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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妾似朝陽又照君 文 / 蕭逸

    風光明媚的「洱海」湖面上,穿織著五顏六色的各式遊船,夕陽將下,點綴得萬頃波光更形絢麗波譎。

    幾隻水鳥啁啾著,比翼波面,長喙啄食著隨波的小魚鱗介,偶有一得,必將振翅高飛,時上時下,翠羽交映,引逗得無數遊客指點說笑,倒也有趣。

    年輕漂亮的侯爵夫人冷幽蘭,吩咐了一聲,那一艘五彩畫舫,便自貼著崖邊停了下來。

    她穿著一襲淺淺湖綠色緞子的長裙,上身是同色對襟,結有扣花銀穗的小馬夾,腰兒細細,臀兒豐滿,襯著玉體長軀,模樣兒真個嬌人。

    當年仗劍江湖,也曾叱吒一時,「玉燕子」三字外號,非僅僅是形容她的美,她的身輕如燕,倒像是更具有驚世駭俗、除惡除奸的寓意在內……如果把她的名字與「青鱗劍客」談倫的名字聯在一起的時候,便又是一番旖旎景況,與人更多的聯想了!

    然而這些都已是過去的事情。這個世界上,除了傻子以外,誰又能一直生存在幻想與過去的世界裡?特別是正當一個人享有榮華富貴的時候!

    早就淡忘了……

    除了偶爾在夢魂之中,一睹過去戀人談倫的翩翩風采,帶給她一份略似歉疚的感傷,也曾在夢囈裡呼喚過他的名字,為他流過眼淚……

    然而這一切也都又因為夢醒而消失無痕……又能代表什麼呢?人總是要把握住現實,為現實而活著的呀!

    她真的在怨恨自己的無情了。

    沐浴在暖暖的夕陽裡,眼看著燦爛金光的無限煙波,翠羽啁啾,一聲聲都像是在歌頌著她美麗的錦繡年華,這裡一山一水、一樹一石,都有著一份意外的親切,一份意外的美,又似含蓄著一份意外的淒傷……

    傳說中,談倫當年自苗疆罹染重疾,便喪生在此「騰越」地面。

    ——難道說,這便是那一份「意外的淒涼」之原因?

    這是否又表示了她對於過去戀人的不能忘情?她可真的糊塗了。

    她就是以這般心情,來領略一切。正因為她是一個十分堅強的女人,她才能勇於面對現實。

    畫舫繞了半個圈子,來到了濱岸的一面。

    這一面狀如新月,遠山含笑,平陵如煙,淺水面上,穿梭著無數蚱蜢小舟,漁家兒女張籮布網,正在捕魚抓蝦,舟兒搖搖,漁歌互答,原以為這畫面只為江南所有,卻不知這裡風光景色猶勝一籌。

    冷幽蘭含蓄著一脈清新的喜悅,打量著他們,嘗食著丫環小娥送來的新鮮蓮子,這一霎,她的情緒昇華了。

    小娥笑指著岸上說:「夫人您看,有人在放風箏呢,真好玩!」

    可不是,秋收的田陌上,孩子們正在競放風箏,穿紅著綠的姑娘手裡拿著花手絹,迎空招展著,笑著,鬧著!

    冷幽蘭忽似動了童心,吩咐道:「把船靠岸,我們上去玩玩去!」

    小娥笑應著,趕快吩咐下去。

    畫舫靠岸了。

    搭上了踏板,搭了扶手,這才請夫人下船。

    冷幽蘭看著好笑,依著她早先的性子,恨不能一跺腳就縱身上岸,哪來這麼多規矩,勞人費事!可終究是今天的身份不同了,多少個下人盯著看,一舉一動都得循規蹈矩,端莊穩重,不是嗎?如今是爵爺夫人啦!

    小娥為她加上了一襲牡丹紅的靈鳳披風,年輕的侯爵夫人輕移蓮步,離船上岸。

    立刻吸引了許多人的佇觀。

    侯爺夫人身後例行是有兩個精於技擊的衛士伴行,保護夫人的安全。鄭知府以地主的身份,特別又補充了四個人,看起來可就有些裝模作樣,過於招搖。

    小娥代主人傳下了話,一概都免了,她自個服侍著冷幽蘭一徑頭裡走,登上了秋色甚濃的平陵陌頭。

    六名侍從豈敢違命?豈敢不從?

    只是遠遠地跟著,保持著一段距離,不使一干閒雜人等接近罷了。

    順著山坡上了個小亭子——很小很小的茅草亭子。

    小娥熱得不得了,氣喘吁吁,身上已見了汗,看著冷幽蘭面不紅,氣不喘,倒像個沒事人兒似的一一她早聽說這位夫人身上有本事,可從來也沒見她施過,還在將信又疑,現在可有幾分相信是真的了。

    「夫人,咱們歇上一會子吧……您不累?」

    「累?」冷幽蘭微笑著,搖搖頭,在她感覺,根本沒沒走幾步路呢,哪能就累了。

    反正沒事,就在亭子裡坐上一會兒吧!

    嶺陌上成群的蜻蜒在天上飛著,紅色的身體,在陽光照射之下,簡直像是一塊塊紅色的透明水晶,那麼大的一片,浮動在空中,遠遠看去有如紅雲一片,卻也是自然界的奇景之一。

    孩子們就在這片遼闊的天地裡奔馳追逐,拉放風箏,荒草蕪蔓裡,孤墳座座,也有人在上墳設奠。

    小娥驚訝道:「原來這是一片墳地呀!夫人,咱們還是快走吧,怪怕人的!」

    冷幽蘭白了她一眼,嗔道:「有什麼好怕的?既然來了總要玩上一會兒……」

    說話時,即見一個賣茶葉蛋的老者,貓著腰來到近前道:「大小姐,買個茶葉蛋吧!」

    冷幽蘭看那老者衣不遮體,十分可憐,即吩咐小娥道:「我們買兩個嘗嘗,多給他點錢。」

    老者聆聽之下,自是千恩萬謝不已。

    小娥買了蛋,問老人道:「老公公,這是誰家的墓園?怎麼今天這麼熱鬧?」

    老人一面收下了錢,喝喝笑道:「哪有什麼人家……都是些孤魂野鬼呀。今天二十七啦,這裡規矩,叫做『送客歸天』,又叫『野神節』,每年這一天,鄉人都會聚集在一起,熱鬧一番,吃喝玩樂,還有野台戲、賽風箏,街上還有高蹺大會,可熱鬧囉!」

    小娥喜道:「真的呀!」

    冷幽蘭卻似別有所悟地問道:「什麼叫『送客歸天』呢?」

    「唉,大小姐,」老人家說:「這些墳,都是沒親沒靠的外來人呀,死在這裡有多可憐?今天是『野神節』,就是專門為他們設的節氣呀;大家聚在一塊,給這些孤魂野鬼燒燒紙錢,供點吃的,唱幾台野戲,給他們樂一樂,說是湊點盤川,叫他們鬼魂也好還鄉回家呀!所以叫『送客歸天』,是這麼回事。」

    冷幽蘭微微點了一下頭,表示明白了。

    「老人家,這地方你都熟麼?」

    「我?」賣蛋老人咧著嘴笑了:「我在這裡住了一輩子了,大小姐你……」

    冷幽蘭淡淡地笑著:「照你這麼說,很多外來的人都死在這裡了?」

    「這……倒也不太多。」

    「這兩三年呢?」

    「這……」老人喃喃說道:「總有好幾個吧?」

    「到底有幾個?」

    冷幽蘭打破砂鍋問到底,樣子很是認真。

    老頭兒弄得一頭霧水,這種事他又哪裡知道!只是拿了人家的錢,又不好不答:

    「這……大小姐……你問這個幹什麼?這裡倒是有幾座新墳……大小姐一定要知道,我倒是可以去數一數。」

    「那倒不必了!」

    想一想,冷幽蘭也覺著無聊,只是她有些「癡」。這一霎偏偏如是「執著」,人有時候實在連自己也盡難瞭解,作些不盡情理、莫名其妙的事,只是當事者的心境,在那一霎卻是無比的虔誠認真,這就夠了。

    「你就帶著我隨便去看看吧!」

    一面說著,冷幽蘭即行站起,向小娥道:「再拿錠銀子給他。」

    小娥答應著忙自取錢,心裡卻是老大的一個疙瘩。

    賣蛋老人千恩萬謝地收下了銀子,只是看著冷幽蘭納悶兒:「大小姐是要……」

    「我只是覺得這些新死的孤魂野鬼可憐,你就帶著我到他們墳上去看看吧!」

    說時笑容盡失,臉色無限淒涼,言罷即行站起,向亭外步出,小娥心裡儘管狐疑,卻也不敢過問。

    賣蛋老人還以為要自己辦些什麼礙難之事,想不到竟是如此方便,頓時大喜過望,即行答應著,頭前帶路。

    眼前不遠,來到了一堵墳前,黃土一坯,未置碑銘。

    「呶,」老人指說道:「這是座新墳,上個月才埋的,要不是劉大戶捐了口棺材,屍身早已被野狗刨出來給吃了!」

    冷幽蘭在墳前佇立片刻,未置一言。

    賣蛋老人一旁靜觀,只覺得這「官家小姐」美賽天仙,偏偏卻又具有一派冷艷神采,令人望之生敬,不敢造次;眼前舉止,好生奇怪,心裡雖自不解,卻也不敢多問,一切但聽對方吩咐就是了。

    連續又看了幾座墳,冷幽蘭面色慼慼,終是不發一言。這幾座墳有立碑的,也有沒碑的,俱是今年新葬。冷幽蘭匆匆看過,既不說話,也不知她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賣蛋老人拿了錢,自當盡心,也虧他知道許多,只是叨叨說個不已,冷幽蘭卻是心有別屬,兀自沒有停止的意思。

    於是,在老人帶領之下,又來到了一座生滿雜草的墳頭地上。

    「這個總有兩年多了……」老人吶吶地說。冷幽蘭黯然地點了一下頭:「知道他姓什麼嗎?」

    「這……」老頭兒傻笑著搖搖頭:「這可就不清楚了,早先倒是有個石碑來著……」

    一面說,信手拿起一根棍子,就往亂草叢中尋索,果然找到了那塊碑,只是偏偏破碎不全,剩下了一半。上一半沒了,下面的一半字跡亦為黃泥所掩,一番清除之後,勉強辨認出「之墓」二字。

    賣蛋老人仰頭看向冷幽蘭,連連傻笑不已。

    冷幽蘭一把由他手裡接過了棍子,自個在四周草叢裡尋索,小娥見狀,亦同著一併在附近找尋,心裡奇怪,卻不敢過問。

    三個人找遍了墳墓四周,終不見那斷裂遺失的上一半墓碑。

    「大小姐,找不著了……」老人搓著兩隻泥手:「也許埋到地下去了。」

    「那就往地下挖!」

    忽然又歎息了一聲,搖搖頭道:「算了……」自己也發覺到這麼做不切實際,跡近無聊。

    「夫人……」小娥實在忍不住問:「您幹嘛要知道他的名字?他又會是誰呢?」

    「算了……」冷幽蘭無限淒涼地笑著:

    「這是不可能的,我們走吧!」

    丟下了手裡棍子,才走了兩步,卻禁不住又自回過身來,打量著這座雜草叢生的無主孤墳,一霎間,直似觸動傷懷,兩汪清淚不由得奪眶而出,汩汩然順著腮幫子直淌了下來。

    「夫人……您哭了?」

    小娥卻是慌了手腳,忙自過去攙扶,卻為冷幽蘭以手搪開:「沒你……的事,別管我。」

    一隻手撐著雜草叢生的墳土,深深地垂下了頭,淚珠兒直似冰豆兒般濺落地上,她已似無能掩飾住心裡的悲哀……就這般哭泣起來。

    一旁的小娥與賣蛋老人簡直都看傻了。怎麼也想不通,金枝玉葉的侯爵夫人,竟然會毫無來由地哭向一座無主的荒野孤墓,這件事不啻大悖常情,難以理解。

    「這會是他的墓嗎……」

    「……會嗎?談倫……談倫……談倫……你說一句話吧,告訴我一聲……吧!也讓我這個負心的人……為你盡上一份心,贖上一些罪……也讓我心裡好受一些吧!」

    像是夢囈般,她這麼聲聲訴著。小娥儘管仔細留神地聽著,卻也聽不清楚,心裡既驚又怕,不由得也跟著在一旁泣了起來。

    這麼一來,可把賣蛋的那個老頭兒給嚇壞了。

    「老天爺,老天爺……你們這是怎麼啦?」

    「大小姐……大小姐……喂喂……」

    簡直把他給嚇傻了,一個勁兒地噘嘴歎息,兼帶搖頭不已。

    猛可裡,哭聲停止了。冷幽蘭緩緩地由亂草堆裡仰起身子來,小娥也不哭了,忙自遞過去手絹。

    冷幽蘭接過來,抹了臉上的淚,又背過身子擦了鼻涕,才轉過身來。

    「我是一時……忘了形……」輕輕地歎了口氣,她看向賣蛋老人道:「就算你做做好事吧,這座墳你雇幾個人好好給修一修,最好能找著那半塊碑,重新繪立一塊,要最好大理石的……」

    「老天!」賣蛋老人道:「那得要好多錢呢!」

    「錢我給你!」轉向小娥道:「拿二十兩銀子給他!」

    小娥答應著,忙自取銀送上。

    「用不了,用不了……」

    銀子到手,賣蛋老人禁不住笑逐顏開:「行,大小姐,你可真是活神仙、大好人……

    有什麼事,你就關照吧!這麼多錢,能辦好些事呢!」

    冷幽蘭苦笑道:「好人做到底,你就多買些金銀錫箔,在這墳上燒一燒……唉,也只能這個樣了……」

    末後這句話聲音甚小.好像是自說自話,說給自己聽的。隨後,她用那般殷切、無限迷離的眼光,再一次打量著眼前荒草淒淒的孤墳,含蓄著多少無可奈何、依依不捨,這就算是告別了。

    「我們走啦!」

    說了這句話,她盡自快步踏離現場,再也不看那墳頭,甚至賣蛋老人一眼。

    小娥追上來道:「夫人,我們回去吧。」

    「不!」冷幽蘭輕輕吁了口氣:「我心裡直悶得慌,咱們到街上看踩高蹺的去,散散心去!你回去關照一聲,叫他們都回去,我們玩夠了,自個兒會回去!」

    小娥不敢不答應,心裡自個兒納悶,跟著她有兩年了,真還沒見過她像今天這麼奇怪任性。

    夫人既這麼吩咐了,只好照辦,這就回船上關照一聲吧!

    對於玉燕子冷幽蘭來說,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暢快地玩過了。

    她像似有意去掩飾在墳場傷感之後所留下的那一片陰影。

    人的心情實在是難以捉摸,而處於惡劣情緒之下的行為更是因人而異,有人消極萎靡,一蹶不振,有人卻積極樂觀,意圖振作。過去的事既已成為「過去」,已經被認為再也無能挽回,唯一的辦法,便似只有「忘懷」之一途。

    ——冷幽蘭在一刻傷心之後,立刻警覺到自己的愚昧,但是她確實又並非堅強到真的能忘懷過去,矛盾因此而生。

    ——她的上岸遊玩,幾近於「放浪形骸」,其實也就不難理解。窮其因,正是這個矛盾心情的作祟。主要的用心是:她在意圖努力忘記過去,忘記談倫這個人。

    從岸旁的風箏大賽,到城裡的高蹺大會,玩藝兒還真不少,像什麼「羅漢戲獅」啦、「五鬼鬧斬」啦、「老背少」、「少背老」啦……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冷幽蘭都沒有錯過,大別於她昔日高高在上的侯爵夫人身份。一陣子作樂玩耍,直到月上柳梢,兀自興孜孜,沒有結束的意思。

    行走在遊人如織、青石板鋪就的街道上,冷幽蘭就像別家的大姑娘小媳婦一般模樣地笑著。

    她的一襲繡有金鳳的鮮艷披風,早已脫下,裡面的一身湖色緊腰長裙,襯托著她修長婀娜的軀體,走動時有如玉樹臨風,顧盼笑談,不啻風情萬種,真不知吸引了多少雙愛慕眼光。行蹤所至,無不投以注目,造成小小轟動。半條街行走下來,身後早已聚集了大片人群。

    冷幽蘭忽似覺出了不對,站住腳回過身來,向著最接近身後的幾個人看去,凌厲的目神,果然有嚇阻作用,最前面的幾個人果然被看得散開來,後面的人也就不好意思跟上來,只好走開。

    冷幽蘭才自回嗔作喜地看向小娥道:「走了不少路,我肚子都餓了,你看看這附近可有什麼館子沒有?」

    話方出口,一抬頭可就看見了正面「馬回回館」的四字招牌。

    小娥也看見了,用手指道:「那不是麼!」

    二人遂即向著這家館子走來。

    倒是好大的一家飯莊子,裡面座位十分寬敞,隔著一道粉牆是「馬家老棧」,地方更大,看來這兩家買賣是一家東道。

    陣陣酒菜香味,飄散街心。掌廚的師傅,故意把一隻鐵鍋磕得鬧耳生響,引逗得飢腸轆轆的餓民,一個個駐足而觀,饞涎欲滴。

    冷幽蘭同著小娥這等風采人物,自是惹人注意。一進門,就吸住了許多人的目光。

    跑堂的小夥計特意尋了個好座頭,請二人入座,小娥徵求冷幽蘭同意,點了菜,那夥計才行退下。

    飯店裡甚是熱鬧,十幾張八仙桌子俱都坐滿了吃客,正中的兩張大圓桌上,客人正在猜拳行酒,不時爆發出哄堂叫囂,最為紅火。

    冷幽蘭居然也忍耐了。

    小娥笑瞇瞇地說:「今天玩得真好,聽說明天還有唱野台戲的,夫人,咱們再來好不好?」

    冷幽蘭喝了口茶,原要說話,忽然發覺到鄰座客人,俱都向自己投以注目,不免掃興。

    小娥也發覺到了,道了聲「討厭」,隨道:「咱們換個地方吧?」

    冷幽蘭搖搖頭道,「都是一樣,快點吃完,別理他們也就是了!」

    話聲方住,即聽得正中座頭上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一個宏亮的聲音道:「都不要吵,既然左某人輸了個通關,不用說這十大碗酒,全是我一個人的了,你們就瞧我的吧!」

    一面說時,這個姓左的可就當桌站了起來。

    好高的個頭兒,足有七尺開外。

    紅橙橙地一張大圓臉、掃帚眉,生就一副「猛張飛」也似的面孔,這一站起來,真有「半截鐵塔」的架勢,只是立勢不穩,全仗著左手那根紅木枴杖拄著,要不然看樣子可隨時都會倒下來。

    這人兩鬢飛霜,年歲在六十左右,天生「不服老」的那種倔強性子。

    隨著他豪邁的一陣子笑聲,即行將桌面上早已斟滿了的十大碗白酒,一一端起,高舉近眉,咕咚咕咚白沫飛濺地吞下肚裡去。

    姓左的這般豪飲法兒,贏得了舉座喝彩,紛紛叫起好來。整個食堂,都為之側目。

    冷幽蘭禁不住也看了他一眼,只覺得這人那一副猛張飛般的貌相,直似早年在哪裡見過,偏偏一時想不起來。

    是時,姓左的漢子已自連氣飲下了第七碗酒,其勢未已,猶有可觀!

    他像是頗有飲酒竅門,每飲下一碗,必仰面向天,張開巨大的一張鬍子嘴,大聲地向外哈出酒氣,紅眼猙獰,那副樣子簡直像是要吃人。

    舉座鼓掌叫好聲中,姓左的大刺刺地端起了他的第八碗酒,那一雙紅眼,凌光四射,直直地向前逼視過來,無巧不巧的可就瞅見了玉燕子冷幽蘭。

    真像是突如其來的一陣震撼!

    姓左的這碗酒幾乎已就近了嘴邊,猛然地呆了一呆,卻又緩緩地放了下來,卻把一雙佈滿了血絲的紅眼睜了又睜,閉了又閉,只是一個勁兒,向著隔了一排座位之後的冷幽蘭認個不已。

    忽然仰天朗笑了一聲,姓左的聲若宏鍾地道:「是左某人這雙眼睛花了,還是這裡來了貴客,各位大爺,借你們的一雙眼睛代我瞧瞧,看看這天仙般地美人兒到底是誰來著?莫非她是玉……燕……子……冷……」

    先時,自冷幽蘭一進得門來,早已引起了人們注意,好奇的人各自臆測,只是猜不出這個風華絕代的少婦,到底來自何家?這時聆聽之下,俱不禁把目光轉了過去。

    蓋因為玉燕子冷幽蘭雖然近二年來,已不復以俠女姿態,再行出現江湖,但是她昔日聲名,早已根深蒂固在各人心中,尤其是她下嫁銀刀段小侯爺一段經過,更是遠近皆知,人多能詳。

    姓左的這一聲玉燕子,真個有如一聲鳴雷,稱得上是語驚四座,頓時間,整個飯店變得鴉雀無聲。

    喝酒的不再喝酒,猜拳的不再猜拳,就連跑堂的酒保,也都站住了腳步,人人都睜圓了眼睛,直直地向著座上的冷幽蘭張望著。

    姓左的老漢,藉著這個機會,可把冷幽蘭看了個清楚,更加地認定所料不差。

    「哈哈……」一連串的大笑之後,姓左的晃晃悠悠地竟自離開了座頭,走下位來。

    玉燕子冷幽蘭乍聞對方呼出了自己名號,心中微吃一驚,她自下嫁段一鵬之後,早已息影江湖,就以當時而論,江湖上認識自己的人也是有限,看來對方老漢必屬這「有限者」其中之一了。

    多年風塵出沒,仗劍江湖,早已養成了好涵養,確能處變不驚。心中儘管奇怪,表面上卻是不慍不怒。冷幽蘭像是沒事人兒般,只是靜靜地向對方打量著。

    接著她才又發現了。

    敢情這個姓左的高大老漢,竟是一個殘廢,斷了一條腿,這條斷腿上裝有義肢,多半是金屬所鑄,碰在地面上叮噹作響,煞是笨重,要不是依仗著那根紅木拐子,看樣子就像隨時會倒了下去。

    這裡的人,多半對他都不陌生,他是「馬回回館」的常客,三杯酒下肚,無所不談,慣於講古論今。當今江湖之事,事無鉅細,鮮有他所不知者,尤其有趣的是,前此不久,這玉燕子冷幽蘭,便曾是他酒後高談傾論的對象。

    在座人大多均留有深刻印象,那麼,此刻玉燕子冷幽蘭的忽然真人出現,所帶給各人的爆炸性趣味,也就可想而知了。

    眾目睽睽裡,姓左的已來到了玉燕子冷幽蘭座前,只見他圓睜著一對紅眼,上上下下把冷幽蘭看個仔細。冷幽蘭偏偏是好涵養,絲毫不著怒容,她身邊的那個丫環小娥,可就忍不住,霍地站了起來。

    「瞎了你的狗眼!你當我家夫人是……」

    話未說完,卻已被冷幽蘭冷峻的眼神兒給制止住。小娥只得忿忿地坐了下來。

    冷幽蘭這才轉向當前這個姓左的,微微點了一下頭:「你猜得不錯,我就是冷幽蘭。

    你認得我麼?」

    舉座哄然一陣大亂,緊接著立刻沉寂了下來。

    姓左的朗聲笑道:「不敢,不敢。要說是過去,左某人還斗膽敢與你攀上一份交情,今天可就不敢了,萬萬不敢了……」

    「這又為什麼呢?」

    「為什麼?哈哈……問得好!」

    姓左的怪笑一聲,忽然打住,寒著一張臉:「因為今天你已是段夫人了……是不是?」

    「不錯!」冷幽蘭漾啟笑靨地道:「這又有什麼不同,我還是我呀!」

    「哈哈!那可就不一樣了。」

    「怎麼不一樣?」

    「那是因為,今天你已不是『玉燕子』冷幽蘭了!」

    姓左的說到這裡,忽然嘿嘿地冷笑起來:「今天你是段侯爺的夫人,鼎鼎大名的段小侯爺夫人!」

    飯店裡立刻引起了一陣子亂囂,各人紛紛議論了起來。

    冷幽蘭直到現在才認定了對方言下的不屑與敵意,心中甚是驚詫,自然有一份羞窘忿恚。

    可是,她仍然隱忍不發,銳利的目光中,含蓄著幾許凌厲,狠狠地向對方盯視著,倒要弄清楚對方真實的用心何在。

    姓左的顯然沒有半點收斂意思。

    「各位,」他大聲嚷嚷著:「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高貴的夫人,就是過去鼎鼎大名的女俠玉燕子冷幽蘭,也就是今天段侯爺的夫人……」

    座上人霍然為之起哄,一時紛紛離座,俱都向這邊擁擠過來。

    姓左的像是有些醉了,也可能是借酒裝瘋,在眾人圍看之下,他的勁頭兒更大了。

    「各位,你們可知道?」

    腳下叮噹作響,身子骨一溜子歪斜,設非是借助於手上木杖幫忙,真像是隨時都要倒了下來。

    「你們可知道……」他用著破鑼也似的嗓音嚷著:「這玉燕子冷幽蘭……過去的戀人是誰?是誰!」

    冷幽蘭神色一變道:「你!」

    姓左的哈哈大笑著,身子連連打閃,一隻手拄著紅木拐子,另一隻手指著當前的冷幽蘭。

    「……這冷幽蘭她過去的戀人就是青麟劍客談倫,談大俠!」

    四下裡又是一陣子轟動。

    「你們可知道,談倫談大俠生前對她不薄,談大俠又是怎麼死的,你們可知道?」

    冷幽蘭幾乎已舉起的手,聆聽至此,卻又慢慢地放了下來。

    這一霎,她臉色蒼白,目光遲滯,儘管內心忿恙欲裂,可是姓左的末後這句話,卻把她即將爆發的怒火,引到了另一種情緒境界。

    說實在的,談倫之死,她並不比其他任何人知道得更多一點。總之,人云亦云,都說談倫身入苗疆,罹染瘴毒,因以致死,如此而已。

    想要多知道一點,也是不能。姓左的這句話,顯示著他似乎要比別人多知道一點,獨具真知灼見。

    為此,冷幽蘭忍下了眼前的奇恥大辱,只是木然地向對方注視著。

    姓左的敢情是酒興大發了,再加上情緒過於激動,那張大紅臉上早就見了汗,更以出息沉濁,「呼嚕……呼嚕……」咽喉之間像是拉動著的一隻小風箱。他這裡醉醺醺地說著胡話,卻是十足能令人相信的「酒後真言」。

    一霎間整個飯店裡又為之靜寂下來。

    「談大俠他死得太冤了……太冤了……」

    身子一歪,叭喳一聲,倒在一張椅子上。

    他同桌的人,趕忙把他扶起來。

    「老左,你醉了。」那人好心地說:「就少說兩句吧!」

    「胡說!」

    姓左的勁頭兒還是真大,左手只一搪,已把那人給拐了出去。

    「誰說我……醉了?」像是舌頭短了一截,聲音越加來得個大:「我飛天豹子……

    子左大同是有名的酒簍子,酒……酒葫蘆,也不……去打聽打……聽……」

    冷幽蘭總算知道了對方的名號姓氏——飛天豹左大同,從而也就明白了對方那一條腿是怎麼斷的。不覺更加地感到驚異。

    有人急於一聽下文。

    「喂,老左,您倒是說呀,談倫談大俠他到底是怎麼死的呀?」

    「談大俠不是中了瘴毒死的嗎?」

    「不錯,是中了瘴毒……」左大同一個勁兒地向裡面喝著風地怪聲笑著:「你可知道他為什麼去苗疆,為什麼才……中的瘴?」

    這倒是把大家給問住了。

    飛天豹子左大同用手一指冷幽蘭:「為了她!就是為了這個娘兒們……」

    冷幽蘭只覺得半身發冷,過分的詫異,掩蓋了原待發作的怒火,傻子也似的向對方這個看似發瘋的醉漢盯著。

    左大同怪聲地笑著,這就揭開了他的獨家新聞。

    「告訴你們吧,談倫談大俠所以身入……苗疆,不是為了別的……是為了去採尋一塊『七星翡翠』……就是為了這塊翠,才染上了瘴毒……」

    飯店裡立刻起了一陣騷動。

    對於玉燕子冷幽蘭來說,這個消息遠比其他各人來得更為震驚,總算揭開了長久以來壓制在她內心的一個謎底。驀地,她站了起來!

    「你……你怎麼知道?——是真……的麼?」

    大傢伙一陣子哄動,上百隻眼睛,俱都向她集中過去,其中頗多意態猙獰,有人忍不住口開黃腔地罵了起來。

    小娥幾乎都要被嚇哭了。

    「夫人……咱們快回去吧……」

    冷幽蘭搖搖頭,冷冷地說了個「不」字!一雙剪水瞳子,冷森森地向左大同逼視著。

    「說……你是怎麼知道的?你給我實話實說,要是有半句虛假,哼哼……姓左的,你休想活著走出這個大門!」

    這幾句話出自年輕貌美的侯爵夫人嘴裡,總算讓人撿回了往昔她「玉燕子」俠女的身份。透過她異樣明澈冷銳的眼睛,人們已不再當她是嬌美柔弱的侯爵夫人了,把往昔她縱橫江湖的種種俠女行徑一經聯想,不由得便對這個眼前的絕色佳人油然生出了幾許畏意。

    只是這些卻並不能為眼前的左大同所體會,他的狂放不羈,藉著酒性更形強烈,無視於眼前的玉燕子隨時能夠取自己性命。

    一陣子狂笑之後,左大同形色俱厲地道:「你還不信?還能錯得了麼?這件事是專制翠玉的『洗星子』那個老……老……老小子,他……他親口告訴我的……談大俠就是為了那塊七星翡翠,才身入苗疆洪……荒……他為什麼要去採那塊翠?為什麼?」

    末後的這聲「為什麼」真個聲若黃鐘大呂,整個食堂都為之大大震動了一下。

    每個人,都被他雄邁的氣勢,帶進了情況,連帶著也都顯出了幾許激動,接下來的一句,更俱點火氣勢:

    「那就是為了她——為了她這個女人!」

    四下裡轟然作勢,蠢蠢欲動。

    左大同哈哈地怪聲笑著,一隻手四下按動,制止住激動的群情,他顯然還有下文。

    瞪著一雙佈滿血絲的大紅眼,晃晃悠悠地又來到了冷幽蘭面前。

    「這些倒不去說它了。只怪談大俠他命該如此,冷幽蘭,姓左的……今天只問你一句話,人人都知道銀刀段小侯爺是談大俠生前的活對頭……什麼人你嫁不了,為什麼你單單要嫁給他?」

    「對!」人群裡有人咆哮著:「為什麼?」

    「為什麼?」

    「說!說!」

    眾聲喧嘩,差一點連房頂子都給掀了下來。

    幾百隻眼睛,無不集中在這個形勢堪憐的女人身上。

    膽小的小娥,哪裡見過此等陣仗,頓時被嚇得哭了起來,倒是玉燕子冷幽蘭並不曾為眼前這番聲勢嚇著了。她所感覺的,只是震驚、痛心與羞窘,以至於那張花容月貌的臉,變得雪也似的白,整個身子都在顫抖著。

    驀地,兩汪熱淚奪眶而出,簌簌淌了下來。

    「夫人……」小娥用力地搖著她:「咱們走吧……這些人都不是好人……」

    經她這麼一哭,冷幽蘭才恍然似有所悟,木然地點了一下頭,隨即離座步出。

    小娥慌忙取出一小塊銀子放在桌子上,緊緊跟上去。四下裡人聲鼎沸。

    有人怒聲嚷著:「攔著她們,不要叫她們走……」

    左大同的一根木杖,比誰都快,忽然攔在了冷幽蘭當前:「不……能走……嘿嘿……

    我的侯……侯爺夫人……你得把話說清楚了……才……」

    「才」字還沒有離口,驀地由對方冷幽蘭身上傳過來一股凌人勁道,像是冷電寒芒,左大同一經交接之下,不由得一陣子透體發涼。

    也就在同一時間,冷幽蘭的一隻纖纖玉手,已握住他的紅木枴杖!

    左大同只當她要奪取自己這根拐子,心裡一急,用力地往後面便拉。

    雖然他是個殘廢,但觀諸他那般魁梧身材,力道必大有可觀,偏偏抓在對方那只纖纖玉手裡的木拐,竟像是鋼打鐵鑄,動也沒有動一下。

    左大同大吼一聲,再加上一隻手,雙手同時用力向外一推、一拉——情況依然,簡直是「蜻蜒撼石柱」,依然固立如前。

    接下來左大同可是連吃奶的勁兒都施了出來,連拉帶搖,把一張大紅臉漲成了紫醬顏色,偏偏那只執在玉人手裡的枴杖,就是奪它不出。

    人群裡忽然出來兩個人,四隻手幫著左大同施勁兒,情況依然,再出來幾個,也是一樣。

    耳聽得「卡喳!」一聲,足足有鴨蛋般粗細的一根紅木拐子,竟自從中一折為二,斷成了兩截。連同左大同在內,一夥子人由於用力過猛,一下子收不住勁,唏哩嘩啦倒了一地。

    冷幽蘭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們,眼淚猶在汩汩地淌著,她確實沒有傷害任何人的意思,只是止不住心裡的傷心,扔下了手上的半截斷杖,同著身後的小娥,一徑向外步出。

    再也沒有人膽敢攔住她的去路。

    整整一天,冷幽蘭沒有踏出房門一步。

    對著敞開的這一面窗戶,遼闊的「洱海」平平地展開眼前。從日出到日落,她只是一言不發地向著它悵悵地凝視著。

    自從昨夜返回,由那個醉漢左大同嘴裡,獲知了談倫的死因之後,她的心情起了極為劇烈的變化——從那個時候起,她的心一直都在深深地責備自己。

    都道談倫死於苗疆的瘴毒,卻沒有一個人能夠說出他為什麼會去苗疆。這個謎團,今天總算被人揭開了。

    原來他去苗疆的真正意圖,竟然是為了去採置一塊罕世奇珍的「七星翡翠」。

    ——那是五燕子冷幽蘭心裡一直想要的東西,所以談倫就不顧一切地去了。

    為此,他染上了瘴毒絕症,因此喪生!

    眼淚再一次地湧出來,順著蒼白的臉一直淌進口角,酸酸的一一給她的感覺,不像是淚,像是「血」.每一滴都像是淌自心裡的血。

    昨夜至今,已不知流了多少淚。彷彿是所有的淚都淌光了。

    只當是愛妻著了涼、病了,段小侯爺為她請來了本城最好的醫生,關照上下,夫人喜靜,不許任何人打擾她,因此她才能這般上天入地地心存冥想。

    憑心而論,段一鵬侍她是不錯的,結合以來,兩情濃郁、鶼鰈情深,早先對「死者」

    唯有的一點歉疚,也已溶化在小侯爺如火的深情裡。只當是此生就相安無事,哪裡會知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談倫留在她心裡的影子,竟是那般的根深蒂固,一有機會,便又為之死灰復燃。

    似乎所有的歉疚,都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

    對「死者」談倫,她由衷地感覺到歉疚,原因之一是她不該嫁給段一鵬。

    然而,既然已經嫁給了段一鵬,就不該再心存別想,即使對死者的一份追悔。像眼前這般模樣……便似對生者的不忠,是以,對於段一鵬,她同樣有一份歉疚。

    雖然,她多少也聽見了一些外面關於段一鵬的傳說,這個人善於偽善,然而直到目前為止,他在自己心目裡的形像仍稱完整,自然也就從沒有動過背叛他的念頭。

    事情早已成了定局,一切都是自己的抉擇,也沒有什麼好後悔的。

    對於談倫這個至今仍然留存在自己心目中的影子,她是真正的抱憾了,除此之外,又能奈何?

    陣陣湖風,由敞開著的窗口吹進來,襲在她身上,她覺著有些冷。

    這個「冷」的念頭,像是忽然喚回了她離失的靈魂,把她引回到了如今的存在現實。

    左右顧盼了一眼,房子裡是出奇的靜,也聽不見一點兒聲音。心裡像是忽然開釋了許多,死者已矣,生者何堪?無論如何,在這個事件裡,段一鵬是無辜的,這麼對待他,是不公平的。

    一片燈光,現自身後,敢情又已到了掌燈時分。

    一隻手端著大理石的燈盞,小娥滿臉憂愁地道:「夫人……你已經一天沒吃飯了呀!」

    冷幽蘭微微一笑,點點頭道:「好,我正好餓了,弄點什麼給我吃吧!」

    小娥這才回憂作喜,擱下了手裡的燈,她笑道:「我這就關照廚房去,夫人你……」

    「我很好,已經沒事了……侯爺呢?」

    「侯爺在客廳會客,來了好些客人呢!」

    「啊!」冷幽蘭微感驚異:「誰來了?」

    「不認識……」小娥思索著吶吶地道:「聽說是大內來的皇差呢!」

    「皇……差?」

    「可不是嗎?夫人!」小娥怪神秘地道:「都帶著傷呢,有一個還斷了一隻胳膊。

    哎唷!看上去好害怕呀!」

    「那,又為什麼?」

    冷幽蘭心裡微微一動。

    「聽說,聽說……他們是找侯爺來醫傷的。」

    「啊!」冷幽蘭點點頭說:「這就是了!」

    原來銀刀段一鵬,非但武功高強,更擅接骨之術,出自他師門獨授,江湖上知者不多。冷幽蘭亦是婚後才由丈夫嘴裡知道,平日絕少聽段一鵬提及,想不到居然竟有人登門求醫,亦算是稀罕之事。

    小娥去廚房關照吃食,冷幽蘭想想禁不住好奇,便獨自來到了花廳。

    她放輕了腳步,快接近花廳時,果然聽見裡面有人在說話,像是自己丈夫的口音。

    「李侍衛你總算來的還是時候,再晚上兩天,我也沒辦法救你了。萬幸,萬幸!」

    被稱為「李侍衛」的那個人,口裡不迭地道著謝:

    「謝謝爵爺的恩典……謝謝……」

    說話時,冷幽蘭已來到屏風後面。

    藉著屏風夾縫,向花廳裡窺伺一眼,不由吃了一驚,敢情裡面人數不少,自己丈夫段一鵬一身便裝,探著小褂的袖子,正在為人療傷。

    被稱為「李侍衛」的那個人,老長老長的一張馬臉,下顎滿生黃須,想是失血過多,那張臉黃中透白,灰慘慘的,簡直就像是死人那般顏色。

    段一鵬非但為他接好了斷臂,還另外用設計特殊的支架、緞帶,包紮停當。

    姓李的托著剛接好的斷手,一面道著謝,一面退坐一旁。

    除了姓李的之外,另外還有三個人:一個身著藍緞子長衣,蓄著三寸來長短髮的駝背老者;一個黑矮個頭,體態精壯的中年漢子;再一個豹頭環眼,面生橫紋,滿頭赤黃頭髮,看上去異樣狂桀不馴的壯夫。這幾個人儘管衣著綢緞,卻偏偏看上去一些兒也不顯斯文,俱帶著濃重的風塵氣息。

    除了方纔那個姓李的斷臂縫合之外,座中的那個駝背高身老者,也負傷不輕,一隻左腕,亦像是有所結合,被一條帶子懸吊在脖頸上;其他二人倒是看來無事,一行四人俱都面有忿色,表情沉重。

    「爵爺你看,這個人會是誰?」駝背老人頻頻冷笑著:「難道真如你所說,他還活著?」

    段一鵬哼了一聲,冷冷地道:「我看八成兒許是。你們別擔心,就交給我吧,也許他原本就衝著我來的!」

    「那個和尚又會是誰?」駝背老人想到了斷腕之恨,眸子裡閃爍著一股怒焰。

    「我知道。」說話的是那個方經接合斷臂的李侍衛:「他是點蒼九峰歸雲寺的至青和尚……」

    駝背老者獰笑了一聲,點點頭道:「這麼說爵爺所料不差,也只有他才有這個本事。」

    銀刀段一鵬微微一笑,故示輕鬆地轉向駝背老者道:「如果這些人,都站在冷月山莊銀鈴公主這一面,賴老哥你這一趟差事,可就難當了!」

    敢情這個駝背老者,便是新近才由大內調來,負責緝拿銀鈴公主朱蕊的錦衣衛特使、官位錦衣衛「鎮撫」的賴長慶。另外三人,分別各在錦衣衛當差。

    姓李的先來一步,也就是那日在歸雲寺為談倫暗中跟蹤,劍斬一臂的錦衣衛二十七名黃帶高手之一的李元烈。

    其他二人,那個體態精壯的中年漢子姓王名功;面生橫紋,滿頭黃髮的姓金叫金永亮,在錦衣衛,官位「旗總」。

    想不到出師不利,才一現身,即分別在談倫與至青長老手上吃了大虧。若非銀刀段一鵬的突然現身,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駝背老者賴長慶,平素為人極是自負,以他個性,並不十分把段一鵬看在眼內,但是眼前受創,後援未至,不得不藉著段一鵬的實力。

    當時聆聽之下,臉上極不情願地現出了一片苦笑。

    「一切多有仰仗!將來論功行賞,少不了爵爺你的一份。再說,戚大人這幾天也該到了。戚大人未來之前,卑職等一切唯爵爺馬首是瞻。爵爺你只管吩咐就是……」

    段一鵬微微一笑,搖搖頭道:「賴老哥這話可說錯了,我也愧不敢當,有道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要我從旁協助,我不敢推辭,要我主其事,我卻是愧不敢當,也不敢掠人之美。賴大人你多多見諒,我不敢當……」

    賴長慶果然老奸巨猾,自己負傷失職,生恐戚楓來此見罪,因此想到要段一鵬出面承當,卻不想為段一鵬看破,不肯上當,輕輕數言,即行將千斤重擔推卸。當著手下,一張老臉明顯是掛不住,不由得自慚地嘿嘿笑了起來。

    「爵爺這麼說,賴某人也就不敢勉強。不過,這件事既是出自聖上的旨意……爵爺既然適逢其會,只怕不便推辭……還是那句話,在戚大人未來之前,爵爺你一切多有偏勞。今夜我們就不多打攪了。多謝,多謝!」

    說著即行由位上站起,連連向著段一硼打躬不已。一行四人這就告辭離開。

    段一鵬微微愣了一愣,待要說些什麼,對方四人已然轉身向外步出,他只得跟出送客。

    段一鵬送客返回,意外地發現冷幽蘭就在花廳,不覺神色一變。

    定了一下神,他微笑道:「你來了!」

    「嗯!」

    段一鵬抬頭注視著她,銳利的眼神,像是直看進到她的心裡。

    「剛才那幾個人是哪裡來的?」

    段一鵬微微一笑,總算放下心來,就憑這句話,他就知道冷幽蘭所知不多。

    「是大內來的蕃子,來找我治傷的!」

    「他們來幹什麼?」冷幽蘭確是很好奇的樣子:「又是誰傷了他們?」

    「這……你以為他們會告訴我?」

    段一鵬端起一碗茶,就口喝著,像是有意在掩飾著什麼,一雙眸子閃爍不定,顯示他有著沉重的心事。

    冷幽蘭不禁心裡大為蹊蹺。

    「剛才我聽見你說一個人還沒有死,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這個人又是誰?」

    段一鵬頓時神色又為之一變,搖搖頭道:「這個人你不認識,與我們也沒有什麼關係!」

    冷幽蘭察言觀色,心裡更增疑惑,料必其中有詐。她原想再多問一些,可是看情形段一鵬分明不欲多說,也就不必自討無趣。

    這麼一來,她可就把這件事擱在了心裡,反倒促使她存心一探究竟,弄個清楚。

    銀鈴公主朱蕊嫻靜地斜著身子,半倚在靠背椅子上,懶散地伸出了一隻手,讓巴壺公輕輕地把持著。

    壺公細目輕合,凝神靜思,五根修長的手指,像是在挑動著一具名琴的琴弦,不時地跳動著,每一次手指的跳動,都凝聚著他透剔的靈思。

    這間屋子裡,每一個人都靜寂無聲,也只有各人的一雙眼睛在此情況下,更顯得靈活,不時地上下轉動著,仔細地在觀察病者與良醫之間的微妙變化。

    冷月軒主巴壺公總算完成了他別具心思的一番「切脈」工作,心裡的喜悅,反映為臉上的笑容,不覺地給了旁觀者神武將軍馮元、內侍女官史桂枝無比的信心。

    最近以來,公主朱蕊的病情變化,似乎每有進展,每一次當巴壺公宣佈這個好消息時,馮元、史大娘都連帶著沾染了三分喜氣。

    這一次也不例外。

    只要看一下巴壺公含笑的臉即可斷定,當然,他們更渴望著這個好消息,能夠由壺公親口說出,得以證實。

    「恭喜殿下,此番病勢,越加地大有起色了!」

    史大娘忍不住在一旁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這可好了,這可好了!」

    笑得連眼睛一時都看不見。

    馮元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道:「先生功不可沒,還請賜告其詳。」

    朱蕊喝了一口茶,微嗔道:「好了就是好了,還有什麼好『賜告其詳』的!老爺子,您說是不是?」

    一面說,卻把透澈明潤的一雙大眼睛瞟向巴壺公,臉上洋溢著由衷的喜悅。

    巴壺公聆聽之下,不禁呵呵地笑了。

    「一病而百衰,一起而痊癒,殿下果真是大好了!」

    「那就是,我們可以走了?」

    一想到離開冷月畫軒,脫離這片危險境地,史大娘禁不住笑逐顏開。

    「不。」巴壺公比較持重地說:「還要再等等看!如果照著日前這個發展的情勢不變,在十天之內,就應會有一個轉變的趨勢。我必須要看到了這個境況,診斷之後,才能放心地讓殿下離開。」

    馮元點頭道:「這麼說,我們還得在這裡等上十天了?」

    「這是最少的日子……殿下如果按照目前的規定服藥,繼續保持著身心的開朗,玉體復元,應是指日可待的。」

    說著,那一雙微微蹙起的眉頭竟自舒展開來。

    這是他內心的一個願望,今天終將完成,心裡的愉快,可想而知。

    然而,他卻也注意到一個事實,那就是朝廷的爪牙,已經越來越接近這裡。此時此刻,輕言移動,固屬不智,一意地守護在冷月畫軒,似乎又像是等待著敵人上門來,是否更不明智?

    喜的是,公主病情已日有起色,果如所判,如果在十天之內,達到了預期的效果,能使公主病況轉危為安,永遠脫離險境,那麼即使是擔承一些兒風險,也是值得的。

    為了能使公主心情愉快,早日病癒,談倫又搬了回來,仍然下榻在他原來所住的西軒;這裡立刻便成了公主十分眷戀、日常往返之處。

    馮元、史大娘心裡明白得很,公主之所以得能康復如此之速,這個談倫實在功不可沒,他既是胸懷磊落,仁義兼具的俠士,即使把公主交在了他的手裡,也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也就由著他們去了。

    史大娘總算說出了她的知心話:「這可得謝謝人家談相公,要不是他,我家殿下,哪時能復原得這麼快?真個的,老爺子……談相公的病可好些了沒有啊?」

    包括朱蕊在內,每一個人的眼睛,俱都向著巴壺公臉上望巴壺公含笑的臉,忽然間現出了一些牽強:「他……麼」

    朱蕊驀地坐直了身子:「他怎麼了?」

    巴壺公隨即重綻笑靨道:「他很好,很好。」

    朱蕊這才像鬆了一口氣,卻仍然關心地問:「只是他常常咳嗽,又是怎麼回事?」

    巴壺公微現淒涼地笑著:「這是他病根未去的原因,秋深了,早晚寒露侵體,談先生也許沒有照著我說的按時吃藥,他太任性了!」

    「不!」朱蕊說:「你錯怪了他,他每天都吃藥。我看見他吃的……」

    巴壺公苦笑著搖搖頭說:「光是按時服藥,是不夠的。最重要的是他……」

    「他怎麼?」

    輕輕歎了一聲,巴壺公冷冷地道:「他沒有聽我的話禁絕武功。」

    「禁絕武功?」

    朱蕊轉過臉來,盯向馮元:「什麼是禁絕武功?」

    馮元乾咳一聲道:「老爺子的意思是,談相公不能動武,不能練功夫!」

    巴壺公微微點頭道:「就是這個意思,他的病大忌運動!」

    他苦笑著搖搖頭:「他顯然沒有聽我的囑咐,這一點對他的病勢,大為不利!」

    朱蕊呆了一呆,吶吶地道:「原來是這樣,老先生,你以前為什麼沒有告訴過我?

    現在還來得及麼?我是說,如果倫哥哥從現在開始,禁絕武功,還來得及麼?」

    「來得及,當然來得及!」馮元忙自插口道:「公主你只管養好身子,這些事自有巴老爺子負責,你就別操心了!」

    史大娘道:「對了,殿下您自己身子骨要緊哪!談相公可是一心一意都為著您,如果殿下身體好,他看著也高興,心裡一高興,病就好了。要是您自個不當心,又犯了病,談相公心裡一難過,那可就麻煩了。巴老爺子,您倒是說說,是不是啊?」

    一面說,史大娘頻頻地向巴壺公眨著眼。為了朱蕊的病,她與馮元確是煞費苦心,茲事體大,萬一因此公主病勢再起,功虧一簣,可就大大為之失策,自是壺公所非願見。

    朱蕊關心談倫病情,不覺形之於面。睜著水汪汪的一雙眼睛,只是靜靜地看著巴壺公,渴望著他對於談倫病情的認定。

    「殿下不必掛心,談相公武功蓋世,本身底子好,吉人自有天相。我自當盡全力,助他復元如初也就是了!」

    說著巴壺公自位上站起,即向公主請安告退。

    聽了巴壺公這番保證,朱蕊才像是鬆了一口氣,蒼白的臉上,遂即現出了一些紅潤,情不自禁地綻現了笑靨。

    巴壺公看在眼裡,微有所動,卻是默默無言地退了出去。

    習習晚風,輕襲著銀紅窗簾,白銅鶴盞長喙裡吐出的裊裊燈焰,其光如銀。拉長了又縮短,縮短了又拉長。映襯著窗前,那一串滴溜溜打圈的紫貝風鈴,變幻出奇妙的奼紫嫣紅;偶爾互接,觸發的叮叮之聲,給人以「靈」性的感召,向著萬賴俱寂的「夜」

    裡追尋、探討……

    今夜她思潮起伏,難以自己,國未破卻先已遭到了亡家之恨。母親客死,父親——

    可憐的亡命之君,猶不知今後將落得如何下場?

    二十年羈旅亡命生涯,早已消磨了她的凌雲壯志,但只求像一個尋常百姓人家,終老他鄉,似乎就於願已足。只是這一點起碼的心願,如今看來,也像是奢求了。

    「可憐的爸爸……」

    一想到她那曾是貴為一國之君,「天子」之尊的父親,除了由衷地尊敬之外,剩下的便只是同情與憐憫了。深山草堂,父女相依為命,賴幾個孤臣孽子的慷慨孝敬,尚還能維持住他一國之君最後剩餘自尊,卻掩不住他長望故國滿懷憂慮的遐思,……深山草堂焉比得皇宮內院?孤臣孽子不是文武群臣。

    春去秋來,年復一年,這日子情何以堪?是以年未邁而須已先霜,志猶在其勢已衰,誠所謂「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心裡像是壓著一塊石頭般的那麼沉悶……

    來到冷月畫軒已有不少的日子了,主人巴壺公妙手著春,眼看著病勢日見起色,如果主人所料無誤,再有十天的時間,自己也就要歸去了。

    ——這該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了。

    記得初聞壺公道及時,心裡該是何等欣慰喜悅!只是旋踵間,待冷靜之後,那份欣悅之情卻竟然變得如此之淡,淡到一點兒欣喜的勁頭兒也提不起來。

    漸漸地,她明白了,這其中關鍵所在,在於那多出來的一個人。

    「倫哥哥……」

    想到了談倫,整個的心都亂了,輕輕地喚著他,心緒懨懨,欲笑還顰。

    這幾天,她初嘗了戀愛滋味,味美而醇,引人無限嚮往,或許正是這芬芳的「愛」,醫治了她待將不起的沉痾,果真沉醉在此如芳似醇的愛河裡,該有多好?偏偏一聲臨別的訊號,敲碎了美麗的夢幻。

    現實如此的美好,如果一旦使人憧憬到和無邊的未來不能發生關聯,無能持續,便只是夢幻了,儘管這夢幻美到萬紫千紅,幾可亂真,畢竟它只是「過眼煙雲」的夢幻而已。

    由此,朱蕊卻又像是不快樂了。

    今夜,她把自己關在房子裡,沒有像往常一樣地走訪談倫,拉著他的手、天南地北地暢談一切。

    今夜,她尤其應該去看談倫,告訴他自己即將病癒離山的好消息。

    而,她卻沒有……

    那是因為她想了許多,她像是忽然間長大了,明白了許多男女之間的事。也許是最後相聚的十天了,在這十天裡,她不能不對心裡熱愛的談倫,作出一個必要的交代,這就是今夜她異常苦惱煩躁不安的原因。

    記憶裡,彷彿聽父皇說過,自己已經許配了人家。對方的遲遲不來迎娶,顯示著不便明說的陰影與內幕,畢竟今日的父皇,已非當年獨一無二的真命天子,任何人妄圖攀上這一門親事,都將可能遭致滅門的慘禍。婚事極可能便因此告吹。

    想到這裡,朱蕊的臉紅了,一縷芳心,不期然地便繫在翩翩風采、允文允武的濁世君子談倫身上。

    那一天悄悄來到了談倫下榻的西軒,談倫不在,卻看見了他信筆書來的一首妙詞兒:

    「西風吹折荻花枝,好鳥飛來羽翮重,沙闊水寒魚不見,滿身風露立多時。」

    這首見之《篷軒雜記》的前人詞句,原著者為高季笛,傳說季笛年長未娶,一日見題於周氏「蘆雁圖」,乃出此絕句,周氏喟然曰:「是將求室也!」即以其女嫁之。這典故多才的公主是省得的。

    為此,她返後坐臥難安,實在難以捉摸談倫的用心,無論如何,談倫借季笛詞反映自己的用情與孤單思偶是可以理解的。

    那麼,他又是在想誰呢?是自己?抑或是別有所屬?

    紫貝風鈴兀自在徐徐轉著,叮叮的細小音階,一聲聲都深入腦海;此時此刻,思維毋寧是異常敏銳,然而一旦昧情於當事者自身,竟而越俎躊躇,再三不前。

    想到情深處,朱蕊有氣無力,彷彿全身都虛脫了。

    設非是隔峰「歸靈寺」的當當鐘聲,她簡直忘記了自己的存在。

    輕口歎息著,她欠身站起,跨過了雙開的紗幔,來到了裡面的套房琴室。

    古琴「燕出巢」張翅以待,她便施施然就近過去,盤足坐定,打了一輪亂指,這才「得音就吟」地撫彈起來。

    今夜她情腸百結,邊彈邊和以歌——

    「楊柳青青著地垂,

    楊花漫漫攪人飛,

    柳條折盡花飛盡,

    借問行人歸不歸?」

    歌聲慼慼然恰如所訴,至此,她的相思與懷念,早已突破了重重疊障,赤裸地訴諸當前。

    一條人影,極其輕靈地現身幔內。轉側之間,翩若飄風,顯然在幔外已佇立多時,自然也就沒有錯過朱蕊的娓娓唱和。

    設非談倫,焉得如此身手?

    他原待出聲招呼,只是卻不願攪了對方雅興,彼此雖是相交不久,過往卻深,大可不必在意這些小節,只是聽到朱蕊唱出的詩句,一曲既終,再不現身,便有窺人隱私之嫌,這就非要現身不可了。

    朱蕊卻是懵然不知,前歌七言絕句,出自隋末無名氏所著,本意遊子思歸,無如卻隱喻著女子思春,待郎而歸之意。以朱蕊之冰雪聰明、玲瓏透剔,怎會不悟及此?設非她傷及自身,發之真情,更兼獨處靜室,不虞人知,萬萬不會信口唱出;卻是無巧不巧,偏偏被談倫聽見。

    像是微風一陣,談倫已來到了朱蕊當前,後者猝然一驚,驀地站起來。

    「啊!倫哥哥是你。」

    「姑娘萬安。」談倫微微含著笑:「阿隔松子落,幽人應未眠。是你幽雅的琴音,把我吸引來了。」

    「你……」朱蕊面色微窘地笑著:「我還當今天晚了,你不會來了。請坐。」

    談倫一笑道:「難道我不該來?」

    朱蕊眨了一下眼睛,半笑著:「又為了什麼?」

    「為什麼?」談倫說:「我以為你應該有什麼好消息告訴我。難道沒有?」

    「讓我想想看,你真的把我都搞亂了。」

    向著窗戶走了幾步,她隨即回過身來。

    「我明白了!」朱蕊甜甜地笑著:「你是說我的病?是哪一個嘴這麼快告訴你的?」

    談倫高興地笑著,這一霎像是欣慰極了。

    「你猜呢?」

    「準是史大娘!」朱蕊說:「她的嘴最快了。」

    談倫搖搖頭,只是笑。

    「那會是誰?」朱蕊說:「難道是馮大叔?還是巴老爺子自己?」

    「都不是!」談倫一笑道:「是烏雷。」

    「烏雷?」朱蕊費解地笑著:「他是一個啞巴呀!」

    「是他的臉告訴了我!」談倫說:「剛才他為我送藥來,見他面現喜色,再由巴軒主人下午來你這裡看病,兩件事一經聯想,就可以猜出了一個大概。不過詳情如何,還有待你的證實!」

    朱蕊格格笑著:「你真聰明!」

    一面說,她站起來,過去自暖壺裡倒了一碗參湯,雙手奉上道:「你自己的身子更要緊,別老惦記著我。」

    談倫道了聲謝,接過來喝了一口。

    也許只有他真正地能體會出目前的險惡情勢,是以下意識裡,也就越加地期盼著朱蕊的病能早日痊癒,最好能在敵人未能大舉來犯之前,安全離開,將一場看來勢在必發的凌厲凶險,消弭於無形之間,那才是上上之策。

    他也曾為主人巴壺公的冷月畫軒設想,史大娘、馮元的安危,俱都可慮。這些人雖然都有一身相當不錯的功夫,只是面當敵人大舉進犯時,即使加上自己和至青方丈在內,也嫌勢單力弱。

    這些人的處境,只要靜下來,每每都會在他腦子裡打轉,只有一個人的安危,他卻是連想也不曾想過,這個人就是他自己!

    「你在想什麼?都傻住啦!」

    不經意,朱蕊就站在他眼前,兩隻大眼睛那麼近地盯著他,臉上含著微微的笑。

    談倫心裡怦然一動,只覺得這一霎她像極了一個人……

    都三年多了,他敢情還保有著玉燕子冷幽蘭完整的記憶,也只有在面對著朱蕊的微笑裡,才使他忽然憶及。每一次都似帶給他強烈的震撼,心血翻湧,也讓他感傷到,冷幽蘭留在他記憶中的印象有多深!相等的,傷害他也就有多重!真正是此生一大恨事!

    在朱蕊的微笑裡,他幾乎難以自持——這個微笑,涵蓋著他曾經至愛的人,他曾不止一次醉心於這個微笑。就拿這次苗疆之行,採擷七星翡翠來說,又何嘗不是種因於為博佳人的一笑。

    人的眼睛最能顯示出心裡的思維。透過敏銳的感觸,舉凡七情六慾,都將在眼神裡表露無遺。

    如是,「恨思」與「情思」,甚至於悵悵的迷惘……一經有心人的明眼觀察,常常是無所遁跡。

    一番心神交戰之後,談倫總算掙脫了無邊遐思,目光裡閃爍著真摯,對於面前的公主,下意識裡感到一些歉疚。

    朱蕊,冷幽蘭,固然在外形上有所相似,畢竟在內涵上她們迥然有別;特別是在冷幽蘭不耐深閨寂寞,下嫁於銀刀段一鵬之後,她的價值早已不能與當年同日而論,更不能拿來與當前一張白帛般聖潔的朱蕊相提並論。

    「我知道……你在想一個人,可是?」

    臉上帶著神秘的笑,神色裡多少有些淒涼,朱蕊像是看透了他的心。

    談倫窘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還是忘不了她……」朱蕊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我一直都忘了問你她的名字,你能告訴我她是誰麼?」

    「對不起,我是太失態了……」

    「不必自責……」朱蕊掠了一下滑過肩頭的長髮:「你很誠實,如果你不在意,我倒想對這個人多知道一點,當然,如果因此勾起了你的傷懷,或者是……那就大可不必。

    你看呢?」

    說著,她輕起皓腕,以手支頤,一副留神傾聽的樣子。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她早已留意到了談倫的一舉一動,而對方的這些舉動,卻微妙地關係著她。

    談倫苦笑了一下:「我來這裡,是關懷你的病情,姑娘不要取笑我——那已是過去的事情了。」

    朱蕊點點頭平靜地道:「我知道,而且我還知道她已經結婚了,但是你的心裡卻並不能真的忘記她。這就足見當年,你們的感情有多麼深了!」

    談倫慘笑著搖了一下頭:「事情早已過去了。姑娘,請你不要再提起她了!」

    朱蕊點點頭道:「好吧!」

    她微微一笑:「我可以不提,你能夠真的不想麼?」

    「我能。」談倫似乎已恢復了先時的平靜:「我想要知道的是你的病……」

    朱蕊微微偏過臉打量著他:「你真的這麼關心我?」

    談倫點點頭,卻不知怎麼回答才好。

    朱蕊臉上微微現出了一抹酡紅,害羞地低下了頭:「倫哥哥你……你……」

    「姑娘……」

    四隻眼睛對視之下,朱蕊終是羞於出口,輕輕搖了一下頭:「算……了……」

    她隨即坐正了,一掃先時的羞澀,正經地道:「我的病已經好了!」

    談倫頓時為之一喜。

    「先不要高興太早!」朱蕊含笑瞧著他說:「大體上像是好了,不過巴老爺子說,還要再等上十天他才能確定我是不是可以離山回去。」

    談倫欣慰地道:「巴軒主既這麼說,想是不會錯了。十天不是很長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他確是感到很愉快,這是他近日來一直期盼渴望的結果,今天終於被他等到了。一時間,由衷地感到喜悅、笑逐顏開。

    朱蕊見他聽說自己病癒,竟像是比他本人康復還高興,一時甚為感動。她亦是至情中人,更兼出生皇族,自幼養成高貴品格,不曾沾染、也從未經歷過一般俗情,但知喜愛隨心,卻不慣矯揉做作。

    只是幼讀詩書,明禮知恥,再加上天生的女孩兒家嫵媚,便自塑造出世罕一見的卓然閨秀姿態。莫怪乎心如止水的談倫,也每每為之忘情。

    目睹談倫的欣喜,朱蕊大為感動,那雙剪水瞳子裡,一霎間充滿了柔情蜜意。

    「倫哥哥,這都要謝謝你……」她吶吶地訴說著:「這些日子要不是你陪著我,我的病絕對不會復元得這麼快。你對我這麼好,我卻不知道怎麼來回報你?」

    談倫在她含情的眼睛注視之下,不禁有些心旌搖蕩。雖然他意志堅強,是一個固守原則的人,他卻同時也有著濃重的感情,就是在此兩者難以兼顧的情況中,才自陶冶出他嶙峋磊落的俠士胸襟。

    朱蕊偏偏獨具慧眼,欣賞到了他的這份卓然不群。

    沒有什麼話說的時候,他們常常平靜地互視著,那一霎不僅僅情感交流,甚至於他們能互相領會到彼此的心聲。誠然「此時無聲勝有聲」了。

    不期然,他們的眼神又自對在了一塊。在談倫看似平靜的眼波裡,朱蕊卻獨獨能領全出他內裡並不十分平靜的心;透過那雙眼睛,她甚至於體會出對方血脈裡隱隱燃燒著的愛情火焰。

    不知什麼時候,朱蕊已依偎在他身邊。像往常一樣的,她蜷伏在他寬廣的胸懷裡,把臉緊緊地貼在他的胸口上。

    「唉!」

    談倫似有所感地輕輕發出了聲歎息。他的一隻手,輕輕落在了公主柔細的長髮上。

    「我常常在想,如果早幾年我們認識該有多好。」他似有無限感傷地道:「那時候,一切的情形都將大有不同……」

    朱蕊微微笑著,臉上是醉人的紅。

    「現在就真的晚了麼?」她吶吶地說:「我覺得並沒有什麼不同。」

    「有。」談倫苦笑著:「有很大的不同。」

    「為什麼?」

    忽然,朱蕊坐正了身子,眼睛裡充滿了迷惑:「你是說,我快要走了?」

    談倫似乎不敢直對著這雙眼睛,他有過多的傷感,包括對生命的絕望。然而這一切,卻不欲對純情可愛的朱蕊道及,為了顧及對方奇特的病性,他不得不格外謹慎小心,一言之失即可能帶來可怕的後果。

    朱蕊見他不說話,自以為所料不差,不覺面現笑靨道:「信不信?我會找到你的。

    不管你跑到天涯海角,我都會找到你的!」

    談倫只是微笑地看著她,心裡卻不禁傷感地忖著:傻丫頭,我要去的地方,只怕你永遠也找不著了。

    朱蕊忽然抓住了他一隻胳膊,有些兒眉飛色舞:「還有,你也可以來我家裡……」

    「你家裡?」

    「是呀!」朱蕊點著頭:「有什麼不可以?你以為還像是從前的皇宮內院?早就不一樣了。」

    談倫微笑道:「我當然知道,只是你家到底在哪裡?我卻是一點也不知道。」

    「傻子,我不告訴你,你怎麼會知道?」

    「你要不要告訴我?」

    「現在不!」朱蕊俏皮地扭過身子來:「到我要下山的那一天再告訴你。你知道吧,這是秘密!」

    半側過臉來斜瞟著他,模樣兒煞是迷人。

    談倫這麼近地看著她,面承芳澤,軟語溫馨,不禁有些難以自持。

    畢竟他慣以腳踏實地,不跡幻想,一想到這份快樂與情愛與自己距離得多以遙遠,分明不屬於自己時,他便自又換過了一番淡泊心境……

    但是面前的這個女孩子,偏是這般惹人眷愛,想要完全保持理智,絲毫不摻和私情作祟,該是多麼困難!

    「你怎麼啦?」朱蕊的眸子奇怪地在他臉上轉著:「今天你怪怪的,都在想些什麼呀?」

    談倫笑了笑道:「是想到你要走的事。」

    他的眼睛裡,忽然現出濃厚的情意,那是一種依依不捨的表情。

    「蕊姑娘……」談倫輕輕喚著她:「我在想有一天我也許真的會去看你,如果我的病……」

    「你的病一點問題也沒有,巴老爺子說過了,他會治好的!」

    談倫微笑著點點頭,他發覺到朱蕊今天心情很好,讓一個快樂的人忽然變得不快樂,確是一件很殘忍的事情,他也就不再多說。

    「對了!」朱蕊坐正了身子:「你可願見見我父親?」

    「你是說令尊,建文聖上?」

    「唉!」朱蕊輕輕一歎道:「你還是稱呼他先生好了,他老人家現在最怕聽的就是『聖上』這兩個字,像什麼『陛下』、『萬歲』、『吾皇』啦,最好都不要提起。你知道吧,他老人家早已是一個尋常百姓了!」

    苦笑了一下,她接道:「在某些方面來說,甚至於比一個尋常百姓更不如……」

    談倫黯然道:「我明白……」

    朱蕊道:「這麼多年了,他老人家從來也沒有在任何人面前說過一句苦,可是我卻知道,他心裡苦極了。你也許不會相信,他老人家今年才不過四十一歲,卻已是滿頭華髮了……」

    眼淚在她眸子裡打轉,當著談倫,只是不好意思哭而已。

    「先生是一個極堅強的人,我們都知道,但願他老人家福壽康疆。他老人家身體可好?」

    朱蕊緩緩地點了一下頭。

    「這就好了。」談倫激動地握住了朱蕊的手:「請你轉告……先生,他老人家的健康存在,對於所有的人,是一種精神的鼓舞。為了關懷他的所有百姓,請先生務必珍惜!」

    「謝謝你。」朱蕊含笑道:「我一定把你的話帶到。對了,你何不自己當面告訴他老人家?」

    談倫想了想道:「你真的要我去見他老人家?」

    「當然。」朱蕊默默地垂下了頭,微現羞澀地道:「你不願意?」。

    「那倒不是……」

    到此,談倫多少已能體會出對方的用心與涵意,心裡確是很感動,也很感傷。

    不自覺地,他握住對方的那隻手,握得更緊了。

    朱蕊緩緩把身子靠後了,卻讓自己纖纖柔荑,緊握在對方手裡,這一霎她很平靜,用著一種異樣的眼神,默默地注視著對方。

    「這兩天我在想,我父親他會喜歡你的,你也一定會喜歡他……」她微笑道:「他老人家是個和藹可親的人,對於文采俊彥的人,一向都很賞識,你正是他老人家所賞識的那一型。說不定你們一見彼此投緣,那可就太好了。對了……」

    說著,她抽出被對方握著的那隻手,背過身子來,由身上取出了一條銀色短鏈,上面鑲有一塊長方形的銀色牌子,隨即轉手遞給談倫。

    「這個給你收著!」

    談倫接過來,看了一下,不明所以地道:「這是什麼?」

    「手牌!」朱蕊說道:「有了這個,你就可以隨意進出我們的『碧梧山莊』,沒有人再阻攔你!」

    「碧梧山莊?」

    「就是我們住的地方!」朱蕊微笑道:「雖然不能和當年的皇宮內院相比,但是為了我父親的安危,碧梧山莊的防守極為嚴謹,很多江湖俠隱、武林異人,都遷居那裡,自願負起保護我家的責任,如果沒有這個特別允許進出的手牌,你是很難進出的!」

    談倫欣慰地笑道:「這樣甚好,我明白了,只是你把手牌給了我,你自己呢?」

    「那不要緊,他們都認識我!」朱蕊說:「這手牌你千萬收好,據我所知,連我這塊牌子在內,一共才發出了二十七塊。他們是認牌不認人的,萬一要是落在了壞人手上,可就不得了!」

    一面說,她把談倫的手拉過來,袖子捋上去,親自為他戴在腕子上。那是兩條細細的鏈子,前後各一,繫好之後,便緊附膚上,即使運力甩動,也不愁滑落下來。

    再看那銀牌上,正反面各烙著一個火印熔跡,形像奇特怪異,也不知是什麼物件,料是別具用心,出自高人設計。

    這一霎,他不無遐想,憧憬著身入碧梧山莊,面謁天子,恭聆教益的那種欣悅,不再憶及緊附自身、可怕的六月息厲疾,求生的意念,再一次地鼓舞著他,在美麗多情的公主關懷之下,他自認「必死」的意念,竟然為之動搖了,陡然間,像是又拾回了信心。

    談倫那一雙眼睛裡,從而現出了灼灼神采,他真的不復期艾,對生命又自寄以信心。

    「謝謝你,我一定好好收著,這是一件很好的紀念品!」

    說時,他的眼睛不禁落在了自己小手指上,注意到那枚碧瑩瑩的七星翡翠戒指。

    一霎間,他興起了無限感慨。

    這枚七星翡翠戒指,他原來打算是戴在冷幽蘭手指上的,然而形勢的逆轉,匆匆三年時光,它卻依舊戴在自己手上,每一次當他無意間與這枚戒指接觸時,即會興起無比遺憾,不自覺地,竟自形成了痛苦的源泉,無遠弗屆,似乎永遠也不會停止!

    然而,這痛苦的桎桔,極可能不復再存在他身上了——當他輕輕把這枚幾乎是以自己性命換來的戒指摘下手指時,顯然是換了另一番心境,只覺得甚是輕鬆愉快。

    隨即,他的目光,落在了當前朱蕊的身上。

    朱蕊微微遲疑了一下,臉上一抹緋紅——她似乎已經意會到是怎麼一回事了。

    「姑娘,這只戒指並不代表任何涵意,只是紀念我們的相識,請你收下作為一個紀念吧!」

    說時,他已把它戴在了朱蕊左手無名指上。

    當他們目光再接觸時,朱蕊面色緋紅,卻充滿了發自內心的喜悅。

    然後她仔細地瞧著這枚戒指,頓時臉上充滿了驚訝——七星翡翠?

    即使貴為公主,這類罕世奇珍,亦對她充滿了誘惑與好奇。似乎在先天上,明珠美玉即對女人散發著誘惑,更何況眼前奇珍出自心上人的賜予!那就更不同了。

    朱蕊由衷地笑了,美麗的眼睛裡,散發著喜悅,笑靨裡無限嫵媚。

    談倫雖不曾目睹,這枚戒指戴在冷幽蘭手指上的快樂,但卻換來了朱蕊的由衷喜悅。

    儘管所顯示在她們雙方手指上的意義有著絕大不同的區別,但是其為「美」者的快樂笑臉,卻是一樣的。

    這是就足以使得生具俠骨柔情的談倫,感到滿足與安慰了。

    一霎間,他眸子裡聚滿了淚水。

    那是他太高興了。

    「呀!你怎麼了?」朱蕊怪認真地注視著他:「你哭了?」

    「不是,我只是太高興了。」談倫苦笑道:「這枚戒指雖然名貴,但是如果拿來和一個人的生命來衡量,你以為何者為重,何者為輕?」

    朱蕊微微一笑:「這還用說,當然是生命為重呀。咦,你為什麼問這個問題?」

    「姑娘說得不錯……」

    他的臉色更淒涼了:「我這麼說的意思,是要告訴你,這個天底下,居然有人愚笨到,妄圖用自己的無價生命,去換取有價的珠寶,豈不可憐,可笑?」

    朱蕊偏過臉來道:「你是說那些專為採掘翠玉為生的人?」

    談倫搖搖頭:「不是……我講個很短很短的故事給你聽吧!」

    朱蕊點點頭,蜷起兩隻腿抱著一雙膝頭,笑道:「你講吧!」

    「從前有一個人,妄想著人世之間會有真情!」談倫吶吶地說著。

    「為了要討好他心愛的人,遠走苗疆洪荒峭壁,深入人跡罕至的瘴疫之區,其目的,只是為了採掘如此一塊七星翡翠而已……」

    「結果呢?」

    朱蕊眼神裡透著聰明。

    「結果他的目的達到了……」談倫冷冷地說:「卻為此幾乎喪失了性命……」

    「可是他還沒有死,而且還好好的活著,不是嗎?」

    談倫看了她一眼,欲言還休。

    朱蕊一笑道:「更遺憾的是,這人冒著生命,干辛萬苦所得到的那塊七星翡翠,卻一直戴在他自己的手指上,並沒有送出去。」

    「那是因為他的戀人變了心,嫁了別人!」

    「所以他也就灰心失望了,自此潦倒不堪,不思振作。」朱蕊冷冷地說:「他甚至於因此而大膽假設人世之間沒有真情,只不過是他那個戀人讓他失望了而已……」

    談倫苦笑了一下,一時無話可說。

    朱蕊道:「一個有志氣的人,是不容易倒下去的,倒下去再爬起來,下一次就不會再跌倒了。最起碼他不會因為同樣的錯誤而跌倒,是不是?」

    她的一隻纖纖玉手,輕輕地搭在了談倫肩頭。

    「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不要再多想了……」

    這一霎,她臉上只是無限的關懷與同情:「讓我來幫助你,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吧!嗯?」

    輕輕歪過臉來,那雙剪水瞳子裡,含著淺淺的笑意。揚了一下手指,七星翡翠閃閃有光,她的臉也閃爍著興奮與快樂。

    「這是你送給我的一件最好禮物……它的意義是微妙的。今天,你親手戴在了我的手上,天底下就再也不會有任何人能把它拿下來,包括父皇在內……」

    這番話,出自美麗的公主嘴裡,忽然間給人以無比震撼,警覺到面前這個嬌滴滴的可人兒,其實是如此的強大,強大到「無敵」境界。

    在她的面前,談倫甚至於感到自卑,一個生命已呈枯萎的人,無論如何是不應該再存此侈望的了。

    他真正地感到傷心,傷心的是自己的有負深情。

    「姑娘……」他不得不剖心以陳:「你千萬不要誤會了我的意思,這只戒指,只能當是我對你的一點紀念,並沒有別的任何涵意……」

    「真的沒有?」朱蕊眨了一下眼睛:「無論如何,這只戒指,是你親手為我戴上去的呀……而且……」

    說著,她竟自俏皮地笑了:「你當然應該知道,一隻戒指,戴在女人手上的特殊意義,尤其是這根手指……除非你現在親手再把它拿下來,你會嗎?」

    一面說,她忽然拉下微笑,繃起了臉,把那只戴有戒指的素手,直伸向談倫眼前,翻起一雙大眼睛來,似笑又嗔地看著他,倒要看他如何處治。

    談倫愣了一愣,隨即搖搖頭。一抹苦笑綻現在他臉上:「談倫何幸,此生能蒙姑娘垂青,只怕我沒有這個福氣……有辱了姑娘你的雅愛……除此之外,我……」

    「你怎麼啦?」

    朱蕊笑意盎然地睇著他,隨即把伸出的手緩緩收了回來。

    「唉……」談倫輕輕歎了一聲,那一雙炯炯光華的瞳子,一霎間現出了濃重的情意。

    「除此之外怎麼樣嘛,你怎麼不說了?」

    談倫道:「除此之外,我愛姑娘的深心,天地可鑒……此生不渝。」

    「這就夠了……」朱蕊報以甜甜一笑:「有你這句話就足夠了。」

    說到這裡,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臉上顯示著一種欣慰、恬靜:「這兩天我常想,真應該感謝上天,讓我得這個病,來到冷月畫軒,要不是這個病,我又怎會認識你呢?」

    目光一轉,看向談倫,略似有些兒害羞地笑著:「你等著我的消息吧。我父親最疼我,只要我說出來的他老人家都一定會答應,他……會喜歡你的……」

    驀地,她臉上飛起了一片紅雲,偷偷地瞧了對方一眼,隨即把頭垂了下來。

    燈焰婆娑,光彩迷離。

    一點聲音都沒有,一霎間,就連習慣了的夜風聲,也似距離遙遠,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此時此刻簡直無需再說什麼,萬籟俱寂,只憑彼此心靈相通。

    似乎有一聲清脆的兵刃交接聲,傳自夜空。

    也只有久富經驗,耳聰目明的談倫,才能感覺出來。他當然不會掉以輕心。

    「我去去就來。」

    話聲甫落,有掌翻處,發出了一股掌風,「呼——」一角的燈光,應勢而熄。

    隨著他手掌力按之處,整個身子有如騰空的夜鳥。

    「呼——呼——」

    長窗乍開即合,已把他吞噬在沉沉夜色之間。

    談倫以極其輕靈快速的身法,一徑來到了正中庭院。身形甫定。剛速掩身於一方石後。

    面前人影一閃,現出了史大娘剛健婀娜的身影。

    只見她手上提著一隻長劍,閃閃有光,行動之間,難掩張慌之態,不時地左顧右盼。

    緊跟著人影再閃,現出了長衣飄飄的主人巴壺公來。

    史大娘啊了一聲,上前慌張地道:「老爺子,來硬點子了,好可惡的東西,唔……」

    一面說,左手捂向肩上,臉上現出痛苦表情。

    「大娘你受傷了?」

    一面說,巴壺公灼灼的一雙眸子,卻也沒有忘記觀察附近的形態。

    「一點輕傷,不要緊。」

    說時,她已撕下了一條布,自行包紮起來。巴壺公哼了一聲道:「可也不要大意了,找烏雷先看看吧!」

    「不礙事。」史大娘圓睜著兩隻眼,四下瞅著:「這小子身法真快,劍法也高明,不怕老爺子您見笑,哼哼!不過三招兩式,就吃他劍尖子給劃傷了……」

    「人呢?」

    「跑了!」史大娘看劍指著:「往那邊跑了。」

    巴壺公冷笑道:「我算計著差不多是時候了。只是一個人麼?」

    「不錯,就一個人!」

    「說了些什麼?」

    「什麼都沒說。」史大娘一副納罕模樣:「怪就怪在這裡,還蒙著臉,就只看見一對眼睛。我心裡想,保護小姐要緊,因此就沒敢追,馮大人倒是跟下去了!」

    說時,她向著朱蕊下榻的北軒張望了一眼:「蕊小姐倒是睡了!我瞧瞧去!」

    巴壺公點點頭道:「不要嚇著她了!」

    「我知道。」

    這個史大娘倒也真不含糊,話出人起,嗖地一聲縱了出去,足足有兩丈四五,身子一經落下,緊接著擰腰墊步。第二次拔起來,有如一隻展翅的巨鳥,「呼——」已自撲上了朱蕊下榻的北軒院牆,再一飄身,即行無蹤。

    巴壺公面色甚是陰沉。原來史大娘當年在宮廷,明為內侍女官的身份,暗中卻負有保護內廷女眷安全的重任,手下七十二名女侍,人人都有一身相當不錯的功夫,史大娘既為內侍之首,武功也就可想而知。想不到今夜初初一見,竟然在對方手上掛了彩,暗中來人的身手,實在是十分的傑出。

    怪在這個人偏的如此神秘,一現即隱,撲朔迷離,令人猜測不透他的真實來意。果真是意在公主,可就令人十分的擔心了。

    他為人甚是冷靜,對眼前之事尤其不敢掉以輕心,那一雙隱現精光的眸子,即使在月色之下,亦可分辨出來。

    他獨自運神默思,想了一會兒,才自有所行動。肩頭輕晃,隨即消失於沉沉夜色之間。

    談倫這才自石後現身而出。

    方纔他們雙方對白,談倫都已聽得十分清楚,老實說,目前情形,主人巴壺公與馮元、史大娘俱已現身,對方只有一人,自己倒似不必再插上一手,大可從容應付,只是這個蒙面來人的身份,倒是要把他摸清楚了!

    來人並沒有輕易撤退的意思。

    方才與史大娘一經交手,三招兩式之間,即行獲勝,並使對方掛了個小彩;以來人功力,足可乘勝施展殺手,使史大娘命喪劍下,然而他卻沒有這麼做。反倒自行退開,個中含意,可就費人思忖。

    他原意只不過是在暗中兜上一個圈子,然後施展傑出輕功,神不知鬼不覺地再行涉入,完成他心裡的一個願望,只是偏偏這裡防守謹慎,雖然刻意地小心,亦不免為人發覺。

    是以,就在他第二次現身之際,卻早已為暗中全神貫注的馮元發現,一路窮追不捨,甚至於直到此刻,踏入樹林之中,兀自不肯罷休。

    馮元施展出全身之力,依然不能追上那人,月光之下,可見前行人披著一領玄色緞質披風,風引衣揚,偶爾可見內裡的高挑身材,倒像是個婦道人家。他卻萬萬不敢作此猜測,寧可相信他是一個男人———個武功極傑出的神秘人物。

    前行一徑來到了山崖當前。

    以這人一身輕功而論,即使縱身落崖,運功攀沿直下,也非難事,他卻在臨及崖前的一剎那,忽然轉過身來。

    馮元原來急衝的勢子,立即定住。這才看清了對方竟是個蒙面人,像是用一方黑色綢巾,將整個頭連髮帶臉統統纏住,僅僅露出了眉目方寸之間的一道空隙,卻由這道空隙裡,閃爍著令人不敢逼視的目神精光。

    只是用湛湛目神,怒盯著馮元,卻是不說一言。

    颼颼的風飄動著他身後長披,尤其是緊緊繫在後頸部位的那一支長劍,劍衣獵獵,更具颯爽之姿。

    馮元的一把緬刀已自抽在手中,冷月裡映出了冷冷寒光。

    「足下夜探冷月畫軒,劍傷無辜,鬼鬼祟祟,去而復回,卻又是什麼居心?」冷笑一聲,馮元怒聲道:「今天若是說不出一個道理,豈容你隨便來去!」

    緬刀下揮,「嗤!」閃出了一片刀光,卻把一口既薄又韌的刀鋒指向對方蒙面人,唏哩哩顫出滿目銀芒,大有即刻出刀問罪之意。

    蒙面人輕輕地哼了一聲,看似不開口說話不行,這才冷冷他說道:「我來這裡只為拜訪銀鈴公主,不幹你們的閒事……卻為什麼苦苦與我為敵?」

    馮元聆聽之下,神色猝然一變,不由得為之倒抽了一口冷氣。倒不是對方顯示的女子口音讓他吃驚,而是她一口道出了銀鈴公主下榻這裡,分明天機外洩,焉能不使他大大為之驚心?

    「你說什麼?」馮元故持鎮定地道:

    「什麼銀鈴公主?誰又是銀鈴……公主?」

    蒙面女子呆了一呆道:「莫非公主她不住在這裡?」

    馮元在對方甫一現身的當兒,已存心不讓她活著離開這裡,這時聆聽之下,更不禁動了凌厲殺機。乘對方說話的當兒,腳下一連踏進了三步,選好了出手部位。

    「不必裝瘋賣傻,到底是什麼來意,你就直說吧!」馮元連聲冷笑著,一雙眸子骨碌碌,連連在對方身上轉個不已。

    蒙面女子道:「你又是誰?公主她真的不住在這裡?」

    隨即自忖道:「莫非外面傳說錯了……」

    馮元越是起疑,只是連聲冷笑不已:「哪個騙你不成?這位姑娘,你又是……」

    「這就好了……」蒙面女子道:「既然銀鈴公主不在冷月畫軒,我也就多此一舉,我走了!」

    似乎壓根兒無視於眼前馮元的存在,說走就走——她這裡身子方轉過一半,馮元早已冷叱一聲,自側後面猛地快襲過來。

    蒙面女子鼻子裡嬌哼了一聲,往左面一個快閃,右腕翻處,長劍已自撤出。

    「嗆啷!」脆響中,這一劍不偏不倚,正自架著了馮元落下的緬刀。

    兩口兵刃甫自交接之下,馮元已猝然起身急起,「野雲振飛」般,自對方女子頭頂上掠了過去;卻於將過未過的一剎那,第二次揮動緬刀,捲起了一道長虹,快速直向蒙面女人肩胛間揮斬下去。

    這一刀堪稱馮元得意之招,既快又狠,簡直不容對方有措手之機。偏偏蒙面女子別具慧眼,早已洞悉其奸。她身手饒是了不得,閃動之間,迅若飄風,身後長披迎著風勢「劈啪!」一聲,己自換了部位。

    妙在這一閃,分明原地打轉,卻於方寸之間,躲過了馮元凌厲的一刀殺著。

    馮元一驚之下,才自警覺到對方女子敢情身負絕學,功力高不可測。

    眼看著對方手中長劍,捲起了一道長虹,這就向自己臉上捲來——一股子劈面冷風裡,馮元只覺得冷森森地劍鋒分明已觸及了自己面頰;猝驚之下,不由得機伶伶打了個冷戰,慌不迭橫刀就格,卻已是慢了一步,只覺得頸頰之間一陣透膚冰寒,敢情已吃對方冰冷的劍身,貼在了臉上,不由得嚇了個魂飛魄散。

    蒙面女子手底下倒真的是留了情,這一劍只是滑著對方腮幫子穿了過去,卻將他勁項肩衣之間,穿了個透明窟窿。

    「去!」隨著她的一聲清叱,長劍抖處,借助於劍身上的彈韌力道,足足把馮元推出了三尺開外。

    也就在這一霎之間,一片黑影掠向眼前。

    隨著這片人影的猝臨之下,一雙手掌,已自遞去,雲龍探爪般,直向著蒙面女子背後直叩過來。

    蒙面女子反身撩劍,刷地劃出了一道銀光,反向對方空中將落未下的身上揮去。

    乍接又分,噗嚕嚕衣袂蕩風聲中,來人已騰出了七尺開外,平沙落雁一般地站身地面,現出了冷月軒主巴壺公仙道骨的翩翩身姿。

    這一劍居然未曾傷著了他,蒙面女子頗是有些意外。

    「你是誰?為何在背後出招算人?」

    巴壺公冷冷一笑道:「問得好!我正要問你是誰?冷月畫軒豈是你隨便可以來去的!」

    蒙面女子那一雙僅露出的剪水瞳子,快速地在對方身上轉了一轉,微微點了一下頭道:「想必閣下就是冷月軒主巴壺公巴老先生了?失敬,失敬!」

    「姑娘何人?為什麼如此見稱?」

    蒙面女子搖搖頭說:「老先生不必多疑,我來此並沒有惡意,卻也不便報出名姓……」

    一旁的馮元驚魂乍定,因見巴壺公猝然來到,膽力復壯,上前幾步,插口道:「她說是來拜訪銀鈴公主……卻又不肯吐露真意,軒主,且將她拿下再說!」

    「哼哼!」蒙面女子冷笑道:「說得好輕鬆,那要看你們誰有這個本事了。」

    巴壺公正色道:「銀鈴公主早先倒曾來過這裡問醫,如今早已病癒離去,姑娘何以忽然問起?可否將來意賜知一二,足感盛情!」

    他是看出了對方女子果然不似懷有惡意,才自改了口氣。蒙面女子聆聽之下,略有所思,隨即將長劍還入鞘內。

    「老先生這麼說,我倒不便故示神秘了……」輕輕一歎,她侃侃地道:「其實銀鈴公主既已離山,我倒可不必掛心……唉!我就實話實說吧!」

    巴壺公頷首道:「承情之至。」

    「事情是這樣的,」蒙面女子道:「當今大內親軍錦衣衛指揮使戚楓,率領了一干手下,已來到了大理。」

    幾句話,把一旁聆聽的神武將軍馮元嚇了個面無人色,驀地像石頭人一般地呆住了。

    冷月軒主巴壺公卻是依然不動聲色,冷靜地聆聽著。

    蒙面女子接著說道:「這些人來的目的,據說是為了緝拿前皇建文帝獨生愛女銀鈴公主歸案……」

    巴壺公冷冷一笑:「是這樣麼?」

    「據傳說銀鈴公主朱蕊,就藏匿在你的冷月畫軒。」蒙面女子道:「他們就是為這個來的。」

    馮元這會子才像是緩勃過了一口氣來,一雙眼睛直在對方身上轉著:「對不起……

    這位姑娘,這件事你又如何得知?」

    「這……」蒙面少女冷冷說道:「我反正知道就是了,你也就不必多問了。信不信由你,我走了!」

    說罷,向著巴壺公微微頷首,轉身就走。

    馮元陡地變了臉色,他手中早先已扣好了一隻「瓦面透風鏢」,正待向對方背後發出,手方抬動,卻為巴壺公目光制止住。

    也就在這個時候,前行的蒙面女子,忽然轉過頭來。

    「剛才我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即使公主已行離山,軒主為自身安全計,似乎也應該早作準備的好……」

    巴壺公微微一笑抱拳道:「姑娘隆情,不敢稍忘,尚請賜告芳名,以圖再見之機。」

    「巴軒主您太客氣了!」她隨即轉過身來:「您的大名我久仰了,至於我……請原諒,我以為還是不要說出姓名的好……我走了!」

    倏地轉身,一路飛縱而逝。

    馮元歎息著,看向其背影道:「這個女人又會誰?」

    隨即轉向巴壺公道:「軒主以為她的話可信麼?」

    巴壺公冷澀的臉上,微微現出了一絲苦笑:「我以為完全可信,以我們今日立場,也只好寧可信其有了……」

    蒙面女子以其傑出輕功,一頭鑽進了濃密的樹林,這才鬆了一口氣,下意識裡感覺到,將不再會有人追躡自己,大可從容離開。

    林子裡漆黑一片,雖非伸手不辨五指,卻是夠黑的。前行了一段路,她不得不把腳步放慢下來,讓未能猝然適應的眼睛緩和一下。

    寒風陣陣,把積存在地面上的枯葉刮起來,刷啦啦……只是在眼前團團打著轉兒。

    卻就在這個時候,一條頎長的人影,緩緩來到了她面前丈許以外的地方,站定下來。

    蒙面女子先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定了定神再看,那影子依然如故,不免吃了一驚。

    「誰?」

    以她之傑出武技,在猝然接觸到對方身影之際,亦不免嚇了一跳。

    黑暗之中實在是什麼也看不清,除了能依稀辨別出對方大概是個「人」之外,別的可就所見有限。

    「已壺公放過了你,我卻是放不過!」

    那個影子說話了,聲音低沉,卻是吐字清晰,每一個音階,都清清楚楚地傳進了蒙面女子的耳朵。

    「你……又是誰?」

    話聲出口,蒙面少女右腕翻處,已把緊紮在背後的一口隨身長劍,拔了出來。不知是怎麼回事,對方這個人自現身之始,就給她一種異常恐怖的感覺,下意識裡即感覺到來人大非尋常,不是等閒之輩。

    長劍在手,她的膽力頓時為之一壯,同時目光已漸能適應林子裡的黝黑。

    話雖如此,能見度仍然有限,想要把對方看個清楚,卻是妄想。

    自然,同樣理由,對方想要把自己瞧得很清楚,也是不可能的了。

    「我是住在這裡的一個病人………

    說話之時,這人不經意地發出了一陣輕咳,緩緩地向前走了幾步,又定了下來。

    「我只要知道你是誰、來這裡的真實用意……」他緩緩地說:「明白了這些之後,你就可以走了!」

    聲音很低沉,尤其是夾雜在眼前的風勢裡,很難聽清楚,可是她卻也都聽見了。

    蒙面女子在對方前進轉動之間,約莫的已可略見他的一雙閃爍著灼灼精芒的眸子—

    —只憑這一點,即可斷定對方當具有驚人的內家功力。

    「我的來意已經對巴軒主明說……不必再說第二遍;至於我是誰,你又何必知道?」

    「明人不做暗事。」這人吶吶地道:「既然來了,總要以真面目示人的好。」

    「對不起,我沒有功夫跟你多說,請你讓路!」

    說完,她即踏步向前,一面自丹田提升一股內力,充斥體外,對方果真是內家高手,應該知道這等功力不易冒犯。

    蒙面女子當然已知道對方的非比等閒,是以才會有此一舉。這一陣透體而出的內家真力,勁道十足,連帶著她手中長劍,霎時間也光華粲然。

    隨著她內力的發出,一時之間落葉蕭蕭,紛紛向後飄出,直如秋風橫掃落葉。隨著蒙面女子前進的步子,直向著對方立身之處逼近過來。

    這人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冷冷地道:「無怪乎你這般大膽,原來有如此精湛功力,欽佩之至!」

    話聲出口,即見環繞在他身側四周的落葉,驀地「刷啦!」齊飛而起,黑暗之中,像是與對方直襲過來的落葉迎頭接觸,嘩啦啦驟響一聲,全數墜落地面。只可惜林子裡過於黑暗,瞧它不清,否則這般落葉交接對敵陣勢,大有可觀。

    蒙面女子猝然間領略到對方的驚人功力,心裡大吃一驚,只是眼前情勢發展,已不容她再臨陣退縮。隨著她一聲嬌叱:「閃開!」

    空中人影猝起即落,緊持在她手中的一口雪花長劍,已迎頭直向對面為人當頭直劈下來。

    這人冷笑著,身子滴溜溜的一個打轉,身法絕快——卻於對方長劍劈面的一霎間,閃開了身子。非僅僅如此,他的一雙手,卻於此同時霍地翻空而起,施了極其巧妙的一式怪招,啪地一聲,已把對方快速落下的劍鋒,夾擊在雙掌之間。

    蒙面女子絕對不會想到對方會有此一手,不由得大大吃了一驚,事實上對方的這一式出手,對她來說也絕不陌生,只是怎麼也不會想到竟然會出自對方這人之手!這一剎那的震驚,如雷擊頂,簡直使她呆住了。

    卻也在這一霎,看見了對方的臉。

    由於雙方距離甚近,自不比先前的影像朦朧,這一窺,給她的感覺,簡直就像是看見了鬼。「啊!」身子一個打閃,幾乎倒了下去。

    「你……你是談……談倫?」

    一霎間,她身子顫抖得那麼厲害,目注著這個人,她簡直像是要癱瘓下來。

    「咦?」這人睜大了眼睛:「你……是誰?」

    說著他亦不由得一連後退了兩步,同時鬆開雙掌,放開了對方的劍鋒。

    「別問我!」對方女子大聲嚷著:「只告訴我,你是誰?你是不是談倫?啊……不……

    不……你當然不是的……不是的」

    一邊說著,一邊退著,那樣子可真像是見著了鬼。

    「啊!」那人終於明白了:「難道你會是……冷……冷……幽蘭?」

    短短的幾個字出口,他亦為之瞠然變色。

    簡直無需再多懷疑,彼此的聲音,曾是再熟悉不過,早已溶化在記憶深處,一經喚起,極見清晰。

    「天啊……」蒙面女子聲音裡充滿了顫抖:「我……這是……見了鬼……見了……

    鬼……」驀地她轉身就跑,跑不了兩步,卻又回過身來:「談……倫……真的會是你麼?

    你是……人還是鬼?」

    「就當我是鬼吧!」

    說話之間,談倫已閃身到了她面前,蒙面女子圓睜著兩隻大眼睛,不勝驚訝地又自向後面退了一步。

    「我就是談倫!」說話的這個人,用著異樣敏銳的眼神,盯著面前的驚顫的蒙面女子:「請揭下你的面紗,讓我看看你到底是誰吧?」

    說時,談倫已一步步踏向她身前,伸出一隻手,直向她用以遮面的黑色面紗上揭去。

    「不……」蒙面女子顫抖著向後退了一步,驀地揚起了手上明晃的寶劍,作勢待向談倫揮下,她的手顫抖得那麼厲害。

    長劍終不曾落下,臉上的面紗,卻為對方輕輕摘了下來。

    一蓬秀髮,烏雲也似地披落下來,如花月貌呈露眼前……

    談倫的眼睛睜得極大,當面紗揭下的一霎,他像是忽然遭受到了極大的震撼,整個身子俱都為之一震。

    再也沒有什麼好懷疑的了,面前的這個人,正是玉燕子冷幽蘭——那個曾使自己刻骨銘心愛戀的姑娘!

    他的眼睛睜得更大了,一雙瞳子簡直像隨時都會滾落下來,直挺的身子隨即起了一陣顫動,緊接著呼吸聲也為之加大……這一切在在顯示出了他內心的激動。

    一句話也沒有說,他只是呆呆地打量著對方……卻把對面的冷幽蘭嚇壞了。

    面紗初揭的一霎,她的熱淚早已滾滾而下。

    驀地,她撲前一步,緊緊地抱住了他。

    「談……倫……談倫……真……的是你……」她喃喃地說著:「天……啊……這是真的,你沒有死啊……你沒有……」

    說著說著,她已倒身在談倫結實敞開的前胸,放聲悲泣了起來。

    「談倫……你回來了!你來了?我……我對不起你!我……」

    抖顫的手,猶待證實的,在他身上摸索著;摸他的頭、發、肩、臂,衣裳……直到她真正地證實了這一切都是再現實也不過的事實,絕非幻想,她才死心塌地地相信了。

    涓涓的淚水,再一次由她美麗的眼睛裡淌出來,冷幽蘭只覺得身上出奇的冷,一雙腿宛若插立在寒冰裡;從那裡開始,漸漸向上身漫延著……漸漸她全身都有似置若寒冰。

    她只是緊緊地抱著他,一切的熱愛、愧疚,懺悔……都透過她有力的擁抱,傳給了對方。

    「談倫……倫倫……」

    那「倫倫」二字,原是過去親密交往時的呢稱,忽然出自她口,卻給了談倫無比的震撼。

    「不要這麼叫我……冷靜一點……」

    一面說,他的一隻有力的手,無情地把她推開來。

    「我該怎麼稱呼你?侯爺夫人?」

    一瞬間,他臉上像是罩下了一片寒霜似的冷。

    冷幽蘭垂首泣著,聆聽之下,她忽然止住了泣聲,驀地抬起了頭。

    「你……不要罵人……」她身子猶自在顫抖著:「我以為你死了……一鵬這麼告訴我……外面人也都這麼說……你知道……當時我有多難受?人都快要死了……」

    談倫微微地冷笑。

    冷幽蘭打了一個寒噤,繼續在說:「你不知道,身邊少了一個你,有多寂寞……有多無聊……一些過去我們聯手結怨的仇家,都乘虛而入……幸虧,幸虧……段一鵬他挺身而出,幫助我,照顧我……」

    談倫的冷笑,已自變成了苦笑,他點點頭,表示這些他都知道。

    「但是……」冷幽蘭身子晃了晃:「你卻仍然還活著……你……為什麼,你不現身出來?為什麼……你要把自己藏起來?」

    談倫冷冷地說:「因為有人希望我死。」

    微微苦笑了一下,他接道:「事實上,我也幾乎是死了……我活得並不舒服……」

    「誰?」冷幽蘭驚訝地道:「誰希望你死?」

    「是……段一鵬。」

    冷幽蘭身子起了一陣顫抖。

    談倫冷冷地說:「這一切都是他的詭計……目的只是為了得到你!」

    「不!」冷幽蘭退後了一步:「不……不是……」

    談倫苦笑了一下:「這些都已經過去了,不提也罷。幽蘭……這兩年多,你可快樂?」

    「我……」冷幽蘭點了一下頭:「我……好……他待我……很好……」

    輕輕歎了口氣,眼淚又自汩汩淌出。

    「這一切都是命……談倫……我……知道,我錯了,我不該嫁給他……請你原諒我……」

    說著她深深地垂下了頭,滴滴淚水順著臉可就又淌了下來。

    「還有什麼好不原諒的……」談倫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這是老天有眼,竟然安排了我們兩個見面……我只當這一輩子,再也見不著你了!」

    冷幽蘭沒說話,只聽見她抽搐的聲音。

    「也許你並沒有錯……而是他……配不上你。」

    「不要再說了……談倫……我求求你……」

    往前面走了一步,眼巴巴地瞧著面前的談倫,雖然在黑暗之中,她亦能有所領會……

    原是再親近不過的人兒,偏偏造化弄人,竟自遺恨如斯。此刻,即使面對面地相守,無形中卻似隔離著一道遼闊的鴻溝。款語盡溫,偏多淒涼,想要回復到往日境地,事實是不可能的了。

    「談倫……我只關心你……你現在可好?」她緩緩說道:「這三年來,你都上哪兒去了?怎麼連一點音訊也沒有?」

    談倫搖搖頭,甚是淒涼地笑著:「還談這些幹什麼?在苗疆,我染上了瘴……只是僥倖到現在還沒有死罷了!」冷幽蘭身子顫抖了一下:「噢……那可怎麼辦?你得快想法子,找個大夫瞧瞧才好……」

    「謝謝你,這裡主人巴壺公正在為我醫治。」

    微微一笑,他淡淡地說:「也許就快要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了!」

    一抹笑靨綻現在她原已呆滯了的臉上,顯示出她的內心在這一霎,由衷地喜悅,只是緊接著笑容的消失,卻又把她帶到了眼前這個殘酷的世界裡。

    她多想再一次地撲前緊緊擁抱著他,哪怕是哭一場,或是笑一陣,藉以暢抒出眼前壓制在內心那中近乎於窒息的感受。只是,她卻沒有這麼做,不能這麼做,她知道,以她目前的身份,她已失去了這個權利……

    輕輕歎息了一聲,她吶吶地道:「也許……我該走了!天晚了,你多保重吧!」

    談倫點了一下頭,臉色出奇的冷。

    冷幽蘭已將轉身,見狀呆了一呆,頗似傷感地又道:「你還在恨……我?」

    「不……」談倫搖搖頭。

    冷幽蘭苦笑了笑:「不要騙我,我看得出來,你眼睛裡的怒火……」

    「有一句話,請你為我轉達給段一鵬……」談倫冷冷地道:「可以麼?」

    冷幽蘭呆了一呆,迷惘地道:「什麼話?」

    「今天晚了,」談倫緩緩地道:「明天日落時分,我在洱海『小神州』的放鶴亭等他,請他務必要來,我們不見不散。」

    「這……為什麼?」

    「你去問他吧!」談倫勉強地笑著:「他會樂意來見我的。你……多保重!我走了。」

    倏地轉身而去,消失於沉沉夜色之中。

    擱下了杏黃綢子包著的方便鏟,至青老方丈呵呵笑著說:「有工夫沒有?咱們大戰三百回合?」

    主人巴壺公哼了一聲,特別用眼睛掃了一下對方身後的另外兩個和尚。

    ——一個華發滿生的高瘦子。

    ——一個黑不溜丟的矮胖子。

    看上去毫不起眼還不說,簡直還有些滑稽,瘦子背著雙冰鐵拐,胖子手裡拄著根盤龍杖,見了巴壺公雙雙豎掌問好。

    「原來龍虎兩位師父也來了,榮幸之至,裡面請!」

    原來這龍虎兩位師父,在歸雲寺身尊位高,各有一身功夫,向為至青方丈所器重,平素極少離寺,此番忽然雙雙蒞臨冷月畫軒,顯然絕非偶然,可又為了什麼?

    巴壺公卻不急於詢問,帶領著一行三人來到了他的客軒。

    至青和尚喝喝笑道:「秋深楓紅,你這冷月畫軒可比我們廟裡美多了,和尚們久不出門,來到這裡一時懶得動彈,只怕要多打攪幾天,暫把你這冷月畫軒,當作佛堂,哈哈……老哥,你說使得麼?」

    說著話,幾個人身上的傢伙都撤了下來,除了佛門兵刃之外,每人還帶有隨身行囊,看樣子原就打算在這裡耽擱下來。

    啞童烏雷侍候一番,送上茶水。

    至青和尚道:「幾天沒下棋,手直發癢,這就來吧!」

    一聽下棋,烏雷趕忙設好棋盤,僧俗二人各據一方,這就下將起來。

    「巴壺公落下一子道:「和尚這是哪裡說起?」

    「點蒼風雲險惡,老哥豈能不知?冷月畫軒正在這惹禍之根……」老和尚嘿嘿笑著:

    「這麼一來,攪得和尚也耐不住清閒,可就來投奔你了!」

    「唉……」巴壺公長長歎息一聲:「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既是在劫,那就來吧!」

    「好說,好說!」和尚一面落子道:「蕊小姐玉體如何?」

    「托上天之福,這就要康復了!」

    「阿彌陀佛!」和尚說:「不枉你辛苦一場。」

    巴壺公吶吶道:「這病勢起伏進退,變化多端,直到近日才摸清了它的路數,如今是日有進展,如無意外,四五天之內,即可考慮起駕離山!」

    「但願不會太遲!」和尚喃喃道:「戚老兒已經來了!」

    「我知道了!」

    和尚所謂的「戚老兒」正是指的錦衣衛指揮使戚楓,這消息先一日已自來山的蒙面女子冷幽蘭處得知。

    「有什麼對策?」至青和尚若無其事地又落下一子。

    「目前情勢不定!」巴壺公呷了一口香茗:「一動不如一靜,戚剝皮既然已來,手下爪牙當已四面埋伏,此時此刻,實不宜有所行動,況乎蕊小姐的病勢正在要緊關頭……

    再過三四天即可現出端倪,那時再相機行事吧。」

    微微一頓,隨自發出了一聲歎息,目注向對面和尚道:「和尚以為如何?」

    「也只好如此了!」至青和尚道:「如果我所料不差,今後五天之內,也正是最危險的時候,卻是絲毫大意不得。」

    巴壺公微笑額首道:「我正在憂愁人手不夠,你們三人前來投奔,恰恰正是時候,只是這麼一來,難免不違佛戒,這與你平素性情卻是大相逕庭,和尚,你都想過了麼?」

    至青和尚冷笑一聲,吶吶道:「這一點我早想過了,冷月畫軒與歸雲寺,唇齒相依,你這裡城門失火,我那邊難免不殃及池魚。」

    他隨即宣了一聲佛號,冷冷地道:「無量佛——談到『殺戒』麼,和尚卻也早已開過了,南無阿彌陀佛——」

    「啊?」巴壺公微微吃了一驚。

    「我不說出來,你自是不知,無量佛,罪過,罪過!」

    隨即道出了一段究竟,原來早先隱藏在歸雲寺內,假作為掛單野僧的官、常二人,在和尚動身之前,已行處決,自是開了殺戒。

    有關官、常二人潛身寺內,偽裝僧人之事,巴壺公早已由和尚嘴裡知道,日來尚在惦記,正想前往打探,想不到和尚劍及履及,已行處決,倒是他始料非及。

    至青和尚三言兩語,將此一段殺人經過交代清楚,宣了一聲「無量佛」,黃蠟也似的臉上掀起了一絲苦笑:「這麼一來,也只有憑效當年的魯智深,前來投奔你這梁山了!」

    說著他竟自哈哈大笑起來,笑聲裡含蓄著幾許淒愴,卻也豪氣干雲。

    銀刀段一鵬幾乎遲到了半個時辰。

    涉著湖邊的細細白沙,昂然邁著大步,身後長帔隨風招展,與側面翻湧著的白色浪花,極其相似,互相標榜,隱隱顯示著某種協調與共鳴……

    放鶴亭內的談倫,緩緩站起身子,轉向石階步下,每下一步,他們之間的距離自然就接近了一些。

    像是冥冥中已安排妥當,一切都那麼自然。

    因此,談倫的腳步下到最後一級石階時,段一鵬的身子不疾不緩地也恰恰來到眼前。

    談倫只需向側面轉過身子,雙方即臉對臉地照了盤兒。當中距離不足尋丈。

    浪花一個接一個地拍打上來,沙鷗在低低地飛著,浪濤聲與沙鷗短而尖的鳴叫聲,早已在千百萬年以前取得了和諧,是以當這些聲音傳入你的耳朵,非但不會引起你的煩躁,反而使你感到無比的寧靜。

    「你遲到了!」

    談倫神色之間,一派恬靜:「如果這原本就是你的戰術之一,也許很令你失望,因為我心如止水,卻不曾有絲毫浮躁的感覺。」

    段一鵬微微一笑道:「這表示你的涵養與武功造詣俱有精進。可喜可賀!」

    「你也許很失望吧?」談倫說:「我還活著!」

    「一點也不……」段一鵬冷冷地說:「我早就知道你沒有死。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沒有死。」

    他之所以這麼放言無忌,是因為他確信這裡沒有第三個人——這一點,在他一路踏沙而近時,早已把四週一切觀察清楚。

    風一陣一陣地吹過來,白色的細沙一片片地被揭起,輕輕揚起隨即落下。

    日落甚久,卻仍然在那半邊天際留下了一抹奼紅,紅得好可愛,就像是女人臉上的胭脂。

    一面是遼闊的湖水,一面是半嶺青山,湖水澎湃,沙鷗雲集,殘破擱淺在岸的漁舟,不時在浪花裡顫抖著……這一切都像是有所期待——期待著一場逐死的戰鬥。

    段小侯爺似乎滿懷自信,那一雙閃爍著湛湛精光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著對方。

    「談倫,我不能不佩服你,你的命的確很強,連逢大難,都沒有死……」

    他隨即發出了一聲冷笑,反過手臂,緊緊地握在了背後長刀的刀柄上,冷冷地接著說道:「但是,我確信你逃不過今天。你拔劍吧!」

    談倫輕輕哼了一聲:「你知道我是輕易不會拔劍的,因為我拔出來,就不會輕易地再收回去,這一點你應該很清楚。」

    段一鵬先是一怔,接著冷笑道:「我當然很清楚,因為我的確相信,這一次你拔出劍後,是再也收不回去了!因為你已經死了!」

    「你真的這麼認為?」

    「不錯!」回答得很乾脆。

    段一鵬臉上現著自信復狂傲的笑:「因為我確知,你雖然僥倖還活著,但是身上卻帶有重病,自然不復當年之勇,你如果夠聰明,今天原本是不應該約我來的。」

    一串冷笑聲中,小侯爺已拔出了背後的寶刀。

    一蓬刀光有如乍翻的妝台明鏡,向著談倫臉上直射了過去。

    談倫在他手握刀柄的那一霎開始,早已心懷警惕,上身輕晃,已自閃開了迎面直射的刀光,身子在沙面上滴溜溜一個打轉,已自換到了另一個方位。

    顯然這個位置,是他事先早已選擇好了的。

    段一鵬的刀光,即使快速轉移,卻也一時照射不到,這才知道對方心細如髮,一上來就先已摸清楚了自己的用心,有了準備,就「地利」一方來說,對方不啻已佔上了上風。

    段一鵬頓時吃了一驚,卻不顧處身不利,腳下快速地一連向前踏進了三步,雙手捧刀,待將搶先揮出。

    卻在這一霎間,談倫霍地又掉換了一個位置,約摸著把身子移出了半尺左右。

    雖然只是小小一個轉變,可是段一鵬卻十分清楚,在這個部位裡,自己這一刀,休想能傷著了對方。有此一見,他的刀也就沒有即時揮落下去。

    談倫的手終於握住了長劍的劍柄。

    「段一鵬,有一件事,我必須問清楚,請你據實以告!」

    「你說吧!」

    「好!」談倫徐徐地道:「為什麼你這麼希望我死?在江湖上散播不實的消息?」

    「因為我恨你!」段一鵬朗笑了一聲:「當然,更主要的原因,不消我多說,你心裡也應該很清楚!」

    「是為了玉燕子?」

    「何必多說?」段一鵬用一串狂笑,代替了回答:「姓談的,你可以出劍了!」

    談倫偏偏是好涵養,那一隻睜大了的眼睛,竟自又緩緩地收縮小了,小到了兩道縫,只是從那裡所泛出的湛湛目神,卻十足驚人。

    「還有一件事……」談倫緩緩地說:「那麼,前此在馬家老店,向我連續行刺的三個人,也是你所差遣的了?」

    「就算是吧!」段一鵬順著眼前的風勢,一連向前搶進了兩步,在澎湃著的浪花裡,他的臉色顯現著一片凌厲,確是殺機迸現。

    「談倫!」段一鵬凌厲地笑著:「玉燕子冷幽蘭如今已是我段某人的妻子,無論你是死還是活,都已晚了一步,你已無能為力了!」

    這幾句話,顯然擊中了談倫的要害,一霎間,他的臉色更形蒼白;但那只是一霎間事,須臾,他卻似又回復到了現實。

    隨著他緩緩抬起的右手,那一口青鱗長劍,已拔鞘而出,緊緊地握在他的手上。

    忽然間天色像是暗了許多,其實,自日落的那一霎開始,天色已是每況愈下,此刻早已暮色蒼蒼,無情的浪花,一個接一個更像是在催促著什麼……

    談倫將一口長劍緊緊貼著右臂持著,此時此刻,他卻盡自向腹內吸著氣。這個動作似乎連對面的段一鵬也不曾發覺。「紅雲門」的「伏氣」功力,至今在江湖上仍然還是一個謎團,也只有本門中僅有的一二傑出高手,才能領略到這門功力的奇妙境界。

    談倫連續做著這門功力,一連十數次「吞息」之後,整個小腹早已堅硬如鐵。這一霎,他彷彿才自又聽見了當空嘈雜的沙鷗鳴叫之聲,陡然間,大片沙鷗幕天蓋頂而來,尖銳的鳴叫聲,充耳欲聾。

    與此同時,大片浪花轟然作響地拍打在岸邊礁崖上,濺起了半天白雪。

    銀刀段一鵬巧妙地把握著這一霎良機,陡然間飛身直起,一片刀光,自他長刀上掄起,配合著飛捲的浪花,閃爍出一片灰白光華,暮色裡,直似無限淒涼——這一刀足足顯示出段一鵬驚人罕世的功力,刀光之下,談倫全身上下,顯然全在照顧之中。

    飛鷗駭浪聲中,談倫也自攻出了一劍——恰似扯起了一片白綾,事實上談倫的身子已自緊緊裹藏在那一片白綾之間。

    這是劍術中極為罕見的「身劍合一」身法,偏偏碰上了無獨有偶的不世刀功。

    「叮!當!」兩聲脆響,摻合在眼前浪花鳥嗚聲中,極其輕微。

    緊隨著,段、談雙雙落地,彼此間像是交臂而過——電光石火般的一個快閃。

    猛可裡,段一鵬反臂掄刀,刷!直向談倫頭上砍來。

    談倫像是背後生了眼睛一般,緊背低頭向前微一俯身,閃開了對方極稱凌厲的一招「反臂刀」。

    至於談倫,幾乎已經可以確定自己勝了。把握著一霎即過的良機,談倫身勢一個快轉,疾若旋風,左手穿處,施了一個「攀」字訣,噗的一聲,結結實實地已拿住了對方那只持刀的右手,就勢反掄,「卡!」一聲已把對方這隻手臂骨節,生生折斷。

    段一鵬痛呼一聲,五指松處,掌中寶刀叮噹跌落——他此刻已是無能為力,透過對方五指上的勁道,他只覺半身發麻,顯然,已為對方拿住了穴道,雙膝一軟,「噗通!」

    跪倒地上。他猶自不甘服輸,掙扎著待將站起,卻吃對方冷森森的一口劍鋒,比在了咽喉上。

    段一鵬只覺得身上一陣子發冷,頓時不敢動彈。談倫的眼神兒異常凌厲,這一劍幾乎就要刺下去,他卻又有些顧慮。

    想到了此人的一身功夫,想到了他身後的一切,最主要的是玉燕子冷幽蘭……如果殺了他,冷幽蘭綺年居孀,又將托付何人?

    然而,此人之陰險毒惡,留其在世,終不知日後還將要為惡多少?卻又似萬萬姑息不得。

    這番思維反映於臉,現之雙瞳,時怒又歇,變化多端,卻把跪在當地的段小侯爺嚇了個魂飛魄散,一雙眼睛裡,情不自禁地已現出了乞憐之意。

    「談……兄……談兄……」

    一時卻又不知怎麼求饒才好,整個身子只是簌簌地顫抖不已。

    身後忽然傳過來一聲歎息:「就饒了他吧,此人不配死在你的劍下,以免污了你的寶劍……」

    話聲傳自身後緊鄰的一艘擱淺漁舟,分明正是玉燕子冷幽蘭的口音。

    話聲方出,冷幽蘭已自騰身拔起,噗嚕嚕,一陣衣袂飄風聲中,已自站立眼前。

    敢情她一直都藏身在那艘擱淺在岸的破朽漁舟裡,自然雙方的一切對白舉動,也都全然落在她的耳目之中,此刻忽然的出現,使談倫與段一鵬不禁吃了一驚,以他二人臨事之仔細,卻也沒有料到竟然會有此一手,談倫不過是事出意外的驚詫而已,段一鵬簡直羞愧無地,恨不能有個地縫容自己鑽下去才好。

    顯示在冷幽蘭臉上的表情,居然是出奇的鎮定,而她卻像是哭過了,密翦的睫毛上,仍自沾著淚跡。其實也不難理解,在她一旦發覺到同床共枕的床頭人,竟是這麼一個卑鄙的小人,內心之沉痛、失望、後悔當初,當是可以想知,是以在面對著談倫這個過去的戀人時,越加地感覺到愧疚,無地自容。

    她只是默默地向談倫注視著,眼淚再一次地湧出,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

    「你來了……」談倫悵悵地看著她,半天才道:「你是在為他求情?」

    「就算是吧……」

    冷幽蘭微微點了一下頭,早已是淚流滿腮。

    談倫冷冷一笑道:「好吧,既然你不要他死,他就再活著吧!」

    話聲出口,那口青鱗長劍,已自反手插落鞘內,身子就勢已飄出尋丈以外。

    段一鵬乍然解除威脅,身子在地上打了個骨碌,霍地挺身站起,一連打了幾個踉蹌,才自站住。那一張頗稱英俊的臉,連羞帶忿,早已成了紫色。

    他此刻半身發麻,右手骨節已碎,即使心懷不忿,也難以有所行動,只瞪著一雙眸子,忿忿地瞪著談倫,倒要看看他如何發落自己。

    談倫那一雙閃爍的眸子,在冷幽蘭臉上作了片刻逗留,儘管舊情不去,終不能暢吐一言。

    「你多保重吧……」

    說了這句話,再也不多看段一鵬一眼,身形連續著晃了幾晃,幾自飛身而逝,消失於沉沉暮色之中。

    冷幽蘭含淚的目光,這才緩緩轉向段一鵬,她的臉看來竟是那般蒼白,絲毫不著血色,像是有話要說,半天才吶吶地道:「原來你一直就知道他沒有死……你騙了我!」

    段一鵬這一會才像是緩過了氣來,用左手拾起了刀,聆聽之下,卻也無話可說,只是憤憤地冷笑不已。

    「你更不該派人去向他連下毒手……為什麼?」她喃喃地訴說著:「為什麼你要這麼做?」

    「為什麼?」段一鵬咆哮著道:「為了你!難道你還不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了你……

    你居然還問我為什麼?嘿嘿……」

    一面說,一面憑空舞著手裡的刀,刀光閃閃,刷刷著響,滿腔忿恚怒火,都似發向當空,向老天洩忿。

    「你知道吧!為了要得到你,我不能不這麼做!」段一鵬狂笑著說:「只有要他死,你才會嫁給我,哼哼……現在你知道了一切,可是太晚了,太晚了,如今你已是我段某人的人了,你還能怎麼樣?」

    冷幽蘭身子微微顫抖著,忽然,她掣出了長劍。

    這個動作使得段一鵬微微一怔,只以為她要向自己出手,由不住一連向後退了幾步,一時睜大了眼!

    「你……你要幹什麼?」

    「你錯了……」冷幽蘭冷森森地笑著:「我也錯了……段一鵬,我原想離你遠去,可是你竟使我羞於立足天地之間……你害人害己,卻又何苦?」

    「談……談倫……」像是無限淒涼,她輕呼著這個過去戀人的名字,她的臉色一霎間為之慘白,終於緩緩地倒了下來。

    段一鵬發覺得太遲了,原來對方手上那口劍竟是用來對付自己的——顫顫青鋒,直由前心穿過,貫穿了她整個背,鮮紅的血隨著她倒下的身子,大片地灑落下來,點點濺向白沙間,一霎間,天色竟是出奇地黑了……

    段一鵬直似石頭人般地呆住了。

    「啊……幽蘭……」

    浪花聲、鳥鳴聲,以及那沉沉的一天暮色,俱都混淆一起,只是在當空打轉,恍惚中,他才似有所警覺,發覺到自己失落了些什麼,那是比他生命更寶貴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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