電,出了門即低聲對那車伕漢子說道:「我知道一定是出了非常的變故,那輛密裹黑布的馬車,想定是老弟你趕來的了,這地方人雜眼多,你把車輛趕到後面再說。」
那車伕眼圈一紅,強忍著眼淚沒有掉下來,他急急地奔過去。也不上車,只抓著前頭那匹健騾的嚼環,跟在王九身後,繞著那些垂柳白楊向後邊走去。約有一箭之路,那柳林濃蔭下隱現出一座新建的茅舍。
四周綠草如茵,竹籬環繞,孤零零獨立一處,王九穿籬進門,輕輕地一叩門環,兩扇黑漆木門立時大開,一個廿左右黑面環眼的強壯少年,垂手侍立,含笑迎客。
王九返回身走近那車伕漢子旁邊,低聲對他說:「車上是什麼東西,趁此無人趕快拿到房裡去,外面的事你就不用管,我叫寶兒招呼。」
那車伕裝束的漢子這時再也忍不下去,他流著淚咽著聲道:「王老師,那車上是俞老爺二夫人受傷的玉體,和他的唯一骨肉劍英公子。」王九一個箭步跳過去,伸右手一把撤去那車門前黑色布幔,車上直躺個花信年華的少婦,淡青羅衣滿塗著殘餘血污,清秀的臉兒上慘白得沒有了一絲血色,左臂右腿滿裹著白色紗綾,那少婦身邊躺著一個八九歲的小孩子,看上去似是兩人好夢正甜,實則已是奄奄一息,氣若游絲了。
王九悲火中燒,哪還顧得到男女之嫌,一伸手托起少婦玉體,這當兒那開門少年也搶到車前,他不用王九吩咐,抱起少婦身邊的小孩子,急風似托入正庭,把那少婦和孩子放到左間兩張軟榻上。
王九用手輕輕地在少婦和那小孩子胸前摸摸,覺得兩個人都還有救,急急拿出一個小黑木箱,取出一個白玉小瓶,小心翼翼地去了瓶塞,倒出兩粒黃豆大小的白色藥丸,左手大食指微在少婦牙關處一捏,趁勢把丸藥送入她口內,又用白開水沖下丸藥,再用同樣的手法餵過那孩子藥丸,收拾好白玉小瓶,怔怔的站那裡看著兩人反應。
好不容易聽到他們母子肚子裡一陣輕響,王九臉上才露出一絲微笑,他回頭對李義道:
「不妨事了,二夫人和公子都算有了救,這藥力雖然極強,但我看他們母子元氣傷損過重,必需多候一刻,等藥力行開才能醒來,我們到外間坐坐吧。」
他們兩個人,離了內室,在客廳裡落了座。
王九倒杯茶遞給李義道:「李兄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原來王振乾十年前行道江湖,被人暗器打傷,命在垂危,正遇俞大人路過,救了他一命,故此二人訂下生死之交。
李義長長地歎了口氣,剛說了句:「王老師,俞大人遭了奇冤。」
忽聞內屋傳來了一聲悠悠輕咳,王振乾警覺到這是二夫人的聲音,他顧不得再聽李義說下去,一邁步搶入內室,二夫人正在掙扎著坐起來。
王振乾搶前去單腿一跪,口裡急急道:「嫂夫人,你傷勢未癒,元氣未復,暫動不得,快請躺下去,小弟王振乾給你請安了。」
二夫人一掙扎,震動了右臂右腿的傷口,只痛得她銀牙咬緊,但她神志已恢復清醒,見王振乾單膝點地跪在榻前,急忙道:「兄弟,你快請起來,恕我傷勢疼痛不能還禮了,瑞祖他一向視你如自己兄弟,所以在臨危時他告訴我們這孤兒寡母來投奔兄弟你處,可是那些虎狼般的官兵鐵騎,如何肯放過我們這弱女幼兒,幸仗李義死命力戰,才得破圍逃出,雖然我身負數傷,可是我沒有死,兄弟!天可憐我今天能見到你面,我要把劍英這孩子親手交給你。」
說著她淌下來兩行淚水,指著旁邊的孩子,繼道:「我就是為俞門這點骨肉,不能追隨瑞祖和那多情多義的姐姐於泉下,現在我總算沒有負了你大哥的囑托,我死也瞑目九泉了。」
二夫人強忍痛楚有氣無力地說著,她可沒注意王振乾眼蘊淚水,全身顫抖,咬著牙答道:「嫂子,你放心吧!就是天塌下來有兄弟我頂著,有我姓王的在一天,我就不能讓他們動嫂夫人和劍英的一根汗毛,你現在歇一會,等下我叫人送點燕窩參湯來,你吃過東西再講話,現在你靜心地養著吧!」
王振乾說完話,那面俞公子也醒了過來,這孩子並不哭,他只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星目,瞪著眼睛,王振乾見他骨奇神清,一脈靈秀,大難之後仍氣定神親,確異於一般孩子,不出一怔,暗想好一個難得的資質。
當天掌燈的時候王振乾親自照頤二夫人俞公子吃了兩碗燕窩人參湯,他們母子經百轉還魂丹藥力一托,又吃了一點補品,精神好多了,王振乾又讓三寶帶李義洗換下衣服,大家分坐內室,二夫人含悲帶淚地敘述出這件慘事經過。
說起來這個俞大人,他祖籍河北正定,世代書香,父親做過四品府台,瑞祖十八歲那年,父親給他聘娶好友胡知州愛女玉秀為妻,到瑞祖廿歲那年,殿試高中三名探花,授職縣令,從此他宦海一帆風順,步步高陞。
俞瑞祖接任湖北,正值明熹宗年間宦禍殃國,逆閹魏忠賢私通熹宗乳母客氏,傳詔旨殺賢士、楊漣、左光斗、魏大中等皆逮捕下獄。
逆閹權傾朝野,疆吏爭相財從,瑞祖傲骨,獨不附依翼下,恰巧這時魏忠賢心腹爪牙刑部尚書魏道宗,一個門生汪培放任了湖北棗陽知府,他倚仗靠山權勢無惡不作,弄得怨聲載道,民不聊生,冤狀雪片般地飛往巡撫府衙。
俞大人赫然震怒,立派李義往拿,解回巡撫衙收押牢中,自己親書密折派快馬進京準備直奏皇庭。
哪知汪培先了一著,在被拿之前寫了一封密信送給魏道宗,說俞瑞祖招納亡命聚集綠林大盜,暗中聯絡他省巡撫準備合力謀除權宦等等。
魏道宗接到信自是大怒,面呈魏忠賢請示決策,魏忠賢一道假旨,派鐵騎三百連夜出京,命把俞瑞祖立斬任上,凡是俞門僕婦不管男女一個不留。
鐵騎御命兼程趕進,乘夜包圍俞府大肆搜殺,俞大人書房聞警,京都鐵騎已殺到後宅,幸得李義一柄單刀橫門拒捕,十餘人橫屍庭院。
俞大人意在盡忠,不顧做逆臣避禍,囑李義速保二夫人及公子走避,替俞家保留一脈骨血,兩位夫人都願隨夫盡節,夫人玉秀怒斥二夫人素菊不明事理,二夫人被迫無奈,只得隨李義闖圍逃命,俞大人從容接詔就義,大夫人殉夫自縊身死,李義受托孤重任,出後門捨命突圍,無奈人家亂箭如雨,二夫人受傷倒地,李義怒火攻心,氣吞殘敵,刀卷雪飛,連殺鐵騎十餘人,威震敵退,身護二夫人懷抱俞公子闖出重圍,虧他連夜設法找到馬車一輛,晝夜急進趕到開封。
二夫人含淚悲咽地述出經過,鐵筆鎮八方王振乾只聽得心肝俱碎,他仰面一聲長歎淚如雨下,撲身向南拜道:「大哥陰靈有知,受小弟一拜吧!」
二夫人負傷難勸,只得在榻上欠身陪禮。
王振乾拜後起身說道:「嫂子只管在此安心療養,你傷癒後兄弟我自有安置你和公子的去處。」
二夫人和俞公於在開封府一住半月,劍英是早已復元,素菊在振乾細心調治下也完全康復,本來他們應該早日避禍遠走才對,原來王振乾三年前發現這湖中有一條金鱗靈鰻,他開茶館志在捕捉這條靈鰻,三年未果。偏巧那條金鱗靈鰻連日在湖中出現,王振乾守了三年志在必得,有這樣好機會哪肯輕輕放過,幾次下手均被它機警擺脫,這就逗得王振乾更不甘心,他不說走二夫人也不便催促,只好約束劍英、李義不讓他們出門一步,這樣平安的度過三十多天,已是七月秋初的時光。
七月十二晚上,碧空萬里無雲,半圓皓月冉冉東昇,天氣也就在初更左右,二夫人早已安歇,振乾帶著劍英在院子裡賞月乘涼。
這孩子近來纏著王振乾要學武功,鐵筆鎮八方胸有成竹,隨先傳了他武家調氣凝神的奠基工夫,這工夫是從內著手運行而外,是武門中極高的一種初步練法,劍英也真肯用心,每日必要練上兩三個時辰。
這當兒振乾正在指導他練習竅訣,猛然間竹籬外捲進來一陣微風,高三寶如巧燕飛落天井院中,對王振乾躬身一禮後輕聲道:「師父,那條金鱗靈鰻現在正浮在水面……」
他的話未說完,王振乾已霍然起身,口中應了聲:「快走。」人已動身向外走去。
俞劍英好奇心動跟著也往外跑,他如何能跟得上王振乾和高三寶兩人的腳程,等他追到湖邊,只見王振乾高三寶各駕一隻快舟,相距十丈分左右向湖心馳去。這孩子一打量岸邊靠有一隻小形遊艇,不管三七廿一跳上去蕩槳就追。八九歲的孩子如何會運漿駕船,小舟如漩渦中一片秋葉不住的轉來擺去,虧他就有那種狠勁,咬著牙兩隻小手拚命地向前劃去,漸漸地他的小船離岸已有三十多丈。
這時王振乾和高三寶的小舟已交叉而過,俞劍英正感到好玩的時候,驀然一條金色小蛇躍出水面,疾如流星撲向劍英,孩子一聲驚叫伸手抓蛇,可惜略慢一著,蛇吐紅信已到面門,孩子急中生智偏頭張嘴一口咬住蛇頭,巧不巧正咬著這難得神物的七寸子上,一股腥涼蛇血湧泉似地流到劍英嘴裡,孩子驚嚇過度,一吸氣,就把流出的血全嚥了下去,人也栽倒小船裡。
王振乾高三寶兩隻小舟急馳趕來,看劍英面色慘白星目圓睜,兩隻小手緊抓蛇身,口咬頸兀自不放,王振乾怔一下神,一聲長歎道:「孩子,神物等待有緣人,叔叔我三年來費盡心機,無非是助你一臂之力罷了。」
說完話,他跳上劍英小船,伸手取過金色小蛇一看,已是精血全盡只餘皮骨,不由他苦笑一下,扶起劍英盪舟登岸。
王振乾吩咐高三寶把三隻小船靠岸繫好,自己抱起驚嚇昏厥的劍英,拿著那條已死的金色小蛇,返回茅舍,他把劍英安置在天井院中一個帆布椅上,死去的金色小蛇放在靠椅旁一張木製矮桌上,王振乾坐在不遠處怔怔地出神。
約過了一盞熱茶工夫,劍英才醒了過來,一睜眼看見那條金色小蛇,嚇得他一下撲到振乾懷裡連說:「叔叔我怕!」王振乾望著他笑道:「孩子,這是千年難遇的機緣,那不是蛇,是一條極難遇到的神物,名字叫金鱗靈鰻,這東西產無時地,百年才長一寸,千年成尺,這條少說也有一尺五寸以上,就那是說他已有了一千五百年以上功行,它的一身血不啻是回生仙丹,功能延年益壽,祛除百病,你卻吸收了他全部的精血,可惜你尚未練過內家氣功,能走血貫脈,發揮仙品妙用,習成金鋼不壞之身,但這已夠你受用不盡了。他的精血少說也要抵你二十年朝夕苦功,尤以對於輕身、壯力方面補益更大。孩子,天要助你成為武林一代奇傑,叔叔自當竭盡綿薄代薦良師,明天我就打點準備,三天後我們動手。」
王振乾說話時,劍英一直瞪著眼看他,他說完劍英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道:「叔叔,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呢?我知道了可以留點靈鰻的血給你和三寶哥吃嘛!」
一句話說的王振乾滿臉悅色,他笑著說:「孩子,這不怪你,這是天意,時候不早了你該去睡了。」
說著,他把劍英送到內室。
這夜裡王振乾百感交集,他想到神物既已失去,開封府已無停留必要,二夫人和劍英也必需早作安置。劍英這孩子資質太好,跟自己實在可惜,聽師父悟性談過,九華山靈虛上人朱一嵐乃當代風塵中有數奇人之一,但他那冷僻性格是否會收留劍英呢?二夫人中年孀婦,說年齡不過三十許人,仍然是玉貌紅顏,美如嬌花,雖然彼此心地磊落光明,但也不能永遠廝守一起,讓她一個人生活固可,但萬一被人發覺來歷定難逃奸黨羅網,她若再有個三長兩短,叫自己如何對得起九泉下瑞祖恩兄,前幾天他想得很容易的問題,等到準備去做卻又感困難重重,這一夜他簡直是眼未交睫,可是仍想不出萬全的辦法。
第二天鐵筆鎮八方王振乾吩咐高三寶,叫他拿一部分珠寶到城裡換成黃金,自己又親去通知帳房先生,說自己因事要離開開封府,飛鳳閣要在兩天內結束,所有僱用人員每人發一百兩銀子全部遣散,另送帳房先生銀子一千兩。
帳房先生是滿腹狐疑,但東人吩咐的話只好照辦,當時就遣散了一大部分夥計,王振乾看事情辦的很順利,也就不願多管,只囑帳房先生在明天晚上以前無論如何要辦理完畢。
他剛剛轉回後邊茅舍,竹籬外面闖進來他寄名徒弟馬二別子,急步如風一臉張惶,一看到王振乾來不及行禮就急急道:「師父,糟了,高師弟在城裡不知道為什麼和開封府總捕頭吳大鶴動上了手,吳大鶴身邊還有二三個精壯漢,弟子久居開封,這些人竟一個也不認識,看他們一個個眼射精光,分明都武林中的人物,而且每人短衣勁裝,佩帶著傢伙,弟子……」
他的話尚未說完,竹籬外一陣風似搶進來高三寶,衣衫破損,左臂鮮血直流,右手仍提著一個大包,王振乾無暇理會馬二別子,厲聲喝問道:「三寶傷勢重嗎?」高三寶答道:
「不妨,弟子左膀中了一鏢,來人武功不弱,師父留神。」
他的話剛說完,竹籬外破空飛來一道寒光,王振乾右手疾伸,一把接住飛來銅鏢,冷笑一聲喝道:「哪來的朋友,竟欺上門來。」
說著話如飛鳥般穿出竹籬,籬外丈餘處並排站著三個疾服勁裝大漢,兩個手提單刀,一個腰扣十三節亮銀軟鞭。
王振乾冷冷問道:「三位朋友提刀帶鞭,暗鏢偷襲,氣勢洶洶闖到民宅,難道這開封府是沒有王法的地方嗎?」
那個腰扣軟鞭的冷然一笑答道:「你大概就是飛鳳閣的店東王九吧,你竟然還知道有王法二字嗎?我問你,一月前有輛篷車載運到此的是什麼人,你竟敢收留伏誅叛臣逃眷,難道官府就辦你不得麼?」
王振乾哈哈一笑道:「如此說來三位都是六扇門中的捕頭老爺了,我王某人失敬的很,不過三位既然都是吃公門飯的朋友,大概總知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句話吧!你們在府城裡鏢傷人臂,到此發鏢打入民宅,圖致人於死地,這王法好像只可管管安善良民,忠臣義士,大概是管不了你們這般助紂為虐的權宦爪牙。」
王振乾這席話可算是挖苦已極,但也等於承認了自己收留了他們緝捕的要犯,那兩個提刀的大漢雙雙怒叱道:「好狂的口氣,你究竟有多大能耐,硬敢明言護留要犯,出口拒捕。」
隨這聲叱喝,兩把刀雙龍出水似,分左右合擊過來,王振乾一閃避開雙方,左手「腕底翻雲」疾逾電閃一把抓住左面一個施刀漢子的腕子,一帶一送,奪過單刀,右腳「十字擺運」蹋中他右胯,那大漢人隨腳飛,橫摔出去八九尺遠。疼的他吐氣出聲,軟癱在草地上再也爬不起來,王振乾收拾那人不過是一照面的工夫,一翻身,奪得手中刀「橫斷巫山」,日光下寒芒電閃斜刺裡向另一個施刀的大漢掃去。
那人見同伴一照面就被打倒,心裡已感害怕,一怔神間王振乾已橫刀掃來,慌不及手中刀「橫身攔虎」匆忙接招,鐵筆鎮八方心裡又恨他們鏢傷愛徒,出手更是絕不留情,刀一發人跟著搶進,出左腿「風掃落葉」,口中喊道:「朋友躺下吧!」
那人可真聽話,一個身子飛高四五尺平摔出去一丈多遠,這一下大概是比那個跌的更狠,他痛的連媽都叫出了口。
王振乾收拾兩人不過是兩三個照面,這當兒另一個漢子已鬆了軟鞭扣把,十三節亮銅鞭晃如活蛇,一股猛風橫掃過來。
王振乾哈哈一笑,一拍手拋去手中奪來單刀,一錯雙掌,施出少林羅漢打虎掌法,飄飄長衫捲入了鞭影之中。
這個人的武功比那兩位用刀的高明多了,一支亮銀鞭打起了丈餘的鞭影,偏偏碰上了王振乾這個大行家,別看那一雙肉掌,卻有著無窮的威力,亮銀鞭竟被逼得有點施展不出。
兩人交上手轉眼就是五六個回合,鐵筆鎮八方一聲斷喝,氣貫右臂,疾伸右手抄住軟鞭,左掌一吐「手揮琵琶」,掌挾勁風斜肩劈去。
這一著勢急力猛,不丟鞭就得骨斷肩卸,那人被勢所迫,只得右手一鬆,施展出「金鯉倒穿校」,一仰身退出去八九尺遠,藉機探囊取鏢,一抖手寒星電閃,直向王振乾前胸打去。
鐵筆鎮八方幾年來修心養性,不願輕易再下辣手傷人,但他瞭解目前遭遇環境不是江湖中尋仇決鬥,而是維護一對寡母孤兒,他想趁官兵大隊未到之前,先把跟前三人制服,好立時讓李義、高三寶護他們母子先走,所以他動上手力求快勝,意在速戰速決。
所以來人棄鞭逃走,他並未準備追趕,可是來人一飛鏢又勾起王振乾怒火,猛可裡一側身,飛鏢貼衣落實,一點雙足全身騰空而起,縱躍間捷如飛燕掠波,一起一落已追到來人身後,左臂一揚「排山運掌」,沉猛掌風當頭劈下。
王振乾這一招快如石火,誠心是要把來人毀在掌下。
果然那壯漢招架不及,眼看鐵掌挾風已近頭頂,猛聞不遠處傳來一聲沉喝道:「王大俠,手下留情。」
這一聲口音甚熟,王振乾快速中把掌一偏,饒是如此,那壯漢仍被掌風震退四五步才拿樁站住。
王振乾抬頭看時離自己八尺外站著兩人,左面一個六尺開外,三十二三的年紀,正是開封府總捕頭夜鷹吳大鶴,另外那人是五十開外的一個矮老頭,鐵筆鎮八方一見此一人,心裡不覺怦然一動。暗想這個老兒要真的攪入這件事中,想平安退出開封府可真得費一番手腳哩。
只聽那矮老頭笑說:「王大俠別來無羔,尚認識燕山舊友陸文魁否。」
他說著話,人也步履從容地走過來。
王振乾這就不得不迎過去笑道:「什麼風吹來了佳客貴賓,五年匆匆,陸兄風采依舊,想不到燕山一雕也吃了皇糧公俸。」
說過話縱聲大笑,笑聲裡深深一禮。
陸文魁還禮後回頭對那用鞭壯漢喝道:「你們這三個瞎眼的東西,憑那點微末武技,也配和王大俠動手,要是我遲來一步,看你們如何能再回河北,還不快謝過王大住手下留情之恩,給我滾回去。」
那壯漢忍著一肚子怨氣對王振乾深深一揖,一語不發拾起亮銀鞭扣好,走過去扶起另兩個被王振乾打倒的壯漢,三個人互相攙扶著頭也不回的走去。陸文魁等那三人走的沒了影兒,才對吳大鶴輕聲道:「對面這位,就是名傳遐邇的鐵筆鎮八方王振乾,王大俠。」
吳大鶴慌忙對王振乾拱手道:「吳某慚愧的很,王老師真人不露像,息隱開封府三年之久,竟不露一點口風,這總怪吳某人有眼不識俠駕,致錯失拜識良機。」
王振乾笑答道:「吳大人言重了,振乾不過草野莽夫,四海為家,怎敢當大俠二字,陸老師千里風塵北道南來,吳大人大駕親臨必有見教,敢請二位茅舍待茶,王某人洗耳恭聆教言如何?」
燕山一雕陸文魁微微一笑道:「王兄弟,你是愈說愈客氣了,五年別情,我也正想和你一談。」
說著話,人徑向竹籬中走去。三個人入籬過院,客廳外分立著李義、高三寶和馬二別子,陸文魁微笑頷首昂然入庭,王振乾吳大鶴前後跟進,主客三人分落了座位。
高三寶白紗裹臂獻茶敬客,小伙子傲骨鐵膽,獻上茶退幾步昂立庭側。
陸文魁冷眼旁觀,見他裹臂白紗中滲透血跡,知傷勢必然不輕,雖然他年齡不大,外形上竟能不帶出一絲痛苦之色,他臉上雖然一片平和,但那雙眼神中卻似乎蘊藏著一種剛毅不屈之氣,燕山一雕不由點頭暗讚道:「果然是上上之材。」
一杯茶畢,陸文魁低聲道:「王兄弟,你我江湖上道義之交,兄弟自不能欺騙你,小弟北道南來全為前湖北巡撫俞門逃眷……」
燕山一雕話未說完,鐵筆鎮八方面色突然一變冷冷接道:「陸兄你就不要再說下去,想不到昔年冀北之俠,如今竟吃了皇上糧俸,你不要說為俞門逃眷,乾脆說奉了詔旨來拿我王某人還來得恰當,不錯,俞家寡母孤兒確在我王某寒舍,不過我既然敢留他們這欽拿要犯,我就拼上了這條老命,陸兄弟,俞大人生前官聲如何,你總也有個耳聞,拯忠臣義士,救節婦孝子,正是我輩中人份內之事,我不敢說王某人一支鐵筆能保他們母子萬無一失,但誰要想妄動俞家母子一指一發,必先把我王振乾的一條命拿過去,兄弟我言盡於此,你既有公事在身,小弟自不敢屈駕久留,是友是敵,全在你一念之間。」
鐵筆鎮八方句句話斬釘斷鐵,燕山一雕陸文魁聽完後,驀然一聲長笑道:「王大俠,你不必話鋒挾刺,咄咄逼人,我姓陸的要不看在昔日交情份上,也犯不著來受你這一頓奚落。
誠然,開封府兩營標兵也許不放在你王大俠眼中,可是嶺南勾漏山五陰峰金霞宮碧涵道長,可是王大俠一個勁敵,我陸某人已然是本來面目,可不是你說的什麼六扇門中人物。我三個不成材徒兒,他們到公門中混口飯吃,剛才已經被你教訓過了,總算抵償他們一個不知之罪,話多了你不爰聽,我這就此告辭。」
說完話,霍然離坐,大踏步向外跑去,吳捕頭緊跟起身,兩個人一前一後出了茅舍。
王振乾目送兩人去遠,一個人站在那裡怔怔出神,他想不到江湖上傳言的嶺南魔窟妖人,竟會和權臣奸黨們有了聯手,金霞宮武術自成一派,誰也不清楚主持人來歷姓名,只知那廟裡一個三尺道童都有著出奇的本領,他們從不和外人來往,但也決不允許別人偷入五陰峰尺土寸地,金霞宮有多大,道院裡有多少人,在江湖上是個無法揭穿的秘密,這就引起了人的好奇,綠林中不少頗負盛名的好手,冒險探山,企圖一睹金霞宮塵山真面目,但是只要你進了五陰峰,就沒一個人能夠回來,漸漸的江湖道上視若畏途,再經一些好事的人誇大宣染,好像五陰峰這地方籠罩了一層妖霧魔雲,誰也不敢再越雷池一步,所以江湖上稱那個神密的地方為嶺南魔窟……
高三寶已看出師父神色反常,低聲道:「師父,目前寸陰寶貴,要是走就越快越好……」
幾句話提醒了王振乾,他立時吩咐高三寶趕速準備,即刻出發,不大工夫,潘楊湖柳蔭裡馳出來一輛黑篷馬車,車簾低垂,疾行如飛,車門前坐著個疾衣勁服漢子,頭戴馬連坡大草帽遮住了半個臉,車後面兩匹快馬緊緊跟隨,馬上人全都是疾服短裝,佩帶兵刃,他們一行沿大道向西南急走。
就在那篷車和兩匹快馬過去不久,開封城裡面捲出來一道塵煙,二十匹快馬如箭,急風似向下追去,蹄蕩土揚,急如電掣風馳,不大工夫已隱約看見前面疾馳的篷車,吳大鶴冷笑道:「陸師傅,前面大概就是俞門的漏網遊魂,我們快追上去。」說著話一緊擋勁,馬如脫弦疾箭,潑刺刺急追下去。
他這一發動,燕山一雕和百中選一的十八名驍騎,自然是急馬加鞭猛趕下去,約有一刻工夫,已快追上那輛急馳的篷車。吳大鶴高喊道:「前面的車子停住,開封府巡捕房查車來了。」
他這一喊,那輛馬車卻更加速前進,車後面兩匹馬上騎客一帶韁繩,馬兒原地轉過頭來,兩騎橫攔大道,阻止了二十匹快馬前進。
吳大鶴定神看去,左面少年正是王振乾愛徒高三寶,後面一人竟是開封府的土混頭兒馬二別子。
吳捕頭立時把臉一沉,喝道:「馬二別子,你真膽大,平日吳大爺一眼睜一眼閉任你們胡作亂為,無非是給你們這般人留口飯吃,你和姓王的什麼關係,竟幫他們殺官拒捕。」
馬二別子在馬上欠欠身答道:「吳老爺,我姓馬的這幾年在開封府混飯吃,承你吳大爺留情關照,我和一般兄弟們自是感激莫名,不過今天的事又當別論,我和王大俠談不上關係二字,我只是敬佩他俠心義膽如日月,因而自願為他賣命流血,吳大爺,能放手時且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何況王大俠一身絕技,真要動上手,你就未必能討了好去。」
他一席話氣得吳大鶴怒火萬丈,厲聲喝道:「亡命匹夫,你真敢造反。」他說著話兩手向後一招,十八名驍騎立時四下散開,八名取下背上匣弩分圍高三寶、馬二別子,另十名分左右繞過去追趕馬車。
高三寶一見可真急了,立時高喊:「匣弩箭發如雨,馬兄快闖。」
他喊著,一揚腕打出二支飛雲白羽箭,兩名驍騎應聲墜馬。
吳大鶴暴喊一聲:「發箭。」六張匣弩一齊抬起,剎時間箭如飛蝗。
高三寶一聲虎吼騰身離馬,手中刀「卷雲飛雪」盪開箭雨,縱身一躍,破空而下,手中刀「白蛇吐信」直取吳捕頭。
吳大鶴翻身下馬,一抬手抽出厚背雁翎刀,腳落實地尚未站穩,高三寶驀然刀化「玉帶圍腰」橫掃中盤,吳大鶴退身讓刀,手中雁翎刀「金龍攪尾」回手還招,夕陽下雙刀並舉,寒光奪目,兩個人交上手立時打個難解難分。
馬二別子武功稍差,一失神,左臂上連中兩箭,血流如注,痛得他面色鐵青。可是這個土混頭兒竟存了一死報恩師的心願,這時他把生死置之度外,咬牙忍痛翻身下馬,狂吼一聲,單刀打起一片光圈,竟被他衝開箭雨接近驍騎。
匣弩這種東西雖然霸道,可是人一近身也就無法施展了,六個驍勇抽出鬼頭刀圍上馬二別子。
馬二別子志在拚命,一把刀盡展所學,手中刀「春雲乍展」寒光到處,一名標勇應聲而倒。
燕山一雕突然騰身離馬,身似飛鳥,破空落下,長衫帶風捲入戰圈,右手吐掌「金豹露爪」,這一著快如電光石火,馬二別子只覺著後背如受巨大鐵槌一擊,立時血湧眼花拿樁不住,踉踉蹌蹌向前幾步栽倒,五名標勇一擁上前按住就捆。
高三寶正在和吳大鶴苦鬥,他看馬二別子已被人擒獲,心中一急眼也紅了,咬牙提氣突施絕招,手中刀「八步回空」、「逆水行舟」「橫江截斗」一連三招,連環並進,刀聚一片銀光,冷芒電掣風馳,直逼得吳大鶴一連後退七八步遠,揚腕處二支飛雲白羽箭直取吳大鶴咽喉前胸。
吳大鶴驟見寒星兩點一齊飛到,慌忙側身避讓,可是已慢了一步,一支飛雲白羽箭正中左肩,箭上鋼鏃入肉寸餘。
燕山一雕陸文魁猛地一聲沉喝:「小孩子,怎的如此心狠手辣。」
喝聲中人起身飛,活像一隻大蒼鷹當頭落下來,高三寶無心再戰,一轉身,施展開飛行術向前狂奔,彼起此落,兩個人全是上等身手,晃眼工夫已走出二三里路。
燕山一雕陸文魁以輕身提縱術成名江湖,一伏身施展出「蜻蜒三點水」輕功絕技,長衫帶風宛如脫弦疾箭,三起三落已追到高三寶身後。
三寶乍覺身後颯然微風,猛可裡單刀一旋橫裡掃來,刀法雖快,可是陸文魁身法更快,兩臂一抖「鷂子入雲」,平拔起一丈多高,半空中「燕子翻身」,輕飄飄落下來攔住了高三寶的去路。
他面露微笑低聲說道:「好孩子,果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要不是老夫早有防備,剛才一刀怕不要了我這條老命,孩子,不要再追篷車了,快點逃命去吧!你們這金蟬脫殼之計,瞞得住吳大鶴,瞞不了老夫和金霞宮碧涵道長,你師父一支鐵筆雖然不見得準能勝碧涵道長玄門雲帚,可也不會落敗在他的手裡,不過想救人恐怕有點麻煩,你去了又礙手腳,老夫言出衷誠,久談不便,你快走吧!」
陸文魁一席話,只聽得高三寶目瞪口呆。半晌後他突然環目圓睜,但卻輕輕對陸文魁道:「多謝老英雄指點之恩,但高三寶幼喪父母,承恩師收留撫養,情比海深恩同天高,你叫我獨自逃走天涯,還不如把我亂刀分屍來得心安理得,高三寶決不能坐視恩師獨力苦鬥,這次我若留得命在,爾後自當感報大恩。」
說完話,果然不再向前追趕篷車,扭轉身從野地一溜煙似又繞回開封府去。
陸文魁長長歎口氣,暗想此子義孝雙全,武功亦升堂入室,廿年後必為江湖上一代奇傑,我怎能眼看他毀在開封府中,他心念一動,立時也急急折返開封城去。
單說高三寶心急如箭,一路上避開官道抄小路拚力狂奔,等他回到開封已是萬家燈火的時候了,他找個僻靜地方吃過東西,休息一陣,天約到了初更左右,這才重新包紮了一下鏢傷,結束停當插好單刀,看看行人漸少,立時飛蹬屋面,月光下一條黑影直返舊居茅舍。
他走近飛鳳閣一眼看去,只見閣門緊閉漆黑無燈,門上還加了一個白色封條,時間不過半日之隔,已換了一付冷落景像,真是「暮去朝來顏色改,門前冷落車馬稀……」
高三寶感歎之間穿過飛鳳閣向後轉去,剛走幾步,猛聞柳林暗影處一聲沉喝:「什麼人,快點止步。」
高三寶一怔神間,舊居茅舍方面又傳來一陣呼喝:「避我者生,擋我者死。」
接著一陣箭聲劃破夜空,高三寶已聽出那是師父的口音,不再猶豫,脫手飛出兩支飛雲白羽箭。暗影傳來兩聲慘叫,開封標統營派在潘楊湖柳林中兩個暗樁立時了帳。
高三寶一回手抽出單刀,拔步就往裡闖,他這剛一發動,接著聽到一聲「打」字,四面匣弩利箭滿天飛雨般紛紛射來,高三寶急怒攻心,刀舞一片瑞雪,弩箭紛紛跌落,趁空兒打出去幾支白羽箭,必有人應聲而倒。
他闖過箭雨,已看見月影下王振乾揮筆力戰一個黃袍道人,道人手中玄門雲帚,招術精奇變化莫測,自己師父左臂挾著俞公子,只餘下一臂迎敵,文昌筆雖然是名振江湖,可是要維護俞公子的安全就有點展不開,更何況金霞宮碧涵道人一柄雲帚招術自成,著著狠絕。王振乾吃虧在挾著一個公子,這就等於只有半個身子迎敵,而且還得處處照顧公子,這又分了他一半心神。
高三寶見師父處身危境,立時大吼一聲揮刀加入戰圈,他刀施「鴻雁舒翼」平掃道人上盤,口裡卻喊道:「師父快帶俞公子先走,這妖道有弟子暫擋一陣。」
王振乾明知道高三寶無論如何決不是道人敵手,但因他延時避禍又害死了個二夫人素菊,目前俞公子如果再有個三長兩短,自己真要變成百死莫贖的罪人了。寧可叫高三寶填上這條命債,自己把俞公子安置後再給愛徒報仇,他有了這層想法,立時一頓足躍出圈子,回頭百忙中喝道:「寶兒不可死戰,能走就走。」
他說完這句話,立時提丹田真氣,一拔身縱上一株巨柳樹頂。
鐵筆鎮八方為避免匣弩連珠箭傷及公子,竟施展開「登萍渡水」的絕頂輕功,從那柳林樹頂上飛身橫渡,月影下晃似蒼鷹巨鶴,一口氣被他連竄了十幾株柳樹,四十多丈遠近,他估計已脫出匣弩箭手的埋伏,這才一飄身落下樹,月光下展開飛行輕功,宛如一道灰煙絕塵而去。
王振乾撤身退走,碧涵道人本想追趕,可是高三寶這柄單刀竟死命纏住不放,他情急拚命,盡展所學,一味的往道人要害地方下手,刀光電閃全都是進手招術,這就把老道逼出了真火,玄門鐵雲帚「盤龍飛舞」用力一掃,口中斷喝道:「娃娃你找死,祖師爺今天慈悲你了。」
高三寶覺著鐵雲帚猛蕩刀上,力逾千斤,竟震得虎口發痛,單刀差一點脫手飛出。
小伙子就有一股狠勁,明知再戰下去決難逃道人毒手,但他心懸師父恐未走遠,把心一橫抱了寧為玉碎決不瓦全的想法,立時精神倍長,有時道人云帚眼看近身,他竟是不接不架,反刀向老道要害處回敬過去。
所謂一人拚命萬夫莫敵,論武功高三寶可比碧涵道人差的遠,但他此時氣壯河山,膽並五嶽,一口刀上下翻飛,急切間和老道打了個半斤八兩。
兩人纏鬥到十餘合後,高三寶漸感氣力不支,這一陣工夫,量師父已經走遠,自己又何必白白死在妖道手中呢?
他這一存逃命的念頭,不自覺勇氣頓失,也感週身汗透衣濕,一口刀重如千斤,心中暗說不好,老道鐵雲帚正用一招「五丁劈石」當頭打下,高三寶不敢用力接招,勿忙向旁一閃,翻手一刀「橫掃千軍」直取老道中盤。
碧涵道人哈哈一笑道:「強弩之末,娃娃還不丟刀麼。」
喝聲裡鐵雲帚「丹鳳撩雲」向外一拂,正打在三寶刀上,一口刀恰似斷線風箏,直飛出四五丈遠落在地上。
高三寶急切問向後一翻身,退出去一丈多遠,再不停留,轉身就向西南方逃。他剛一動身,迎面幾株柳樹上匣弩輕響,一陣箭雨打來,高三寶沒了刀只得揮掌撥箭,後面老道又騰身趕來,小伙子臨危不亂,一翻身,兩支飛雲白羽箭迎著老道打去。
碧涵道人身子不動,只向後一仰頭白羽箭掠面打過,就這眨眼工夫,驀然寒星幾點,斜刺裡飛向對面幾株柳樹,樹上隱身的三名匣弩手,全栽下樹來,高三寶趁機拔步飛騰,搶入一片林中。
碧涵道人一聲怒叱,玄門鐵雲帚護面就向林中搶去,猛然一片寒星從暗影中穿林而出,四支耀目燕尾透風鏢破空而來,手法疾勁,勢快力猛,碧涵道人云帚疾掃,三支鏢應聲而落,另一支卻劃破道人九梁冠掠發而過。
老道雖然一身本領,但敵暗我明,形勢不利,且周圍數十丈內到處伏有匣弩,竟被來人闖了進來,如今仍不見燕山一雕陸文魁和夜鷹吳大鶴趕來迎接,他心裡明白王振乾一支文昌筆並不弱於他,如非人家志在救人,無心戀戰,鹿死誰手尚難預料,他這一想的工夫,高三寶已走的沒了影兒,可是老道沒想到打他幾枚燕尾透風鏢的正是燕山一雕陸文魁。
高三寶急搶入林,暗影中聞人輕喝:「孩子,快跟我來。」耳音極熟,這時高三寶已是筋疲力盡,料必難逃,如今有一線希望,那還會顧到是敵是友,奮起餘力向發話處躍去。
那人也不再講話,前面帶路繞林而去,高三寶勉強支持跟在人家身後,幸得這人早有算計替他清除了兩道匣弩埋伏,一路上毫無阻擋,約有四里多路,那人在一棵大樹停住身子,回頭微笑道:「好孩子,真難為你了。」
高三寶一看人家竟是和自己站在敵對地位的燕山一雕,口裡說了一聲:「陸老前輩,既承示警在前,又承援手於後,這恩德叫我高三寶一輩子報答不盡。」
他這話剛說完,猛覺著血氣一湧。
不由自主張嘴吐出一口鮮血,陸文魁慌忙一把扶住,伸手入懷取出二粒丹藥給他吞下,讓他定下神才笑道:「孩子,不妨事,你用力過度,血氣上升,已吃我兩粒鎮神保命丹,沿途小心調養,不要再過度用力,一個月就可復元,你師父已脫身逃走,你也不便在此久留,樹下面我已代你備好腳力,快離此地吧!」
高三寶聞言看去,只見大樹下拴著一匹健馬,鞍蹬俱全,高三寶心中這份感激簡直沒法說出來,他怔怔地望著人家流淚。
陸文魁卻微笑說:「孩子,快走吧!見著你師父的面時,就說燕山舊友,不是人間無情無意的賤丈夫。」
說完話,他一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去。
高三寶直望著人家身影在月光下消失,才長長的歎口氣,跳上馬背一放轡,疾馳而去。
不說高三寶單人獨騎亡命四海,尋師天涯。開封總捕頭吳大鶴及碧涵道長白費一番心機,仍然逃走了俞公子劍英,死傷了十多名標營驍騎,單講鐵筆鎮八方王振乾脫出包圍親送俞劍英九華學藝。
王振乾挾著俞公子,月光下電掣風馳般一連奔了十餘里路,回頭看後面沒人追來,才把劍英放在郊外一片草地上替他活了穴道。
此時月掛中天,霞華鋪地,郊外夜風拂面,清輝下一片寂然。
王振乾強抑著滿腔悲憤,怔怔地望著劍英,俞公子漸漸的甦醒過來,他一睜眼霍然一鋌而起,星眼裡淚落如雨,他猛撲在振乾身上,高喊道:「叔叔……我要媽,媽不來我也不跟你走了……」
孩子這一哭一鬧,鐵筆鎮八方心裡這份難過就不用提啦,他淚水盈睫,頓足一聲長歎,抱起俞公子道:「英兒,你不要再哭了,你哭一聲等於扎入叔叔胸前一口利劍,叔叔定要替你慘死的娘報仇。孩子,你跟我一起上九華山去,叔叔給你找個好老師,將來你學成本領後,不但可以替你爹娘報仇,而且還可以殺盡那般助紂為虐的江湖惡人。」
俞公子聽了這番話,果然止住了悲聲,清澈的眼神裡閃著異樣的光輝,他點點頭道:
「好,我不哭了,我去學本領,長大了我一定殺盡那些江湖上的壞人。」
王振乾和俞公子來到九華山,極日眺望山嶺起伏,初走兩天雖然山路崎嶇,但不時尚能見到憔夫獵人聚居的零落村舍,漸漸地走入了峰嶺深處。
俞劍英自誤飲靈鰻血後,不自覺氣力逐增,精神充沛,這孩子兩天山行跟著振乾竟毫無倦意,他初入山地。一路上只覺著景物新奇,風光幽絕,他不時指東問西,顧盼山水。
叔侄倆繞行那一線山徑上,耳聞松濤狂吼如萬馬奔騰。王振乾輕車熟路,帶著俞公子攀峰越嶺而進,劍英雖然已飲得靈鰻神血,但他究竟還沒有武功基礎,這一陣越山疾走,已是汗透衣濕,但他天生傲骨,心中竟有著不屈驕氣,他咬牙苦撐,拚命強忍,就是不叫累休息。
好不容易又爬上了一個峰頂,王振乾停足小息,見孩子汗落如雨急喘追來。冷眼旁觀知他已力盡筋疲,心中一陣難過,但仍強顏笑道:「英兒,排雲嶺位居山中干峰環繞,算腳程今天是無論如何不能趕到,再往前走山勢更險,現在天色已經不早,我們就在這峰上找個宿處,休息一夜,明天再走不遲。」
俞公子極目前望,果然是層峰重疊,一望無涯,天山相接不知有多深多遠,再看紅日西沉,晚霞如火,半個天都成赤紅色彩,孩子確實累了,他笑說:「叔叔,剛才我累呢!但我怕叔叔說英兒沒有用,我不敢叫叔叔等我。」王振乾打開隨身帶的油布,叔侄倆就在峰上找了個擋風的地方住了一夜。
第二天俞公子體力已完全復元,叔侄倆在天亮時又動身前進,王振乾不敢再折磨孩子,一路上細心照顧百般爰護,山勢愈險,漸漸地連那繞峰小徑也沒有了,抬頭看去一層層重山疊嶺,深澗陡壑,奇峰拔地排障入雲,俞公子已無法再移寸步,王振乾笑道:「孩子,來,還是讓叔叔背著走吧!」
他說完話向下一蹲,孩子這當兒已無法再逞剛強,他伏在鐵筆鎮八方背上,兩隻手臂環抱前頸,王振乾喊聲:「英兒小心。」話出口,人霍然起立,施展開二十多年的輕功火候,背伏劍英人發如箭,嗖嗖嗖,起落如飛,手足並用,捷如巧猿,從那突出山石峭壁上急蹬而上。
一連翻越過兩個峰嶺,王大俠頂門上也見了汗珠,峰迴路轉,幾個拐彎,忽然境色一變,足下溪聲如雷,斷崖千仞,再一邁步,便要踏空墜入深淵。
低頭一看,五丈多寬的急流,從上流峽影重重之中澎湃直下,湍急流漩,觸目驚心,對面高峰峭壁千尋,橫阻去路。
王振乾放下劍英笑指溪流道:「過了這條溪,再越過對向高峰,就可以看見排雲嶺了,不過下這個懸崖非用壁虎功不可,我一個人尚可冒險一試,現在兩個人就沒有把握了,萬一失足,我們叔侄就算葬身這懸崖急流中了,你先坐這兒不要亂動,我去弄點葛籐來。」
他說完,讓劍英在崖上一個大石邊坐下,自己返身向來路折回。
不大工夫,王振乾拿下一大捆葛籐回來,他一根一根的接起來垂下斷崖,直到把一捆葛籐快要接完,下面才落到岸底,王振乾把崖上葛籐拴在一個松樹上,又背上劍英,提氣凝神,一手倒把垂籐而下,這崖頂到溪底少說也有一百多丈,約有一刻工夫兩個人才落著實地。
鐵筆鎮八方鬆口氣,問孩子道:「英兒,你怕嗎?」
俞公子笑答說:「我不怕,只是太累叔叔了。」
這孩子講的話句句好聽,不由把個王振乾樂的呵呵大笑,他放下俞公子,望著那山溪湍流,看河面寬約四丈,估計自己功夫決難一下飛渡,何況背上還有個俞公子,一回頭見垂下葛籐立時有了主意,他頓斷數丈葛籐,一端結石拋過對岸,這面也尋了一塊山石拴好,再蹲身又背起劍英公子,這位風塵豪客,竟施出草上飛的絕頂輕功,就借那一籐之力飛渡過山溪急流。
過了一道山溪,又是一道高峰阻路,鐵筆鎮八方只得奮起餘力,背著公子又攀登上這百丈高峰,王振乾他不是銅鑄羅漢,鐵打金剛,上了峰頂也累得汗流浹背。叔侄倆用了乾糧,又向前趕路,翻過幾座山又越過一片森林,排雲嶺已高插雲霄遙遙在望。
兩個人一陣緊趕,到峰下天色已近薄暮,峰高路險夜行不便,王振乾決定在峰下住一夜,等第二天再行登山。
正想招呼俞公子尋個地方休息,猛見那絕峰上有一點白影晃動,王振乾合神攏目,隱約看出是一隻白猿飛馳而下,晃似流星飛瀉,不大工夫已到峰下。只見白猿週身如雪,四尺開外,火眼金睛,尖腮利齒,這樣壯健高大的猴子根本少見,更奇的是它縱躍如飛,一下子就是兩丈左右,王振乾倏然憶及這不是靈虛上人身邊那只白猿麼?難道這位世外高人已知自己帶劍英入山求師的這回事嗎?
他恍惚記得這猴子名叫玉奴,立時對著那只白猿說道:「玉奴,莫非你奉上人令諭來接我們叔侄上山麼。」
說也奇怪,猴子竟似通了人言,它咧開一張嘴笑著點頭,伸出毛茸茸的右臂指指劍英,王振乾心裡高興。回頭對俞公子笑道:「英兒,你可別小看這只白猴子,它不但靈慧而且極得上人鍾愛,算起來它還是你的先進師兄呢!」
俞公子初見那隻大白猿雖然有點害怕,但他又覺著猴子可愛,如今聽王振乾一說,把心中一點害怕的意思也完全掃除,童心淘氣他拍著手跳到猴子身邊,那白猿瞪著一雙圓眼看著他只是咧嘴大笑。
白猿正高興,突然放下劍英一聲長嘯,疾向左側峰下一個轉彎處撲去。
王振乾轉眼望去,瞥見白猿去路上轉彎處現出一隻黃毛巨虎,白猿玉奴長臂起處直向那虎抓去,虎伏身疾躍,反口相咬,一猿一虎立時狠鬥起來,纏鬥約有一刻工夫,白猴玉奴性起,長嘯一聲,飛身一躍,竟落在虎背之上,左手抓住虎頭頂皮,右手反握虎尾,兩腿扣緊虎身,雙臂一用力,那虎立時一聲狂吼,仰首奮蹄向峰上跑去,約有百丈遠近,白猿玉奴左手一轉,虎首掉轉回跑過來,如此者十餘次,那虎威風全失,最後一次玉奴竟騎虎直向劍英衝去。
王振乾心中一驚急施「鳴雁舒翼」平身飛到公子的前面,哪知那虎離劍英尚有三尺,白猿玉奴猛的翻身下虎,兩隻毛臂一舉一拋,竟把一隻小牛般大的虎軀拋出一丈多遠。
說也奇怪,那虎吃白猿玉奴折騰,竟伏地不動,低首望白猿輕嘯,玉奴闊嘴一咧,磔磔大笑一陣,它走近虎旁,伸出長臂拉著一隻虎耳,又走到劍英跟前,用手指著虎背,意思讓俞公子騎上虎身。
這孩子就是這樣膽大,他就敢爬上虎背,王振乾怕這種猛獸萬一發了獸性傷害劍英,他就不等白猿玉奴示意,騰身而上坐在劍英身後,白猿玉奴看兩人坐好,立時仰首一聲厲嘯,虎聞嘯音奮起疾進,白猿玉奴縱躍急追,虎行過快帶起一陣陣風聲,穿松越過疾逾電掣。
幸得王振乾扶持著公子才能安坐虎背,暮色裡仰望天空銀河隱約可現,也就快要到掌燈的時候了。
虎行快速,不到一個時辰已登峰頂,抬頭蒼翠滿山,芳草鋪地,東方天際冉冉上升一輪明月。
這塊峰頂也就不過有兩三畝地大小,四周古松環繞,怪石嵯峨,中間卻是一片平地,短草如茵雜陳著不知名的紅白山花,一陣陣清風拂面,花香四溢,初升月華透過蒼松碎鋪峰頂,風吹影動滿地銀星閃爍,靈峰幽景,夜色醉人。
北面峰角上修竹千竿,翠色裡隱見一所茅舍,王振乾抱劍英跳下虎背,白猿玉奴發聲輕嘯,虎翻身上峰疾馳而去。
這當兒猛見對面修竹林中飛出來一條人影,直向王振乾等停身的地方馳來,鐵筆鎮八方心中一驚。他知道這排雲嶺上除了靈虛上人之外,就只有白猿玉奴,看來人身影嬌小,縱躍身法決非靈虛道長,難道這位世外高人臥榻之側還有綠林中人物出沒不成?來人已然近身,在五尺外停住身子,鐵筆鎮八方定神一看,立時墜入五里霧中。
只見面前停著一個垂髻女童,穿一身淡青對襟裡緊裝,看年齡大約有十一二歲,娉婷婀娜,臨風玉立,夜色中風搖松影,雖不能把她看個清清楚楚,但面貌輪廓依稀可辯,看樣子、量身材,八成是個美人胚子。
小姑娘躬身萬福,聲若鶯轉地說道:「家師知今日貴客必臨,除派玉奴迎駕峰下外,並命雲兒帶路茅舍奉茶。」說完話又是一禮。
王振乾趕快還禮,拱手答道:「王某人夜登仙峰,打擾上人清修,承不見責已感萬幸,又芳姑娘芳駕接引,這真使振乾銘感不盡矣!」
小姑娘莞爾笑道:「王老師俠名滿四海,雲兒常聽家師淡起,月夜王老師幸臨荒峰,排雲嶺上增光不少,恕我帶路先走一步了。」
說畢,她又對著那只白猿笑道:「玉奴師兄,今天辛苦你了,現在沒你的事啦。」奇怪的是白猿似懂人在捧它,咧著嘴一陣磔磔怪笑,笑聲裡翻身一躍敷丈,瞬間消失蹤影。
這時小姑娘回身帶路,王振乾俞劍英前後隨行,穿過一片草地,走入竹林,林內道左彎右曲,暗含五行生剋之理。
繞出那裊裊綠篁,仰面月光霜華似水。不遠處有一座茅舍,屋分三環,毗連而立,再往後就是一片斷崖,看這個峰角形如馬蹄,大半都被斷崖包圍,崖深千丈,壁立如削,隱聞水聲雷鳴,勢如萬馬奔騰,小姑娘帶著俞劍英推開籬門直入正廳。
房子是用松木和茅草築成,大廳三間,竹几木椅,姑娘把兩人讓在靠後窗向外凳子上坐下,笑道:「兩位稍坐,待小女子拿茶敬客。」說著話人已向外走去。
振乾自後窗向外瞭望,窗對斷崖,月光下一層層山峰連綿。
王振乾正看得神往,小姑娘已手捧一個松木茶盤,細步含笑而入,茶盤除兩杯百年松子水外,還有一支特製的松油火燭,光焰一寸多長,熒熒燭火照得滿室通明。
小姑娘先把燭火放在一個竹几上,然後獻茶敬客,王振乾取杯稱謝,燭光下打量這位伶俐姑娘,只見她粉面朱唇,秀眉瑤鼻,尤其是一雙圓圓的大眼,清澈得像兩潭汪汪碧水,玲瓏中透著聰明,天真中帶著秀慧,雖然還是個十一二歲的小丫頭,突然看出她那秀骨天生。
暗想道:「不得了,這丫頭長大丁怕不是煩城傾國一美人嗎?」
雲兒玉手捧盤走到了劍英身前,姑娘含著笑對公子說:「小兄弟你喫茶。」
俞公子抬頭用手取杯,姑娘眼神掠劍英一瞥而過,兩顆孩兒心,一對金童玉女,王振乾只看得心裡直樂,暗道:「除了俞劍英這孩子外,恐怕再也找不出足以配這個丫頭的人了。」
俞公子宦門富家,他自有一種大家風度,手捧茶杯喝了一口,慌忙又把杯子放到茶盤上,低聲說:「謝謝你,姊姊,英兒不很渴。」
一聲姊姊叫得姑娘臉上莫名其妙的一紅,她也笑道:「吃下去,這是百年松子水,可以清心定神。」說著話把茶盤又送到公子面前。
劍英接過來一飲而盡。小姑娘收好杯對王振乾說道:「王老師俠駕稍候,家師正在丹房練丹,待小女子面察後再來回話。」
小姑娘說完話,卻望著俞公子一笑,人便娜娜走出去,約有一刻工夫小姑娘又笑著走回來,她對王振乾道:「家師說,王老師不是外人,請到丹房敘話。」話說完人走在前面帶路。
王振乾招呼俞公子隨後跟進,出了正廳、籬門,直向斷崖邊走去,近崖下望深不見底,小姑娘招呼聲:「王老師跟我來。」
猛見她柳腰一挫向斷崖下飛去,王振乾心中一驚暗說:要糟,急忙飛步崖邊向下一看,小姑娘站在離崖頂一丈左右一塊突出山石上正在向他招手,下臨萬丈深淵,令人觸目驚心,小姑娘笑著說:「王老師你可要抱好他。」一翻身人便失去影兒。
鐵筆鎮八方兩訪排雲嶺,就不知道靈虛上人的丹房在這斷崖下面,看姑娘輕巧身法,如蝴蝶翻飛,難得她小小年紀竟具有這等身手,自己廿餘年日夜苦練,看起來並不比人家強了好多,心中感慨萬千,不由暗道一聲:「慚愧。」一回頭,見劍英望著斷崖發愣。
王振乾細看那塊斷崖小突出山石,約有五尺方圓,千仞石壁中橫出這一塊突石,看上去自然驚人心魄,俞公子雖然是聰慧超人,但他初歷這種深壑絕峰,而且還要地跳下去,能不哭山來已算得上可貴了。
王振乾打量好了形勢,一伸手抱好劍英,提一口丹田真氣,兩腳向下一滑,人便向萬丈懸崖中栽去,看看快近突石,他猛可裡挺腰長身,兩手把抱著的俞公子向內一收,雙腳便落在崖中之上,俯瞰深谷,陰森森不知道有幾百丈,一陣陣傳上來湍水雷鳴,斷崖石壁光滑如鏡,除自己停身的突石之外,其他地方寸草不生,這地方一步失錯就要粉身碎骨。不要說俞公子小手緊著王振乾面現驚色,就連鐵筆鎮八方也覺著不寒而慄。
回頭看見突石後有一登一登的石級,原來是一個曲曲彎彎的石洞向峭壁延伸而去。
王振乾抱著俞公子順著石洞級梯向裡面繞進,洞高八尺,寬約可容兩個人並肩而進,只是黑暗異常不知有多深多遠,初走時月光透入尚可認識路徑,漸漸的黑暗如漆,伸手不見五指,好在兩邊石壁夾道,又無岔路,自然不愁走錯,困難的是石洞道梯級高度不同,而且三步一轉五步一彎,曲折迴環,必需要緩步移進摸索前行,這就急的人難受。
王振乾正走的悶氣,突覺著眼前光華一亮,小姑娘由一個彎角處轉出來,右手高舉著一支松油火把笑道:「王老師路徑不熟,這石道內過於黑暗,走起來恐不太方便,雲兒借這松油火燭,替王老師帶路吧!」
說完話,高舉火把前面引路。
王振乾俞公子緊隨姑娘身後跟進,走了一刻工夫,石道豁然開朗,前面現出一座圓形右門,姑娘指門笑道:「進了這座門,就是丹房,師父正在室內候駕,王老師請吧!」
小姑娘說畢熄去松油火把,立時由石門內透內一片碧光,丹房內傳出靈虛上人宏亮的聲音道:「佳客遠來荒峰生輝,請恕貧道爐內火候正緊,不克分身親迎。」
王振乾一聽出靈虛道長口音,慌得三腳兩步槍入丹房,拜伏於地答道:「振乾數年漂泊江湖,孽債纏身,少來請安叩候,尚乞……」
靈虛上人截住王振乾的話笑道:「貧道世外人,排雲嶺野峰芒山,不知人間繁文縟節,你有話起來請直說。」
上人說完,面對丹房石門沉聲喝道:「雲兒,你這丫頭怎的連敬客的事也忘了。」
隨著喝聲,石門內姍姍細步走進來青衣姑娘,右手托一個白玉石盤,盤上放兩個朱紅果子,大如酒杯,香氣外溢,左手捏著辮梢兒,嬌聲應道:「師父,雲兒來啦。」
王振乾知靈虛上人不喜凡俗禮法,也就一拜起身,抬頭看丹房,四壁完全是青色石板,頂垂百條理珞,發出瑩瑩碧光,照得滿室一片霜華,靠丹室西南角上放著一個三尺高低鼎形丹爐,爐內火舌三尺,色呈碧青,和洞頂垂瓔相映成輝,上人盤膝坐在一個石雕矮墩上,合掌閉目,滿面肅穆之色,一襲川白道袍,襯著皓首銀鬚,看風標如蒼松古月,長眉入鬢,面色赤紅,修軀精神,一塵不染,令人望而油然生敬仰之心。
王振乾退後兩步,坐到一個石墩上,這當兒俞公子劍英尚拜伏在地上。
這孩子跟王振乾身後進入丹室,跪下去就沒有抬頭。奇怪的是靈虛上人好像沒有看到他一樣,小姑娘雲兒子捧玉盤朱果,敬過王老師後,轉身到公子跟著低聲說:「小兄弟,快起來,師父老人家不喜歡這個。」
雲兒的話剛完,猛見上人雙目一睜,冷電似的兩道目光直射在兩人身上,倏然歎口氣道:「罪孽,罪孽,雲兒你讓他起來坐下。」
小姑娘似乎和俞公子特別有緣,聞師命立時眉現喜色,伸出纖纖玉手扶起劍英在王振乾身邊另一個石墩坐下,把玉盤朱果送在劍英面前,低聲說:「吃下去,這是難得的南海朱梨。」
孩子瞪著眼從玉盤上取過朱果,眼中流露出對姑娘的一份感激,她笑笑,走回到上人身側一站。丹室內沉寂無聲。
王振乾俞公子吃完朱梨,鐵筆鎮八方起立躬身對上人沉道:「振乾三拜仙峰,全為此子,忻上人看他忠良後裔,能於破格成全,不但振乾感銘五腑,就是俞巡撫夫婦也承恩德於泉下。」
說到這兒,他已忍不住盈眶熱淚,滿懷激昂把劍英身世詳詳細細說了一遍,說到俞大人盡忠就義,大夫人殉節縊身,二夫人開封慘死,不由他虎目中淚滴。
這席話本夠淒惻痛絕,俞公子早已是泣不成聲,小姑娘雲兒也不禁落淚如雨。
靈虛上人側目環視三人,沉聲說道:「生生死死,數有天定,塵海輪迴,朝露春夢,俞家集忠節孝義一門,留標萬人敬仰,爾等哭什麼呢?」
靈虛上人這一喝,三人果然同時止淚。鐵筆鎮八方軫機進言道:「俞公子年幼無依,而且就振乾所認識確是個可造之材,自他誤飲靈鰻血後,神氣逐漸充沛,武林中人才難得,望上人看晚輩一點愚誠,允把此子收留身邊,一來使他有個棲身之地,二則不負天生這一塊渾金璞玉,再說給武林中培育出一株奇葩……」
王振乾滔滔不絕正往下說,猛見靈虛上人長眉一皺接道:「也給貧道帶來了無窮殺機,使排雲嶺上清靜之地,籠罩一層愁雲濃霧,我數十年清修之身捲入江湖是非殺劫之中,這就是你此來獻給貧道的至誠禮物。」
上人說完話,王振乾驚得汗涔涔而下,慌忙離座拜伏於地,慼然答道:「振乾草莽武夫,自知胸無點墨,上人力挽造化,可憐破家遊子,無依孤兒,能於收留身旁作一個守爐童子,振乾百死不贖之身,亦永感上人恩德矣!」說畢叩頭出聲。
俞劍英亦早跪拜丹房,滿面淚痕求道:「英兒可憐,父母慘死,仙師你收下我這無家可歸的孩子吧!」孩子聲淚齊下,字字斷人腸。
雲兒早已嗚咽出聲,盈盈拜倒上人身側,熱淚滾滾,手拉上人袍角,一臉戚惶訴道:
「師父,你可憐他吧……」
丹房本是道家禁地,外人根本不准擅入一步,靈虛上人破例延見王振乾俞公子於丹室之中,心中早已存下收留劍英之心,只是見孩子殺孽過重,上人精通卜理太乙神數,想藉此感動一位風塵異人之心,讓他出面替劍英討情,日後凡是劍英闖出的大禍引起的風波,自然他不能置身事外,可是上人的苦心,振乾雲兒和劍英哪會猜透呢?三人拜伏地上,一味苦求,靈虛道人卻閉目靜坐,只給個不睬不理。
正當三人哭求上人收留劍英的當兒,猛聽丹房外面傳進來一聲斷喝道:「好啊,你這牛鼻子道人,還自鳴為世外高人,全沒有一點慈悲心腸,菩薩有靈,早把你打入十八層地獄了。」
隨著這喝聲,丹房中颯然風響,多出一個身穿淺灰百綻大褂,腰束白絲帶子,赤足草履,一頭短髮,滿臉油污,顎下留著一寸多長的花白鬍鬚老叫化子裝束的人來。
他一現身指著靈虛上人又道:「牛鼻子,你這丹房重地哭聲震耳,你竟不聞不問,這樣折磨人家的孩子,虧你還是玄門中人,人家孩子哪點不好,踏破鐵鞋找也恐怕找他不到,你倒裝模做樣硬是不收這個好徒弟,牛鼻子,你要是不要,我收了你可別後悔。」
說到這兒他又對王振乾喝道:「聽說你是悟性和尚的衣缽弟子。我年前在崑崙山遇到他時,還提過你,我想老和尚一生只收你這麼一個徒弟,定然不錯,誰知是這樣沒有出息的東西,你把人家孩子帶上山,受這種磨難,我就不信除了排雲嶺牛鼻子以外,天下再找不出好師父啦,你不替人家孩子想辦法另尋名師,一個勁跪地上苦苦求。」
叫化子老人這一說一嚷,丹房內哭聲頓住,雲兒滿面淚痕向著老人一拜道:「雲兒不知桑師叔大駕蒞臨,沒有迎接,望恕不知之罪。」
叫化老人笑道:「算了,我這老叫化走到哪裡都不受人家歡迎,只有你孩子和我有點緣分,不要拜啦,起來吧!」
叫化老人口裡在和雲兒講著話,兩隻怪眼卻盯在劍英臉上,他見孩子星目裡淚光瑩瑩,劍眉深鎖,一臉哀愁,不由道:「好一個美質良材,牛鼻子你真是橫了心啦。」
靈虛上人突然雙目一睜點點頭道:「論資質確是生具異稟,再加天助他一臂之力,誤飲靈鰻精血,不難有所成就,可是他重重殺孽華蓋,將來不知道要闖出多大的禍來,貧道清修之身,不願讓他再累我墜入塵劫之中。再說目前江湖上是非重重,門派分立,能人不少,像他這樣的殺孽鋒芒不難招來麻煩,到時我縱然出面包攬,結局又誰能預料,我收了他,反而害了他,說不定連貧道也鬧個玉石俱焚,你這個老叫化子,專門是給別人招災惹禍,你真要收,你就收去,我決不後悔。」
花子老人聽後突然仰面一陣狂笑道:「牛鼻子,你不用施激將法,這孩子固然殺孽很重,但據我看決不是早夭之相,我老花子這幾年來冷眼看江湖,確是殺機隱起,三山五嶽的魑魅魍魎群起作怪,十年之內必有大變,這劫數也許應在這孩子身上,你那一生心血研創的奇門八卦劍法,和輕功絕技『梯雲縱』,也該在江湖上露露風頭,我窮叫化子絕不撒賴,隱技自秘,願把我那七十式降龍仗虎掌法,和獨門暗器燕尾追魂釘傾囊傳授,將來真如你所說孩子有了危難,我窮叫化子算頭一份,這樣你總該收了吧!你如果還要故意刁難,我立刻帶他就走,我就不信天下除了排雲嶺牛鼻子老道以外,再找不出第二個好師父了。」
靈虛上人看這位風塵怪傑已入圈套,也就趁風收帆,笑道:「你這個老怪物,一大把年紀了還是這種火爆性格,你既然有意成全這孩子,我自然不能落你話柄,你那降龍伏虎掌法和燕尾追魂釘兩種絕技,也不能白白傳授他,一諾千金,將來孩子出了事,你不可能撒手不管。」
叫化老人又是一陣哈哈狂笑道:「牛鼻子,你不用硬往我頭上戴帽子。徒弟究竟還是你的,不過我窮化子說了就算,決不賴帳,五十年江湖飄蕩,我還沒在小輩面前打過誑語,八臂神乞桑逸塵還不是怕事的人。」
老叫化自報姓名,王振乾驀然一驚,眼前衣履不整,形如要飯的老頭兒,竟是名震四海,綠林中聞名喪膽的風塵怪傑,無怪乎他那樣大的口氣,此人三十年前已名馳武林,威震大江南北,水旱兩路道上人物,碰上他沒有不弄得灰頭土臉的大敗而歸,不過他生性奇特,遊戲三昧,常常一襲破衣出沒江湖之上,八臂神乞因而得名。
說他狠吧!他從不輕易傷人性命,如果說他和善那又不見得,凡是遇上他的盜匪頭兒必定給你留個記號,不是割你一隻耳朵,就是斷你一個指頭,決不輕輕放過,二十年來就沒聽說過他遭過一次挫折。
近十年中他已不再江湖出現,傳聞中說他已經仙去,王振乾只是聞名,並未見過,誰知今又在排雲嶺上會遇到這位異人,而且他竟硬性替俞公子做主薦師,非要靈虛上人收下不可。他想著回頭看了俞公子一眼。
孩子就有那樣聰明,他跪在地下爬幾步,到了桑逸塵跟前,長跪一揖說道:「英兒父母均遭奸人陷害身死,從此孤苦無依,你老人家愛惜英兒,你就收下英兒做個義子吧!」
幾句話說得八臂神乞喜笑顏開,他笑答道:「我這窮叫化子,如何能收你這宦門公子,再說你那牛鼻子師父是不是願意和我攀這門親家呢?
八臂神乞話未說完,靈虛上人笑道:「你這個老怪物,只會挑剔別人的不是,輪到自己頭上竟也會推三阻四起來,徒弟是你逼著我收,乾兒子你又不要,孩子今日裡是真受夠了罪,你就不要再折磨他吧!」
俞劍英看上人神色一片和悅,聽話風是一力促成,這就放大膽對著桑逸塵拜了三拜,口稱義父。
八臂神乞高興得一張嘴怎麼也合不起來,挽起俞公子道:「算了,你已跪了大半天,起來準備行拜師大禮吧!拜師不像認我這窮義父這般馬虎……」
靈虛上人笑道:「不要慌,我這排雲嶺不是幫派會堂,我也不是一派掌門龍頭,用不著這些繁瑣規矩,我答應了就已算我的徒弟,你不放心叫孩子跪下叩個頭怎麼樣?」
八臂神乞哈哈笑道:「好啊,看不出你一身斯文,竟也這樣通權達變,你讀了一肚子書能不為俗凡禮法所束,真還少見,這樣看起來,靈虛道長倒是貨真價實的世外高人了。」兩人談笑間,俞劍英已拜倒丹房,行了拜師大禮,靈虛上人等劍英拜畢笑道:「我這丹房爐火尚需百日之功,你們均不便在此久留,老叫化既然做了我徒兒的義父,就該傳授義子武功,屈你駕,留到排雲嶺上,王大俠能留居些時候更好,雲兒帶你師弟到峰頂茅舍休息去吧!」
說完閉目靜坐,一時間笑容盡斂,面容肅穆,飄飄一派道骨仙風,看得八臂神乞桑逸塵也不覺油然生敬仰之心。
這老化子也合手對上人一個長揖,三個人不敢多留退出丹房,飛上斷崖繞過那千竿翠竹回到峰頂茅舍,雲兒安排好客人住處,又替小師弟整好臥房,三個人暫時安居在排雲嶺上。
王振乾在排雲嶺住了三天,他心懷愛徒高三寶的安危,急於趕開封一行,以便探明真象。師徒情深,他哪能不憂心如焚呢?雖然明知道八臂神乞桑逸塵是當代江湖上有數奇人之一,多留排雲嶺幾天獲益非淺,也不得不放棄這千載良機。
靈虛上人自那夜丹房收徒之後,就不准別人再去丹至擾他煉丹,每天除白猿玉奴送些水果素食以外,連八臂神乞和雲兒均不能擅入丹房一步。王振乾自無法親自拜辭上人,只得把告別下山的意思告訴了八臂神乞桑逸塵。
這位武林怪傑倒是沒有堅留,淡淡地說:「承你一番苦心,使我這老化子坐得一個乾兒子,我這窮要飯的一向欠不了債,十年內助你二次是非援手。」
鐵筆鎮八方聞言下拜,八臂神乞搖頭揮手,命劍英雲兒送客,王振乾起身隨在雲兒後面,出茅舍穿過那千竿竹陣,俞劍英默默跟在身後,送到峰邊再也忍不住滿腹淒楚,撲身拜倒地上哭出聲來。
王振乾扶起孩子笑道:「英兒,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你得遇兩位當代奇俠愛惜,可算是千年良機,今後望你刻苦自勵,不負良師垂青,將來你能替武林中放一異彩,手刃親仇,武林中最講究尊師守義,和睦同門,我以後有機緣自會常來看你,不要哭了,快些回去吧!」
說完轉身旋展開提縱身法,向峰下疾馳而去,遙聞劍英在峰上喊道:「叔叔慢走,英兒聽話,決不負叔叔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