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噩夢隨風逝 文 / 蕭逸
「病了?」江芷莫名其妙地對這個陌生的青年,生出了一些同情,只是這種感觸,她極力地把它打消掉。
她做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冷笑不語。
啞巴繼續寫:「他也許快要死了。」
眼淚滑腮而下,滴在紙上,很快地浸染了一個圓圈。
江芷怔了一下,心裡也沾染了些傷感,可是她仍然矜持著,做出相反的姿態。
「這些又與我有什麼關係?又不是我害他的。」
啞巴睜著一雙流淚的紅眼,很微妙地觀察著她,江芷倒是很少見過一個大男人落淚,尤其對方是一個啞巴。這個啞巴既然有那等的一身奇妙的武功,似乎不應該是一個軟弱的人。
可是,現在他竟然變得像一個孩子似的,居然當著人哭了起來。
江芷很偶然地體會出啞巴善良的一面,相對地也就把原本仇恨他的心意減低了許多。
「請你幫助他!」啞巴在紙上寫著。
「我?」江芷啞然失笑道:「我怎麼……為什麼你選中了我,要我來幫他?」
啞巴臉上頓時現出了一些歉疚與不自然的表情,他大概想說明白一點,可是卻不好下筆。
「為什麼呢?」江芷追問著:「人多得是,為什麼要單單找我?」
啞巴垂頭不語,身子微微顫抖著。
江芷歎了一聲,她已經被對方的情緒感化了。
「好吧!」她訥訥道:「既來之,則安之,你告訴我吧,我怎麼能夠幫你?」
啞巴抬起頭,感激地點著頭。
他開始用顫抖的手,在紙上落筆道:「你們結婚!」
江芷嚇了一跳,臉色緋紅地道:「跟……誰結婚?我?」
啞巴肯定地點著頭,表情誠懇,帶有乞求的意思。
江芷睜大了眼睛,道:「跟……誰結婚?」
啞巴寫道:「我師弟任劍青。」
江芷臉上由不住又是一紅,她又氣又笑地道:「原來你把我劫來是存著這個心眼……太好笑了……太滑稽了。」
說時她忍不住笑了兩聲,轉念一想,也實在笑不出來,一張臉氣得白中帶青。
啞巴的一雙眼睛變悲為怒,直直地逼視著她,他寫道:「你笑什麼?」
江芷冷笑地道:「你說得太好笑了……想一想,你師弟不是一個快要死的人嗎……」
說到這裡,她突然一呆。
她想到了一件事,當真是笑不出來了……她的臉一陣白,轉視向面前的啞巴。
「你是說……」她訥訥地道:「沖……沖……」
啞巴點點頭,肯定地寫下兩個字:「沖喜!」
「玉流星」江芷怒叱一聲,道,「無恥!」
她陡地一掌向啞巴臉上劈去,可是啞巴的身手較她更快,她的手才伸出一半,啞巴的手指已點中她的「氣海穴」。
江芷只覺得身上打了一個寒顫,頓時人事不省,昏倒在地。
當她甦醒的時候……
燭影兒搖搖顫顫,粉簾兒飄飄閃閃。
江芷睜眼注視了一刻,倏地一驚坐了起來,面前那個人——任劍青,正用一雙溫和的眸子注視著她。
江芷想到了方纔的一切,嚇得一骨碌站了起來。當她發現自己方才竟是睡在對方鋪有獸皮的石榻上時,不禁大吃一驚,頓時呆住了。
任劍青仍然注視著她,一言不發。
他是坐在一張舒適的籐椅上,雙手交叉在前胸,表情很陰沉,看不出他的喜怒哀樂。
他那張英俊的臉上,聽顯現出的,只是無比的倦弱。
江芷簡直羞愧無地,不敢與他的眸子交接。
她第一個反應,立刻到了門前,伸手推門,才發覺到房門外面已經下了鎖。
江芷倏地回過頭,怒視向對方那個青年,道:「這是怎麼回事?」
白衣青年苦笑道:「門上鎖了,是我師兄鎖的。」
江芷冷笑一聲,道:「他為什麼要這樣,他……」
她的眼睛自然落在了自己身上,發覺到自己身上仍然是來時那身大紅衣裳,她下意識地覺得自己並沒有失去什麼……心裡也就鎮定下來。
「你還不明白麼?」青年人冷冷地笑道:「我那個師兄是在為我們辦喜事呢!」
儘管是在病中,他仍然帶有凌人的豪氣,目光裡閃爍著只有極高內功的入,才能具有的那種精芒。
「玉流星」江芷目光一轉,果然發覺到,這間房子的一切全都重新佈置過了。
窗簾、桌布,都重新換過了。
桌子上還多了對紅色的喜燭,牆上還貼著喜字兒,燭影搖紅,再襯托著自己一身大紅新嫁衣,如此良夜,一男一女……
「這不就是所謂的新房麼?」
江芷的心跳得那麼厲害,臉愈加地紅了。
當然,這個時候是絕對不能害羞的,如果不說話,豈不等於是默認了?
江芷忍著臉上的紅、心裡的羞,怒聲道:「不……這簡直是太無恥了,我絕不承認……」
白衣青年俊臉上立刻現出一絲冷笑,徐徐地道:「你是在罵我麼?」
「不!」江芷心亂如麻地解說著:「我是罵佈置這件事情的人……我……我絕不承認。」
「我更不承認!」自衣青年冷冷地說道:「姑娘,請你先靜下來,這件事,並不如你想得那麼糟,你不是和來時一樣的麼?」
江芷心裡一怔,說不出的羞愧,只是看著白衣青年說不出話來。
白衣青年病弱的臉上,強作出一片笑容,道:「我師兄太好笑了……他大概是以為我快死了,才會找到了你這樣的一個美人兒來為我沖喜……」
搖了搖頭,苦笑著又道:「無聊……可笑。」
他真的笑了,露出潔白如玉的兩行牙齒。
「他也不想想,這件事又豈能是他一個人所能做成的?」青年人接著歎息了一聲,喃喃自語道:「無論如何,他真心的關懷著我倒是真的。」
江芷冷笑道:「他關心你……卻沒有顧及到一個女人的名譽與節操。」
白衣青年默默點頭道:「這就是他幼稚的地方……姑娘,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我守口如瓶,自然不會為外人所知。」
江芷不知怎麼,自從第一眼開始,就對這個青年人心生同情,這時對面相談之下,卻又對他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欽佩之情。
雖然這種欽佩只是淡淡的,可是這已經足以打消對他原來的惡感。
她偷偷看了他一眼,訥訥道:「你說的是真的?」
「丈夫一言,如白染皂。」
「我相信你就是了。」她的臉紅紅的,四下看了一眼,無可奈何地歎息一聲。
白衣青年恨恨地道:「今夜好像特別長………
江芷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低頭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青年道:「子時左右。」
他雙手力撐著椅柄,身子抖簌簌地站起來,定了一下,他徐徐地行近窗前。
江芷由他的動作中,已經發覺出他行動的不便,一個身懷武功的人,到連走動也不易的時候,可知該是何等的重疾系身了。
白衣青年徐徐回過身子,臉上表情很灑脫地道:「師兄必定是在我昏睡中佈置這一切……你也許不知道,當我醒來的時候,你就睡在我身邊。」
「……」江芷怔怔地看著他。
青年一笑道:「當時我真嚇了一跳,先以為你是睡著了,到後來才知道你竟然是被點了穴道。」
「是你救醒我的?」
「還會是誰?」白衣青年道:「我用『達摩指』力為你解開了穴道,還好,看來你也有武功根底,否則你不會這麼快就醒過來。」
江芷一肚子的委屈,偏偏在對方一派斯文之下發洩不出,而且她發覺到與他談話,好像很有意思。
這件事從一開頭就充滿了奇異,包括那個啞巴和眼前的這個青年,自己的被人扮作……一切的一切,真是趣味迂迥,引人入勝。
她實在還不明白,對方這個青年以及那個啞已,是怎麼樣的來歷,何以這樣武功的兩個人,江湖上不見傳聞?
她吁口氣,訥訥地道:「你的大名是任劍青?」
白衣青年一怔道:「你怎麼知道?」
江芷道:「是你師兄告訴我的。」
頓了一下,她又道:「我可以知道關於你們師兄弟更多一點麼?」
「我們師兄弟,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
任劍青炯炯的目光,深深地注視著她,忽然歎息了一聲,道:「在我沒有告訴你之前,我希望知道你的情形……」
他的眼睛在她身上一轉,奇怪地道:「你這身打扮……真像是個新娘子……是我師兄故意給你打扮成這樣的?」
江芷臉紅了一下,又氣又羞。
她忍不住冷笑了一聲,心裡想道:「哼!像個新娘子?我本來就是新娘子,要不是你師兄那個啞巴,現在……」
想到這裡,心裡真有說不出的感受。
她微微閉起眼睛,苦笑道:「你明天問問你師兄就知道了。」
「姑娘芳名是……」
「我……叫江芷。」
任劍青微微一愣,驚訝地道:「你就是『玉流星』江芷?」
江芷睜開眼睛道:「那是人家隨便給我取的。」
她雖然不願意多談,可是情不由己。
「我師兄太胡鬧了……」任劍青臉上起了一層怒色,冷冷地道:「這件事使我蒙羞武林。」
江芷睜大了眼,苦笑道:「我還不是一樣……」
任劍青歎息一聲道:「我真說不出對你的歉意……希望育一天能夠………
頓了一下,他駭然地道:「如果還有那一天的話………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姑娘莫非還看不出來?」
「你是說………
「我已是行將就木之人了!」任劍青臉上閃過一片陰影,喃喃地自嘲道:「能夠熬過這個秋天,已經是上天的恩典。」
「玉流星」江芷頓時一愣,面頰上情不自禁地顯出了一絲關懷之情!
也許她覺得這種表情太直率了,在一個陌生人面前不能不加以掩飾,可是無可否認的,任劍青給她的印象,愈來愈好。
她忍不住問道:「你得了什麼病?」
任劍青憂鬱的眸子閃過她的臉,掠向窗口,燈盞……
他傷感地說道:「如果是病倒好了,是……」
「是什麼?」她驚訝地道:「莫非是青城的『子午神光』傷了你?」
任劍青臉上一陣發白,大驚道:「咦,你怎麼知道?」
江芷冷冷地道:「你先別問我怎麼知道,我只問你受傷有多久了?」
任劍青道:「大概有三四個月了。」
「到底是幾個月?是三個月,還是四個月?」
任劍青無限奇異地注視著她,肯定地道:「三個多月,是本年七月十七日的事情。」
「七月十七日,」江芷低頭屈指算了算,點頭道:「那麼,才三個月零七天,還算好………
她抬起頭注視著任劍青,道:「據我所知,『子午神光』傷人,一超過四個月,任你華佗再世,也是無能為力。」
任劍青驚異地道:「姑娘的意思是我還有救?」
「大概還有救。」
她對這件事,已經引起了注意,當即站起來,姍姍走向壁角一張矮几邊,幾上置著藥罐,她就揭開罐蓋,細細地看著。
任劍青極為好奇地道:「姑娘莫非還精於醫術?」
江芷目光在藥罐裡仔細地看著,嘴裡輕輕地念著:「辛夷、川貝、知母、柏子仁……」
她一口氣報出了許多藥名,卻搖搖頭苦笑道:「這些藥是沒有用的。」
任劍青更為驚異地道:「這麼看起來,姑娘倒真是個行家了!這副藥,不過是青城山的一個道士開的,我已經不吃了。」
說著,他手指向桌上道:「姑娘請看這張方子。」
江芷走過去,果見鎮紙下面壓著一張藥方子,她拿起來看了看,頻頻點頭道:「這一副藥,是用對了,但是藥力還是不夠。」
任劍青道:「姑娘的意思是……」
江芷拉開椅子坐下來,拔出毛筆,在藥方子上改了幾樣藥。又酌加劑量。收了筆,她把方子交與任劍青。
任劍青看著不勝駭異道:「要改這麼多麼?」
江芷微笑道:「這方子,可是華陽觀的玄真道長開的?」
任劍青點頭道:「不錯。」
江芷道:「玄真道長醫術,江湖共仰,只是任兄你這種病,卻不是他所能解治得好的。」
任劍青越加駭異地道:「姑娘怎麼知道?」
江芷道:「因為這種病例太少了,在四川一地,大概近百年來,才有兩人。」
「啊!」任劍青奇道:「這麼說以前還有人?」
江芷微微笑道:「五年前,關中大俠伍子美,曾經罹染過這種病,病情和任兄一般無二。」
「他後來怎麼樣了?」
「醫治好了。」
「啊……」任劍青精神一振道:「是誰治好的。」
江芷微微一笑道:「是先父。」
任劍青一怔,道:「令尊是………
「江天春。」江芷慢慢吐出了這三個字。
任劍青輕歎了一聲,道:「神醫江天春!怪不得,怪不得……想不到姑娘竟是江先生的後人,真是失敬得很。」
「玉流星」江芷一笑道:「天下事真是不可思議,好像是老天爺故意安排的……也許我真的就是唯一能救你的人。」
任劍青訥訥地說道:「姑娘說的是真的?」
江芷默默地注視著他道:「是不是真的,現在我還不敢說,不過當年我父親救治伍子美的時候,我一直侍奉身邊,所以才能對這奇怪的病、奇怪的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說完,她輕輕歎息了一聲,面色和藹地看向任劍青,又道:「多奇怪,本來我渴望著能夠馬上回去,現在,卻不得不留下來。」
「姑娘對我恩重如山。」
江芷一笑道:「這句話等我治好了你以後再說吧。」
任劍青興奮地道:「明天啞師兄就可以為我去抓藥,姑娘,我真不知怎麼感謝你才好!」
江芷說道:「這個方子上的藥,只能使你病情不再惡化,卻不能夠醫好你的病,要治你這種病,還須我自己去採幾樣藥。」
「哪裡有這些藥?」
「青城山就有……」她笑得那麼甜,看著面前的那個青年,不過是初次見面,卻像是已經很熟了的樣子。
四隻光亮的瞳子,彼此對視著。
江芷心裡起了一陣劇烈的激動,她目光逃避著移向一邊,任劍青也自覺地把眼睛移開。
「我可以睡了麼?」
「我差一點忘了。」任劍青走向壁邊一座蒲團,坐下來,說道:「姑娘先請屈就一夜,明天啞師史會為你重新清理一間房子。」
說完,他已在蒲團上跌坐坐好。
江芷對於這個陌生的年輕人,產生了許多的好奇,她知道凡是內功高到某一程度,往往可以用靜坐來代替睡眠,那是一種上乘的心靈雙修生命之法,眼前這個青年,竟然已具有了這種功力。
任劍青這時己面壁坐好.雙目下垂,歸於寂靜。卻留下了心緒如麻,思情煩亂的江芷。
她慢慢地在床上躺下來。
這間房子裡的一切佈置,使她又聯想到了「洞房花燭夜」的遐思,如果一切正常的話,今夜此刻.自己正和鐵少庭在洞房裡。
那又當是如何的一番旖旎情景呢?
她的臉不覺又紅了,覺得很好笑。
這一切太滑稽了。自己的來已經夠荒唐了,可是心甘情願地留下來為人療病,是更荒唐更好笑。
照理說,她該熄燈就寢的,可是她今夜卻偏愛那紅燭高燒的喜氣。
就這樣,她不自覺地睡著了。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
江芷倏地坐起來,發覺到身上已多了一條被子,尤其奇怪的是,昨夜自己明明是睡在任劍青的房子裡,房子裡一切都是新房的佈置,可是這時自己竟然是睡在了另一間陌生的房子裡。
這間房子,雖然佈置得一樣雅致,可是絕非是任劍青的那一間。
房間裡窗明几淨,淡淡的清香是傳自桌上一瓶桂花,窗上懸掛著雅致的竹簾,一切顯得那麼恬靜、舒適。
她慢慢地下床,發覺到這間房子並不是臨時佈置出來的,而且多半是一間女子的閨房。
因為她看見房內的一切擺設,較諸任劍青的那間房子更要細緻,牆上垂著一條紅絲絨的馬鞭子,衣櫃裡疊掛的全是女人的衣裳,甚至於壁角還陳設著梳妝台,有圓圓的梳妝鏡……
江芷心裡一動,暗忖道:「這裡奠非還住有女人麼?」
目光偶爾轉動,卻又發現到梳妝台附近結著的蛛網,她立刻明白過來——這房間裡曾經住過一個女人,可是現在已經不在了。
她仔細地再看看別的地方,證明她這個猜想是正確的。
吹掉了鏡上薄薄的一層灰塵,可就瞧見了自己的臉,她的心立刻泛起了一片噁心,如果不是自己親眼看見,她真不敢相信自己會變成這樣!
鏡中是一張滿臉脂粉,一副婦人打扮的臉,頭髮由中而分,和以往的自己完全不像了。
這都是要當新嫁娘時,娘家人親自為她打扮的,想來不免好笑。
房子裡放置著一盆清水,幾塊皂角,一股腦兒地洗了個乾淨,看著身上的嫁裳也是不倫不類,所幸衣櫃裡有衣裳,就隨便挑換了一套,大小都還合適,式樣也很美,好像原本就是自己的一樣。
她洗盡鉛華,把自己變成跟過去一樣的樣子,才輕輕拉開房門,步出室外。
外面是伸延出去的一截長長的走廊,全是青色竹子搭建成的,走廊一頭面向雲海,又可下瞰群山,另一端卻是通向內捨各間。
這時朝陽新起,紅色的光條穿過薄薄的山霧,遍灑在竹舍四周,荷葉上露滴如晶,竹梢上翠羽剔翎……
江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踏著大步,走到了長廊盡頭。
廊子下,是一片向陽的山坡。
山坡上有二人在石桌上對奔,二人一白一黑,甚是醒目,穿白衣服的正是那個叫任劍青的青年,那個穿黑衣服的,也就是冒失把自己強劫上山的中年啞巴。
江芷猝然發現二人,二人也同時發現了她。
黑衣啞巴頓時騰身而起,活像是一隻極大的鳥,起落間已來到了江芷面前。
江芷只當他又欲向自己出手,正待還擊,卻見啞巴雙手連搖,並且深深地向著她頻頻打躬。
石桌邊的任劍青哈哈笑道:「啞師兄向你賠罪了,江姑娘請來一敘。」
江芷想到了昨天種種,一時還不能原諒他,賭氣地沒理他,逕自飄身而下,來到了石桌旁邊。
任劍青目注向她道:「姑娘還在生我師兄的氣?」
江芷冷笑道:「難以忘懷。」
說著氣憤地坐了下來,遂見人影再閃,那個中年啞已又已飄身而下。
他手裡平托著一個木盤,上面置著一枚極大的梨,雙手奉向江芷面前。
江芷把頭扭向一邊,啞巴又轉到她面前,她賭氣再轉過去,啞巴又跟著再轉過來。
任劍青歎息一聲道:「姑娘請息盛怒,任某也有不是之處,尚請原諒,否則愚兄弟無地自容。」
說罷站起身來,深深一揖。
江芷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再看面前那個啞巴,眼巴巴地看著自己,一副焦急的樣子,她忍不住低頭笑了一聲,伸手接過了他手中梨子。
啞巴如釋重負地打了個躬,才在石凳上坐了下來。
任劍青也坐下來,道:「這種梨是先師留下的異種,總共只得兩棵,今年結實不過百十枚,食後對於練功之人大是有益,姑娘就權作早餐吧!」
江芷咬了一口,點點頭說道:「是不錯。」
她眸子一瞟身側的啞巴,道:「令師兄貴姓大名?」
任劍青道:「我這位師兄姓秦,名雙波,長我八歲,姑娘如不棄,今後就稱他一聲秦師兄,或是啞師兄也沒有關係。」
啞巴秦雙波頻頻點頭,表示同意。
江芷皺了一下眉,頗為奇怪地道:「小妹在江湖上閱歷也相當深了,請不要見怪,你們師兄弟的大名竟是初次聽到,這是什麼道理?」
任劍青微微一笑,說道:「這道理太簡單了,因為我們從來也不曾在江湖上走動過。」
「那又為什麼呢?」
她實在不瞭解,像他們師兄弟這麼一身武功造詣的人,竟然長久甘於寂寞,不為外人所知,這不能不謂之奇聞了。
任劍青歎息一聲道:「那是為了遵從先師的遺命。」
江芷道:「令師是……」
「姑娘你更不會知道了。」任劍青訥訥地道:「當今天下,大概除了幾個傑出的老人家以外,再也沒人知道他老前輩的姓名了。」
提起了死去的師父,啞巴秦雙波臉上立時罩上了一片傷感的陰影。
任劍青頓了一下道:「先師名夏侯元烈,人稱鶴道人,是一位功道兼修的三清隱士,武功之高,當今天下只有點蒼山的賀全真能與其一較短長。先師已於兩年前故世……」
說到此,任劍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似有不能盡言之苦,輕輕歎息一聲,不再多說。
江芷想了一想,也確實不知道有「鶴道人」夏侯元烈這個人。
她又問:「令師仙逝之後,任兄才移居來這裡麼?」
「我們原本就住在此地。」
「只有你們兩個人?」
「不錯……」任劍青接著又改口道:「目前是的,以前還有一位師妹。」
江芷總算明白了,點點頭,說道:「就是住在我現在住的那間房子裡的人是不是?」
任劍青點點頭道:「不錯。」
江芷好奇地道:「她現在上哪裡去了?」
汪劍青臉上現出一片茫然,冷冷地道:「不知道。」
秦雙波也垂下頭來。
江芷心中一動,盤算著是不是還要問下去,任劍青已歎息了一聲。
他訥訥道:「不瞞姑娘說,這是我和秦師兄目前最感痛苦的兩件事之一……」
江芷道:「兩件事?」
任劍青苦笑道:「一件事是我的病,另一件事就是我這位師妹的棄山出走!我這位師妹太任性了……」
他臉上帶出了一種憤憤之容,冷笑道:「姑娘也許聽說過一個人。」
「早誰?」
「梁金花!」
「梁金花!」江芷大吃一驚道:「你說的是火焚七修門,大鬧江南,人稱『雷電仙子』的梁金花?」
任劍青點點頭,說道:「不錯,就是她。」
江芷頓時呆住了。有關「雷電仙子」梁金花的傳說,這一年來她聽得太多了。
據說梁金花這個女人是一個神出鬼沒的人物,這個人生性殘暴,武功極高,江湖上吃過她虧的人太多了,正邪兩道死在此女手裡的人,更是不知多少。「雷電仙子」的大名,武林中無人不曉,人人談虎色變,想不到這樣的一個人,竟然會是他們口中的師妹。
任劍青微微歎道:「也許是師父寵壞了她,也許是她早已不慣山居,總之,她棄山出走,在外面闖下了彌天大禍,我和秦師兄都難辭其咎。
一旁的啞巴秦雙波卻瞪著眼睛啊啊地大叫起來。
任劍青驚訝地看向他道:「莫非我說錯了?」
秦雙波怪模怪樣地比著手勢,在江芷看來是一竅不通,可是任劍青卻是一目瞭然。
只見任劍青歎息著道:「她如今要是還聽你我的話倒是好了,只怕她眼睛裡已沒有我們這兩個師兄了。」
秦雙波哇啦哇啦又比說了一陣。
任劍青冷笑道:「那部劍訣當然要追回來,只是也不能操之過急。」
秦雙波又比了幾個手勢,像是很沮喪的樣子,目光望向遠方。
任劍青道:「她雖然不仁,我們卻不能不義,那部《一元劍訣》固是師門遺物,梁師妹也只能學會前半部,要想參透後面半部,卻非要配合《一心集》,才能奏效。」
秦雙波目視遠天,滿臉悲憤。
任劍青轉向江芷,微微苦笑道:「我們只管談論這件事,卻把你冷落了。」
江芷已由對方語氣之中,聽出了一個大概,知道梁金花逃離時,還偷走了一部劍譜,像是很重要,她一個外人,自是不好多問。
任劍青目注向江芷,喟然一歎道:「我那位梁師妹如果還在,看起來年歲和姑娘你差不多,也同你一樣的高,一樣的美,只是……唉……」
江芷一笑,說道:「我哪裡比得上……也許有一天,她覺悟了,還會回來也不一定。」
任劍青道:「你不知道我這位師妹的個性,恃強好勝,任性之極,平素最不愛聽人勸告,錯就錯到底……我真怕她這麼下去,後悔莫及。」
江芷冷冷地道:「任兄既然如此說,你二人何以不盡師兄之責,就應該下山好好勸說,必要時,約束她一下,也是應該的。」
任劍青道:「姑娘有所不知,我和師兄遵師遺命,正在練習一門功夫,功夫未成之日,是不能輕易離開的。」
頓了一下,他冷笑道:「那門功力,已於半年前練成,當時我正預備下山一行,卻又不慎為『子午神光』所傷,一病至今不起……就在這一段日子裡,聞聽她愈加的橫行……秦師兄不得不下山一趟,可是他為人心懷慈善……」
說到此,頻頻苦笑搖頭不已。
江芷已為這件事,引起了莫大的關注,她目注向秦雙波道:「秦大哥,你見到她了麼?」
秦雙波乍聞江芷稱呼自己「大哥」,不由愣了一下,臉上現出一片欣慰的表情,可是當他聽清了對方的問話之後,臉上卻現出了一片痛苦的陰影。
他的眼睛,看向任劍青,作出一番慘笑。
任劍青遂代其言道:「見是見著了,卻是鎩羽而歸。」
說到這裡,他伸出手來,把師兄秦雙波的左手衣袖撩起,江芷立時發覺其胳膊上果然有一道朱色的劍疤。
那道疤痕將近有一尺長,而且傷得極深,只差一點就傷及骨頭。
這一劍如果出自敵人,似乎無可厚非,可是出自同門師妹,實在顯得過於毒辣了。
任劍青冷冷地道:「姑娘請看,這就是秦師兄一片苦口婆心的結果,如果不是他見機而退,只怕一條性命,也勢將喪生其手。」
說到此,他那張略現蒼白的臉似乎顯得十分激動,秦雙波更是懊喪無語。
「玉流星」江芷輕輕一歎,站起來道:「這實在是一件師門不幸的事情。任二哥,你的傷勢不宜再拖,我打算現在就上山一行,看看是否能夠找到幾樣需要的草藥。」
秦雙波馬上站起來,拍拍自己胸脯,表示要陪她去。
江芷微微一笑,道:「你是怕我一去不回去?」秦雙波臉上一紅,果然為她說中了心事。
江芷面色微冷,道:「我既然答應留下來,就是用轎子來接我走,我也是不走,否則你們也別想留得住我。」
說完展開身法,一路向著對面嶺陌間撲縱而去。
秦雙波瞠視其背影消逝之後,回頭向師弟任劍青比了一下大拇指,面現欽佩之色。
任劍青冷冷笑道:「師兄,這件事你雖是為我著想,可是卻忽略了這位姑娘,我預料著那鐵家兄妹,必不會與你善罷甘休。」
秦雙波冷笑著,又拍了拍自己胸脯。
任劍青歎道:「師兄你當然是不怕,只是你不要忘了,江姑娘乃是鐵家的媳婦,萬一要是傷了鐵家的人,又怎麼向江姑娘交待?」
秦雙波怔了一下,一雙手頻頻搔頭,忽然面現喜色,連連比著手勢。
任劍青長歎一聲,搖頭苦笑道:「你要把這位江姑娘當成一般尋常女子可就錯了,婚姻大事,豈能如你所說的這般簡單,況且她如今已是有了婆家的人,我怎能作出那等不義之事,讓天下人恥笑。」
他冷冷一哼,又道:「這件事以後不要再提了。」
秦雙波被他這番話說得無言以對,樣子很沮喪。
任劍青站起來,正要向前移步,忽的踉蹌一晃,又坐了下來,他原本蒼白的臉,此刻卻泛出了一片粉紅色,緊接著現出一片赤紅,身子簌簌起了一陣顫抖。
秦雙波大吃一驚,頓時撲前,緊緊抓住了他的雙肩。
任劍青吃力道:「我的病發……了,快為我推拿三里穴……」
話未說完,嗆出一口鮮血,一頭栽下即昏死過去!
秦雙波大吃一驚,趕忙把他抱起,右手抵向他三里穴,用力向上一推,任劍青像是觸了電似的,又是一陣顫抖,才徐徐睜開了眸子。
他苦笑道:「不要緊……休息一下也就好了。師兄,請扶我回去,江姑娘回來,要她來看看我,這種病她曾經治過。」
秦雙波冷靜地點點頭,遂把他抱起走向室內。
「玉流星」江芷一路翻上了山巒,但覺得眼前白雲飄飄,凌厲的山風幾乎使她站不住身子,她不得不貫注內力,一步步向前踏行。
她所要找的一樣藥草,名叫「地果」,是一種罕見的藥草,生長的地方,必須是高山雪地,青城山巔長年積雪,正是這種地果的理想產處。
由於她自幼隨著父親「神醫」江天春四處採藥,已使得她事實上成為此道的高手。
在附近轉了一圈之後,她的眼睛立時被滋生出白雪以外的一種紅色小豆所吸引住。
想不到這麼容易就發現了「地果」,她喜悅地撲上前,仔細地觀察著——這種植物,有一根紅而透明的小莖,一共有六片葉子,左右各三片,圓圓的很好看,試著用手指在葉上一點,那些葉子立時就像含羞草一樣地縮收起來,這證明的確無誤。
她慢慢地把四周的白雪分撥開來,露出雪層下的泥土,就可見這種「地果」的根部,像是一隻人手一樣地扣抓在地面之上。
「玉流星」江芷很高興,想不到一點不費事就找到了這種奇藥,她用力地抓住「地果」的根莖,四周搖晃了一陣之後,猛的一下就提了起來。
像是一個大地瓜似的,下面連著一枚青色的果實,足足有碗口那麼大小,本來是光華潔淨的表皮,在和空氣接觸的一剎那,頓時枯皺收縮成為拳大的一團。
江芷立時由身上拿出一塊綢帕,連著一大捧白雪把它包紮起來,然後她再注意地向下看看,發現這片雪地上,至少還有同類的地果七八株之多。
吉人自有天相,任劍青的一條命毫無疑問地保住了。
她把采好的那枚地果繫在腰帶上,只覺得這一會兒的工夫,兩手兩腳凍得生疼,刺骨寒風吹在臉上,就像是利剪剪肉般的疼痛。
站在雪峰上,四下看看,只覺得群山都在腳下,任劍青他們所居住的那幢竹舍,獨佔一嶺,四面碧野奇花,老槐修竹,確是美極了,兩者相去的距離,不過百十丈高下,卻有兩個季節的分別。
若非是她惦念著任劍青的病體,想早一點開始為他治療的話,真想在這裡多玩玩。
任劍青的影子對於她已不再陌生,反之倒似有一種親切的感覺,相形之下,倒是鐵少庭生疏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罪惡?一個尚未過門的妻子,在新婚之日被人家攪散了,卻心甘情願地住在劫持自己的人家裡……
想到這裡,心煩得很。
家裡該是怎麼的情形?鐵家又將是怎麼一個情形?這些紛至沓來的思索,一時使得她情緒低沉,無形中四周的美麗景色也為之黯然失色。
她轉過身子,向面前不遠的那片松林繞出去。
鞋底踩在不算太厚的積雪上,發出「絲絲」的聲音。
松枝上垂掛著無數根像是水晶一樣的冰枝,樹樹相連,看過去簡直是一片水晶瓊瑤的世界。
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住,想要多看上幾眼,誰知道就在多看一眼的當兒,卻發現了一件使她大吃一驚的怪事。
為了證實她沒有看錯,她繼續向前走了幾步。
一點都沒錯,她看見了正前方的一棵大雪松下面,有一個一身雪白衣衫的老道姑,正在盤膝打坐。那道姑看上去大概六十歲左右——這個歲數,是由她呈霜的白髮上判斷出來的,如果僅僅由容貌上來判斷,那道姑竟然還不到四十歲。
在冰天雪地裡,居然會有人在打坐?這不能不說是一件奇事兒!
「玉流星」江芷一驚之下,決定要看個清楚。
她繼續向前走了幾步,卻發覺那道姑並非是閉著眼睛,而是睜著眼睛的,因為眼睛特別細小,遠看上去形成一線,很容易被人錯覺為閉著眼睛。
那道姑非但是睜著眼睛,而且眼睛平直地在盯視著她,不知她在雪地裡坐了多久了,只見她兩肩和頭頂之上,都積著白白的一層雪花,尤其甚者,她的兩眉、雙頰之上還凝著薄薄的一層冰!
這道姑整個的一個人,像被冰凍結住,說她是尊石像、一具木刻也不為過。
江芷如非體會出她凌人的目光,簡直疑心她是個死人——是一個已經早已坐化的人。
這道姑細小的眼睛,尖尖的鼻子,生著一張和雷公一般的尖嘴,雖然配合起來,尚不十分的難看,可是給人的第一個印象,絕非是討人歡喜的那一型。
道姑一身白衣,卻穿著一雙紅色的繡花鞋,頭上頂著一頂紅色的風帽,肩上斜插著一柄極長的拂塵。
「玉流星」江芷打量了她一番,好奇心促使之下,她本打算開口問問她,可是轉念一想,卻把到口的話忍住,繼續邁步前行!走了才兩步,忽聽得身側道姑發出了陰森森的一聲冷笑道:「站住!」
江芷是站住了,卻並沒有立刻偏頭去看那個道姑。
道姑發出了一陣低沉、令人毛髮聳然的笑聲,臉上,眉上、頭上的雪花,如繽紛的落英,簌簌下墜。汪芷隨即偏過頭,吃驚地看著她。
白衣道姑笑聲頓住,扛在肩上的那面拂塵「啊」的一聲,抖落而下,原本積落在拂塵上的雪花,像是滿天銀星般地紛落在江芷身側四周,也有些散落在她身上。臉上,雖然是細小如麥皮般的雪粒,打在身上,卻也有說不出的疼痛。
由此自可想知,這道姑的內力是何等的驚人了。
「玉流星」江芷不禁秀眉一挑,平白受人欺辱,自是心有未甘。她身子向後一挫,飄出了丈許以外,改與那道姑成了正面相對之勢。
白衣道姑露出了森森白牙笑道:「一別十年,小丫頭不單長大了,武功也頗是了得,只是在尊長面前,如此無禮,不覺得太放肆了麼?」
江芷一怔道:「你是誰的尊長?你認得我?」
白衣道姑慢慢站起身子,冷笑道:「十年前在玉佛峰,你師父帶著你及兩位師兄,曾與貧道有過一面之緣。你怎的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