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冷劍癡魂 文 / 蕭逸
燕青道出竹杖翁仲元乃是他師父時,那黃衣少年,不由呵哈一笑道:「這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
他這麼一說,余燕青不由大吃了一驚,當時怔了一下,緊張的道:「兄台何人,怎麼在下……」
他本來想說,自己怎會不認識,可是話到口邊,又覺這麼說出,太似不恭,所以頓了一下。這黃衣少年那黃蠟也似的面皮,裂開了兩條笑容看了左右一下,點了點頭道:「等一會你自然會知道,現在不是敘述家常的地方和時候,來!來!來!我們比劃一陣就得啦!」
燕青一抱雙拳,臉色微紅道:「呂兄既與家師相識,雖不肯將大名見告,小可也不能冒昧!」
黃衣少年嘻嘻一笑道:「上陣比武,親父子也是一樣,哪有這麼些個講究,來來,快吧!」
說罷身子已旋出了五尺以外,雙手把兩襟往腰上一掖,那動作就是等著動手了。
燕青聞言心說:「好小子,你倒會佔便宜,你既如此,我也說不得只好得罪了。」
想著身一塌,已竄在了那黃衣少年身前,雙手方自一抱,正想交待一句再動手,不想那黃衣少年,早似不耐,嘻嘻一笑道:「打!」
猛見他往前一上步,又夠上了步眼,右掌向外一抖,「搖天撼地」,五指箕開,似推又抓地直向燕青當胸猛遞了過去。
余燕青可知道這黃衣少年,有一身好功力,心中不敢有絲毫怠慢之處,此時對方掌勢已到,離著他尚有尺許前後,燕青已感到對方掌力驚人,不由心中一驚,忙自用「倒踩枝步」的身法,向後退了幾步。不想這黃衣少年身形不動,可是他口中仍自笑道:「不行,還得退後!」
燕青方自一驚,似覺這呂超右臂,倏地加長了幾寸,仍自當前疾推了來,而且掌風獰厲無匹。燕青這一霎時可是嚇了一跳,當時不及細思,身形一騰,已起在了當空,用「細胸巧翻雲」的身法,倏地向外一滾,輕飄飄地已落在了當地。
那黃衣少年唇角帶著微笑輕輕道:「這一勢,應變為『蒼鷹搏兔』,就比較有力量些了,現在僅僅守身,卻談不上還擊,小伙子!你尚需磨練!」
他像似炒蹦豆也似地說出了這些話,在場無一人聽出他說些什麼,只燕青聽得清清楚楚,他不由俊臉一紅,細想之,對方之言,卻是極為有理,當時不禁又怔了一下。那黃衣少年,身形如影附形,又跟蹤來到,依然是滿面春風的撲到。
燕青這時又羞又氣,銀牙一跤,身形向下一蹲,黃衣少年正好撲過,燕青左足尖一點地,右腳「鐵犁轉地」,似旋風也似的捲起,直往這黃衣少年心窩上踢了過去。當場發出了一陣叫聲,俱認為這一腳,那黃衣少年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了!
誰知事情是不如人之預料。這一腳眼看已踢到了那黃衣少年心窩之上,忽然見那黃衣少年雙手往胸前一格,身形一個倒裁,看來就似為燕青這一腿所踢中了一般,整個身子向後倒了去。
全場頓時炸開了一聲驚叫,也只有燕青心裡有數,自知自己腳尖,根本連對方衣服也沒沾上,黃衣少年這一倒,燕青口中低叫了聲:「不好!」
當時忙向回一收腿,用「勾腿盤身」之身法,疾向旁來了個疾轉。
他身子方一轉過,那黃衣少年果然用「鯉魚打挺」的身法,把身子躍了起來。在空中雙腿一分,分點燕青雙目,這一手可是厲害到家了。
就連在場的那位陸尚書,看到此,也不由嚇得口中「啊!」了一聲。
黃衣少年雙腿一點即到,燕青猛然一咬牙,心說:「好小子!你敢下毒手,我也不客氣了!」
他想著雙掌倏地一合,黃衣少年雙腿已到,燕青不退反進。
他猛然向前一進步,雙手「二郎擔山」,向兩下一點,已把黃衣少年一雙小腿分開,接著雙掌一合,低聲叱道:「打!」
只見他雙手再次一合,這次合著向外一推,卻是用「童子拜觀音」式,猛地把雙手磕了出去。
這一手功夫,要是打上了,那黃衣少年重則當場殉命,輕則也殘廢終身。
可是強中更有強中手,這黃衣少年本身可就是一個天地之間的怪人。
你看他年似少年,實則上他年歲也是一個謎,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大年歲,只是他內功充沛,又擅駐顏之術,是以看來直如二十五六,他那身功夫,就是燕青師父竹杖翁仲元,也未必能勝他,更不要說是燕青了。
燕青雙手合十下擊,心中尚存有不忍之心,暗忖:「我和他素無仇恨,這一擊要是把他打死了,於心何忍?」
他腦中這麼想著,掌勢不由略微遲豫了一下,黃衣人忽然呵呵一笑。
他笑著雙手向前一按一伏,身形雖是凌空,卻把身子整個翻了過來。
余燕青驚愕之間,才知道自己這一式,竟又是落了空招,慌忙之中,向下一矮身,用「擎天一拄」的手法,雙掌朝天一舉,突然直貫黃衣人前胸。
那黃衣人口中哼了聲:「好!」
燕青就覺眼前黃影一閃,微聞頸後涼風襲來,慌忙一個疾閃,黃衣人卻在自己背後三尺以外,正自看著自己微笑。
燕青心中一驚,也不知對方笑的原因,只當他是有心輕視自己,不由臉一紅,冷笑道:「兄台好厲害!只是不施出絕招,難令小弟心服!」
黃衣人呵呵一笑,他口中卻低低道:「你還不心服麼?唉!」
燕青聞言一驚,黃衣人已大吼了聲:「看掌!」
他猛然雙掌用「虎撲式」猛地撲到,燕青身形後轉,偶然注目黃衣人雙掌,只見他雙掌掌手,各有銅錢大的一個紅心,燕青倏地想起了一個人來,不由幾乎出了一身冷汗。
他口中「哦!」了一聲,錯步盤身,一時瞠目道:「閣下莫非是沙漠黃人呂……」
才說到此,黃衣人已怪笑道:「哪有這麼些話,打!」
他說著身形再次下矮,卻用「風手」撲出,余燕青這時心疑來人是聞名江湖的怪人沙漠黃人呂西風,久聞此人一身傳奇,自幼就身負奇稟,出沒沙漠,很做了些驚天動地的事情。
只是此人一生從不出沙漠一步,怎會突然出現中原?更有興來此參加武試?
這簡直是令人不可思議!燕青這麼一想,不由又驚又怔。
他還是幼年由師父口中得知,師父告訴說,他在沙漠中結識交了一個異人,此人就是沙漠黃人呂西風,並告訴自己說,此人雙掌掌心,各有硃砂痣一顆,大如銅錢,為他本身所練一種內功的特徵,囑自己遇上此人,不可得罪等語。
余燕青這時突然憶起師父之言,可是又見來人那副生相,分明少年中人,如何會是那位怪傑?幾方一想,心中愈發驚疑不已。
可是此時對方竟是毫不留情,撲式又到,燕青把心一狠,暗忖:「不知者不怪,他既如此逼我,我也說不得只好與他一拼了。」
想著暗以真氣一提,力貫右臂,用「觀音掌」向外一推,只發了七成勁,他口中叱道:「著!」
這一掌才一推出,就見那黃衣人,忽然大叫了聲:「啊呀!」
余燕青不由一驚,再看那黃衣人卻如同一個元寶也似的翻出去,整個人全倒在了地上,弄了一身土。
燕青聽他一叫,方自暗怪自己不該發掌太重,以致於把他打傷了。誰知黃衣人卻坐在地上,望著自己微笑,道:「我認輸,甘拜下風!」
這時全場歡呼,掌聲如雷,傳場忙跑了過來,笑著問那黃衣人道:「怎麼?摔著了沒有?」
燕青這時又把黃衣人摻了起來,一面笑道:「小弟一時收手不及,兄台可曾傷著了?」
黃衣人只是搖頭道:「還好!還好!」
燕青心中這時疑念大釋,尚忖:我還把他當成了沙漠黃人呂西風了,原來不是的。只是!這人一言一笑,處處令人可疑,想著不由緊緊盯著這人。
黃衣人卻拱了拱手,往一邊退下了。
這時又是放炮三聲,比試就算是終結了,陸尚書親自傳下話,召見前幾人。
燕青,呂超,和那花銅一齊至前,陸治宣佈了名次,第一名余燕青,第二名呂超,第三名是花銅,隨後六人也一一報了名字。
陸尚書親自走下位來,含笑道:「汝等全為武技優秀之人,除余燕青,呂超分領神技營正副統領以外,以下之人,本座當各有重用。」
九人一齊彎腰為禮。陸尚書又親自勉勵了一番,這才先行退下。
他目光在燕青身上轉了一轉,面帶欣慰,卻沒有說些什麼。
燕青在人前,自然也不願顯出與陸治認識,當時九人一齊彎腰,陸尚書退下之後,那位金總兵含笑上前與燕青握手笑道:「難得!難得!足下真是少年得志了,這神技營為朝廷親諭成立的……你這般年青,就做了統領,日後真是不可預料,尚盼好自為之。」
燕青躬身領命,這位金大人目光又轉到了那黃衣人身上,嘿嘿一笑道:「真看不出來,你還真有兩手,你叫什麼名字?」
黃衣人彎腰笑道:「小的名叫呂超!」
金大人上下打量了他幾眼,滿面驚疑之色,他心中不由暗想:「這真是人不可貌相了……」
想著又與其下各人,也一一握手,講了些訓勉之言,這才誡告各位回家聽命。各人離了校場,燕青才一出場,二虎子已笑著跑過來,老遠就嚷道:「公子!你真行,我這裡給你磕頭了!」
這小子還是說磕就磕,頓時爬在地上,通!通!通!一連磕了三個響頭,口中又道:「小的參見統領大人!」
燕青臉一紅,忙道:「快起來!快起來!什麼樣子?」
二虎子由地上站了起來,燕青皺眉道:「你快去備馬,我們早些離開這裡!」
二虎子領命而去,燕青偶一偏頭,卻見那呂超,正在自己身邊,望著自己微笑。
燕青雖是得中頭名,可是心中對於這呂超,仍是有些費解。要是照他先前動手的身手上判來,此人分明是功高不測,自己絕不易勝他……這人真是一奇怪的人,再說他也姓呂,與那呂西風,正是同姓,不由又加重了他幾分懷疑。
當時見他向著自己微笑,忙也回笑了一下,一面抱拳道:「適才多承呂兄手下留情,小弟雖勝,也是僥倖得很……」
那呂超這時一搖一擺走近,嘻嘻一笑道:「余燕青,你住在哪裡?」
燕青聞言一怔,心說哪有這麼連名帶姓地叫著問的,當即含笑道:「小弟住在本城豹子胡同二號,是寄居在陸……」
方說到此,那呂超已轉身而去,一面笑道:「我知道了。」說完拖著兩隻破鞋就走了。燕青不由皺了皺眉,心中暗想:「這傢伙可真是一個怪人……」
想著已來至大門,卻見二虎子,正拉馬站在門口,直朝著自己前來。
燕青接過韁來方要上馬,卻見大眉兒笑著跑過來道:「公子!公子!等麼!」
燕青一怔道:「咦!你怎麼來啦?」
大眉兒先是立正,鞠了一個躬,一面道:「奴婢這裡先恭喜您啦?」
這時大門口還有不少人,全圍著這新考的武統領,燕青早已面紅過頂,他紅著臉道:「我先回去啦!」
不想大眉兒笑道:「太太小姐等了你老半天了,請你過去呢!」
燕青把馬繩往二虎子手上一扔道:「你等著!我去去就來!」
二虎子一面牽著馬,一面用手分著兩邊的人,皺著眉毛,口中大嚷道:「沒有什麼好看的,一個鼻子,兩個眼睛,嘿!我說,倒是讓路哇!」
燕青與大眉兒擠出人群,果見對街備著一輛馬車,下著車篷,大眉兒一指那馬車道:「太太小姐都在車上呢!」
她說著回頭對二虎子道:「你請回去吧,公子坐車回去啦!」
二虎子本想乘著一路,好給燕青多套套近,好弄個小事情,不想為大眉兒平空給拆散了,心中老大的不是滋味,當時口中嘟嚕道:「媽的!什麼事只要一有你小丫頭,准他媽的砸鍋!」
大眉兒還嚷道:「你說什麼?」
二虎子已上了馬,扭著臉道:「我呀,我沒說什麼!」
說著策馬而去,這時燕青已同著大眉兒來到了對街,陸用梅正撥開窗簾,往外看著,見燕青來了,忙把簾子放了下來。
燕青這時走至車下,大眉兒已把車門打開,陸夫人在車內含笑道:「余少爺請上來吧!」
燕青忙上了車,匆匆叫了聲:「伯母!」
又看了一邊的用梅一眼,輕輕叫了聲:「賢妹……」
那陸小姐本來是挺隨便的,無論什麼時候看見了燕青,總是有說有笑,大方得很,可是這一霎那,不知如何,竟顯得十分忸怩起來。
她只是甜甜地一笑,小聲的喚了聲:「大哥……」
陸夫人揮手道:「坐!坐!不要客氣。」
燕青遂即落座,這時陸夫人笑瞇瞇的道:「適才在考武場子裡一切,我都看見了,可真難為你,你小小年紀,卻是怎麼練的?」
燕青窘笑道:「伯母誇獎了!小侄兒實在並沒有什麼真實功夫!」
陸夫人已連連點頭道:「真難得!真難得!小小年紀!」
這時那坐在一邊的用梅,卻用眼睛瞟了燕青一眼,半笑道:「大哥就要走了,不住在我們家裡了呢!」
燕青怔了一下,陸夫人也是一驚道:「誰說的?」
說著又轉過了臉來,問燕青道:「要走的罷?」
燕青搖了搖頭道:「沒有呀!妹妹開玩笑的……」
陸夫人以手捫胸道:「嚇了我一跳!」
陸用梅卻微微一笑道:「這是真的。娘請想呀,他考上了第一名,又是神技營的統領,說不定哪一天一調,不就走了麼?再說……」
她那雙杏目斜睨著燕青,笑道:「再說人家現在是有了身份和功名的人了,哪能沒有個府第,所以我猜余大哥是要走了!」
陸夫人點了點頭,道:「這也是真的,你不說我倒還忘了,你這一提,我才算想明白了。這是你大哥的大事,我們倒還是不能硬留人家……」
用梅不由一嘟小嘴道:「不說還好點,一說媽媽反而攆人家……」
陸夫人不由格格笑了,她道:「你這孩子,卻說什麼……我攆人家?只怕留也沒法留啊!」
燕青這時聽她母女說著話,卻是一句也插不進,只是紅著臉,低著頭。
車行如飛,在路上咕嚕嚕地跑著。陸用梅一雙大眼睛只是在燕青身上轉著。
陸夫人忽然問燕青道:「賢侄你今年多大啦?」
燕青欠身道:「二十五了。」
陸夫人點了點頭,她嘴裡很小聲地自語道:「二十五、十九……歲數還差不離……」
這時用梅卻把頭扭到一邊去了,馬車已到了陸府大門口,二虎子在門口等著呢。
他開了車門,大眉兒一跳而出,道了聲:「謝了!」
二虎子皺眉道:「我這聽差的真當的好嗎……」
說著燕青小姐及陸夫人也一一下了車,一行人魚貫而入,燕青又隨著入內,親向陸尚書道了謝。陸治著實誇獎了一番,並囑晚上為燕青設筵賀功。
暫時安靜的余燕青,一個人返回到了住處,大眉兒為他脫下了外衣,燕青又摘下了帽子,忽然他吃了一驚,原來這帽子前後,都鑲有一塊佩玉,前方後長,此時這兩塊玉石,竟是全沒有了。
這本也不值得那麼大驚小怪的,可是燕青卻拿著帽子發起了呆來。
他心中暗暗想:「我出門之時,這兩塊玉明明在上面的,怎會回來就沒有了,這也不是十分小的玩藝兒,就是掉在地上,也會有個聲音的,怎麼我竟會一點也不知道呢?」
他想了半天,也不知是怎麼回事,當時把帽子往一邊一扔,倒在了床上。
按說,他此時心情,應該是充滿了喜悅和興奮才是,可是他卻一點也不,回轉在他心中的卻是一種說不出的感傷!
他枕著雙手,在床上想道:「這莫非就是我的本意了麼?雖然我已被朝廷任命為官,可是我並不高興!」
想著他又自床上站了起來,不一會,宅內已來人請余公子吃飯了。
燕青懶散散地換了一身乾淨衣服,再怎麼,這總是一件喜事,而且老尚書親自歡晏,不得不提起些精神來應付。
他走到內後廳,見老尚書夫婦和陸小姐,同在廳內,而且各自都是面帶喜色。
大廳上燃著五六枝蠟燭,燕青一進門,老尚書已嘻嘻笑道:「來,來,賢侄你坐下……今天你可真是出盡了鋒頭,全北京城誰不在說你?唉!少年得志……少年得志!」
燕青行了禮,坐下,一面道:「這都是托老伯伯的福!」
陸治似乎今天極為高興,他哈哈笑道:「自從我在馬車上初一見你,就看出你器宇不凡,果然你不使我失望……」
他笑了笑,道:「今天晚上我備上了酒,好好喝喝……喝完了酒,我還有話給你說!」
燕青陪笑道:「小侄從命!」
這時聽差的入內報告,菜已擺上了,陸治含笑站起道:「請吧!我們是自己人,不用客氣啦!」
燕青跟著陸治進了飯廳,各自落了座,這一席酒菜,是老尚書親自關照要備豐腴的,所以十分豐盛,燕青就把心中一些憂懷暫時丟開,隨著老尚書開懷暢飲了起來,賓主二人一問一答,談得十分暢快。
一席飯畢,已是玉兔高昇了,老尚書和燕青二人,都有些醉醺的了。
他離開了飯桌,哈哈笑道:「這才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真痛快,今天晚上,我真是太痛快了……」
燕青也笑道:「老伯喝得太多了……」
陸治這時斜著步子趟出了幾步,把一邊人嚇了一跳,都以為他要倒下了,爭著要去扶他,陸尚書卻搖了搖頭道:「沒關係!沒關係!賢侄,你跟我來,我有幾句話要問問你,你就給我一個爽快吧!」
燕青諾諾道:「老伯有話請說,小侄力所能及,無不從命!」
說著已把陸治扶到客廳,這時陸夫人和小姐,也都跟隨來坐下了。
老尚書一雙眸子,看著自己愛女,良久大笑了幾聲,道:「好!好!我陸治做事,一向是快人快語,賢侄!我今天要給你談的非為別事……」
他說著略微遲疑了一下,終於抬頭道:「賢侄!你看我女兒歲數也不小了!……老夫這幾年來為她終身大事,著實是費了不少心情,只是,唉……不瞞你說,就沒一個能看上眼的!」
老尚書這句話一出口,燕青立刻就覺得全身血液「轟!」地一下,全都湧了起來,一時目瞪口呆,可是他極力的鎮定著,卻是一句也不能接口,他心中暗想道:「完了!果然我最怕的事,他竟提出來了!」
這時陸小姐更是玉面一紅,她方由位子上站起,要出去,陸尚書卻呵呵一笑道:「不要躲,你回來!」
用梅已走到了門口,聞言低著頭也不動,老尚書哈哈一笑道:「爸爸自幼見你,雖是女兒之身,卻頗有男兒豪氣,為何到了此時,又如此兒女之態……來來!你坐下大大方方的,這是你終身的事情。」
用梅只是連連的微顫著,陸夫人已上前把她摻過來坐下,她只是緊緊地垂著頭,一句話也不說。
老尚書這時又笑了幾聲,他今天確是喝多了一點,顯得比平日更為豪壯。
他眨著一雙模糊的眼睛,對著燕青道:「燕青,老夫有心將小女許配與你,不知你意下如何?希望你能老實的給我一句話。」
燕青這時順著脊椎骨,直向下淌冷汗,老尚書這句話,真似單刀直入,不容他有絲毫猶豫,他抖戰道:「這……這個……」
陸尚書呵呵一笑道:「別這個那個了,你乾脆一句話吧!怎麼樣?這裡三個人,都是自己人!」
燕青急得臉紅脖子粗,偷眼一瞧那陸小姐,見她此時竟是粉頸半傾,一雙看似極羞的美目,正自斜瞟著自己,似乎也在期盼著自己的一諾。
燕青長歎了一聲道:「小侄一介俗夫,小姐千金之體,實在是不敢高攀……尚書……」
才說到此.老尚書的臉倏地紅了,陸小姐的頭也低下去了,陸尚書嘿嘿一笑道:「說什麼一介俗夫,你如今已是狀元老爺了,莫非小女配不上你麼?」
他哈哈一笑道:「賢侄,乾脆一句話吧!」
陸小姐這時只覺鼻子一酸,競自流下了兩行淚來,她匆匆站起來,用手遮著臉跑了。
燕青終於一咬牙道:「老伯對於小侄恩重如山……」
才說到此,老尚書苦笑著一搖手道:「這都是廢話,你只答我問你的話就是了……」
燕青低下了頭,一時心中交戰道:「要說陸小姐如此才貌冰姿,還會有什麼不如我意的?只是我如今兩處情債未了,不能如此荒唐,以後要是雲娜來了,我拿什麼臉去見她?老伯雖對我恩重如山,我卻是不能喜新厭舊。」
想到這裡,猛然抬起了頭,奈何這句話到了嗓子口,竟是說不出口,只瞪著一雙死魚也似的眼睛,看著陸尚書,額角竟也急出了汗水。
陸治忽然一笑,用著溫和的聲音道:「燕青!你不要急,我知道你有你的為難之處,一定是還惦記著那過去的好感情!」
他笑了笑又道:「只是!往事都過去了,一個人是不該對以往沉醉的!老實說,我既敢這麼給你提這門親,自然心中有把握的。」
他笑了笑又道:「這些日子裡,我早已派人去過苗疆了,用私人函件面訪那大康族長,我信中把你的下落告訴了他,並且盼他趕快把她女兒雲娜送來!」
燕青聽到此,不覺張大了眸子道:「結……結果呢?」
陸治搖搖頭道:「結果我失望了,雲娜早已失蹤了!孩子你想想,那蝶仙既發過誓不嫁任何人,雲娜又失去了音訊,如今生死不知……你還等什麼呢?」
他眨了一下眸子道:「你年紀青青……可划不來為此抱定獨身!」
「再說小女日來和你相處,以我看對你印象不惡,我一生只此獨女,自無輕易與人論婚之理,我看你尚有前途,所以……」
他說到此,見燕青明眸之內,珠光閃閃欲墜,知道他內心難受,自然往下的話,不好再說下去了。
當時怔了一下道:「你……你怎麼了?」
燕青勉強笑道:「沒……沒有什麼……」
陸尚書歎了一聲道:「我本以為說出來你定會一口答應,誰知……」
他又歎了一聲道:「不過……婚姻之事,是人生第一大事,我也不太逼你,你今天晚上仔細想一想,明晚再給我答覆,我等著你一句話。」
他皺著眉,苦笑了笑道:「現在請回房去吧。」
燕青連連稱是,陸夫人還真是體貼,過去摸摸燕青身上,皺眉問道:「你不冷嗎?哎呀!穿這麼少!」
她說著話又回過頭來,叫道:「大眉,你打著燈籠,小心送余公子回去,把老爺那件狐腿斗篷找出來送過去!」
燕青忙道:「用不著!用不著!我不冷。」
奈何陸夫人是一再不依,大眉兒已把燈籠點著了,推開了門,叫道:「呀!又下雪了!」
燕青這時向二老告了退,陸氏夫婦親送至廳口,陸尚書手在燕青背上拍著道:「你好好想想……我兒子是文狀元,要是再有個武狀元的女婿,那可……」
說著他又歎了一聲道:「不過……唉!你想想吧,我不送你了。」
燕青怔了一下,這才鞠了一躬告退而去,大眉兒打著燈籠在前穿行了一段,回過頭道:「公子!你今天是怎麼了?」
燕青搖頭歎了一聲道:「我內心的痛苦,你怎麼會知道?」
大眉兒瞇著眼道:「小姐金枝玉葉,哪點不好呀?盧公子提了三次親,大人都沒答應,今兒個居然自己說出來給您………唉!可是你為什麼不答應呢?」
燕青也不知誰是盧公子,他心內此刻是煩得很,當時跺了一下腳,又發覺不該給他發脾氣,只長長歎了一聲道:「我頭昏得很,想睡覺……」
大眉兒轉過了身子,一面走著尚道:「你沒見小姐在樓上哭成什麼模樣了?唉!真可憐……本來嘛!……一個。」
燕青不由站住了腳道:「她為什麼哭呢?她……」
大眉兒又回過了身子,搖頭道:「也不知你老人家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這麼大姑娘,提親被人家給回了,你說她不哭誰哭?就是我,我也要哭呢,更別說她是一個尚書的千金小姐了!」
燕青只急得狠命地搓著雙手,那雪花一片片的,都落在了他的身上頭上……他呆了一會,大眉兒拿著燈籠往前晃了晃道:「公子!怎麼樣?你是答應了不是?我這就去給你回老爺去!」
說著轉身就跑,燕青大吃一驚,忙喚道:「回來!回來!誰叫你去的?」
大眉兒懶洋洋地走了回來,挺不帶勁地道:「人家都說,『癡心女子負心漢』,這句話真是一點不錯,就拿這件事來說吧……」
燕青重重歎了一聲,長袖一甩,已踏雪而去,他越過了大眉兒,一溜煙也似的走遠了。
大眉兒急得喊道:「公子別跑!別跑,我是說著玩的!」
可是燕青哪裡再回頭,他含著滿腔辛酸,匆匆返回室中去了。
大眉兒怔怔地看著滿空雪花,她搖了搖頭道:「他真是吃了秤鉈,鐵了心了,唉!」
說著才轉身而去,燕青本是有幾分醉了,可是連驚帶愁早已醒了八成,此刻再吃這冷風一吹,已完全清醒了過來。
他匆匆返回住處,由月洞門中進入,卻見自己住室門開著,燕青心中一動,暗想:「我出來時,門是關著的呀?」
想著忙進到室內,在書房點上了燈,才一回身,不由他吃了,一驚,原來不知何時,竟在一邊太師椅上,端端正正的坐著一個人。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日間較武場與燕青爭過短長的那位黃衣怪人。
燕青見他正自四平八穩地坐著,向自己齜牙一笑道:「你才回來,我等你老半天了。」
燕青先是一怔,遂後笑了笑,一抱拳道:「原來是呂兄,深更半夜,不知有何見教?」
他想著心中也不禁有些不愉快,暗忖:你這人是太冒失了,哪有主人不在,自己開門人內坐著的?
這呂超嘻嘻一笑,仍舊坐在位子上不動,他深手入懷中,摸了半天,才伸出手來道:「我是來還老弟你東西來的,你瞧瞧是你的不是?」
他說著把手遞過。燕青怔了一下道:「還我東西?你不欠我東西嗎呀!」
想著已由黃衣人手中,把他要還的東西接了過來,只覺得是兩粒石子兒也似的東西,低頭一看,竟是兩塊亮晶晶的玉石。
燕青再一細看,不由口中「哦!」了一聲,一連後退了好幾步,抖聲道:「這是小弟帽上之物,兄台如何……會到手?」
黃衣人哈哈一笑道:「好小子!你真的傻得可以了,你再想想!」
燕青皺了一下眉,心說:「這傢伙怎麼愈來愈不像話了,居然好小子之類的話也罵出口了?」
想著不由不悅道:「我想不起來了,反正既是足下送來,我這裡先謝謝了,天晚了,足下請吧!」
這話已等於是下逐客令了,就是再臉厚的客人,聽著這話也是坐不住了。
可是黃衣人卻呵呵一笑道:「好小子!你不要不服,我老人家要是脾氣來了,揍你一頓你也不敢怎麼樣!不要說你了,就是你師父見我還得叫一聲『大哥』哩!」
燕青不由一怔,後退了一步道:「這麼說,你老卻是那沙漠黃人呂西風了?」
黃衣人哈哈一笑道:「這是我獨有的標誌,你還疑心有人冒充我老人家麼?」
他說著一伸雙掌,露出掌心上兩顆又圓又紅的硃砂痣來。燕青不由愕了一下,忙自拜倒在地道:「果然是呂老前輩,弟子多有得罪,尚望前輩萬萬不怪!」
呂西風嘻嘻一笑道:「不知者不罪,起來!」
燕青慢慢站了起來,眨了一下眼睛,心存懷疑道:「呂老前輩當代奇人,聞說一生不離沙漠,此次來到北京,莫非有什麼……」
沙漠黃人微微一笑道:「你小孩子懂得什麼……」
燕青彎腰道:「前輩武功,較弟子高出何止百倍,卻又為何故意落敗於弟子之手,這真是令弟子不解了……尚請前輩賜告,以釋疑懷……」
沙漠黃人呂西風兩彎黃眉往當中一擠,嘻嘻笑了一聲道:「實在告訴你吧,我此番喬裝應考舉子,當然是安有深心……」
他眨了一下眸子道:「你可知道神技營任務為何?」
燕青看了左右一下,眉頭微皺道:「是為了平苗疆之亂……」
呂西風點了點頭,面帶驚異之色道:「這是陸尚書對你說的麼?」
燕青臉色微紅點了點頭。呂西風隨之一笑,頷首道:「這麼說,這一趟,我還是真來對了……」
燕青緊張地問道:「老前輩意在何為?」
沙漠黃人呂西風嘻嘻一笑,站起了身子,在這間書房裡走了一轉,回過頭來,一雙黃光閃閃的眸子,注定在燕青身上,半天才道:「你不要疑心我有什麼異動,我和你一樣是忠心耿耿為朝廷效力呢!」
燕青俊臉一紅道:「弟子不是這個意思……」
呂西風雙手互搓了一下道:「苗疆一地,與我也曾經有過十數年的交情,那裡我朋友很多,他們都是勤儉的善良之人,我要拯救他們……」
他笑了笑,遂又道:「所以我來此應試……這就是我來的目的……」
燕青點了點頭道:「原來為此……可是前輩又為何故竟會落敗在弟子之手呢?」
沙漠黃人哈哈一笑,猛然抬頭道:「我這副長相,太也不顯眼了,若叫我身掌神技營,實在是有辱國體……再說十五年前,我和當今天子,曾經有過一段交往,嘻嘻……」
他搓了一下手道:「新統領是要面見皇上的,我卻不願見他……」
燕青這才恍然大悟,當時暗想這真是一個怪人,想著不由又笑道:「前輩既與皇上有舊交,此番一晤不是更好麼?何故反而避之?」
沙漠黃人呂西風笑了笑道:「我生平有三怕,一怕朝廷及大官,二怕女人,三怕僧人道士。遇著這三類人,我是一句話也說不清楚,你不知到了宮裡,那個規矩……嘿!我呂西風是個老粗,一向是放縱慣了,到了老年,我犯不著奉承誰……小伙子你說對不對?」
燕青不由點了點頭,遂即苦笑道:「可是這麼一來,卻苦了弟子了,弟子也是不習慣這套禮節的……」
呂西風哈哈一笑道:「你年輕人什麼都能順應……」
他說著已走到了窗前,用手把窗子推開,苦苦吁了一口氣道:「到底是深府巨院,景致畢竟不凡……瞧這幾樹梅花開得真俊。」
他又看了看天色,道:「不早了,雪是愈下愈大,我要回谷了。」
燕青不由忙道:「老前輩在此下榻如何?」
呂西風笑著搖了搖頭道:「你是人家東床快婿,我算啥?我算啥?」
燕青不由臉一紅道:「前輩此話從何得知?這是……不可能的!」
沙漠黃衣人嘻嘻一笑,用手一指自己一雙黃眼,道:「從我這一雙眸子看出來的,八成沒錯,哈!」
說著他用手又在燕青肩上拍了一下道:「我真羨慕你,你們倒也是一對郎才女貌,我走了,該著就要上窗戶。燕青忙問道:「老前輩住在哪裡?弟子也好隨時請領教益!」
呂西風又把一條腿放下,一咧嘴道:「我的統領大人,你可別老前輩老前輩的叫習慣了,背著人還無所謂,當著人你這麼叫,那可是真給我過不去了……」
燕青傻了一下,瞠目道:「那我怎麼稱呼你呢?」
呂西風眼睛珠子一轉道:「你就叫我呂超好了!」
燕青尚自面有難色,呂西風已呵呵道:「我們俠義中人,不必斤斤於小節,你就這麼叫我就是了!我走了!」
燕青忙問道:「前輩住址,尚未賜告呢?」
呂西風想了想道:「我住在一個鐘樓上,你怎麼能找我呢?還是我有事來找你好了!」
說著身形一拱,他人本瘦,這一拱起,真像是一隻大蝦米也似,也不見他縱起,卻已穿出了窗外,燕青忙也跟縱而出。
這時雪下得更大了,地上都積下了半尺來深的雪,呂西風方道:「你回去吧!」
燕青忽然憶起,這位怪人一身輕功,已堪為登峰造極,不由暗存瞻仰之心,當時笑了笑道:「前輩展露一手,也讓弟子開開眼如何?」
呂西風呵呵一笑,只見他大袖向兩邊一分,叫了聲:「你看好了!」
陡然間,就見他雙袖往下一揮,整個身子如同一隻凌霄大雁也似的騰空而起。
這本是一勢「一鶴沖天」,可是在這怪人的身上施展出來,可真是異於一般了。
他身子上衝之式,就像是一支沒羽的長箭也似,一起之式,就足有七丈之高。
沉沉黑夜裡,這怪人倏地又是一分雙袖,活像是一隻怪鷹也似,直向牆外俯衝了去,大雪夜裡,只見飄灑著的片片雪花,哪裡還有這怪人的蹤跡。
燕青悵望著這茫茫的雪夜,半天才歎息了一聲,自語道:「這才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說著方一回頭,卻見一個人影一閃,燕青吃了一驚,猛然縱過身去叱問道:「誰?出來!」
就見屋角下抖戰戰出了一個人,道:「公子……是我!」
燕青叱道:「你是誰?」
那人咳了兩聲道:「二虎子……滿街跑!」
燕青皺了一下眉道:「半夜裡,你來此偷看什麼?你膽子愈來愈大了。」
二虎子嚇得直打哆嗦,他結結巴巴道:「不是……不是……小的天膽也不敢來此偷看,實在是有一件大事要稟報公子……所以……」
燕青冷笑了一聲道:「走!進屋裡去說去。」
二虎子連連道:「是!是……」燕青先進入內,開了門,二虎子才人內,他抖了一下棉襖上的落雪,還冷得上下額畹畹直打戰。
燕青坐定之後道:「你膽子愈來愈大了,你什麼時候來的?」
二虎子紅著臉道:「小的才來,因見公子房中無人,所以才找到院子裡……公子就看見我了。」
燕青冷笑道:「什麼事?你說!」
二虎子這時探手入懷,摸了半天,才抖瑟瑟的遞過了一封發皺的信,道:「這是那柳家班子的矮子方才送來的,本來要見公子的,被我給回了,他交上這封信,該是那大妞兒親自寫的……」
燕青怔了一下,皺眉接過了信,只見信皮上只寫著,面呈余公子親鑒
另一面卻是空著沒寫什麼,燕青匆匆拆開來,見是一張素色信箋,打開來,是一筆字體歪歪斜斜的字體,不是細看,還真認不出來。
燕青就燈一看,只見寫的是:
余少爺:
那天你走了,我也病了,晚上我見你不在,連場子也不想上了……今天病得更重了!
少爺,我想您,這一輩子,我從來沒遇過像您這麼樣的好人.只是您……唉!
不幸的事情來了,那張青今天早晨來了,把爹給抓走了,並且限我明天晚上答應跟他,要不然爹命就沒有了……少爺!您說怎麼辦?
本來不敢麻煩您的,您是大少爺,又有錢,誰愛管這個閒事?可是我又忍不住,因為只有您才能救我們,您本事大,誰也打不過您,那張青也要怕您!
這封信,是叫矮子送去的,有回音叫他帶給我,不要難為他,他說他怕見當兵的!
一天到晚想你的柳如春上
燕青看完了這封信,雖然文筆極其幼稚,可是卻可看出,對方愛自己之深,當時呆了一呆,皺眉道:「這是什麼時候送來的?」
二虎子一直眼巴巴地看著燕青,這時見狀,結巴道:「他……來了有一會了。」
燕青歎道:「你不該叫他去,我還有話要問他呢!」
二虎子咧著大嘴笑道:「是大妞寫的吧?我就知道大妞是忍不住啦!」
燕青不悅道:「你別瞎說,都是你帶我去,這下好了,人家有麻煩了,你說我能不管?」
二虎子怔道:「有麻煩?什麼麻煩?」
燕青這時心裡更煩了,他不耐道:「矮子沒對你說?」
二虎子搖著大頭道:「這小矮子丟下信就走了,兩眼直看著門口站崗的,也不知他怕些什麼?」
燕青見大妞信上寫的,知道矮子是怕見當兵的,當時心中有事,長歎了一聲,把窗子推開道:「沒辦法,救人救到底,我只有再去一趟了!」
二虎子怔道:「公子現在就去?下這麼大雪,要緊麼?」
燕青點了點頭道:「怎麼不要緊,大妞的爹又叫那張青給抓去了,這事還討厭,你說我該怎麼辦?」
二虎子先是一怔,後咧口罵了聲:「媽的,這小子是不想活了,公子要擺制他還不簡單。」
燕青正愁無計,不由問道:「怎麼擺制他呢?」
二虎子一拍腿道:「嘻!公子現在是神技營的統領大人,哪個地方不買賬,您老寫一個名貼,我往宮裡一送,媽的!叫這小子吃不了兜著走。」
燕青聽完了,搖了搖頭苦笑道:「不行!不行!借重官府勢力,傳出去叫人恥笑,我不願這麼做。」
二人邊說邊行,忽地一片雪飛進了二虎子的眼睛裡,他用一隻手捂著眼,明明冷的吃不住了,他卻還咬著牙道:「這雪冷冷的,真好玩!」
一陣雪又灌到了他嘴裡,嚇得他忙閉上嘴,再也不敢說雪好玩了。
燕青背著二虎子,一路兔起鶴落,施展出輕功提縱之術,不一刻已趟越了好幾條街。
二虎子還不得不提起精神,在後面指揮著路,一會叫左一會叫右。
他倒果然不愧是滿街跑,路是真熟,不一刻,已來到了原先那柳家班子舊址,燕青方要落下來,二虎子連道:「別下來!別下來,他們不住在這裡,再往後走。」
燕青只得聽他的話,又往後穿越了一條小胡同,見都是些破落住戶,二虎子才道:「好了!下來吧!到了。」
燕青帶著他,由房上飄身而下,二虎子下了地,兩隻手直在嘴裡哈熱氣,一面跺著腳,把身上的雪給震落下來。
燕青略微拂了拂身上的雪花,問道:「她住在哪呢?」
二虎子兩隻手插在袖筒子裡,一拱道:「還得朝北走!」
說著甩著八字腳在前領路,這時天已交了三鼓,又逢雪夜,路上別說人了,連一隻狗也沒有,一片白茫茫的……
二虎子走了百十步,端詳了兩家,扭著頭道:「我記得她家門前,有家雜貨鋪子的。您老乾脆現在就去,人不知鬼不覺,給這小子『畹嚓』一刀!」
才說到此,燕青已站起來擺手道:「算了!算了!你光出些歪主意,以我余燕青堂堂男子,豈能做這背後殺人勾當……」
二虎子苦笑道:「這可就難了!」
忽然燕青自牆上摘下了寶劍,往背後一背,對二虎子道:「我這就去看看,你去不去?」
二虎子連連點頭道:「去!去!這個熱鬧非看不可!」
燕青冷笑道:「誰帶你去看熱鬧?我是叫你帶路去的!」
二虎子把領子上扭了一扭,一面道:「行!反正我是給少爺你當差當定了,你上南我也上南,你上北我也上北,想當初唐僧取經,除了猴兒不算,還得帶著一個豬八戒呢!」
燕青見他倒像是一臉真誠樣子,當時點了點頭道:「好吧!我還得背著你。」
說著蹲下了身子,二虎子搓著雙手道:「其實我也能跑,只不過要上房,我可不行了,上回我跳馬槽,摔了個屁股蹲兒,到現在還痛呢!」
燕青不耐道:「你快來吧,誰有功夫聽你瞎扯!」
二虎子這才往燕青背上一扒,燕青早已如同一縷青煙也似的,穿上了對面房簷上了。
不一會已到了剛才所到的地方,燕青見左邊一間木房子,外面有木攤,很像是一個鋪子,不由用手一指道:「是這裡不是?」
二虎子跑過來看了看,點頭道:「不錯!不錯,瞧我這雙眼睛,就在眼前都看不見,還是少爺行!」
他說著再看這鋪子對面,一個用竹籬笆圍著的木門,用手捶了兩下道:「喂!喂!大妞兒開門!開門!」
裡面有一陣響聲,又過了一會才問道:「誰呀?」
二虎子回頭道:「是矮子的聲音!」
這才又回過頭來道:「是我,滿街跑!你快開門吧!」
裡面馬上亮了燈,一人老聲老氣道:「是二虎子麼?怎麼這個時候來,別急,我這就給你開門!」
二虎子對燕青道:「媽的!他還嫌來的不是時候呢?不都是為了他們的事麼?要不然這時候,誰不在熱被窩統子裡面?」
燕青只是寒著臉,皺著眉毛,也不理他。一會門開了,正是那個矮子,一面揉著眼道:「唷!還有人,是哪位爺呀?」
燕青已閃身而入,一面道:「是我!你快去把大妞叫起來,我有事問她!」
矮子這時才看清了是誰,不由緊張道:「哦!是公子來啦!這!……這!……真是太怠慢了,地方太小了,您裡面請,別濕了衣裳。」
二虎子和燕青都進去了,矮子披著大棉襖,先把門關了,這才轉身進去,呲牙笑道:「我先去沏茶。」
燕青一擺手道:「不用了,你快把姑娘叫出來吧,我還要辦事情去呢!」
矮子連連點頭,正在這時,裡面已傳出一聲嬌呼道:「矮子,誰來了?」
矮子還沒說話,二虎子已嚷道:「你心上人來了,快起來吧!」
燕青不由瞪了他一眼道:「你胡說些什麼?」
二虎子嚇得一伸舌頭,這時房中大妞驚奇的叫了一聲,嬌道:「啊!……我這就來了!」
一會兒門簾子掀處,大妞兒端著一盞燈出來了,她穿著一件大紅的棉襖,一隻手還在扣著紐扣,頭髮亂篷篷的,一雙眼睛,更是腫泡泡似的,一看就知是方才哭過了的樣子。
她一進門,眼睛已看到燕青,一時端著燈就怔住了,過了一會才低下頭小聲道:「是余少爺來啦……余少爺……」
她說著話,竟不禁抽抽搐搐地哭了起來,燕青長歎了一聲,顯得很沉痛,他皺著眉說:「姑娘你坐下,什麼事都有個商量,光哭是沒有用的,你只告訴我,那張青把你父親抓到哪裡了?」
大妞用手巾擦了一下淚,抬起頭,用著淚迷迷的眼睛看著燕青道:「還不是抓到他家去,明晚上說是來換人,要我答應他,要不然就要殺……」
說著又哭了起來,燕青氣得「叭!」一下,拍了一下桌子。把屋裡三個人都嚇了一跳,大妞也嚇得不哭了,睜著一雙大眼
睛看著他,燕青這才歎道:「我不是給你發脾氣,是恨那張青太小人。不要哭,我現在就去把你的父親給要回來!」
二虎子這時也一躍而前道:「大姑娘你不要哭,我們公子爺幫你忙,他十個張青也不行,你等著好消息吧!」
燕青一扭二虎子道:「你認識路吧,我們這就走!」
二虎子晃著頭道:「知道!知道!」
燕青方一轉身,卻覺得腕子上似有人一拉,回頭一看卻見是大妞正用一隻冰玉也似的手,拉著自己。燕青不由臉一紅,大妞也不禁臉紅了,她放下手道:「公子!……你要小心,聽說張青把同門師兄弟都約來了,有七八個人呢,你一個人,還是多小心些才好!」
燕青一笑,還未說話,二虎子一聽這麼多人,頓時就有些軟了,他望著燕青道:「這麼吧!還是你老留個名貼吧,我去叫人,再不我回府去叫人也行!」
燕青冷笑了一聲道:「你要怕就別去,只告訴我地方就行了!」
二虎子一皺眉道:「公子這是什麼話?到了這時候,您還不清楚我,我這人向來是吃軟不吃硬的,你要是給我玩厲害,咳!我比你還厲害!」
燕青不耐道:「好了!好了!我們走吧,再過一會天就亮了。」
大妞還一再叮囑著燕青,要他小心,余燕青歎了一聲道:「這地方既得罪了他們,我看你們也沒法再留下去了,我看你們收拾收拾,等我把你爹救回來,你們還是往別處求發展好了!」
大妞兒只是流著淚點頭,那矮子這時插嘴道:「這辦法我和她母親早商量過了,只是……」
燕青問道:「她娘呢?」
矮子歎道:「她娘還不是找人弄錢去了。」
燕青這時一摸口袋,見帶的現銀不多,只有一張大額銀票,限冀省通用的,票面是四百兩,這是他唯一的財產了。
他把它往姑娘手上一塞道:「這錢你收著,有了這銀子,你們路費和短時間的生活是夠了……」
大妞卻是不肯要,後來矮子和二虎子硬勸,大妞才含淚收下了。燕青又對矮子道:「等天明了,你快把她娘找回來,雇一個大車就走吧!」
矮子連連點頭,燕青見時不早,這才拉著二虎子出去,外面雪還在下著。
大妞兒扒在窗上,見燕青背著二虎子縱躍如飛而去,她掉下了幾滴淚,低頭看著那張錢票,才發現是四百兩銀子,頓時就嚇呆了。
矮子還湊過來問:「多少兩呀?」
大妞只是落淚,手一鬆,銀票落在了地上,矮子撿起來左看右看,他不識字,可是卻知道是一筆大數目,口中兀自問道:「多少兩呀?多少呀?」
大妞冷笑道:「四百兩!多少?夠咱們吃兩年多了!」
矮子也嚇呆了,隨著在地上翻了個觔斗,大笑大叫道:「我們發財了!……發財了!」
這時大妞卻手托香腮出著神,對於這麼多銀子她倒一點沒有放在心上,過了一會她才問道:「你看余公子結過婚了沒有?」
說著她臉一紅,矮子摸了一下頭道:「這……他是有錢的公子,哪還少得了三妻四妾?」
大妞兒略帶失望,她低下了頭,心中暗暗想:「他叫我們明天走……那不是我就見不著他了……我情願……」
想著她的臉又紅了,最後她歎了一聲,又想:「我是無論如何不要離開他,他再來,我就給他說,情願跟著他,給他當個小丫環,可是我,一輩子要侍候他……」
想到此,暗暗點了點頭,心說:「這辦法可成,他要不答應,我就給他撒嬌,耍賴,反正哭鬧著他非答應不可!」
想到此心中算是有了主意,當時把銀票由矮子手上拿過來道:「瞧你這窮相,也不怕壓了你的手?」
矮子吐舌笑道:「說實在的,四百兩銀票我活這麼大了,還是第一次見,這余公子真慷慨!」
大妞把銀票小心放在口袋裡,心中有了主意,臉上也就有了笑容,她伸了一下大腿,笑咪咪地道:「等明兒個媽回來,這銀子交給她,叫她和爹帶著班子到老家去……」
矮子一聽話不對,不由問道:「你呢?你不是也得去麼?」
大妞斜瞟了他一眼,半笑道:「我當然不去羅……」
矮子緊張地道:「你不去?你上哪去……」
大妞兩手環抱著道:「那你就別管了,反正我有地方……」
矮子急道:「大妞!你可別亂來!你想幹啥?」
大妞此時已經完全沉醉在美夢之中了,她把頭枕在胳膊上,瞧著桌子上那盞昏昏的油燈,那燈光裡放射出的,全是五顏六色的光,她掀起一對笑窩道:「我呀!我跟了余公子去了……」
矮子一怔,遂又問道:「他要你麼?人家要是有太太了呢?」
大妞仍是笑著半天才說:「我給他當丫環,侍候他一輩子,報答他的大恩!」
矮子也愕了,他摸了摸頭再看看這標緻的姑娘,腦子裡有一點傷感。
他又搖了搖頭道:「你爹你娘也不會叫你去的,再說班子裡也離不開你,少了你也不成!」
才說到此,大妞忽然直起腰來,尖叱道:「放屁!為什麼不叫我去?為什麼少不了我?我也不小了,今年都十八了,還能在班子裡呆一輩子?哼!哼!見你的鬼,我已決定了,誰也不能管著我了,我有我自己的主意……」
她挑著一雙蛾眉,又道:「人家余公子救了我們一家,啊!你們真好一拿錢就走?真不害臊!」
矮子還是第一次見大妞發脾氣,見她一發脾氣那個臉更是又紅又白,一張櫻桃小口,一撅一撇的露出一口小白牙,真是看著可愛。
矮子一時都看呆了,他嘿嘿笑了一聲道:「你別充著我說呀,只要你爹答應就行!」
大妞嘟著小嘴道:「他老人家憑什麼不答應?……」
這時外面風「嗖嗖」地響著,陣陣冷風由破窗之中吹了進來,大妞把肩頭抱緊了一些,靠著牆不動。矮子不忍道:「大姑娘,你進裡面睡去吧!我在這裡等著余少爺就是了。」
大妞搖頭道:「我不冷,你去睡吧!」
矮子歎了一聲,抱著椅子背呆想了起來,大妞這時也支著頭,昏昏沉沉地,屋子裡靜了老半天。正當大妞要睡著的時候,忽聽窗子「畹嚓」一響,大妞和矮子都嚇醒了,慌忙看時,只見燕青已站在了他們身前。
他背上背著一個人,很快的解開來,正是柳老頭子,大叫了聲:「爸爸!」已撲了過去,父女二人抱在一塊,柳老爺子這時跪在地上對著燕青直磕頭,大妞也跪下了,矮子也跪下了,燕青忙把他們一一摻起。
他的臉色十分慘白,眸子裡更是慘慘尚有凶光,大妞見他身上袖子上全是鮮血,不由嚇了一跳道:「公子你……」
燕青苦笑道:「這般人好話不聽,要和我動手,我把他們都殺了。」
這句話,把各人都聽得一驚,燕青遂笑道:「你們不要怕,罪由我一個人頂,明天天一亮,你們就僱車走……」
他說著深情的目光往一旁大妞注視著,微微笑道:「你好好服侍父母,班子開不開都無所謂,做一點小生意也行……」
大妞早忍不住一撲至燕青足前,哭道:「公子!我已想過了,我要跟著你走……你就收我做個丫環吧……我服侍你一輩子!」
燕青一驚道:「哪怎麼行?怎麼敢當?再說我還是住在人家家裡呢!」
大妞更是哭哭啼啼,死賴著不依,並說燕青要是不答應她,她情願一死。
後來柳老頭子也幫著勸,出乎意料地,他倒是勸燕青把她收下,這一來大妞更是有理了,哭得成了淚人也似。燕青呆呆地站著,心裡想:「這是不可能的……我怎能這麼做……」
他揉了一下手,心中已有了主意,當時歎道:「好吧!你不要哭,明天我來接你!」
大妞一聽,馬上破涕為笑,一跳而起道:「我知道你會答應的……」
燕青看著她,心中一酸,差一點流下淚來,他心中想道:「姑娘!你猜錯了,對不起!姑娘,你要原諒我……」
但他裝著笑道:「明天見,明天我叫二虎子來接你……」
他又對柳老頭子道:「明天等二虎子來以後,你們再僱車走,記好!愈遠愈好!」
柳老頭子更是千恩萬謝,倒是大妞兒卻不再多謝了,她腦子裡充滿了美麗的綺夢,根本忘了眼前的一切痛苦……
燕青離開了他們,一個人飛縱出去,在一個屋簷下找到了二虎子,一路回到了捨中。他一個人閉上門,看天都快亮了。
他腦子裡亂極了……
現在,他必須要料理好幾件事,尤其是天亮之後,有三件事等著他。
第一、殺了五六個人,不是小事,定必轟動京師,難免全逼到他頭上。
第二、老尚書還等著他的答覆,他不能答應,可是表面上拒絕,更是難堪。
第三、大妞兒也要跟他,這也是不可能的。
他坐在椅子上痛苦地想著:「你們要原諒我……我不是不愛你們,實在是我不能夠……我要去找到雲娜……因為……」
他落了幾滴淚,由桌子上抽下了筆,寫了三封信,一封給老尚書,訴明自己苦衷並言明自己要去天涯海角找尋雲娜,請老尚書和小姐原諒。
第二封信是留給呂西風,略謂自己風塵之事未了,不足以侍奉朝廷,請他接掌神技營統領之職。
第三封信卻是留下給大妞的,說明了自己一生負情太多,不忍再令她失望,勸她好好隨父母回去,將來找個適當的人出嫁,不要想自己了,自己是一個天涯浪人,不值得令她留戀。
他留下了這三封信,又落了幾滴多情的眼淚,然後匆匆換了身衣服。把來時包袱備好,背在了背上,又背上了劍。見二虎子在前屋床上睡得正甜,燕青把他搖醒起來,二虎子揉著眼道:「公子!天還早呢!」
燕青匆匆把去意告之,二虎子嚇得一咕嚕爬起來,覺也不睡了。
燕青囑咐他一早就去大妞家,把信交上,告訴她們說自己走了,永遠也許都不回來了。
二虎子聞後驚得直哭,可是燕青去意已決,誰也阻不住他了。
他推開窗子,東方已有些魚肚白色,他歎了一聲道:「再見了……你記住我的話,我走了!」
大雪仍在下著,燕青,像是一個幽靈也似的,消失在西牆一隅中了。
二虎子再也睡不住了,他大哭大叫著,撲到了窗口。然而茫茫天地,哪有燕青的蹤影?
他咧著嘴乾叫著,他本想要跟著這位新統領,謀一些出路的,可是現在一切都粉碎了。
小院一角,正也有一個姑娘,她坐在八仙桌子上,守著那未完的油燈,守著那還沒有大亮的天……她等著余少爺來接她
可是,余少爺已走遠了……余少爺一輩子也不會來了!……
正是:「風塵裡多少血!多少淚!多少悲哀多少無情!多少斷腸!構成了這篇可歌可泣的『風塵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