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文 / 蕭逸
沙鍋居的早市
李老大人最近常鬧牙疼,吃東西不大利落,一塊「水晶肘子」,儘管味兒不差,進了嘴裡咕嚕過來又咕嚕過去,卻是怎麼都嚼不爛,沒法子下嚥。
「好吃……是好吃……只是咬……不動……」
一張嘴說話,口水也淌了出來。
身旁挺漂亮的一個小跟班兒,趕忙送上手巾把兒,恭謹地為他老人家擦著流涎。
桌子上三個大官人,一起欠過身子來,大獻慇勤,其中有人就拍了桌子:
「把掌櫃的給我叫過來!」
掌櫃的原就沒敢離開,這當口早市方開,面對著滿屋子的大官,少說都在四品以上,哪一個他也惹不起,一聽著吆喝,三腳並兩步地來到跟前,低聲下氣地賠著小心:
「大人使喚哪!」
「不使喚你使喚誰!」
說話的人姓曹名同,字子秋,山西大同人,成化年進士出身,如今的官位是「太僕寺」少卿。平系話多,嗓門兒又大,同僚給他取了個外號「曹大嗓子」。
「自己瞧瞧!這肉怎麼燉的?」曹大嗓子打著十足的官腔:「老大人牙不好你不知道?生意越干越回去了!」
「是……」
「快撤回去,給加把火。」
「是……」
也甭招呼人了,掌櫃的挽起了袖子,剛要端起沙鍋,這才發現裡面壓根兒就沒肉了,光剩下幾塊蔥姜和一點湯汁,這個「肉」沒法子再回鍋了。
「這麼吧!」算他會巴結買賣:「這鍋沒燉好,小的再給您各位大人重上一鍋,老大人您再等等,一准爛!」
聽聽倒還像句人話。老大人怪過意不去地笑著:「就這……麼吧……你忙……你的去吧!」
揮了揮袖子,打發了掌櫃的。老大人敢情那塊肉還在嘴裡「咕嚕」,要不然怎麼說話直跑氣兒!
瞧瞧那一身講究的穿戴,當知他的官位不小。
套句本地「北京」的官話——敢情!這滿朝文武,誰不知道他李東陽,李老相閣!
打天順年進士出身,歷官成化、弘治。如今已是正德年間,他老人家歷官三朝,眼前還是個大紅人,官居「文淵閣」大學士、禮部尚書,加太子太保,四十年清節不渝,外號「李不倒」,又稱「不倒翁」,只憑著這個本事,閣揆當朝,再無一人能出其右。
誰都知道如今是大太監劉瑾當朝,一干子小人雞犬飛天,多少朝士,由於不能「忍」
而罷黜丟官,便是為此喪失性命也日有所聞。他老人家就有這一套忍耐功夫,逆來順受——「退一步海闊天空」,這退可就保住了榮華富貴,下一步該怎麼走,可就全看他老人家的了。
距離上朝,還有半個來時辰。
新主子登基未久,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朱厚照,十來歲一個毛孩子,他懂得什麼?還不是聽從身邊人的調唆?看誰不順眼誰倒霉,誰讓他「當時」不快活,他就讓誰「一輩子」不快活。尤其這兩天,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怪的是,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英雄。越是昏君無能,小人當道,越有那不怕死的忠臣義士,偏偏不與苟同,犯顏直諫,這堂子戲可就熱鬧得緊,大家夠瞧的了。
「沙鍋居」早市方開,卻已盛極而衰。已有人招呼著起駕套車,原因是早朝的時候近了。
說白了,他這個買賣原就是為著眼前的這些王公大臣早朝而開,招牌上明明就寫著「過午不候」。
這裡掌灶師傅的手藝好,不用說早已遠近馳名,從燒鴨燒豬到爆炒涮溜,無所不精,尤其出名的是「水晶肘子」、「蒜泥白肉」,堪稱雙絕,百吃不厭。
吃飽喝足,時候可也差不多了。
一個人走,大傢伙都似坐不住,紛紛吆喝著算賬離開。性子急的,來不及上車,乾脆就在這裡當眾換起了衣裳。人人跟前都有個聽差的跟班兒,官大人脫下便袍,換上官衣,搖身一變,氣勢立有不同,這就不便再像剛才一樣隨便玩笑說話了。
此去「正陽門」不過一箭之遙。
旭日東昇。皇城「三大殿」的金色琉璃瓦,在秋日朝陽照射裡,璀璨出一片刺眼的金黃……
此時,金鐘響,玉磬鳴,已到了早朝時刻。
老大人好涵養——眼看著一干同僚朝官走得差不多了,這才放下筷子,由那個漂亮的跟班兒手裡接過了新沏的龍井香茗。
揭開青花細瓷的碗蓋兒,那麼不急不躁,慢條斯理地撇著茶葉沫子,緩緩地呷上一口。
三個同桌的官人,可沒有他老人家的好涵養,「朝服」早就穿戴好了,只是老大人不招呼,誰也不便潛越先行。
「耐住點性子,遲不了!」
李老大人總算開了金口:「官家昨兒晚上在『豹房』玩了多半宿,瞧著吧,今兒早朝八成兒起不來,有得磨蹭,還早著哩!」
既然官居「不倒」,自然有他的火候功夫。
經他老人家這麼一提,三位官人這才心裡一塊石頭落下地,相繼地端起了茶碗。
喝了兩口熱茶,老大人這才想起來還沒「淨臉」。
當時有人伺候著銀盆打水,洗漱一淨,接下來六名侍從搭成一面肉牆,取過了他的一品「官誥」——蟒袍玉帶。真就像戲台上那般模樣,三四雙手,侍候著他老人家一個人,總算換上了官衣。
衣服換好了,總該走了吧?
不!還有一會子好磨蹭。
頻頻眨動著一雙灰白色的花花「壽」眉,李老大人那張長方形的「目」字臉上,氣色陰沉。
這才聊到了正題上。
「今天這個早朝……」
目光抬起,直視向對座的曹同:「子秋,我叫你給潘侍郎傳的話,你帶到了沒有?」
「這……」曹大嗓子翻著一雙腫泡眼:「去過他府上,不過……潘大人玉體欠安,在帳子前面說不了幾句……糊糊塗塗,也不知道他老聽進去沒有……」
李老大人「哼」了一聲,慢吞吞地說:「謝於喬走了以後,我最擔心的就是他(註:
謝遷號於喬,原東閣大學士,因上諫殺劉瑾等八名宦官,而遭罷黜),他的性子太剛,眼前這個場合,有眼睛的人,都應該看看清楚,何必呢,犯得著嗎,勸他忍著點兒……
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這……卑職明白。」
「老大人想要潘侍郎不說話?太晚了!」說話的郭順,小個子,留著八字鬍,湖南人,任職戶部,官位郎中。由於尚書韓文的官位不保,人心動搖,因此「見風轉舵」,伺機托庇於李老相閣,俾冀能保住原來官位,這幾天尤其走得特別熱乎。
聽了他的話,老大人吃了一驚。
「怎麼回事?」
「卑職昨天才聽說的,」郭順抱拳回話說:「潘大人的折子已經上去了……」
「啊!」
「潘大人的折子,不僅參了焦相閣一本,便是對司禮太監也頗有微詞。」
「壞了!」李老大人為之瞠目結舌:「他到底還是忍不住……壞了事了……這兩天因為我沒有上朝,偏偏就有了這種事……這可怎麼是好?」
曹同怔了怔,紅著臉說:「潘大人的官聲很好,平素很少說話,說不定……」
「你知道什麼?」李老大人搖頭歎息道:「劉老相閣、謝老相閣、韓老尚書這些人哪一個官位不比他大?如今又怎麼樣了?幾次『廷杖』——有眼睛的人都應該瞧出來了,官家那裡,如今是不許人再說話了……」
幾句話,說得各人透心發涼,面面相覷,作聲不得。
「看起來,他這個侍郎是做不下去了!」
忽然,老大人眼角湧出了熱淚:「丟官事小,今日早朝這一頓棍杖,只怕便要了他的性命……卻是何苦來哉?」
曹同「唉呀」一聲,面色蒼白地道:「既是這樣……老相閣……你老要救他一救……」
「難……」老大人木訥說道:「我與他三十年交情,還用你來關照?只是這一次怕是幫上不他的忙了……早些時候焦芳已代傳官家的話,要我少管閒事……這話當然不是官家說的,我當然知道是誰說的,你們也知道是誰說的……」
外面來人催駕,老相閣的八抬大轎已經備好——他是幾個特准「紫禁城」乘轎的年老重臣之一,輿駕可以直抵「太和殿」,不受干涉。
其他各人可就不同了,在宮門之前「文官下轎,武官下馬」,往後還有好一陣子路途要走。
當官的並非事事如意,一本難念的「官經」,可不是人人都能念得下去,酸甜苦辣,五味俱全,箇中滋味,便只有他們自家心裡有數了。
早朝
李東陽不幸言中。
兵部侍郎潘照告人不成,害了自己。詔責削去侍郎官職,廷杖「午門」。
大學士李東陽、王博跪請不准,再請為劉瑾擋了駕。當廷傳刑,押潘照赴午門,即刻執行。
一片金風,飄下了桐葉幾許。
時令深秋,殿簷下,乍見燕子似裁衣……
一溜子校尉吆喝聲中,潘侍郎直押午門,出御道東側,那一片青石板地,便是行刑的地頭。
在八名錦衣衛左右押赴之下,潘侍郎兩腕緊縛,每過一扉,身後的黑漆鐵門即行關閉,發出震耳的碰擊聲,驚飛起一天的鴿子,在天上打轉。
這般廷杖卻不曾嚇著了潘照。
他雖是進士出身,卻久戰沙場,幹過宣化鎮的總兵,也曾陪同前兵部尚書劉大夏治過黃河,為朝廷立過大功,忠心耿耿,此心可對天日,不期今日卻落得了如此下場。
仰視白雲,發出了幽幽一聲歎息。
久病新愈的身子,顯得單薄了些,尤其是那張臉,白中透青。額面天庭,一片烏黑,顯然正是大難當頭了。
「刑不上大夫」自古皆然。
今天的情形可就不同。
始作俑者,當屬本朝開國太祖皇帝,此後也就屢見不鮮,那時候的廷杖,充其量只是一種羞辱,隔衣墊氈,受責之人並無人身傷害,哪裡像今日情形,一場廷杖下來,能活著不死的倒成了「幸數」。
潘侍郎這一霎才覺著了後悔,後悔沒有早聽李老相閣的一番忠告,如今可是什麼都完了。
佔地不大的那一片青石板地、天井院子,就是行刑的地方了。
三面高牆,一方箭道。
此時此刻,箭道兩側,錦衣衛兩列站立,衣紅裙、襞衣,各人懷中抱著一根紅通通的棗木「鴨嘴杖」,少頃行刑,料必是這些傢伙。
潘照遠遠站住,身邊人囑咐他暫時在一隻石鼓上坐下。
「大人好生歇著,還有會子好耽擱。」
說話的廷衛,紫黑臉膛,四十開外的年歲,邊說邊歎息,往前蹭了一步,小聲道:
「大人不認識我了?小人早先在兵部當差,聽候過大人的差遣,就是那兩年治河時候,也沒離大人左右。」
「哦……」
「小人姓張……張鐵柱。」
「啊,你是鐵柱子?」
一驚又喜,恍若身在夢中。
「對了,小人就是鐵柱子。」
張鐵柱歎了一聲,指著身邊另一個廷衛道:「這是小人的好友黃明,早先也在兵部當差,我二人對大人的處事為人都著實敬佩,大人不必顧忌,可以放心說話。」
黃明左右打量一眼,支使著另外四人,大聲道:「過去,到前面站著去!」
四校尉應了一聲,走向前邊槐樹下站住。
如此一來,說話可就方便多了。
張鐵柱咳了一聲:「我二人如今在西廠當差,只管護衛押解宮廷中事,打人的事例由東廠負責。早先就聽說那個姓焦的(指焦芳,時任戶部尚書)與大人不對付,卻不知道大人也得罪了這個活閻王,今天情形,看來對大人不利,回頭對答,大人千萬要小心仔細,免得吃眼前虧……」
幾句話說得潘照熱淚滂沱直下。
「鐵柱子,這朝廷中事如今不要再談了……回頭廷杖卻賴你暗裡打點關照才好……」
「來不及了……」
張鐵柱苦笑道:「事情太快……眼前情形,大人也看見了,打人的事是東廠負責,那邊雖有幾個朋友……眼前不是說話的時候……」
黃明湊前道:「有話快說,時候到了。」
潘照看了一眼,站起來歎息道:「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回頭如有不測,夫人那邊……」
「這個小人曉的!」張鐵柱道:「大人擔待!」
昂首前視,便不再說話。
一行腳步聲,踏進眼前,敢情是有人來了。
廷杖
來者七人。
清一色滾紅藍緞子官衣,黑紗長帽,斜挎腰刀——是「東廠」錦衣衛士的穿戴打扮。
由一個隸屬「內廠」的高瘦太監前頭帶領,直趨而前,一直來到面前站定。
「潘大人請吧!就別叫咱們費事了。」
兩句話出口,往邊上一站,這個太監勾了一下右手袖子:「帶住——」
六名東廠衛士,一邊三個往潘照身邊一站。
「潘大人,」高瘦太監一臉輕浮地笑著道:「橫豎就是這麼回事,您是帶過兵的,嚇不著您,千歲爺可是來啦,請吧!您哪……」
潘照冷冷哼了一聲,卻把一雙灼灼目光,向一旁的張鐵柱打量一眼。
俱在不言中了。隨即在一干錦衣校尉押解之下直趨而前。
再一次的校尉吆喝聲,驚起了飛鴿滿天……
不知什麼時候,這片「午門」殺人的地方,竟然盤踞滿了鴿子。在西方,鴿子被喻為「和平」的象徵,到了東方,可就身價暴跌,充其量不過是有錢爺兒們桌子上的一道好菜而已。
眼前這群鴿子也忒下賤了,皇宮內院,哪裡不能去?單單選了這片最血腥污穢的角落,盤桓不去,把和平與殺人聯在一塊兒,豈非天大的諷刺!
灰色的羽翼,翩躚上下,扇動起一天的迷離……
不期然,團團圍住了潘照,紛紛墜落在他頭上、肩上,剎那間人鴿混淆,幾至不分。
「鴿鳥有情,其鳴唁弔!」
潘照陡地定下了腳步,一聲長歎,由不住淌出了辛酸之淚。
「潘照聽宣,接旨——」
上首中座,紫面金衣的那個人一聲吆喝,字正腔圓。好嗓音,覷其穿彰,觀其氣勢,不用說,這個人便是劉瑾了。
可不是當年職司「鐘鼓」的那個小差使了,如今他的官位是「司禮太監」,總督十二團營,欽賜「九千歲」。在中央朝廷來說,實際上的權力,儼然已駕乎「大學士」、「尚書」之上,除皇帝之外,再無一人堪與頏頡,事實上,當今皇帝的一切所行,大半由他作主,朝旨代擬代批,大臣的任免,無不聽其自主,皇帝本人這個位置,倒像是虛設的了。
雖是個自「宮」的太監,卻生得人高馬大,相貌不凡,可臉上少了那麼一綹鬍子,於大臣言,總似有欠官威,再者,嗓音也忒尖細了些。
但是這個人,眼前與潘照言,卻絕對掌握有生殺予奪之權,那一聲「接旨聽宣」的吆喝,終使得生就鐵骨的潘侍郎,為之屈膝下跪。
「兵部侍郎潘照,目無君上,屢次以下犯上,著令廷杖午門,剝本兼各職,削為庶民,欽此。」
娘兒們似的一聲尖笑,劉瑾頻頻挑動著那一雙過黑的長眉,一聲咋呼:「謝恩吧,潘照!」
「萬歲、萬萬歲!」
叩頭待起的一霎,才知道雙膝以下的一雙小腿,已吃對方錦衣校尉手上木杖,結實壓住,站不起來了。
「你……」
一掙未起,又跪了下來。
一頂二品烏紗翅帽,早在當廷摘離,錦袍玉帶又何能倖免?不容招呼,即為眼前校尉強剝了去。
當頭的劉瑾,瞧著過癮,賊忒忒地竟笑了起來:「潘鏡心(潘照號),咱們也算是老朋友了,你卻一直跟咱家過不去,今天開罪了皇上,落得如此地步,卻又怨誰?生死由命,你也就認了命吧!」
說到這裡,面色一沉,轉向身旁提督「東廠」的馬永成,冷冷一笑:「時候差不多了,就別耽擱了,完了事兒,我還要回去交旨呢!」
「晚不了!」
說著話,這個「錦衣衛」東廠提督,忽地站了起來一一一副瘦小乾枯的個頭,三角眼,尖下巴殼。那副長相,可真是毫不起眼,認識他的人,卻都知道,這個太監較劉瑾更是心黑手辣,人犯落在了他的手裡,十九無活,因此得了「馬剝皮」這個外號。
素日早朝,班位並列,潘照與他,頗不陌生,卻因為不齒其為人,一直不曾招呼,今日落在了他的手裡,也就沒有什麼好說,認了命吧!
潘侍郎一雙眸子,緩緩由二人身上轉過,真個是什麼話也不必說,冷冷一笑垂下頭來。
馬永成夜貓子似的一聲吆喝:「傳刑!」
說時,即與劉瑾離座而起,轉向「西墀」那一裸老槐樹下。
那裡列著兩張坐椅,正是他二人慣常觀刑的坐處。
馬永成那一聲「夜貓子」似的吆喝,激發起眾校尉聲動天地的「廷威」附和,便是鐵打的漢子,這一霎也為之股慄,心也碎了。
喝聲未完,四名錦衣校尉,如狼似虎地已撲身而前,把一個黑布口袋,不容分說,倏的向潘照當頭罩落,即行動手,把他凌空架了起來。
先時押赴潘照來的那個高瘦太監,忽地閃身而出,高叱一聲:「兜!」
這一叱,有分教!
即聽得「辟啪!」一響,抖出了錦緞一方。
潘侍郎「牲口」似的架落其上,即由六名錦衣校衛,分持四方,把他凌空「兜」起。
那一面吩咐下來,「杖四十!」
高瘦太監又是一聲吆喝:「擱棍!」
眾聲附和裡,一人持棗木「鴨嘴杖」,緊緊壓在潘照股上。
卻有個傳話的人,跑向高瘦太監前,小聲嘀咕了幾句,後者那一張青皮寡肉的臉上,一霎間更見陰沉,冷笑一聲,厲聲喝叱道:「打四十!」
眾聲附和:「打四十!」聲動天地,響遏行雲。
高瘦太監又叱:「用心打,五棍一換人!」
這番交代,自有特別含意。當凡「用心打」或「五棍換人」二者任出一言,犯入便無活理,更何況兩者並宣?潘侍郎此命休矣!
四十廷杖,換了八個人。
真個是棍棍見血——輪到第六個人打時,潘侍郎那裡已沒有了聲音。八人杖畢,不用說,早已是血人一個。
瘦子太監走過去看看,一片血肉模糊。棍杖所及,連帶著腰胯遭殃,犯人的一根脊椎亦為之生生折碎,焉能還有活理?
試試口鼻,已是沒有出息。
「哧!」打鼻孔裡出了股子斜氣兒。
「死啦!」
那意思不像是死了個當朝大臣,或者是一個人,倒像是死了一隻狗、一隻貓。
那邊上還等著他的回話呢!
瘦子太監緩緩地轉過身子,喜孜孜地移動著腳步。
說是「報喪」其實是「報喜」。最起碼朝廷裡又少了一個專門作對,看著就討厭的人,豈不皆大歡喜?
寒嗖嗖地起了一陣子風。
不期然灰羽翻飛,又看見眾鴿的翩躚、雲集……
有女懷春
李老大人親來發葬,留下了兩千銀子。
臨走的時候,灑落了兩行老淚,一面親手挽起跪在地上的潘夫人和她女兒潘潔。
目睹著這一雙寡母孤女,老大人不免觸動傷懷,再一次湧出了熱淚。
「傷心的事總算完了——入土為安,你們也都盡了心,他如地下有知,也該閉上了眼睛……」
「老大人……」
女人總是女人,事到臨頭,便似只有哭之一途——倒是她女兒「潔」姑娘,看起來還算鎮定,輕輕地推著母親,喚了一聲「娘」,親自上前,移過來一張椅子。
老大人搖著手:「姑娘,你就別張羅我了!」
早就聽人說起,潘照有個姑娘,年方十六,出落得異常標緻,琴棋書畫無所不精,自幼就許配了人家。
那個未過門的親家洪大略,也赫赫有名,目前官居山西巡撫,兼著「太原鎮」的總兵,與潘照過去是同科的進士,又是結拜兄弟,最是要好,這一段佳話,也就不脛而走,傳遍仕林。
李老相閣老早就聽說了,不免向著眼前的故人之女,特意打量了幾眼。
白哲、秀麗,確是個美人胚子,只是個頭兒似乎偏高了些,雖有一身重孝,卻不掩玉潔冰清。
潘照有女如此,雖是無後,原也差堪告慰了,只是碰著了眼前這般光景,夫復何言!
打量著對方母女,既是故人身後,有幾句肺腑之言,卻是不能不說了。
靈堂裡冷冷清清,素聯高飄,除了喪家的幾個下人,倒是沒有外人。
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再沒有比官場更勢利現實的了。
比較起來,李東陽李老相閣的不畏權勢、雪中送炭,誠屬難能可貴,可他的支援與同情,卻貧瘠得可憐,不過只限於幾句臨別贈語而已。
「我勸老弟妹稍稍安頓一下,這就帶著姑娘走吧……」
「走?」
未亡人一臉的迷惘,竟似還不曾想到了這一招兒。
「不能在這裡再住下去了……」
他的跟班聽差扶著他暫時在椅子上坐下來。
「老大人的意思……」
「別等著過七期了,走吧,到山西去。」
潘夫人這才忽然明白過來。
這件事她豈能會沒有想過?只是眼前瑣事忙昏了頭,總是定不下心好好想過。老大人這麼一提,她才恍然似有所悟。
「越早走越好,到了山西,見著了洪大人,就好了……你們的交情,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一聽去山西,潔姑娘可就悄悄地垂下了頭。
潘夫人擦了一下眼角的淚,訥訥道:「原說是明年春上……誰又會知道碰見了這種事……」
說著她可就又淌下了眼淚。
老大人雙手拄著紫籐木的龍頭枴杖,所謂的「八十杖於朝」,雖說如今還早了幾年,卻是承惠先帝的遺囑,這根「龍杖」是他七十大壽時,先帝賜贈,他老人家自受杖日起,便老實不客氣地持之上朝了。
「事非尋常,洪大人理當照顧……這件事還不便張揚,要快。身邊還有什麼得力的人沒有?」
話方出口,老大人也就自知失言。
潘侍郎就算廷杖不死,廷諭已是削為平民,哪裡還能有昔日排場?
「回頭我派兩個人過來,護送你們,一兩天之內,收拾收拾,這就走吧!」
「老大人的恩典……我們母女也……只有拜受……」
潘夫人眼睛一紅,拉過女兒,正要下跪,老大人卻伸出胳膊擋了駕。
接著他在那個跟班的攙扶之下,抖顫顫地站了起來,這就要走了。
為免招搖,老大人的八抬大轎穿門直入,除了四個便服侍衛之外,一班儀仗全然免除。
上轎子的時候,老大人拄著他的「龍頭」拐仗道:
「等著我差來的兩個人……很可靠的兩個人……」
他說:「這件事,不要對任何人提起……要不然你們就走不了啦。」
潘夫人一面收拾著東西,把潘侍郎生前最喜愛的一口傳家古劍由牆上摘下來,轉手交給女兒潘潔。
潔姑娘接過來,用布撣著上面的灰,不禁有些發呆。
她想起了父親生前常說的一句話:
「我家只有這個女兒,這口名劍又要來何用?」
又說:「留著吧,留著作為將來女兒出嫁時候的嫁妝!」
這些話當年聽來只是好玩,有些害羞……這一剎那回想起來,卻似有千鈞巨力,緊緊壓置心頭。
潘夫人似乎發覺到了,瞧著她,微微一笑,有些苦澀的意味,說:「那孩子今年總有二十了吧,不知道讀書之外,練過劍沒有?要不然可惜了這口好劍……」
潔姑娘當然知道「那孩子」是誰,說來他們很小很小的時候還在一塊玩過——如果沒有記錯,他比自己大四歲,現在應該正是弱冠之年。他是洪家的大少爺,下面還有兩個弟妹,他名字叫「洪亮軒」,聽說學問不錯,已經開了科,中了秀才。
原是「門當戶對」的姻緣,父母的意思,明年春上熱熱鬧鬧地辦上一堂喜事,誰知道禍起蕭牆,忽然間發生了這種橫逆,兩家再見面,又該是一番什麼樣的光景?父喪在身,又哪裡還有心情去談論婚嫁?
一想起來,心裡真是煩透了。
門簾子撩起。
老僕潘德進來回話說:「下人們都準備好了,說是要見夫人小姐最後一面才肯走……」
聽見這個話,潘夫人的眼淚,一霎間又湧了出來。
「不見也罷……不見了……」
無力地揮著手,她說:「銀子都發下去了?」
「都發了,二十兩的,十五兩的……還有十兩的,按著小姐的吩咐,都發下去了。」
「還有些客人先生呢?」
「張管事正在開發……」
「告訴張管事,」潘夫人轉過臉看著女兒:「這件事你要自己去一趟,有幾位先生都是你爹多年的老朋友了,要好好說,跪下來給他們磕頭……」
說著她的眼淚可又淌了下來,一面背過身子,用手絹擤著鼻涕。
都只為潘侍郎生前重德、重仁義,發跡以來,門下「食客」、「門丁」不斷,十幾二十個那是常有的事,這些人身份複雜,良莠不齊,既為主人見重,養以衣食,其中少數還月有銀俸,自不能以「下人」視之。
潘夫人這才特別關照女兒,要她「跪下磕頭」。
這個人
潔姑娘打西面院子回來,彩蓮在後面跟著。
主婢兩個都像是有重重心事,見面告別,少不得又哭了一鼻子,眼睛都哭腫了。
看似順理成章的事情,辦起來卻也礙手礙腳。
彩蓮跟上來一步,尖聲尖氣地說:「您也太大方了,那個姓劉的,一看就是個老混混,五十兩銀子還嫌少!真不要臉,也不看看這是什麼時候!」
「算了……」潔姑娘說:「他也算是個老人啦,一百兩銀子不算多。」
彩蓮撇了一下嘴:「老不害羞……您是不知道,他幹的那些不要臉的事……還給他錢,不打他一頓板子就是好的了!」
潔姑娘站住腳,看了她一眼,欲問又止。
不問她也知道,大宅門兒裡,人丁複雜,男男女女,上上下下,主人煩於公務,哪裡能面面俱到?
狠狠地向彩蓮「盯」了一眼,恨她的饒舌,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人都打發走了,還提個什麼勁兒?
秋天的陽光,金子似的灑了一地。不經意的掃上一眼,也覺著「晃」眼難開。
這個人倚門而坐,長長地伸著兩條腿。
都交了「寒露」,他仍然還是來時的那一身灰布直裰,黑黑的眉毛,過重地壓著那雙沉鬱的眼睛,直鼻樑,方圓臉,襯著那麼一身魁梧的骨頭架子,「病大蟲」似地「賴」
在地上。
這邊還躺著條狗——大黃。
不只一次地,他張開那隻大手,順著狗身上的毛。
這條狗在潘府,是出了名的狠,出於西藏,人稱「獒犬」,人見人怕,卻偏偏對他服氣,一人一狗,像是看對了眼兒,暇時相聚,嬉鬧追逐,或是像眼前這般曬著太陽,相處極是和睦。
也算是府上的「門客」吧!
姓袁,袁菊辰。
聽說與潘侍郎沾著一房遠親,能寫能畫,尤其難能的是算得一手好算術,對什麼「勾」、「股」、「弦」,別人視同「奇怪」得不得了的學問,他卻最感興趣。
便是因為這樣,潘侍郎視為奇才,就留他住了下來,有時候幫著算算賬,處理一些文書,都很勝任,獨自住在北面那個小跨院裡,與人無爭,也很少出去,唯一的好朋友,便只有這隻大黃狗。
由於這條狗過於厲害,倒像是成了他的保鏢,丫環、婆子只要遠遠一看見它,無不「哇哇」怪叫,日久天長,這片小小院落,竟像是成了他的禁地,一干閒雜人等,如非有事相召,是萬不會來的了。
都已經走了過去,卻似有所發現的忽然站住了腳步——潔姑娘十分好奇地扭過身來,向著灑滿殘陽的小小院落裡走過去。
透過那一扇爬滿了芭蕉的月亮洞門,在長滿荒草的青石小徑間,她看見了那條幾乎都已經忘了的黃狗——「大黃」。
也看見了黃狗身前的兩條長腿。
「咦,那不是我們家的『大黃』嗎?」
「誰說不是!」彩蓮一時顯得有些緊張的樣子:「小姐,我們快過去吧,別惹它。」
「怕什麼?自己家裡養的,也不會咬人。」
說著,她就轉過身子來:「那……又是誰?」
「是袁先生。」
「袁先生?」
「就是會算算術的那個怪人。」
這麼一說,潔姑娘立刻明白了,眼睛頓時為之一亮。
那是父親生前時候,嘴裡一直提到的一個人。不只一次地,聽他老人家跟母親提起,說是有個遠方來此投奔的故人之子,姓袁,是個人才,會算算術、畫房圖,後面院子的那個八角涼亭就是他設計的,當時父親很有意思要讓自己去向他學算術,不知怎麼回事,卻只是說說而已。
可是潔姑娘從那一天開始,卻把這個人的名字記在心裡了。
「袁菊辰!」
心裡記著這個名字,一時之間,對方那個高頎、略似豪放不羈的身影,便浮現眼前。
瞧過他總有十回八回了。
每一回都是同樣顏色的一件灰布直裰,頭上的方巾,顯示他是個典型的文人,可又怎麼年紀輕輕的不急於功名上進,卻懶居在這裡!
倒是這個人的一手好字,屢屢讓父親大生讚歎,喻為「可造之才」。
「怎麼會把這個人漏掉了?」
潔姑娘心裡這麼想著,不知怎麼回事,臉上竟為之「燒」了「盤兒」。
「怎麼說他是個怪人呢?」
潔姑娘轉向彩蓮詢問。
「還不怪?」彩蓮一皺雙眉:「一個人誰也不理,一天到晚寫些奇奇怪怪的字,晚上人家都睡了,他一個人常常坐在亭子裡,對著天上的月亮星星看,像個傻子!」
說著低頭「哧」地笑了一聲:「有一回,我聽見他跟張管事說話,真好玩兒,您猜他說什麼?」
潔姑娘搖搖頭,臉上亦不禁掛起了微笑。
「他說呀,月亮什麼時候『虧」、太陽什麼時候『死』(應是「蝕」)……又什麼月亮是個小球、太陽是個大球……哎葉,奇奇怪怪的,簡直聽也沒聽過,把個張管事聽得一愣一愣的,直翻白眼兒……」一時忍不住咭咭咕咕地又笑了起來。
潔姑娘也被逗笑了,笑意微啟,即行收住,彩蓮也自發覺,趕忙「繃」住——這可不是說笑的時候,要讓夫人瞧見,少不了一頓好罵。
潔姑娘略一思忖,點頭道:「走,我們瞧瞧他去!」
張前李後
大黃狗「呼」地一下,撲到了跟前。
彩蓮嚇得一聲尖叫,躲在了潔姑娘身後。
「袁先生,小姐看你來啦!快把狗看住……」
倒是不必——狗是認得主人的。只是在潔姑娘身邊「撤歡兒」,圍著她團團打轉。
然後在袁先生輕輕的一聲呼喚之下,乖乖地走向一旁,伏身不動,簡直像一隻小貓一樣的溫順服帖。
隨後那個人頎長的身影,緩緩由地上站起來,略似有些意外的那種表情,向潔姑娘注視著。
竟然連聲招呼也不打。
「袁先生……」潔姑娘輕輕地喚了一聲,一時才警覺到下面無話可說。
她奉母親之命,原是向一些待要離開的故舊先生禮貌辭謝告別,該發的銀子,顯然都已發完,卻是萬萬沒有想到,竟「疏忽」了眼前的這一位。
這個人到底是該留下來,還是和其他人一樣打發他走呢,張管事既沒提起,母親也沒有交代,這一霎的面對,卻又該如何處理才好。
便只這麼稱呼了一聲,一時無言以繼,只是傻傻地向對方看著。
姓「袁」的竟然也是好涵養,一句話也不說。
彼此便只是默默無言地互相看著。
對於已死的長者,他由衷地有一番哀悼,這一霎,在面對著死者身歿後唯一的愛女之時,豈能沒有一些感觸?
只是嘴裡的那根舌頭,天生不會說些動聽的話。特別是當著對方姑娘家,更不知如何表述才好。
倒是彩蓮機伶,一句話說出了關鍵所在:
「小姐是問你,張管事可來過了?」
「對了,」潔姑娘這才轉過彎兒來:「張管事可來看過先生?」
袁菊辰點點頭說:「來過了。」
那一雙含蓄著深邃意志的眼睛,在潔姑娘臉上轉了一轉,終於明白了對方的來意。
「我已經跟他說過了……等護送夫人和姑娘到了山西,便自離開。」
「噢?」潔姑娘有一絲意外的驚喜:「原來是這樣……」
一聽說他要護送自己和母親到山西,心裡真有種說不出的喜悅,由不住再一次地向這個人「盯」了一眼。
「謝謝你……」她說:「只是太麻煩你了。」
「沒有關係,」袁菊辰搖頭道:「去山西,對我來說,其實是順路,拐不了多大的彎兒。」
說時微笑了一下,牙齒潔白整齊。
隨即向潔姑娘微微欠身為禮,便轉過了身子。
隨即,在西面落日餘輝的映視裡,他頎長的身子,邁進了眼前那小小木屋,便不再出來。
潘夫人微微一笑說:「我也把他給忘了,剛才張管事的來給我說過了,很好的一個小孩,寫寫算算都很能應付,有他跟著一路上也有個照應。好吧,難得他一片好心,你爹總算沒有白疼了他……」
潔姑娘見母親答應,心裡也很開心。
也說不上什麼原因,自從剛才匆匆一見之下,對方姓袁的那個頎長的身影,略有沉鬱的臉上表情,在自己心裡,竟深深留下了印象。
「他跟咱們是親戚?」
潔姑娘仰著臉看著母親,心裡透著好奇。
「哪是什麼親戚!」潘夫人說:「詳細情形我也不清楚,像是他的爺爺跟你的爺爺是結拜兄弟,你父親常說他爺爺是個很奇怪的人,有一身很好的武功……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也沒弄清楚。」
潔姑娘點點頭說:「這麼說起來,我們是三代的世交了,怎麼他這個人……」
才說到這裡,彩蓮進來說:「李府裡來了兩個人,張管事正陪著來見夫人。」
潘夫人點點頭說:「知道了。」轉向女兒說:「是李老大人派的人來了!」
張厚、李福。
挺體面、健壯的兩條漢子。
姓張的濃眉大眼、膀大腰圓。姓李的略瘦偏高,一雙眸子湛湛有神,更似透著精神。
兩個人,都是李東陽老大人的近身侍衛,忠心報主自是不在話下,今次山西投親,任重道遠,老大人為念故情,特別打發他們兩個沿途護送,顯然有特別含意。
有書信為憑:
「潘夫人妝次:朝中風傳有人逆圖對府上不利,居家謹慎,速速上道。
謹著張厚、李福至府聽差,二介精通武藝,可以深信,一切心照不宣。
節哀順便,自求多福。東陽頓首」
潘夫人閱後神色一變,點點頭說:「我知道了……」隨即把來函撕得粉碎。
張厚、李福跪下請安之後,肅手而立。看看這兩個人,頗似身手矯健,倒也忠厚持重。由於是李老相閣的特別推薦,不能不另眼相待,剛要囑咐幾句話兒,卻聽得外面一陣喧嘩聲起。
緊接著門簾子「唰」地撩起。
老僕潘德踉蹌奔入,臉上染滿了鮮血,大叫一聲:「刺客……殺人……」
話聲未已,己仆倒不起。
門簾子「嘩啦啦」再次撩起——風掣電馳般自外面閃進了三個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